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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反正她有萝卜汤喝。”徐图压着嗓子同旁边的杜为人说笑。

“同吃没有什么,吃东西嘛,不拘什么都行——”

“我就是有个小小的毛病,同住,恐怕不习惯……”钱江冷作了极大的努力,终于把话讲了,脸上不觉红了大半。

“江冷同志行吗?你这位画家,这一回该把这个美丽的风光画他几幅好画了!”贺书记怕冷落了哪一位似的,留心地关照到每个人。

“你们两位团长看怎样,年纪大又有病的老师,实在有困难就不要过于勉强吧。”贺寒桥望了望俞任远和郑少华。

“我,——可以的。不过……就是久不久要闹点胃病,同食——”黄怀白带着愁绪万千的神色,讲话半吞半吐,但看见坐在斜对面的俞任远盯着他,马上改变口气说:“不过,问题不大吧,可以的。”

“对对,年纪大又有病的,可以考虑。”俞任远用食指斯文地往上推动他的金丝眼镜。

“黄教授你看怎样?”贺书记向坐在旁边的黄怀白问。

“刚才贺书记说要我在大会介绍经验。我看,让北京来的同学冯辛伯讲一讲,作用会大些,我们是在一起干的。”坐在角落的韩光伸着脖子说。

“三同,——同食、同住、同劳动,可以的吧?”俞任远看了看他刚记下的笔记,抬起头来,望了望大家说:“贺书记对我们工作分析得十分精辟,太好了。我本人由衷地响应!”

“刚才同我去长岭的那位女同学,她讲她同老乡接近的情况,我看也不错,让她也讲讲。”杜为人补充说道。

“具体做法,拟出一个这样的口号:同食、同住、同劳动。跟贫雇农群众做到‘三同’。明天先由少华同志作个发言,然后,请韩光同志报告他的体会,完了让大家展开讨论,提出比赛,搞得热闹一点。这是一场革命,要推翻几千年的封建制度,非得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大干特干不可。冷冷清清,散散漫漫,那是搞不开的。”贺寒桥最后把话讲完了,看了看大家。

“你说的是傅全昭吧?她工作不错,交了不少朋友。”区振民搭上腔。

“至于下一步怎么走的问题,”他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讲下去,“听了少华同志汇报说到韩光同志在长岭村采取的田头访问、从同劳动中跟贫雇农谈心的办法是对头的。人,只有共同的生活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俞教授,你说对不对?”他望了俞任远一眼,“我建议下一段会议请韩光同志向大家报告一下他是怎样深入群众调査了解,怎样同群众同甘共苦,怎样在贫雇农当中扎根的。然后,请大家展开讨论。只要各人思想都通了,行动起来,就会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工作马上就会出现新的局面。

“两人都是我们北大的,一个学工,一个学医。”俞任远感到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不免得意。

晚上,土改团继续开团委扩大会。贺寒桥听郑少华继续汇报,完了,才让杜为人报告他到长岭村去了解的所谓群众请愿的真相。“这次全团干部大会开得好,开得及时。”最后,贺书记说,“好的经验总结出来了,问题也暴露出来了。应该感谢王代宗同学和长岭村今天来请愿的人。他们是我们工作中的两面镜子,把我们自己身上的缺点以及旁人给我们脸上抹的灰,都照得比较清楚了。”他停了一下,望了大家一眼又说:“王代宗同学他们的思想作风是错误的,起码为人民服务就不踏实。张文同志主观,脱离群众,工作方法不对头。他是老同志,对他要求就要严格一些,否则,就不能使运动大踏步前进。当然,阻碍运动发展的路障还是在敌人方面。敌人还是千方百计地妄图垂死挣扎,要同我们较量。这就需要我们警惕,需要我们懂得从哪些方面去改正我们的缺点错误,克服工作中的困难。”

“同意贺书记的指示,明天继续开会。”郑少华说,“老韩,你明天讲一讲,振民同志转告冯、傅两位同学准备一下,现在,时间,哎哟,已经一点多了。没有意见就休会吧。”

全昭说完就走。

散了会出来,丁牧和黄怀白、徐图他们都不作声。回到住宿的地方,丁牧才自言自语地喃道:“同吃、同住、同劳动,哼,这一下子非要脱一层皮不可了。”

“好,小冯,你晚上再找杨眉谈谈吧!她情绪还不稳定。杜队长,你等一等,我去拿电筒就来。”

“不堪设想!”黄怀白在床上默默地坐了一阵,从嘴里拔出烟斗来往床头磕了烟灰,然后开始脱衣服睡觉。

“就是你吗?上次见面忘记问你的名字——郑团长叫你同我到长岭去一趟,了解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晚上十点以前要赶回来汇报。”

“随遇而安吧!”徐图说。

“我就是,什么事?”全昭眼睛里闪现着光辉。

“怎能安得了?要你天天同农民去割茅,刨荸荠,磨谷子,舂米,挑粪……”丁牧一连数了好些活路。

“哪一位是傅全昭同志?”

“你们不要灯了吧?”黄怀白吹熄了灯,然后悄悄地压着嗓子说,“老实说,我脑子还是想不通,老百姓那样落后,有的简直是愚蠢,叫我们这些人跟他们‘三同’,能同得了吗?”

原来他就是第三中队队长杜为人,他对着他们问:

“你老兄讲话把灯吹灭了干什么?我也有个小小的毛病,睡觉前一定要读几页书。”丁牧拧开电筒,找洋火点燃他床头的蜡烛。

全昭和小冯回头一看,有个同志向他们走来,一双和善而深沉的眼睛紧盯着他们,叫全昭怪不好意思。

“凭你这个习惯就不能‘三同’。”

全昭同小冯说:“别的中队都没有这样,就是我们中队——”后头一个生疏而又熟悉的声音,冲着插嘴说道:“你们中队好嘛,把问题暴露出来,才好解决哩。”

“那,没有办法,特殊情况,要做特殊处理。”

一会儿通讯员来到群众当中问,哪一位是梁上燕和梁正,郑团长请他们进屋里讲话。梁正向梁上燕摆了摆头跟通讯员去了。

“钱江冷也说有个小毛病,为什么你们搞文学艺术的,总是跟旁人不大一样,怎么回事?”徐图找到新的话题,兴致勃勃地向丁牧发问。

梁正掏出烟卷来,往嘴上叼了一支。态度十分傲慢地说道:“那,你要不信,打听别人去吧!”

“怎么不一样?没有多一个嘴巴吧?”

小冯说:“强迫人当然不行的,不过,上当的人也总会有。”

“嘴巴倒是不多一张,讲话却总是带刺似的,叫人不好受。”

“自愿的吧,不自愿谁能把人拉得来呀。按着牛喝水还不容易呢,强迫着人还行?”

“世界上昏庸、麻痹的人太多了,你不刺他一下,清醒不过来;卑鄙的心肠太黑,你不剥他假面具,别人就看不出他的狰狞嘴脸。……”

小冯问:“大家都是自愿来的吗?”

“老兄,你简直是在朗诵你的大作了。”黄怀白不耐烦地把身子向墙壁转去,拉一拉被子把脑袋蒙住。

小冯和全昭挤到群众中去找了几个样子比较老实一些的人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直摇头,似乎不敢多说,再问得紧一点,他们就说,详细缘由,问梁上燕才知道。说是他叫大伙来的,什么事也不明白。全昭和小冯正好跟梁正打了个照面,小冯问他怎么回事。他故意说,大家都不懂怎样划阶级、定成分;问到他们干部头上,他们说自己也不明白,叫大伙到张队长那里去问。张队长骂了他们。大伙都说要到团部来请示。他个人也没法,只好同大伙一道来了。

“照你这样说来,诗的作用太大了。”徐图说。

这些所谓请愿的群众,都坐在小学校的草坪上,有的人无精打采,有的正在看蚂蚁搬家……只有少数人气势汹汹地来回鼓动喊口号。小学教员梁上燕是个活跃分子,他手上拿着一本《土地法大纲》和一本《阶级分析》,口沫飞溅地向被他煽动而来的群众讲解;其中也有赵佩珍和梁正,他俩不大露面,只在人群中间嘀嘀咕咕,怂恿着旁人。

“王婆卖瓜,不是诗人的本色。好的诗,也只能如你每天要吞几粒多种维他命,不能当饭菜吃。巴尔扎克把他的小说比作拿破仑的宝剑,那是诗人的夸张。”丁牧对自己的这一番话感到十分得意。

俞任远诧异地看了看对方,由衷敬佩地说道:“看你倒像是久经战斗的指挥官。”

“我想,要写诗,这个时代应该是歌唱多于诅咒吧?”徐图当做正经的问题和诗人讨论起来。

“唔,没有。”贺寒桥微笑,摇摇头。

“你们学科学的先生,总爱把世界当作冰冷的物体来解剖、分析、比较、画等号、求平衡。诗人看到的却是,旧的、腐朽的东西即将崩溃、灭亡,新的生命正在滋长;时代正是处在新旧交替、冬末春初的季节。这个季节有布谷鸟在欢唱,也有杜鹃在悲啼。各人只能用上帝给各人的嗓子发出声音。你听。”丁牧讲到这顿然停下。

“贺书记指挥过队伍吧?”俞任远走到贺寒桥旁边递给他一支纸烟,又敬佩又好奇地问道。

徐图听到的原来是黄怀白的鼾声,在扰乱着深夜的宁静。

“暂时休会吧。这场戏非得老郑出台不可了。诸位可以看看,阶级斗争可不简单哩!”贺寒桥说完,大家离开座位,急着到外头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像他,”丁牧继续说,“只能成天感叹‘不堪设想’!”

一阵口号声在屋外面喊起。

徐图说:“你可是一位讽刺诗人——唔,你自己打算怎么唱吧?”

“反对张文飘浮!”

“对旧世界我诅咒得太多了;对新社会感染还不深,打算再看看。布谷鸟不到万物争发、春光明媚的季节它是不唱的。诗人没有自己的真实感受,没有发自内心的喜怒哀乐,他就不可能作诗。无病呻吟只会叫人发笑,不会引起共鸣是不是?”

“我们要求郑团长出来答复问题!”

“这回下去要跟农民‘三同’,你老兄可以好好体验了!”

省委书记的态度引起俞任远他们几位教授的注意。看他不过四十来岁,处理问题却如此果断、精明,像个临危不惧、久经战场的将军。

“那,没问题,八年抗战,我是多少尝过这些味道了。”

“应该说,就不是农民,贺寒桥蛮有把握地说。

“呵,你在老解放区待过?”

“出头讲话的那一个,样子像个学校老师,另外有好几个是流里流气的,不像真正老实的农民。”

“那倒不是,是从桂林撤退到贵阳,从贵阳到重庆,那段流浪生活已经是黄教授说的——不堪回首话当年了。”

“你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贫雇农群众吗?”贺寒桥盯着杨秘书问。

“呵!”徐图打了个呵欠,说:“睡吧。”

郑少华接着讲了两句,杨秘书回来说,长岭村的一部分群众来请愿。说是中队长张文飘浮,脱离群众,把人家中农划成了小地主了;态度又不好,动不动就骂人,官僚作风。一定要见郑团长,不然就不回去。

“睡吧,我今天听了贺书记讲的那番话,太激动了。说了一堆糊涂话,不要见笑!”

“你继续说吧!”贺寒桥沉着而镇静地对郑少华说。

“哪里,哪里,讲得很好。我看,共产党的干部中是有不少的人才,像贺那样的,能够一下子抓住问题的本质,分析得那么透彻。我们这些身为教授的,比起人家来,真是——”

贺寒桥态度沉着、老练。大家跟着静下来,默然相视。气氛紧张。

“真是黄教授说的,‘不堪设想’!”丁牧接上说。

“你先别去。杨秘书,你出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哈,哈!”徐图禁不住笑起来,“你真会抓住特点。”

立时,通讯员进来报告说,外面来了一些群众,说是要见郑团长。郑少华起身就要往外走,贺寒桥制止了他,说:

咕嘟一声,鼾声马上停止,“你们还没睡呀?”黄怀白嘟嘟哝哝地说一句,转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你停一停,外面怎么回事?”贺寒桥打断郑少华的话。

鼾声又轻轻地响起来了。

土改团的会议开到第五天,省委书记贺寒桥来了。上午,他深入小组去听大家讨论今后的做法;下午,工作团向他汇报。会议进行了一阵,外面就有人吵闹起来,声音越来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