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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章

“你们都不用心打,没有意思。”钱江冷说,“我提议,谁输了谁请客,明天到圩场买萝卜和猪骨头来炖汤,请大家会餐,怎样?”

这里,几个教授加上钱江冷和诗人丁牧正在打桥牌。黄怀白在旁边含着烟斗,心不在焉地翻开报纸看标题。

“讲今天的吧,明天就要反飘浮了。你这个萝卜汤的杰作不早收起来,依我看,也算是一桩呢。”

“到团部看看去!”他走了两转,自己对自己说,随即往土改团的办公地方走来。

“喂,老兄,你知道吧,什么叫飘浮?我还在打迷糊呢。”

突然,一道电筒的光柱在大门口摇晃,王代宗迅速溜走了。这时他更加焦躁,也不想回住处,到学校操场走了一圈,那里空空荡荡,他感到一阵寂寞无所依托。寒星在灰蒙蒙的夜空闪现,冬天的乡村格外寂静。

“那还不好懂:飘者空中飞舞而不落,浮者水上漂泊而不沉之谓也。直言之,工作不深入,作风不踏实,对不对?请我们的诗人给指点指点吧!”黄怀白说了话,又含起烟斗,慢条斯理地划着火柴点起烟来。

“他俩老在一起。”又是小冯的话。

“别客气!别客气。”丁牧不动声色地全神贯注着手上的纸牌,“红桃K吗?是我的了。”

“她表现也不妙,怕吃苦。思想倒还没有王代宗那样——”全昭的口气。

大家都放下纸牌,嘘了口气。

“杨眉怎样?”谁问了一句。

“怎么,白公来一下吗?”谁叫了黄怀白一声。

“……这,王代宗就是个典型!”小冯的声音。

“你们来吧,我——”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王代宗一个人走到河边,想过对河去买烟,渡船却在河对面没有开过来。他犹豫了一会,没耐心等,懊丧地拖着脚步慢慢地往回走。“刚才小冯说什么要整风,反飘浮,究竟怎么回事?”他脑子尽在为这个问题打转。终于走到团总支的地方来。这是农会的一个房间,纸糊的小窗口透着灯光,里头有人谈话。他屏住气,停在窗下偷听。

“你老兄是在看你们的燕京校刊吧?学校的‘三反’搞得挺猛呵!老潘已经有人点了一下,下文如何,还得听下回分解。”

杨眉走掉以后,王代宗好像手里掉下一件什么东西似的,顿时感到孤独而悲哀。无意识地往口袋掏烟卷,烟卷包都是瘪的,不觉懊丧地掷掉了。

黄怀白说:“老潘那件事情算什么呢?不堪设想!”

“去你的吧。”杨眉生气地跑了。

钱江冷洗好牌放到桌中间,伸出胳膊来把牌按住,看了看大家问道:“谁输谁请客,都赞成吗?”

“你是——对不起,是很好的一盘菜,就是没有搁盐!”

“你们还玩呀!早点睡,明天好开会吧!”门口进来的是俞任远和徐图。王代宗悄悄地走了出来。大半边月亮挂在高大如盖的杧果树梢,夜已深沉。

“你说是什么?”

土改工作团全体干部会议开始了。开头,郑少华团长作了一个报告。报告的头一部分是总结十天来访贫问苦工作的经验,同时也指出工作队思想作风存在的问题;第二部分提出下一步的做法:强调继续深入,坚决执行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的方针。在存在的问题上,报告中反复举出了好些作风飘浮,怕艰苦,深入不下去的生动例子。虽然没有指名,杨眉却觉得是说了她,感到难过,几乎要哭了;王代宗和黄怀白也都感到是指他们说的。但王代宗却不在乎,只是拼命地抽烟;黄怀白觉得这个不指名的批评,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皮肤上划破一个小口,不是什么心腹之患,学校三反的消息倒是令他坐卧不安。几天来都没有睡好,现在,他的下眼皮浮肿得像只小桃子。

“好,你挺会骂人。你自己是什么?”

“……我们有的先生,”郑少华翻开他的报告稿的下页,继续说下去,“响应党的号召,千里迢迢地来到祖国的南方参加这场阶级斗争,是不容易的,值得尊敬和欢迎的。来了之后,一大部分的先生表现虚心学习,深入群众,也是好的。可惜有少部分同志,他们未能做到遵从毛主席所教导的那样,先做群众的小学生,然后再做群众的先生。不是依靠群众,深入下去寻找我们所应该依靠的力量,而是躲在屋子里,从田赋花册去寻找贫雇农,从旧的县志里去找掌故。同志们,这种做法正是所谓按图索骥,其结果,千里马保证是找不出来的。大家都懂得,不少地主把农民的田抢走了,田赋还是要农民年年替他缴纳,情况往往是,拥有很多田地的地主,赋税很轻,田地很少的农民赋税负担却特别重,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

“什么英雄,我问过做木工的老乡,说是木棉树的木材最次了,同鸡脯子似的,松泡泡的,最易烂,不成材的东西,还说英雄呢!”

郑少华一口气讲到这,停了一下。

“这你考不倒我,我是广东佬,还不知道木棉树?它又叫英雄树——”

“是啵,这倒不假!”有人叽叽喳喳地低语。

“你知道它是怎样一种树?”

“分析得对!”徐图同旁边的区振民说了一句,区振民点了点头。

“我说过,怎么样?”

“其次,我们的同学和各位老师大部分都是好心的,但是方法不对。”

“我说,你不是要学木棉树吗?”

作报告的人转了一下,继续说下去:“要知道,有了正确的方针,必须要跟着有好方法来贯彻,方法不对,就不可能保证达到预期的目的。”

“你笑什么?”

“是,郑团长说对了。方法问题,方法问题。我们经验太少了!”俞任远低声同旁边的韩光说。

迎面走来了几位土改团的负责同志。他们都盯着王代宗,王代宗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忽然,他机灵地蹲下来,故意系着鞋带,让他们走过了再站起来。杨眉看了不禁失声而笑。

“主要还是立场观点。”韩科长怕影响会场秩序,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杨眉没有搭腔。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杨眉拿脚踢着掉在路边的一只小红薯。

郑少华继续大声说下去:

“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王代宗发起感慨。

“……我们团委会讨论了这些情况,认为目前影响我们深入的是飘浮!我们一定要来一次反飘浮,扭转这股歪风,工作才能顺利展开。同志们不是想快,要争取‘五一’回到天安门向毛主席报喜吗?要快,也只有这样改进才能办到,不然,工作就会走过场,出现夹生现象。煮过饭的同志都知道,夹生饭再煮就麻烦了。”

杨眉认真地看了看这位穿草绿色的美国式夹克的退伍青年军人,说道:“嚯,你倒是像个打过仗的人。”

“郑团长真是群众运动的专家呵!”俞任远感动地同韩科长说道。

“我什么都不怕。”

郑团长报告以后,会议分小组进行讨论。各人根据报告的精神联系检査各人在这段工作中的思想、工作作风。在区振民的中队里,开头,大家一个个地进行了自我检査,空空洞洞。但是,都只讲道理,扣上几顶帽子,说什么群众观点不够啰,没有做到艰苦深入啰,等等。不深入,究竟表现在哪些行动上?不深入,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些,谁都不肯联系实际行动,不肯暴露思想;各讲各的,相互没有交锋。会场空气十分沉闷。会议开了一天,到快要散会时,区振民说,晚上再继续开,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整风,怎么样?害怕啦?”杨眉又恢复她的劲头来了,用挑战的眼光盯着对方。

钱江冷说话了:

“整风,飘浮?花招真多!”王代宗自言自语地喃道。

“再这样谈下去,你说的和他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听起来怪腻味。除了主席和做记录的,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愿意听。”

“检查飘浮作风。呵!全昭!”冯辛伯见全昭正从医务所送一个背着小孩的老乡出来,马上跑过去同她说了什么,两人就往团部的那个方向走去了。

副队长区振民说:“那好嘛,下一次的会改变开法。把问题集中,大家讨论。不要交公粮似的,各人讲各人的。我们提倡集体主义,办集体事业的每个人都是集体中的一员。对旁的同志有意见也可以讲,目的是治病救人,推动进步,为了工作开展。”

“整风?整什么风?”王代宗更加不安了。

“赞成!”小冯响应得很干脆。

“整风。”

杨眉眼皮跳了一下,默默地瞅着他。

“要讨论什么问题?”

会议的第二天,各中队各小组的发言逐渐集中在思想作风比较突出的几个人身上了。思想斗争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工作团。被点名批评的人表现不安,栖栖惶惶;有类似这种作风表现的人,显得苦闷、紧张,特别敏感。休息时的歌声和笑声少了,邮局、糖果店的门口冷落了。

“是呀!”

黄昏,徐图和俞任远、黄怀白几个教授和诗人丁牧在河边散步,各人的心情都很沉,谁都希望有人讲点什么,或者自己正在想找个什么话题来打破难堪的沉默。过了好久,徐图终于说道:“知识分子要同工农群众结合,可不跟和面一样容易呵!”

“你先说说,明天是不是要开大会?”王代宗流露不安的神情。

“好像有谁说过这么一句话,知识分子要干革命是要带血和泪的。”

“人家有事情要商量。唔,她在哪儿吧?”

俞任远抬起头望望沉没到山后去的太阳,说道:“喇嘛入教要在头顶上烧七个疤,基督徒要受洗礼,干革命也难免要思想改造吧!”

“慢点,小冯——”王代宗霍地站起来,扯了冯辛伯一把,“你找全昭不是吗?你问我嘛,放着土地庙不拜,哪儿找去?”

黄怀白言不由衷地喃喃道:“不堪设想!”

“什么我的你的?——无聊!”冯辛伯看看王代宗在旁边,更加火起来,转身就要走。

“旧时代的农民年关不好过,如今我们过社会主义关的滋味也真是够呛呵!”俞任远不免感慨起来。

“谁有空管你的全昭?”杨眉没有好气地站起来,瞪了对方一眼。

“大家都太感伤了,这和当代精神不调和吧?”丁牧说。他捡到一颗晶莹如玉的卵石,放在手上玩弄。

这时,冯辛伯急急忙忙地走来,开口就问:“杨眉,见到全昭没有?”

正是这时候,在另一个地方另一部分人里头,却挺活跃。青年团总支书记在工作团的党委指示下,召集几个骨干来开会。小冯首先抢着说:“帮人帮到底,我们小组打算继续帮助王代宗认识,通过对他的批评来教育杨眉她们!”全昭说:“我看,王代宗这同志只在小组批还不行,得拿到大会上去批判,让更多的人教育他。”

“念吧!”

团总支书听了,眼睛一闪,觉得也是道理,拿他做面镜子可以照见更多的人。最后,他征求别的中队的同志有什么意见。大家都认为王代宗这种表现有它的代表性,同意拿到大会上批判。

“你别小看人,你听吧!念给你听。”

全昭回到宿舍的时候,杨眉还没睡着。钱江冷坐在床边拿着没读完的《简·爱》,也不看,只望着已烧了大半截的洋蜡发愣。见全昭来了,才转过头来凝视这位叫人喜欢的姑娘,问道:

“你真是讲话不要老本,说出来也不嫌害臊。”

“全昭,你说说,知识分子同工农群众结合,是怎么个结合法?”

“诗人?我才看不起他呢,依我看来,诗人最没出息,无病呻吟,哼哼唧唧的。我不是诗人,也能信口诌出几句来。”

“怎么结合呢?我也不大懂。我想,就同交朋友一样吧。”

“喏,你几时变成了一位诗人了?”杨眉扭过头直瞅着他,叫对方不好意思起来。

“交朋友又是怎样呢?”钱江冷歪过脑袋来盯着全昭。

一会,王代宗独自念叨着丁牧的那句诗。

“不懂。——唔,这应该是你答复的问题嘛。”全昭避开她逼人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说。

“哎!‘我们失掉了一个冬天!’”

“对,对,钱大姐,讲讲你的罗曼史吧!”杨眉忽然兴致勃勃,凑上来向钱江冷恳求。

王代宗偷偷地瞟她一眼,她态度凛然,叫人一碰就会被打烂似的,两人都不讲话。

“我的那些事情已经是明日黄花了,说起来多不好意思。”

“你让我安静一会好不好?”

“讲一讲,讲一讲!”杨眉霍地坐起来,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对方。

“呵!一定是——他的信!不是有什么意外吧?”

钱江冷虽说是不好意思讲过去的事,心里还是愿意说的。何况杨眉一定要她讲,终于讲开了。

杨眉迅速地把信塞进口袋去了。

她说,她现在还真是不懂得怎样才算交好一个朋友。年轻时候,虽然不断有人在自己身边转。当初,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有的人同在一块玩玩,不见面也就不想他了,有的人却很黏人,在一块时不见得挺亲,可是不在一起的时候就老想他,总是希望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后来,在这些人当中,有两个人慢慢地和自己特别亲密起来,一直发展到成天在一块,离不开了。在一起时,虽然要闹些别扭,但是下一次见面又好了。这两个人,各有各的特点和爱好,个性都很突出。一个是学音乐的,热情、活泼,长得清秀,风度潇洒,谈吐文雅。一个是寡言沉静,嗜好科学,为人真诚、庄重,对人亲切殷勤,无微不至。这两个人同样使得她感到可爱,离了哪一个,都会觉得是个缺憾。两个人对她,同样是倾心爱慕的。从中学到大学都在一个学校读书,后来到法国,他们也还是常在一起。“三个人不能老都在一起呵,究竟同谁在一起好些呢?”正是她过二十三岁的生日那天,当客人都走散了,她最后送走了这两位朋友回来,倒在床上,想起这个问题,她发觉为难了。觉得,这两人都需要她,正如她需要他们两个一样。她要是同其中的一个结婚,第三者一定会不幸,痛苦将随伴他的终身。“怎么办呢?”她反复地问着自己。苦恼就像一张网,捕捉了她青春的梦幻的翅膀。最后,经过多少不眠的夜晚的煎熬,流了不知多少眼泪,花费了多少的光阴,她终于毅然地从这个自己给自己罩上的网里跳了出来,同另外一个人结了婚。现在,那位音乐家还没有结婚,科学家留在国外,至今不知道消息……

“想家了吧?谁的信?”王代宗死皮赖脸地表示殷勤。

杨眉和全昭听到这里,心口像压下沉重东西,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第二支蜡烛已经烧到头了,在搁蜡烛的口盅底上淌下汪汪的烛泪。

她回头一看,是王代宗,他已经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了。她马上扭过头去,望着横在面前的远山,不说话,用手使劲拔着草。

“就这样,我们的友情冻结了!你们看,我怎么会懂得交朋友呵!”钱江冷以凄凉的目光望着全昭。

“你一个人在想什么?”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叫唤。

全昭说:“我想,同工农群众交朋友是不需要那么复杂、那么细致的感情的。”

杨眉看着看着,心口不禁跳起来。那清秀的总是给人愉快的脸庞,那洋溢着热情的眼睛不觉来到她眼前:“他是那么天真,又多么乐观而上进啊!我怎么告诉他呢?我能说我来这里后悔了吗?我怎么好意思向他讲泄气话?但是,我又怎能撒谎,不讲真心话?……”她把信放回信封,眼睛定定地瞅着落叶的木棉树,几只乌鸦停在树枝上彷徨,似乎寻找不到栖息的窝。

屋前的公鸡突然喔喔地啼叫起来。

……眉!你还记得我们在中山公园那次的谈天吧?现在我们都投入战斗的生活中来了,多幸运呵!应该感激组织上给我们的安排。眉,摇篮式的生活过去了,让我们在时代的熔炉得到锻炼吧!让我们比赛:看谁在为人民服务的征途上打先锋……

“哎哟!鸡叫了,快睡吧!”杨眉迅速钻进被子去了。

杨眉的爱人从朝鲜来了信,说他们过了鸭绿江不久就编成几个医疗队下到师团去,配合着部队经常在火线上活动,有时紧张得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开头有点不安、恐惧,可是,慢慢也就习惯了,胆子也大了,好像学会了溜冰的人,上冰场就不再那么提心吊胆的了。最后,这位爱人用着充满乐观的词句,代替他爱情的呼唤:

全昭说:“金秀还没回来,今晚他们又是加班了!”

小学校的草坪上,今天顿然热闹起来。土改团要在这段访贫问苦工作中,进行一次小结,休整一下,讨论下一步棋怎么个走法。整团的人马除了留少数人在村里继续工作外,大部分都回到这里来了。虽说大家才分开了两个来星期,却像隔了十年似的,感到特别亲热。我说你晒黑了,你说我变胖了。有的从邮局拿到了邮包和信件,里头有慈母织的毛衣,有家人买来的罐头,有同学报告校中进行“三反运动”的情况,有爱人倾诉的相思;有的人则津津有味地谈论十天来在乡下的所见所闻;有的人却欣赏用自己心爱的围巾换来的绣着壮锦的头巾。……人们三三两两,有的在草坪上走着,有的在树根坐下,谈着,笑着,有的却在轻轻地歌唱。

钱江冷说:“像金秀他们那样,同老乡一下子就混得挺熟,算是结合了吧?”

落日慢慢地隐没于远山的后面,西边天出现一片紫红的彩霞,鸟儿飞回村边的树林来了,玉带般的江面,远远地漂来三五片白帆,看牛的敲着木梆,往村道驱赶着牛群,一切都呈现着村野冬日的宁静。

全昭默默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麻子畲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