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美丽的南方 > 第一三章

第一三章

“明天就来吗?那好极了!”全昭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李金秀说:“团部刚来通知,说明天有省委检查工作组的同志要来我们这里了解情况。”

第二天,果然有省土地改革委员会的一个同志来到长岭,他叫韩光,是省“土委”的一位科长。北京来的土改工作团的同志到达南宁时他曾去接过头,有些同志都认得他是韩科长。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人,长得高大,一脸的络腮胡子。一来到村里,就找这个谈找那个问;见到老乡,不管老爷爷、老奶奶,大人和小孩也都找话同他们扯谈,好像他是这村的老姑爷,挺熟乎也挺亲切。但是,他发现也还有少数人躲躲闪闪,只说两三句见面话就断了头,再也接不下去了。“这里头有问题,”他想了一下,最后,自言自语地断言,“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

杨眉拿着电筒同钱江冷出去了。李金秀把碗放下,望了望全昭,全昭早已用期待的眼光默默地看着她,意思是说:“工作怎么办呵?”

晚上,工作队开了一个会。由张文向韩光汇报,说是这个村的农户,百分之九十三点四都已经逐家逐户地访问到了,情况基本上摸得差不多,访贫问苦这一步算是提前完成了任务,现在正要打算转入第二步,划阶级定成分。张文讲了个把钟,罗列了令人厌烦的百分比,讲得眉飞色舞,自以为他的中队工作走到前头,这位从上级领导机关来的同志听了一定会感到满意。别的同志却用询问的眼光等待回答,意思是说:“你看,这样行吗?”

“睡了吧,工作总是谈不完的。”钱江冷又打呵欠,“杨眉,你同我出去一下,你们上厕所吗?一块去吧!”

韩光一尊佛像似的,不动声色,过了约摸五分钟,韩光才说:“访贫问苦的目的,不是同新姑爷拜亲戚似的,认一下人,寒暄两句就算数了,主要是从里头去发现值得依靠又可以依靠的贫雇农。”

“是啰。”全昭说,“反正是我们不懂,你们都有经验,知道行不行。”

“那当然嘛,这十天来,我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你们大家都说说吧!”张文失望地扫了大家一眼。

“那,他为什么老是说,经验证明、经验证明的?”杨眉说。

大家都没哼声。

李金秀说,他们又同张队长谈了一阵,他还是坚持先走一步。理由是,群众运动也是在发展的,不能用老办法去硬套。

韩光看了看这个尴尬的场面,只好说自己才来一天,情况还不了解,不好说什么,待两天看看再说。会议就这样不冷不热地结束了。

“随便闲扯。你们又讨论了什么?明天我们长岭真的先划阶级了吗?”全昭问。

散了会出来,小冯紧追在全昭后头,憋着一口气不说话。全昭回过头问:

“你们谈的什么,那么热闹?”李金秀一边喝一边问。

“小冯,你要干什么?”

杨眉去端来一碗萝卜汤递给李金秀。

“你还看不出来吗?韩科长没有点头!”

“嗨哟,你们还没睡呀!”门突然闯开,李金秀进来,看见她们几个,不禁诧异地嚷起来。

“你打算怎么着吧?”

“是呀!都得画。你们两人各有各的美。我说,要画画,对你应该是用紫色;画她,就该用粉红。是音乐的话,你就是一支深沉的抒情曲,杨眉却是一支交响乐。对不对?”

“我要找他去!”

“你还没有给我画呢。”全昭说。

“现在都快半夜了。你还——”

“你真单纯得可爱呵,——唔,明早我给你画个头像!”钱江冷拉着杨眉两只手,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像新发现什么奇迹的样子。

“我去看看情况。”小冯撂下全昭自己走了。

“警惕什么?”杨眉瞪着两只单纯而天真的眼睛,“现在新社会了,周围都是革命同志,还有谁存心要害人的?”

一早,小冯来找韩光谈他昨晚没找到机会谈的话。他说每天去访贫问苦,问来问去,都是那么几句话,深入不下去,不知怎么办好。韩光也正在想这个问题,见这位青年人主动来找他商量,像走路碰到伙伴,不觉高兴起来,认真地端量着这位大学生。他长得英俊,眼睛流露着坚定而乐观;一身穿着北京蓝布做的学生服,给人留下朴实、艰苦的印象。

“两方面都有。这是人生的陷阱,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了。特别是像你们这样,正当充满着芳香的青春,更应该警惕呀!”

“你会犁田吧?”韩光想了想,突然问道。

“你说没有专心,是自己不专,还是旁人捣乱呀?”全昭瞅着画家问。

冯辛伯摇了摇头。

“兴趣广还不好?像我这样,自己就不知喜欢什么好,糊里糊涂的。”杨眉说,默默地观察着这位女画家,为之羡慕的样子。

“你坐下吧。”韩光自己还继续在想什么问题,没有敞开谈下去。

“我的兴趣太广了,没有专心。写诗,画画,弹琴,哪一样也学不精。”钱江冷继续在叹息。

冯辛伯在他旁边坐下。弄不清这位科长是什么意思。

灯里的油已经不多,灯芯露在上面。全昭喝完了汤,拿油瓶来添上油。火苗又旺起来。

“你没有劳动过吗?”韩光又问。

“当初,我有你们这样年纪的时候,已经到法国去了。”钱江冷声音很低,自己跟自己说似的,眼神定定地瞅着油灯,埋在遥远的回忆里。

“没有。”冯辛伯摇了摇头。

全昭又盯了杨眉一眼,杨眉吐了一下舌头。

“我想,同老乡们一起劳动去!”韩光说,看了看这位青年人。

“三十八。”钱江冷马上声明,唯恐人家给她的岁数加码似的。

冯辛伯摸不着头脑,搭不上腔。

“你今年四十几了?”杨眉问。

“你不是说老乡们不肯讲心里话吗?我们同他们一块到地里去干活,慢慢扯起家常来,搞熟了,他们就会把话告诉你了。你们谈恋爱是不是也这样?两人有了感情,什么话也肯讲了,对不对?”

“人要老起来可快了,不注意,一下子就老了!”钱江冷把汤喝了一大半,用她随身带着的银勺子去捞一块排骨,细细地嚼起来。

冯辛伯含笑点了点头。

大家都没话说,各人喝各人的。屋外静极了,月光斜照到窗户上。

“对!我们走吧,你同我去。我们跟老乡到地里去帮他们干活,能干多少是多少。”

杨眉觉得自己的话是说得过分了,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又不服气,瞅了钱江冷一眼,好像是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出到村口,他们就赶上农则丰两口子。农则丰一手抱着一条扁担,一手拿着一把柴刀,老婆挑着一对筐子,一头坐着两三岁的小孩,一头放着一小鼎锅稀粥和两把小镢头。韩光问他们到哪里去干活,农则丰说:“还有一块荸荠没有挖,要在年前挖出来,不然立春一到就长芽了;顺便砍回担把柴禾,防备过年下雨没有烧的。”韩光和冯辛伯同农则丰一边谈一边走,不觉就到田头了。韩光向则丰要柴刀帮他砍柴禾去。开头,则丰不大肯给,后来见韩光是一番诚意,只好给了。韩光拿了刀和扁担,叫冯辛伯帮则丰看小孩,自己一个人就到附近小树林去了。

“人家本来就不老嘛!”全昭用眼睛盯了杨眉一眼。

则丰向冯辛伯打听:“你们这位同志才来的吧?没见过。”

钱江冷好像没有听到杨眉的话,低着头喝汤。

“他是省里来的韩科长,跟县长平起平坐。”冯辛伯这样告诉他。

“你就不显得老嘛。”杨眉凑到床边来坐下,细细端详这女画家。

“是一个县长呀?”则丰诧异地和老婆交换眼色。

“快成了老太婆了,还说什么大姐小姐的。”钱江冷嘴里虽这样讲,眼睛却似乎在问:“是吗,我还显得年轻吗?”

冯辛伯走去田边摘回几朵野花来逗小孩玩,教小孩唱《东方红》。

钱江冷自己端着一碗坐在条凳上。她额角冒着点点汗珠,脸上显得红润一些。

“你们不在学校读书,都来我们这地方干什么呀?”则丰想起什么事情来问道。

“钱大姐,你——”全昭抬起头来,抱歉地望着对方。

“来帮助你们翻身嘛!”冯辛伯不假思索地说了,但马上又觉得不妥帖,赶紧补上一句,“同时,也是来向你们学习。”

“这碗给你!——别那么用功,把脑汁都绞干啦,脸上很快会出现皱纹的。”

“是毛主席派来的吗?”

一会,钱江冷端来热气腾腾的一碗汤,放在她面前说道:

“唔——是的,是的!”

全昭凑着床边桌上的灯光,专心阅读团总支发给的文件,没有留心她俩讲些什么。

大约过了两个钟点,韩光挑回一担柴禾来了。则丰两口子都惊奇地瞅着他,好像新发现似的。“是一个县长呵!”则丰心想。韩光把柴禾放下,掏出手绢抹汗,坐在扁担上。则丰看了看他,说道:

“不坏吧,你们都不会想办法,只会穷叫唤,什么缺少维他命C要得夜盲症啦!不要说你这位学医的大夫研究过什么营养学,还不如我画画的呢!”钱江冷好像完成了一幅杰作,挺得意。一边舀汤一边夸耀着自己。

“辛苦啦!口干吧,喝碗粥!”

“确实不坏,味道挺鲜。”杨眉舀了一盅,喝了一口,赞美起来。

韩光就这样同农则丰开始谈起来。从这地方过年的风俗谈起,谈到他家的情况,谈到一般穷苦人家过年时候的艰难困苦。

这是钱江冷最近的一个新发现,她发现这地方盛产萝卜,一角钱能买十来斤,猪排骨也不贵,每天晚上炖一小锅排骨萝卜汤,尽可以弥补伙食中的营养不足了。

“年关年关,真是跟过关一样难呵!”则丰深深地叹气。

就在他们思索着新的思想道路的时候,在杨眉和全昭的屋子里,留下了女画家钱江冷。她说她怕走夜路,她说,从理智上说,她是不相信有鬼的,可是,在黑夜里特别是到荒郊野岭的地方,看见树影摇动,听见鸟叫虫鸣,精神就不由得紧张起来。抗日战争时期她在桂林乡下,有一回,也是赶夜路,听见一个什么怪声音,可把她吓得直哆嗦,路都不会走了。今晚虽然有月亮,而且还有几个同志做伴,她也不敢回了。这时,她同杨眉拿着灯到锅灶上去检查她们开会前就炖起来的排骨萝卜汤。

“穷苦人家才是这样,地主老财倒是巴不得盼到过年过节吃喝玩乐呢。”韩光说。

两位教授就这样各有各的心事,慢慢地往河边走去。

“那还用讲。”

黄怀白不作声。

“你们村里老财多吧?”

“我看还不是这样,‘哀莫大于心死’,只要自己下决心,什么都可以改变的。”徐图怀着信心鼓励着对方。

“有是有几个的——村里若没有地主,田里也没有蚂蟥了。”

“事情不容你不这样呀,我们这些人就如同一幅油画,要把它原来画的刮掉,另外画上新的东西,那是办不到的了。”

“覃家怎样?是大财主不是?”冯辛伯插上来问。

“你老兄好像伤感起来了,消极是要不得的,从积极方面去多想才对。”

“要说他家的底细,韦廷忠最清楚,他两口子都是从他家出来的。”则丰说着把挖起来的荸荠往筐里扔,然后抬起头望了望太阳。

“是呀,我们这些人,哎,不堪设想。”

现在太阳已经从正南转到西南角了,小孩嚷着要吃粥。则丰老婆舀了一碗给他。

“革命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是严格的,特别是我们这些受资产阶级思想熏染得较深的人,真是非要脱胎换骨不可。”徐图一边走一边谈他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感想。

“廷忠就是——”

两位教授静悄悄地往河边的村道走。月亮被云彩遮着,四周很静。

冯辛伯还没有把话说完,则丰就接过来说:

“我送送你!”

“喏,就是你们那位女同志带他送小孩去治病的那个。”

徐图要留他住一宿,他怎么也不肯,一定要回,栖栖惶惶地情绪不佳。

“啊,知道了!”

“是呀,我现在正在反省,过去的糊涂事可能是做了一些的,那是旧社会嘛,哎,不堪设想!现在是,十一点了吧?太晚了,我还要过岭尾去。”

冯辛伯说着,把廷忠的情况对韩光说了说。

“既然令郎提出来,那倒是个值得重视的事。”徐图说。

“他是个老实人,不作声,大伙都管他叫闷葫芦。”

“其实,我同他也没特别关系,所作所为,有目共睹。要说我们有什么特别来往,那真是,哎,不堪设想!”黄怀白装得挺坦然却掩盖不了内心的焦虑。

“除了他,还有旁人知道覃家的底子的吗?”

徐图不哼气,在他旁边坐下来,审视着他。

“有是有,都是他一家子的人,谁敢讲他的二话。”

会议结束后,各人都走了。黄怀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旁边,重新装上烟丝含着烟斗,沉闷而苦恼地在想什么。副教授徐图见他神气不正常,便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说接到儿子一封信,叫他向学校坦白交代解放前同美国司徒雷教授的关系。不然,他就要大义灭亲,向团组织揭发他过去的事。

“你说人家廷忠的老婆就肯讲他的啦?”则丰的老婆这才插了一句,瞪了丈夫一眼。

“布置不布置,反正土地是要分,阶级是要划的。好嘛,你们岭尾村慢两天也行,不勉强你们。大家都对人民负责,对党负责。”张文不大愉快,说道,“没意见,就这样办。散会。”

韩光留心观察这两口子,觉得里头大有文章。但是,怕问得急了,反而把话头堵死了,不好再问。等到他们吃晌午饭的时候,才又拐弯抹角地把话引到覃家的事上来。

“我刚才听三中队的杜队长说,团部最近可能要开会布置下一步工作。”全昭接着说道。

“覃俊三没得罪什么人吧?”韩光问。

区振民终于说:“这样吧,长岭村的先试试看,我们岭尾那边,慢两天再搞,看团部有什么指示。”

“地主老财不得罪人就同狗不吃屎一样了。不得罪人哪能成了地主老财?”

区振民望了望张文,欲言又止。张文却问他:“怎么,老区你有什么意见吧?”

“你们村里谁同他过不去的?”

“大家都没有意见,我看就这样办。”张文又接着说,“为了争取时间,在清明前把土地分到农户,我们明天就开始划阶级定成分,不要拖拖拉拉了。各人都应该积极起来,掀起一个高潮。经验证明,搞群众运动冷冷清清是搞不起来的。”

“苏伯娘就是一家,不过,这已是二三十年的陈年旧账了。当时她儿子也同你们一样,闹共产。覃俊三就凭他当的团总那个狮子头,耍起威风,把人家害成孤儿寡妇。”

大家仍然不作声。

“苏伯娘?她儿子叫什么?”冯辛伯问,掏出笔记本记下。

“谁有意见的再说一说嘛。”张文向大家恳求似地说道。

“苏民!”

“没有什么,”钱江冷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过,我看这样开下去真是既浪费了生命也耗费了灯油。”

“你别逞能干,好像什么都懂,人家工作同志还不会自己去打听呀!挖吧,今天又挖不完了。”则丰老婆见冯辛伯要记笔记,马上制止丈夫再说下去。

全昭看了看钱江冷说:“你累了吧?”

韩光同小冯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没有再紧问下去,用旁的话岔开了。

“就是讨论要不要马上划阶级定成分的事。白天已经开了一天了,来回就是这么几句话,烦死了。”钱江冷说完,张着嘴巴打呵欠。

晚上,韩光问冯辛伯有什么感想,冯辛伯说:“收获很大,十天来老觉得这地方像个迷宫,现在可找到一条通往迷宫的线索了。”韩光说:“一条线索还不够,还得找。用这个方式去找,到田头,到地里,到山上,到劳动中去找,不能只满足于登门拜访。”

“会议讨论什么问题?”全昭悄悄地问着身边的钱江冷。

小冯听到韩光这样一说,好像是找见了钥匙,高兴地跑去告诉全昭,两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全昭知道苏伯娘明天要去地里刨花生,他们就决定明天跟她到地里去。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作声。有的编辫子,有的剪指甲,有的张开大口打呵欠,有的掏耳朵。黄怀白含着烟斗,好像他不是在参加会议,而是在没有人的客厅里沉思。区振民拿左手轻轻地摸着眉,正在考虑问题。

一会,冯辛伯借了两把刨花生用的小锄头回来,张文见到他,劈头就问:“我的老弟,你这是想干什么呀?你一个大学生也想到地里捡洋捞?”

“我不是说嘛,团部是个空家伙,经验证明,不到下层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小冯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不上话来,和站在旁边的韩光交换了目光。韩光幽默地说:“他这是给贫雇农挖穷根!”

全昭把团部的情况说了说。张文听完后,得意地说道:

“我真不懂你们在耍什么花招!”张文愤愤地说,“时间宝贵得很,别浪费年月了!你们这都是脱裤子放屁。”说完他就走开了。

“见到郑团长了吧?”区振民关心地问。

小冯眼睁睁地望着韩光。韩光说:“不管他,照你的主意做去吧!明天——”

“谁取什么经去啦?人家是帮老乡送他小孩去看病的。”

“明天,我们帮苏伯娘刨花生去。”小冯说。

队长拿着家长的架子盯着全昭,用讽刺的口吻问:“你不是到团部取经去了吗?”

“要得!”韩光仔细地端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说什么呀?”全昭在钱江冷旁边坐下,窘惑地瞅大家。

全昭拿来一把锄头,见到冯辛伯就问:“小冯,锄头找到了吗?”

“好了,取经的回来了。别的同志再想一想,现在让全昭同志先说说,请吧。”

“借到了,喏!”小冯举起锄头给对方看。

全昭回到队上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队里继续白天没有开完的会,满满地坐着一屋子人,岭尾村小组的同志也来了。会议显然是已经开了一段时候,可是,大家都对着堂屋当中一盏煤油灯发愣,空气很闷。做记录的人,拿着支火柴梗悠闲地在剔牙。张文正在发窘,见全昭来了,便找到了打开僵局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