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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章

清早。

东边天泛起一片紫红的彩霞。

太阳像个火球出现在苍翠森密的橄榄树梢,村庄里散发着轻淡的烟雾。铺在地面、草坪和树叶上的薄霜逐渐消失了。到河边挑水的,上山打茅、割草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村边的道上。

全昭坚持她的习惯,每天这个时候,总是到橄榄树覆盖着的村道来走一趟,呼吸新鲜空气,做几个体操动作,然后回到队上开始一天的工作。

现在她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停住了。那里有一个人在树根下磕头。她轻轻地走到他的跟前去。这树根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红布条、红纸头,上面大都写着类似这样的字眼:

××生于××年×月×日,诚心寄拜榕树奶奶做妈妈,取名榕生。

树根上凌凌乱乱地插着些香梗。现在,有三炷香还燃着,细细的灰蓝色的香烟静静地飘散。跪着的人对着三炷香叩头合十,口里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话。

全昭不敢惊动他,躲在背后悄悄地瞅着。这人许了愿站起来了。回头见到有人在他后面,怪不好意思地拘束起来,眼睛看着地下,不敢看对方的脸。“就是他呀!”全昭想起,这人就是她头一次去拜访的人。

“怎么的啦?家里——”全昭关心地问。

“小孩病了。”廷忠认出她来,不那样拘束了。

“得的什么病知道吧?”

廷忠摇摇头,低声说:“不知道!”拔开腿马上就要走。

“等一等,我跟你去看看。什么时候得的病?”全昭边走边问。

“昨晚,饭没有吃,天黑就躺下了。上半晚还睡得下,到鸡叫以后,一直就发热,闹得叫人没法,来给榕树奶奶许个愿,看看能快点好就好了。”廷忠表现很为难。

“你先别难过,有办法,”全昭说,“我是学医的,会看病。”

“你?你会——”廷忠掉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是呀!”全昭以充满信心和乐观的眼光告诉对方。

全昭跟廷忠到了病人的床前。韦大娘正在吃饭,见人来了,放下碗筷,过来说:“别动,才静了一会儿。”

这时,小孩眼睛眯着,满脸通红,嘴唇干燥。全昭轻轻地摸他的额头,低声说:“温度挺高。”随即在床沿坐下来,从破烂的被窝底下摸到病人的手,把了把脉。廷忠两口互相看了一眼。

“脉搏跳得很快!”全昭把病人的手又放回被窝里,转向廷忠和韦大娘说。

廷忠赶紧问:“什么病?”

韦大娘拉了丈夫袖子一下,叫他不要再问。

“你们等一等,我就来。”全昭说完转身就走。

韦大娘又坐回灶边吃她的粥。廷忠也端着个大海碗舀了稀粥,拌进一点盐花搅了搅,再拿一小块姜,点上盐吃起来。

“我看是灵验了,你点上香出门去不一会,孩子就不再说胡话了。神明保佑他吧,给他脱了这场灾难,我们给神树送个匾也行呀。”

“总是不走运,快到年了,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的。”

两口子正说着话,全昭急急忙忙转回来了。她拿来体温计,叫廷忠帮她挪动小孩,让她给量体温。

韦大娘见廷忠把小孩裤头解开,让全昭把体温计放进肛门去,马上扯住他的手,说:

“这是干什么呀!孩子才好些,把他闹坏了可……”

“大娘,你请放心,坏不了,这是给他探病嘛。”全昭一边说,一边操作。

“好。治坏了,向你要人!”

全昭又伸手去把着病人的脉搏,一边看着向杨眉拿来的手表的秒针,没同韦大娘说话,全昭把完脉以后,抽出体温计来,走到门口对着亮一瞧,脸色沉了下来,转向廷忠说:

“三十九度八。烧得厉害,这里没有药,我现在给你写张条子,你把小孩送到我们土改工作团的医务所去吧。”

韦大娘马上睁大眼睛问:“怎么?拿人去给扎针抽血呀?不能去。人要有命,不吃药也会好,没有命什么药也是没用。”

廷忠不作声,拿不定主意。全昭看了看这位固执的母亲,耐心地说道:

“大娘,小孩的病挺沉,救人要紧,还是送去吧!”

“我们走不惯公家地方,再说,也没钱取药。”廷忠终于为难地说,随即拖出个小凳子来,让客人坐。

全昭没注意到廷忠对她客气,只往这破陋、凌乱的小屋扫了一眼,又默默地看了看这位忧郁焦虑的主人,忽然坚定地说:

“我带你去。你们收拾好,我回队上拿点东西就来。今天一定得去,不然来不及了。”她说完就走。

当她回到队上的时候,张文正在同黄怀白教授坐在堂屋等待什么人,见她来了,劈头就问:

“你飘浮到哪儿去啦?”

“给老乡的小孩看病。”

“嚯,你这位未来的大夫,人道主义的劲头倒挺足,别搞出事故来,庸医误人,造成坏影响,可就难挽救呢。”队长拿出支烟往桌面敲了敲,带着嘲讽的神气瞅着她。

“我不懂人道不人道,只觉得见病就医。”

“社会的病根铲除不掉,个人的病你能治得完呀?”

黄怀白点点头,顺口说:“是呀,是呀!那是不堪设想。”

“那,你看社会的病根怎么个除法吧?”全昭打算同这位队长辩论一场似的,站在他们旁边。

“那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土地改革运动,从根本上推倒地主阶级,好像这烟头一样,把它灭掉。”张文把烟屁股摁到桌面狠狠地弄灭了。

全昭看他这神经质的动作,有点好笑,但是没有笑成,改变了口气说道:“消灭一种制度容易,改造人的思想可就不简单。”

“这倒是真话。”黄怀白又感慨地帮一帮腔。

“我们现在对这个村里还分不清谁是改造对象啊,改造什么呀!”全昭意味深长地瞟了队长一眼。

“我这就要商量划阶级。”张文向教授看了一眼。

教授含着烟斗,不在意地点点头。

全昭听说现在就要划阶级,心想:“现在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情况掌握不准,谁好谁坏混在一起,分不清。凭什么给人家划阶级定成分呢?”想到这,她不得不说:

“我们在省里不是听了贺书记讲过了吗?划阶级是土改工作的成败关键,群众发动到什么程度才能划,这应该请示团部批准才行吧?”

“我说同志,要说诊断病我是比不上你,要讲土改这一套嘛,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倒是我的老本行。你说群众发动到什么程度?那不能用体温计量得出来的,思想发动哪有什么底?农民嘛,小私有者,到什么时候也还有思想问题。”

“是呀,是呀,那是不堪设想!”黄怀白从嘴里拔出烟斗,往桌边敲敲烟灰。

全昭觉得再谈下去没有什么结果,就改变了口气说:“这以后再说吧,现在我请个假,把老乡的小孩送去医务所,同时顺便向团总支汇报工作。”说完拿起挂包走了。

张文望着她走远去的后影,然后摇摇头对着黄怀白说:“少不更事,真是您老说的,不堪设想!”

黄怀白颇为得意地笑道:“哈哈,队长倒记上我的口头禅了。”

全昭又到廷忠的家,同他两口子说好说歹,总算把廷忠说服了,愿背起孩子同她到医务所去。

医务所今天要给同志们打疟疾的防疫针,特别忙。全昭对大夫说小孩可能是肺炎,一定得请大夫给诊,打针她可以帮忙。

“那,请同志们稍候一会儿吧。”大夫对着护士说。

“来的时候我给他探过体温,三十九度八。”全昭帮廷忠把孩子抱到病床上对大夫说。

大夫不作声,仔细观察病人的脸色,叫他张开嘴巴看了看舌头,沉着而冷静地解开了他的衣扣放进听筒,完了,叫护士抽血检验。然后,向家长问病人的病情。

“是肺炎,”大夫对着全昭说,马上又转问廷忠,“你这个孩子得过麻疹没有?”

“麻疹?”廷忠不大懂大夫的话。

“大夫问,小孩出过麻未曾?”全昭解释了一下。

“唔,出过一回了。那是正要割早稻的时节——”

“反正今天不让病人回去了吧?”全昭问。

“病人要留下观察,”大夫说,马上转问护士,“体温多少?”“四十度!”

“小孩留下,大人呢?”全昭问。

“大人不方便先回去也行,给病人安个床位。”大夫交代了护士就去招呼打针的事去了。

全昭拉廷忠到门外来,告诉他小孩病情重,大夫还要观察,今晚不能带回家了,问他有什么意见。廷忠犹疑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你要放心不下,你就留下来吧,我给你找个地方住。”全昭说。

廷忠说:“反正也得回去告诉孩子他娘,来的时候,她就不大情愿,现在把小孩撂下,她会闹翻天的。”

全昭同意他暂时回去,晚上再来。

他们两人走到土改团部的驻地,全昭邀他到团部去喝了水再回,他很拘谨,说什么也不敢进去。

全昭亲切地望着他说道:“那,你回头就到这儿来找我吧,我帮你找个地方住。”

这时候,有个同志站在团部门口留心地注视着他们。当全昭向团部门口走的时候,正遇上这个人的目光,两人不觉互相点了点头,都不作声。

这人有三十来岁,眼光显得深沉而亲切,眉毛特别粗,厚厚的嘴唇,额角突出,头发散乱,好像总也没梳过似的。这些一下子都给全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是工作团的吗?我怎么没有见过?”她自己问着自己,极力从记忆中去寻找这个人,可是想不起来。

团部里,副团长俞任远教授正坐在屋檐下的一张太师椅上晒着太阳看书,留在团部做秘书的几位教授、艺术家就在堂屋下围棋。全昭不觉皱了眉头,心想:

“这算什么帮助农民翻身,算什么自我思想改造!倒像是来休养了。”俞任远发觉有人走到身边,抬起他的金丝眼镜看了一下。

“呵!我们的女战士归来了。怎样,这一仗打得顺利吗?”

俞任远是全昭那个大学的副教务长,哲学家,康德的信徒。五十多岁,瘦长,皮肤细薄而透亮,稀稀的头发,像只丹顶鹤。表面上对学习新事物倒是挺肯用功,每次会议,都埋着头做详细的记录,有时会后还找别人来查对笔记。他一到县城就在图书馆找到了这个县的“县志”。现在,他正在逐章逐段地披阅。据他说,这就是做学问、研究问题的方法。凭这份资料就可以了解这个地方过去的面貌,不然,单凭眼前的访问,那只是个别的零碎的现象,不能作科学分析的依据。

“你现在看什么?”全昭问。

俞任远不作声,把书合起来让全昭看封面。

“还是抱着一本县志不放呀?”

“说起来你们都太年轻了。”俞任远感慨地说了一句,翻开手上的书本。全昭不作声,心想:“这些先生怎么都是这个样子呢?”

“同你们学医看病是一样的道理,诊断前首先必须问病历;我们做理论研究工作就得要了解过去的历史情况。”

全昭忍不住说道:“但是我懂得,大夫看病,主要是把当时的病症诊断出来。”

“总之,病历你不能不问。”俞任远胜利地望着她。

全昭撅着嘴走了。俞任远从眼镜下瞅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又翻开手上的书本。

下午,全昭帮医务所给同志们打针。有的人到乡下去没有在家,到吃晚饭时候还稀稀拉拉地打不完。

吃罢晚饭,医务所又催着大家,没有打针的都要打。全昭吃完饭洗了碗,抬头又遇见今天在团部门口的那对眼睛,这个人那样地注视着她。

“你还没有打针。”全昭可找到一句话来说了。

“我怕痛。”这人笑了笑。

“打针也算痛呀?去吧,我给你打!”

这人终于跟她到医务所来。他默默地瞅着这位未来的大夫敏捷而灵巧地把注射液装进注射器。完了,她拿起注射器对他说道:

“来吧,挽起袖子!”

这人顺从地伸出胳膊来,背过脸去,不敢看。

“行了,不痛吧?”全昭敏捷地抽出了针头,瞟了对方一眼。

这人拉下袖子,腮边露着笑纹,不作声,转过身来就要走。全昭却叫住了他:“别忙走,还有事呢!”

“这样麻烦呀。”

“填张卡片——我替你填吧,你——”全昭拿着笔望着对方。

“我叫杜为人。”

“几岁?”

“三十一。”

“还有,唔,好了。还要打两次,一星期一次,记着,今天是二月三号,打第二次应该是十号。”

“好麻烦呀,还要挨两针。”杜为人说完就走了。

“他是干什么的?”全昭看着他走出去以后,才向旁边的通讯员问。

“你还不知道?是第三中队的杜队长嘛。”

“他怎么那样怕痛呀?”

“你问他去呗!”

通讯员这句话,叫全昭怪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土改团的河对面是个小圩镇,两边的交通靠着小木船来回摆渡。圩镇上有卖米粉的,有卖纸烟杂货的,有卖甘蔗、香蕉的,也有理发店、银行和邮电局什么的,颇为热闹。土改团的同志,吃过晚饭经常过河这边来走走。现在,全昭要回队上去了,她最后一个赶上这一趟渡船。船上坐着十来个人,她扫视了一眼,看到杜为人也在那里。正好在他对面有个同志让出个空位来,她坐下后船就开动了。她和对面的杜为人眼光相碰,都好像有话要讲,但谁也不知从何谈起。过了一会儿,杜为人才盯着她问:

“这么晚了还赶回队上去吗?”

“要回去。路不太远,今晚有月亮。”全昭说。

“小孩的病怎么啦?”

“肺炎。”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

船上,有人顺手拿着手巾往河里洗脸,有人赞叹这碧玉似的清水。

“你们中队工作进展得挺顺利吧?”杜为人终于又找到话来问。

“不见得。你们三队怎样?划阶级了吗?”

“没有。还早哩,群众还躲开我们呢,依靠谁划阶级呀?”

“可不是怎的!可是,我们的队长却主张这两天就要划了。今天我想来找郑团长谈谈,他又下队去了。”

“群众发动不充分可不敢划,特别是斗争对象,划了就得斗,要是斗错了,伤害自己人就不好。”

“我们也这样说了,可是我们张队长就是那样主观,不肯接受意见。”

“现在还没划吧?明后天省委贺书记就下来了,大概要开个干部会,布置下一步工作。”

“那就好了,我真是担心我们的工作走弯路。”

“喂,到了,上吧!”艄公叫了一声,船上的人纷纷站立起来,跳上了岸。

“再见!”全昭上了岸,回头看了杜为人一眼。

“再见!”杜为人深切地回应了她的目光,“你没有带电筒吧?”

“不要紧,月亮快出来了!”全昭说完,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