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走！我告诉你一个新闻！”
廷忠放开步子快跑，花心萝卜在后头叫：
廷忠连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了。
“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呀！依哟嗨！”花心萝卜避开对方的询问，竟唱起戏文来了。
“这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花心萝卜高一步低一步地走，东一句西一句地唱。
“又同谁喝的？那样够瘾。”
廷忠回到家，见屋里亮着灯，“孩子怎么的啦？”心里惊疑不定，急忙把木薯放下，推开门进屋来。卧房里点着油灯，孩子他妈坐在床边守着躺在床上的福生。等丈夫走到身边了，她才转过头来，拿忧愁而疑惑的眼光默默地望着他。廷忠避开她的眼光，伸手去摸小孩的额角。“好烫！”随口说了一声，脸色沉下来望着老婆。
“到岭尾去了。”花心萝卜半醉半醒地答了一句。
“又到哪里去啦？”韦大娘望了丈夫一眼，受压抑地问道。
“哪儿去啦？”廷忠问，没有回头来看他。
“不是到河边捞木薯，能到哪里去了？”廷忠在床头坐下，把挽起的裤腿放下来。
说话的人就是花心萝卜，他三步两步撵上了廷忠，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
韦大娘舀来一盆水，找出双鞋来，让廷忠洗脚。嘴里叨咕：
“是廷忠吧，慢点走嘛！”
“叫我去，三趟都回来了，去挑一担木薯，要那么半天工夫呀？”
廷忠站在河滩望着这两位年轻人走远了，才带着松快的心情向泡木薯的地方走去。那是一丛芦苇覆盖着的河湾，月光暗淡，看不清彻。廷忠挽上裤腿蹚进水里，河水有点凉，他哆嗦了一下，拿脚去探了探，碰到筐子了，才挽起袖子弯下腰去，把压在筐子上的石头搬开，然后把筐子捞上来。当他挑起担子正往回走的时候，背后有人走过河来，他回头看一眼，没看清是谁，后面的人却拉开发哑的嗓门叫喊：
廷忠没搭理她的话，把脚放进木盆里，一边洗一边问：
“原来人家是一片好心！”廷忠透了口气。
“孩子吃了点东西没有？”
廷忠怕给他们发现，躲到竹丛后面去，让他们走过了才出来，对他们背影仔细地端量了一阵，终于认出那女的正是曾经到他家取过油瓶的姑娘，男的就是人家叫他小冯的。
“尽说些胡话，还吃东西呢，就是这一阵才静了一点。”
他们一边走，一边还在谈。
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孩轻轻地打着呼噜。
“好好帮助她，对她要多费点劲。”
“睡了。让他好好睡过这一晚，明天到榕树奶奶那里许个愿，保佑他病好了，我们给榕树奶奶挂个红吧！”韦大娘怀着虔诚的愿望说话。
“这点，别的人都还好说通，就是杨眉，老告诉她，她老是满不在乎，近来她同王代宗就像年糕一'样，老黏在一'起。”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买香的钱还不知在哪里呢，你许了愿怎么办？”廷忠拿起鞋子，拍了拍灰土，然后穿上。
“是呀，我们一举一动都得注意群众影响。敌人正在造谣，老乡们要误会我们来谈恋爱可就糟了。”
韦大娘过来端起木盆，往门外倒了，回来把门关了。用探询的眼光瞅着丈夫。廷忠见对方这样看他，感到窘惑。
“我自己来。”女的随声轻捷地跳了上来，掠了掠头发，说：“我们待的时间太久了。”
“你看工作队这回真是能分田吗？”韦大娘低着嗓子问。
他们要准备走了，穿上鞋子，收拾手巾、肥皂盒。男的先跳上岸，然后回头伸手去接女的。
“你问这个干吗？”廷忠有点诧异。
“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女的立即反问。
“随便问问呗。”韦大娘又不肯痛快地说。
“也许你是对的。”男的说。
两人再看看孩子睡得还安稳，才熄灯躺下了。
“我们工作做不好，不能很好帮助真正的贫雇农民翻身，大家都得担当一份责任。我们每个团员本身也应该想点办法，帮助领导多了解些情况，使他改变主观的看法。”女的停了半天说道。
“刚才我在河边——”睡下一会，廷忠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又同老婆扯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一朵白云从月亮上面掠过。
“唔，碰上谁啦？”韦大娘急切地追问。
廷忠听到这，心里松了下来，又失望，又满足。心想：“原来人家是谈正经事！……他们把梁大炮的牛头马面也看出来了！”
廷忠把刚才听到工作队同志的话告诉了她。韦大娘听了，心事更沉，不作声。
“谁是可靠的贫雇农，要我指名道姓讲出来也还办不到。不过，我认为他现在只听一个赵佩珍、一个梁正的话就很危险。”
“你怎么啦，睡着了吗？”
“你这话讲得就不具体，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依靠贫雇农嘛。”
“没有。”
“那还不多得很，我看他就没有认真依靠老实的贫雇农民。”
两人又断了话，小孩翻了个身又睡了。
“表现在哪？”
“这些日子来，我的右眼皮老跳，拿来的那些东西总是在心头搁不下。你说会不会连累到我们？”停了一会，韦大娘憋不住，这才把话说了。
“我看，我们的队长就是个经验主义，加上主观。”
“你领了人家东西，你就给人家担待去，我不管。”
“你呢？你有什么感觉？”女的反问。
“我担待就担待，这些吃喝穿戴，拿来也不单归我个人，你爱管不管由你。”
“你说说，这些日子来你的感觉吧。”是男人的声音。
“拿去退还她。反正她家的东西再宝贵，我也不愿沾光。”廷忠的口气很倔。
就在露出水面的几块石头上，坐着一男一女。各人抱着各人的膝盖，扣着脚丫。月亮和人影都倒映在水里，看得很清，廷忠怕他们发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蹲下来，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用心细听他们的谈话。
“妈，口渴！”小孩醒过来叫唤。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谁在河边附近说话，廷忠不觉一惊，匆忙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朦朦胧胧看不清。稍许定下心，侧耳再仔细一听，才听明白是一男一女在交谈，心想：“一定是工作队的人，躲到这里来谈情了。难怪花心萝卜说，他们男男女女在一块，没有好事！”好奇心指使着这位老实人，让他顺着这两人讲话的方向，悄悄地走去。
韦大娘划根火柴点上松明，起来把刚才泡的凉茶拿来，让孩子喝下。
他走到了河滩，转到背一点的地方去解小便，仰望着天空，月亮穿出云层来了，周围有一道光带。“明天要翻风！”廷忠打心里给自己说了一句。
“不行呀！还是很烫。”廷忠摸摸小孩的头，忧郁地说道。
月光透过薄云，大地呈现着柔媚的光辉。鸟儿已经回窝歇宿了，鱼儿潜在水底，昆虫们还在冬眠，田野那么恬静，没听到半点儿声音，也没见到一丝风儿的颤动。韦廷忠一个人拿着扁担和绳子踏着月光，顺着往河边的小道走，要去把泡在河里的两筐木薯捞回来。原来木薯有毒性，从地里收回来需先把它切成片，放到水里浸泡十天八天，让毒性消失了，然后才能做吃食。廷忠他这两筐木薯泡在芦苇底好几天了，这几天忙着帮东家赶车拉茅，没空去取，今晚老婆又催，才赶来捞回去。
“明天还是到神树去许个愿吧。”
一个清冷而明净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