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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你为什么要问?”

“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你把他们带到哪里关我什么事?”

“唔。”银英给顶了一句,一时讲不出话来了。

“放心!保证没有把他们带错路就是了。”

过了一会,银英盯着对方尴尬的脸色问:“问你,你到这里来干吗?”

“回来那么快,你把工作组同志带到了吗?”

“来看看我昨晚在这地里装的野鸡。”马仔煞有介事地回答。

银英同他的眼光碰着了,却没有同意他的眼光,只是问道:

“你真的在这块地边装野鸡?那不早点来看,叫旁人见到都给拿走了。”廷忠说,很替他惋惜。

“你自己做贼心虚,别人都没有被吓着。”马仔说着,盯了银英一眼。没有注意韦大娘窘惑的红脸,也没有发觉廷忠忧郁的神色。

“你听他给你胡诌吧。”韦大娘意味深长地瞅了丈夫一眼,拿眼睛瞟着旁边的银英,顺手把她自己当作坐垫的一捆树叶往前挪动了几步。

“我说是谁呢,把我吓了一跳。”韦大娘果然是受惊了,自己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大家一时都没作声。一只乌鸦飞来,停在地头的一株光秃秃的木棉树上,叫了两声又飞走了,鹞鹰在天空盘旋,吱吱哩哩地叫唤。

“捡到多少啦?”终于,马仔大声地问道。接着,他走到廷忠旁边,也蹲了下来,用他手上的扁担去刨了刨土,马上捡到一颗白壳的花生。自己给自己算卦:“如果豆荚里两粒花生仁全是好的,我同她的事就成了!”许了这愿以后,他心跳得厉害,屏着气,仔细地剥开了豆荚,一看,原来是瞎的,一粒也没长成,不禁失望地把豆荚丢了。

一会,马仔突然问道:“昨天夜里你们听到打枪没有?那三声枪响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往山坡地里仔细瞭望一阵,认得是银英跟廷忠夫妇三人,在那里刨花生没错。于是,想了想,鼓起勇气,绕着小道走到她身边的地头来了。廷忠他们都蹲在地里拿着小锄头刨土,仔细地寻找由于主人们的粗心而遗留下来的一颗两颗花生,马仔的来到并没被他们发觉。银英脖子后头那根拿红绒线扎起来的大辫子,把马仔的心触动了一下。

“又是他们几个民兵搞的什么名堂吧!——不知道。”廷忠说。

这地方,虽说是严冬,却不见冷,只要一出太阳,气候还是挺暖和。现在,湖水似的天空轻轻地飘着白云,小溪活泼地湍流;雀鸟尽情地歌唱、飞翔;田里是一片嫩绿的菜蔬;留着做年节供果的金黄色的柚子,点缀着葱绿的树。马仔生长在这样的天地,要他说出这地方有什么可爱,他可说不上来,但是要他一旦离开,他可就很踌躇了。前年清匪反霸结束的时候,工作队的同志动员过他出来参加工作,开头他是蛮高兴的,过两天正要走的时候,却犹豫起来了。这片乡土对他来说,仿佛是池塘对于鸭子、树林对于雀鸟一样。但是,旁人说,叫马仔留恋的还不是乡土而是人。这点,马仔自己嘴巴不敢承认,心里却是明白的。

“枪声远,我看一定是山上那几个土匪闹的。几个该死的家伙还不肯下来自新,哪天给活捉就完蛋了。”马仔一边拿着扁担刨土,一边说,“呵!这块地方掉的不少呢!是殿邦四叔的地吧。”他将捡到的一把花生扔进廷忠的篮里去。“人家有吃有穿的,才不在乎这一星半点东西呢。”

马仔把工作队的人带到梁正家以后,仿佛有什么东西丢在路上,急急忙忙往回走。他一路走,一路回味着刚才谁唱的山歌,嘴边不觉泛起一丝笑影,脚步举得格外轻快。

他们各人只顾留心各人挖起来的新土,注意看有没有要捡的。谈话是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二句的,过了一会,银英才问道:

区振民同丁牧交换一个眼色,好像是说:“这小鬼有意思。”

“马仔,你听工作队说,山上那几个土匪要是给抓到了,能对他们怎样?”

“找梁大炮吧,他家在西头,走吧。”

“那还不简单,枪毙呗。”

区振民立时决断地说:“我们不见他,先找民兵队长。”

“枪毙?”银英立时睁大眼,十分惊讶,“赵光甫要是死了,亚升可就可怜了。”

马仔故意装作没听见人家问他的话,只管说:“这就到了,何老爷家就在村头的荔枝园。同志们是不是先去见三老爷?”

“活该。谁叫他当土匪!”

王代宗问:“马同志,唱歌的是谁呀?”

廷忠说:“赵光甫就是嘴巴馋害了他了。为了吃喝总是赊来借去的,赊欠太多,没有办法了,才跟人走上这条转不回头的单边路。照他人品说,倒不是做这行买卖的人。”

“嗨,真不简单,这不单是歌词好,歌声也挺美!”钱江冷惊讶地赞赏起来。

“那他为什么不出来自新?”马仔问。

枉过呀,一春又一春。

“哎!嘴巴说倒容易,要真的出来了,你能保得住就没他的事了?”

青藤不攀芙蓉树啰,哥呀哥,

“现在人民政府讲话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假的。”马仔认真地说。

世上呀,哪有树缠藤;

韦大娘听他们讲到这上头,拦着说:“真也好假也好,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山中只见藤缠树啰,哥呀哥,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银英停着手上的锄头,望着韦大娘说,“让他们老在山上抢人劫货,我们上山打茅也不放心呢。”

“听,那边有个女的唱了!”钱江冷打断马仔的话,大家都没作声。歌声在野地里飘扬开来:

给银英这样一说,韦大娘也不再说什么。她方才被马仔无心说了一句做贼心虚的话以后,讲话就特别小心,不大爱搭腔,有时还用眼光警告着丈夫,叫他不要管闲事,免得招惹是非。巴望马仔快点走开就好了。但是,又矛盾,希望马仔多待一会,给她讲些工作队的事情。心想:“这回工作队来是不是真的要分田地?如果真分了田,地主老财他们能自各种地犁田吗?地主变穷了,三奶奶给的东西,会不会又来追回去?”韦大娘一边想心思一边刨地。刨了好大一片也没捡到一颗花生。

“什么稀罕呵!这样的山歌可多呢!你要多少有多少。”马仔不在乎地说。

银英回过头来看到她刨起来的地方,有好多颗花生她都没捡到,不觉说道:

“石板破鱼难下刀,多形象的语言呵!好,劳动人民的想象力真丰富!”丁牧赞叹了一番,立即拿出本子来记下。

“怎么啦,你嫌刨得太多,不想要了不是?看你后边有好多颗你都没捡。”

石板呀,破鱼难下刀。

“我以为是瞎了的,刚才在头前还捡得多一点,这一截人家捡得挺干净。帮人家刨了半天地,才得不到一斤花生,真是不上算,另外找地方刨红薯去吧。”韦大娘摇了摇篮子。

真心情话难开口啰,妹呀妹,

“前面苏绍昌的红薯地才挖了不几天,没人刨过,去吧!”马仔说,随即站了起来,准备要走了。

天天呀,见妹两三遭;

“你自己走吧。没人陪你去看你装的野鸡。”

河边码头步步高啰,妹呀妹,

“你可是好厉害呵!”马仔说,摘下一张树叶,吹着口哨走了。银英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被树丛遮住了,才又回头来注视刨起的地面。心想:“这人就跟嫩姜似的,没有辣味。”

这时,田野里有的在挖荸荠,有的在刨花生,有的在冬耕。马仔远远地看到银英和廷忠夫妇三个人,在小山坡的一块地里刨花生,心里不禁悸动,终于提高嗓子唱:

马仔走后,留下的三个人都没作声。随后,飘来两句山歌:

“不要唱新的,唱旧的更好,唱吧!”丁牧一听到要唱山歌就同酒鬼闻到酒味似的,兴致勃勃。

山上的老鹰叫着口渴呢,

马仔推托了半天,说是新的没学会,旧的都是一些老封建东西,不时兴了。

林中的泉水却给树叶盖过了!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

“银英,你听出是谁唱的吧?”廷忠带着笑,瞧了瞧银英。

“对,对。”

“谁爱唱谁唱,什么口干颈渴的,干死了也没人理他。”银英说。

“请马同志给我们唱支山歌听听好不好?”

银英在解放那年的清明前后曾经嫁到那坡村一个姓周的家里,丈夫比她小两岁,虽说人长得又白净又清秀,而且在圩镇上还是个篮球队员,不过,不懂什么缘故,银英过门去才满三朝,就回娘家来了,就是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婆家去。意思倒不一定是不落夫家,实在是因为两人谈不来。不管怎样,她也不愿再同那个男人见面。她,人挺聪明,除了干农活,还会绣鞋、织锦,会编歌,每年附近的歌圩那里都能听到她的歌声。可就是谁也没得过她绣的荷包。

“这位老乡太好了,给我们讲了那样多的故事。”

解放以后,听人说,往后结婚,由各人自愿,做父母的不得强迫了。这样,她更是放了心,不再为那个冤家牵肠挂肚的了。不过,人的心情总也没有平静的时候。这头心事放下了,另一头心事却又涌上来:“到底找个什么人呢?”这苦恼老缠着她。她知道,也看得见,她的背后是有好多爱慕的眼光追随着她的。她自信要是在他们当中选择一个,比到田里摘只瓜还容易。正是这样,她就不焦急找个什么人拴住自己的手脚。

“呵!有了!”过了一阵工夫,马仔兴奋地说道,“临解放那几天有过这样的事:有一天来了一架飞机,在我们这几个村子上绕来绕去。飞机飞得很低,翅膀都快碰到木棉树了,飞机上的人,我们都看得见。后来有人说,这架飞机飞到邻近一个什么地方落了下来。半夜里来了三个人在岭尾村等船去香港。那几天国民党的兵从这里败退,兵荒马乱。上边百色没有电船下来,何其多把那三个人收留到他家住了十来半个月才坐木船走了。”

冬天的太阳过得特别快,一下子就从南边偷偷地溜到西边去了。山坡的牛群有的挺着鼓胀的肚皮在游荡,有的躺在草坪反刍。牧牛的人烧起野火,吹着口哨引风,火势迅速蔓延开来,空中飞舞着浓烟和草灰,鹞鹰在上面盘旋。

“想想看,你们要想知道什么的吧?”马仔认真地想起来。

廷忠站起来伸伸腰,把篮子摇了摇,很失望。瞅着银英和韦大娘一眼,叹了叹气。停了一会,自己对自己喃喃道:

区振民看了看马仔,问:“我看你就知道那么多了吧!还有没有啦?”

“刚才我们没有问马仔,工作队同他讲了什么话没有?”

“这地方还不简单哪!”钱江冷感叹了一声。

银英听了带着询问的眼色看了看韦大娘问:“昨晚不是有个女同志到你家去吗?你没有问她?”

“在。听人说,他一年总是要去香港、广州一次两次,住上个把两个月才回来。”

“没有问到。”廷忠说。

黄怀白对这特别感兴趣,问:“现在那个美国人还在吧?”

“你真怕事,为什么不问问她。”

从他的话里,大家知道岭尾村的南头,沿着橄榄林一直走,不到三里地,就是右江。这是一条大河,从百色下南宁来的电船就从这里经过。河流到这地方,有一个大转弯,仿佛拉满的弓一样,形成一个半岛,岛上有个村子叫作灵湾。好多年以前就来了一个美国人在那里造了一座教堂,蒙骗村里的人去听教。另外还办了一间麻风医院,在这方圆一二百里的地方凡是得了麻风病的人都被收来医治。病情轻一点的人平日种着香蕉、橘子和菠萝,每年都有好多水果运到城里去卖。

韦大娘说:“不要说问人家了,倒反叫人考了呢。”

大家给这一长串的谈话打开了新的境界,一时找不到话来说。继续走了一段路以后,马俊才又向大家介绍起来。

银英望着廷忠问:“是吗,她问你什么?人家看见你还把她送出去好远呢。”

“有,”马仔说,“也是姓何的,他们都是同一个祠堂,是‘其’字一辈。因为刚解放时通匪,被镇压了。财产都叫大家给分了。”

“就是问村里谁是地主恶霸,谁是坏人什么的。”

“除了他这一家,还有哪些地主?”谁问了一句。

“你都说了谁?”韦大娘直瞅着丈夫问,意思是说:“你真的告诉人家了吗?”

“我们又不是算命的,不管他的年庚八字了吧。”区振民说。

廷忠避开老婆的目光说:“没有怎么说。”

“四五十岁了吧,样子倒不见老。照说我们村里覃俊三比他老样多了,可是,倒反叫他做内兄。”马仔说。

“看你真是那么怕事。要是有人问到我,我一定把那些家伙的祖宗三代都给他诌一通。”银英说。

“他有多大年纪啦?”有人问。

“同他们这些外地外村的人讲那些话有啥好处嘛。人家现在同你讲得再亲,三天两日还不是要走了,要是得罪了自己街邻近舍的,日后怎么好相见。”韦大娘担惊害怕地说。

马仔听人家叫他同志,心里挺舒服,越发喜欢说话了。他说:“那何家,自从二老爷得吐血症死去之后,他家就没什么男人了。女人也都常住在城里,每年冬天收租时候,才回来住个把两个月,把租收完又走了。只是老三,这位到过东洋留学的何其多,在临解放的前半年,突然回来了。从电船上运来好些箱柜,他家的几个看屋、养马的长工搬了一夜也没搬完,第二天早上人家见到码头上还有十来只藤匣木柜撂在那里。这位三老爷虽然把那样多的东西运回家来,但是,奇怪,他的老婆却住在城里,没有同他一起回来住。另外,他跟死去的二老爷不同,对待佃户和贫苦人家都好,谁家欠他的租谷、利债,要是实在有困难,还不上的,求他说一下,他都答应:‘明年丰收了再给吧。’刚解放那时节,到处闹匪乱,县上和部队下来了工作队,搞清匪反霸。他自动地帮助工作队在这一带地方做清匪工作,叫一些散匪出来自新。后来搞退租退押的时候,本来他家应该只退五千斤谷就够了,他却把城里的铺头卖了,得万把斤谷的钱全部都交给农会了。正是这样,大家把他划为开明士绅。”

“这话说在我们穷人里头倒还是个道理,要说在地主老爷他们那边,可不一定。他们哪个跟我们认过亲?我们的牛走过他们门口都说是踩脏了他的路呢。”

“马同志,那姓何的,现在他家还有什么人?”

“当然啰,地主老财好比这地边的大树,能把它拔掉了好是好,免得它遮了日头,害了庄稼。只是,树根扎得太深啦,一时拔不倒。”

给区振民他们带路的是昨天在路上大家见到的马俊。他人活泼,好说话,见工作同志同他谈话,一路上都很高兴。听他介绍,这个村不大,一共也不过三四十户人家。何家是大姓,其次是梁姓,另外有几家几户杂姓。村里在外面读书做官的人比别村都多,原因是姓何的一家地主,从他祖父起就在土司的衙门里掌管钱粮,后来他父亲、叔伯都读了洋学堂,有的做过县知事,有的当过审案子的法官什么的。儿子这一辈,老大是个带兵的团长,现在不知在台湾还是逃到缅甸什么地方去了。临解放时,还随同他的部队打这里逃走,有人说,到钦州被解放了,有人说,他们那一伙是从睦南关进越南地界去了;老二在外面读了书回家来就没做事,只蹲在家里收租子、放利债、贩卖大烟;一个人就讨了四个老婆,成天抽大烟、养画眉、斗鹌鹑过日子,到日本鬼子打来那年,得了肺病,大吐血死了;老三到过日本留学,一直都在外面当官,很少回到家来。因为何家几代都是在外头做大官,村里的人跟着出去当差做事的不少,现在有几个在香港、台湾还没回来。马仔讲到这,停了一下,大家也都没有作声。一会,有人问道:

“看你倒是会打比方呢。”韦大娘不满意地瞅了丈夫一眼。

早饭之前,张文和区振民商量的结果,由区振民率领黄怀白、钱江冷、王代宗、丁牧等一个小组,到岭尾村去;其余的人统统留在长岭作为中心小组,由张文领导开展工作。副教授徐图原来是队副,在小组里就没有再让他担任另外的职务。中队部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王代宗觉得把他跟杨眉分开了,有点不大痛快,可是,也没好意思提出来,后来知道岭尾村就在这村的后尾,过了一条小河,不要半个钟头就到,也不再讲什么了。

“好了,你们在这刨吧,我去前面刨红薯去!”廷忠没有等韦大娘说完话,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