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乡,谢谢你!”全昭接过油瓶感激地说。
韦廷忠说:“两个地方相隔不远。给你油瓶,我回了。”
全昭回到住处,不见动静,料想大家准是到男同志的屋子开会去了。正要进屋取电筒赶去,看到床上有一个人蒙在湖水色缎面的被子里看书,床头上搁着用茶盅的底子做的烛台,上面点着一支僧帽牌的白蜡烛。蜡烛已经点了一小半了,烛泪溢流下来,结成冰溜似的。全昭推门带进来一股风,把烛光摇得直哆嗦。躺着的人把书放下,掀开被头诧异地问全昭到哪里去了。全昭这才看清这个人的脸。她,一位女画家兼诗人,或者说女诗人兼画家,总之,这两种才能她都有。是不是都很出色,因为都没见她的作品,所以谁也没个明确的概念。人们只是在需要叫她什么的时候就叫她什么。诗人,画家,对她来说,都无可无不可的。她自己说已经三十八岁了。二十年前,她的黄金时代,她的青春是在巴黎度过的。她学过音乐,在钢琴的键盘上曾经消磨过多少个宝贵的早晨呵!后来美术的魅力却迷惑着她。但不管她开始追求着音乐还是后来醉心于美术,她一直也没放弃文学的爱好。她说,巴黎的沙龙生活给她得到一种良好的教养。她说,一个人三天不读书,那,可就面目可憎了,哪里去找有教养的话来同别人交谈呢?所以,她离开书简直就不能生活,正如酒徒离了酒瓶过不了日子一样。现在,她重新再读着《简·爱》。
全昭说,女同志是住马殿邦家,男同志住覃家的族屋。
“钱大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吧?”全昭坐到她的床边来,十分关心地问。
“你方才说住马殿邦家是吗,拐个弯就到了。”
“没有什么,可能是今天路走多了一点,腰疼。”躺着的人说。接着她告诉全昭:“杨眉、李金秀已经开会去了。其实,这样的会不去也不要紧的,就是要跟农会干部见面。刚才在村头那一幕不是已经表演得差不多了吗?我们中国人就是爱兴那些俗套。”全昭没跟她再说什么,正要拿起电筒就走。这位好心的钱大姐抬起头来,看到全昭的一只鞋子全是泥,不禁惊叫起来,一定不让全昭马上走,说是脚受凉就会感冒的,要全昭把脚洗了,换双干净的鞋子再去,说她的热水瓶里有水,刚才请老乡帮着烧的。
“不要紧。”全昭跺了跺脚。
“村里的小巷子不好走吧?”钱江冷一边看全昭洗脚,一边说话,“这地方的老乡房子可是糟糕,简陋不堪。只是有一样,别处是不容易见到的,就是外边的风景挺美:地面上冒起那么多挺拔秀丽的石山,冬天的河岸还是一条绿带似的,特别是这片橄榄林,比意大利达·芬奇的故乡——佛罗伦萨的橄榄林还美。”这位钱大姐自己喃喃地说,陶醉于遥远的回忆。
“鞋子打湿了吧,乡下就是比不上城里方便呵。”
“这个人怎么是这样的呢?”全昭听她梦幻的叹息,仿佛吃了一只走了味的橘子,胃口怪不好受。
“踩到水里去啦。看它亮亮的,我当是块石头呢!”全昭懊恼而愉快地说。
全昭洗完了脚,到床头取电筒。
“怎么啦?”
“你要电筒吧?在我这儿。刚才一个什么虫子咬得人好心焦,我以为是臭虫,拿来照了半天也没找着。我是个神经质的人,有一点点不舒服就要失眠。”一边寻找电筒,一边唠叨。
“哎呀!”全昭突然惊叫一声。
全昭伸手接电筒,钱江冷把她的手拉住,认真地端量一阵,说道:“真是还要去吗?你现在去,赶上人家散会了。坐下咱们聊聊算了。”
“不怕,大概是榨油房的人进村来买酒去消夜。”
“聊什么呀?”全昭勉强地坐下,听她要谈什么。
“谁?”全昭不禁害怕,赶紧挤到廷忠身边。
“明后天有好天气,我给你画个像。你这个人拿这地方的山水做陪衬太美了。”钱江冷用羡慕的目光欣赏着全昭面部秀美的线条。
两人走过长长的一段橄榄林。那里长着古老的树木,枝叶森密,风一吹,格外阴森。猫头鹰突然叫了两声,叫人不寒而栗。正当他们走完这段橄榄树林,才要拐弯转过一个菜园的时候,一个人影迅速地溜过旁边的树丛去了,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狗连叫几声,却被主人制止了。
“你这位画家把模特儿选错了。很抱歉,我从小就讨厌人家给照相。”
廷忠边走边想:“为什么她老问这些?是不是……唉,都是福生她娘惹的。要我就不愿沾那点小便宜,穷也穷得干净,吃粥屙硬屎。可……唉,对她真没办法,怎么说也不听!……”廷忠越想越苦恼,越想越抱怨老伴,越抱怨越感到没话可说,只有自己叹气。
“那,要不是虚伪的谦虚就是真正的骄傲!”
全昭也不再作声。
“我不懂,”全昭心里好不自在,但是,改了口气接着说,“这里不单是风景美丽,就是姑娘们和农民也都挺可爱的。你们会画画、会作诗的人该多多描绘他们嘛!”
“不知道。他们农会的知道,你同他们谈就明白了。”廷忠赶紧封口,不愿再往下讲。
“哎哟!原来你还是一位宣传家哩!”钱江冷冷淡地说,把全昭的手松开了。
“彻不彻底?”
全昭不搭腔,拧亮了电筒射到对面墙上试着光圈。然后出了门,找张队长他们去了。
“斗不斗反正是清算了一下。”
她感到脑子容纳了好些新鲜的印象,路上看到的风景,村头群众的欢迎,妇女主任赵佩珍的声音,民兵队长梁正的口号,廷忠一家人的生活,树林的猫头鹰和菜园旁边的人影,钱江冷的回忆和爱好……“这都太新鲜了,往后生活下去还会发现什么更新更多更有意义的东西呢?生活是丰富极了,跟一出戏剧的序幕开头就把人吸引住。我一定好好观察,好好学习……”全昭一边想一边走。当她到了男同志住的屋子时,看到大家都还聚在正厅开会。会议已经进行一个多钟头了。杨眉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埋进无边的遐想。全昭悄悄地在她身边坐下,轻声细气地问她,会上讨论些什么问题。杨眉听全昭问她,才醒过来似的,又兴奋又厌烦地说:
“你们村里的地主,清匪反霸时候挨斗过没有?”
“谁知他们谈什么,懒得听。——你到哪儿去啦,以为你掉下鱼塘去了呢!”
“那可不知道,唔,这,我不知道。——他们在黑地里干的坏事谁知道啦!”
“呵!傅同志来啦!”李金秀听到背后全昭的口音,马上转回头来说道,“正说要找你去呢!走错道了吧?”
“地主是不是同他们有勾通?”
“不,”全昭怕对方听不准,还摇了摇头,“同老乡扯了扯家常,多待了一会儿。唔,现在讲话的是谁?”全昭伸着脖子去瞅坐在桌子跟前讲着话的人。但视线给前面的人堵拦了,看不到是谁。
“谁知道啦!有时半夜三更下地里来偷红薯、芋头回去煨着吃呗。前个月还给民兵打了。”
李金秀转回身来说:“妇女主任赵佩珍。听她尽扯些胡说八道。”
“他们躲在山上,哪来的东西吃呢?”
接着,李金秀把方才农会主任苏绍昌和民兵队长梁正介绍的这个乡的情况讲给全昭听:
“从全乡来说,还有几个没见回,本村嘛就姓赵家一个了。”
“他们说,”李金秀气愤地说,“这乡是反霸时的重点,地主恶霸都给搞得差不多了,没多少油水了;剩下这几个地主,有的是守法地主,有的是开明士绅。听说这两天知道我们工作队要来,各人都准备拿房屋、田地的契据文书出来献交给农会。总之一句话,没有什么可斗争的了,土改容易解决。”
“你们村里当土匪的都回来了吧?”
“那,多好。春节前我们可以回北京了。”杨眉高兴地说。
“拿那一点东西,穿不暖也吃不胖。自己要是只顾大吃懒做,光靠这点横财也不长久的。”
“好?我可不相信有那样好的地主。”李金秀顿了一下,又说,“民兵队长还说,这个乡虽然还有五六个土匪没下山,可是,自从上个月叫民兵打了一下,已经散了,不知窜到外地什么地方去了。——”
“为什么?”
“嘘!别开小会!”冯辛伯听李金秀和全昭她们唧唧哝哝,制止了她们。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拿!”
“小冯,你这样厉害呀?”杨眉反问。
“清匪反霸时你分得多少东西呵?”全昭问。
“嘘——”谁又嘘了一声。
这新的环境引起全昭好大的兴趣,一路上,她向廷忠问这问那。问这地方过年的风俗,问他本人的生活,问这地区的橄榄、荸荠和菠萝的生产情况……问来问去绕了好大圈子又问起刚才廷忠没有谈下去的话题。但是,问到这些有关地主的事情,廷忠就吞吞吐吐,不大愿意讲下去。
大家静了下来,回头去听妇女主任的讲话。
屋里静了一会。廷忠洗完脚,拖着那双没有后跟的破鞋又坐回床边来,全昭怕同志们等她焦急,站起来拿起油瓶要走。廷忠说外面天黑,小巷子弯弯曲曲的,不好走,狗也挺凶,一定要把全昭送了出来。
屋里灯光黯淡,天气有点冷,有的人蹲在床上打盹,有的老抽烟,有的打呵欠,有的拿电筒往墙上照看燕窝和梁柱上写的“×年×月×日×时谷旦”的字。
廷忠一边问全昭洗了脸没有,一边把油瓶放在地上,就坐到用稻草编的草墩子上,用手巾抹了两下脸,然后把脚放进木盆去,把盆边的破布鞋打了打灰尘。福生给妈妈拉出屋外洗去了。
“……各位来了可就好啦,给我这个笨人开导开导。”妇女主任赵佩珍提高嗓子说话。
“地主是有。有佃户还能没有地主吗?”廷忠讲到这里,韦大娘端着一木盆的热水进来,盯了丈夫一眼,说道:“快点洗吧,等一下水冷了我可没有工夫侍候。”
经她这一讲,大家才又重新把眼光集中到她身上。她,三十七八岁的人了,却做二十七八岁人的打扮。腰上缠着一条白净的带子,带子上还绣着星星点点的花边;眉毛修得又细又弯,脸上同没沾点灰尘的镜面似的,收拾得挺干净。
“你们村的地主多吧,都是哪些人?”全昭机灵地把话岔开了。
“话不讲不明,账不算不清。我不是怕得罪人,可是我这份公事呀,实在不好办。你们同志给评评看气不气人吧,”赵佩珍越说越认真起来,“这里长岭村两个年轻的妇女要离婚,跑去岭尾找我许愿,叫苦喊冤的,要我帮她们出主意,这是官司的事,我这个妇女主任怎能给断得了,是不是?”
“他的外号叫‘梁大炮’还是‘大炮梁’,反正是——”廷忠欲言又止,把话顿住了。
赵佩珍越说,声音越高,口沫在灯光下闪飞,溅到旁边做记录的纸上。
“我看他倒是挺能干似的。”
“她可是挺会讲呵!”冯辛伯说。
“主任顶不了事。什么主意还不是那个梁队长出的。”
“别开小会!”全昭故意把他原先的话,还给了他。
“他不是主任吗?”
“嘿,你倒挺会报复!”小冯说。
“你讲苏绍昌吧?公不公道,他自己也做不了主!”
“听她说吧。”李金秀说,对冯辛伯盯了一眼。
“他办事怎样,公道吧?”
杨眉打了个呵欠。
“不是哑巴谁不会讲。就看他讲的有没有信用。人要讲话没个准头,再讲千句万句还不是狗放屁!”
“我断不了,”赵佩珍继续说她的话,“我当然只好带她们去区上找区妇联主任,是不是?谁知道长岭村的人倒反造谣说,我赵佩珍带头引诱妇女去耍风流!你看这工作我可做不了。”
“你们这位苏主任倒是挺会讲话呵!”全昭说。
“你自己到底是不是耍风流嘛!”苏绍昌说。
廷忠从屋檐的锅灶上一手拿松明,一手提着油瓶进来。他把松明搁在墙壁的灯台上,提着油瓶对着客人说:“农会预备有油灯的,不必自己买来,工作队同志想得太周到了。”最后问住在谁家。全昭见他很想讲话,索性在小矮凳坐下来和他对话。
“嘴巴是他自己的,我能禁得住他说话?”赵佩珍气呼呼地坐下,“反正坐得正不怕影儿歪,你们怎么说怎么好。”
福生摇摇头,两只手使劲地摆弄那只掉了扣子的扣眼。
“得了,不计较那些闲话吧。”苏绍昌说。
“上学了没有?”
“对啰,苏主任说得对,闲话少说。我们现在同心合力来打倒地主,闹翻身要紧!”队长张文有意把话岔开了。
“六岁!”
“我看,没有什么问题就不再扯了吧,大家劳累了,早点休息。”副教授徐图低声地对张文讲。
“几岁啦?”
“再扯下去,可是……不堪设想。”黄怀白冷冷地冒了一句。
“叫福生!”小孩低声说,眼睛不敢看人。
“也好。那就,会开到这里。苏主任,以后我们一起工作了,有什么问题改天再谈。”张文说。
“你叫什么名字?”全昭弯着腰拉他的手问道。
人们一下子离开了座位,你一句我一句地喧哗起来。有的喊脚发麻,走不动了;有的打听大小便的地方;有的找蜡烛要火柴;有的找电筒。
福生站到全昭身边来,好奇地直瞅着这位少见的女同志。
区振民招呼着张文、李金秀和徐图又坐回桌边来开个小会,商量明天怎样着手开展工作。区振民的意见认为,这个乡的情况虽然农会主任介绍个大概,详细情况还得我们自己花一定时间亲自深入调查了解,掌握第一手材料,再研究怎样搞法。
全昭心想:“这人倒是挺老实啊。”
“这和指挥作战一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掌握客观情况,单靠主观热情是不行的。”区振民说,结束他的意见。
廷忠说完出到外屋去拿东西。
张文马上接过来说:“我不反对先了解情况,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问题是在于要向什么人去了解,到什么地方去调查。刚才农会主任他们的介绍,不就是一种调查吗?”
“同志是来要油瓶的吧?”廷忠说,“刚到村头时候,见大伙又是打锣又是打鼓的,忘把油瓶给你们了。正说吃罢饭就送过去的,麻烦你走来一趟。”
区振民反问:“照你的意见,情况算是摸清了,不需要再进行了解了?”
全昭不好意思马上开口就要油瓶,随即走进屋里来。
“我认为刚才农会介绍的情况不能忽视。经验证明,他们都是经过清匪反霸考验,又是在这地方上土生土长的,他们对情况的了解,不能说不全面。再了解也不过补充些枝节,不会有根本的差别的。”
“屋里坐吧!”廷忠又老老实实地对全昭说。
“我看,不能这样说。这个地方我来过——”李金秀说道。
韦大娘把碗筷和当作饭桌的筛子、箩筐收拾走了,堂屋腾出了一片空地。
“你来了几天啊!‘来龙斗不过地头蛇’,你再有本事还能比人家本乡本村的熟悉呀!”张文执拗着他的观点。
廷忠把最后一口粥喝了,赶紧把自己坐的凳子让给客人。全昭站在门边留心地看了看。屋子又窄又暗,刚收回来的南瓜、萝卜和薯藤乱七八糟地摆满一地。一股猪菜的气味冲着鼻子。
“那还得看他是什么人。”李金秀也不肯让步。
“啊,同志,你请坐!”
“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张文反问,瞪了对方一眼。
“老乡,才吃饭吗?”全昭突然来到跟前,同他们打招呼。韦大娘的话给打断了。
李金秀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你把他惯的,将来——”
“我刚才去一个老乡家,他——”全昭插话。原来她见李金秀留下没走,因李金秀没电筒,要等她一道走就没有同杨眉她们先回去。
“小孩子正要吃饭,不要这样凶他嘛!”廷忠看了老婆一眼,满不高兴。
大家听到她说话,都回头来瞧着她。
“你还不快点吃,天黑了我可没油点灯给你吃饭。”韦大娘怒冲冲地瞪着福生。
“你去一个老乡家?怎么样?”徐图觉得自己的学生主动向老乡做了访问,带着夸耀的神气问,引起大家注意。
这时候,廷忠同老婆孩子正在凑着门口的亮光,埋头吃饭。三个人都端着满满的大碗稀粥围着当作饭桌的筛子坐着,面对一小碗盐炒的黄豆、一大碗用碎黄豆拌的生萝卜丝,和一小瓦罐盐。小孩一边吃,一边掏出刚捡来的没响的炮仗,放到筛子上玩弄。
“我看这个老乡,人挺老实,他同我谈起村子一些事情,跟刚才他们农会讲的,就不是那个样子。”全昭平静地说。
全昭照着亚莲指的房子走去。现在,暮色已经深沉地笼罩了这个树木丛密的村庄,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地找寻宿处。鸡只已回到窝里了,蝙蝠在眼前飞掠。
张文抢着说道:“什么样子呢?一个人说话一个样,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饼还不能一样齐整呢。只要是大致不差就算好了。农村不是学校。经验证明,农村的封建色彩是浓厚的,这个村和那个村,这个姓跟那个姓的宗派纠纷,常常是动不动就械斗,出人命案双方仇恨很深。特别是壮族地区,民族偏见还存在。我们要是只听这个人说那个人讲就当真起来,那可是非犯大错误不可。”
“到了,前面那间草房就是福生的家。”亚莲指了指门前有棵柚子树的茅屋,自己就拐进一条小巷走了。
“这样好了,”区振民不耐烦地最后说道,“明天我们分两个小组,一组在长岭,一组去岭尾,本着土改工作团拟定的方针、步骤,分头进行。老张带一个组,我带一个组。谁去岭尾,谁留在长岭,由老张同志决定。”
全昭没有再逗她说下去。两个人静静地走了一截路。
“那好商量,”张文说,“时间不早了,明天再决定吧。”
“不懂。——哎呀!她长得可白啦,跟这棵白菜一样。”
傅全昭同李金秀离开张文他们的住处出来,心里好纳闷。
“她长得好看吗?”
李金秀也没作声。走过了打谷场之后,全昭才抑制不住疑惑地问道:
“不常见到。她平日都在她家楼上陪覃老爷吹大烟、下棋。要进城了才出来。”
“我们的张队长怎么是这样?”
“你常见到她吗?”
“你觉得他怎样?”李金秀谨慎地反问她。
“不是,是他的小老婆三奶奶。”
“我看他很主观!”
“他家一共有几个女儿?”
“听说他在北方老解放区一直都是搞土改工作的,经验有一套。”
“覃老爷家的。”
“是吗?反正我们是外行,全靠你们多帮助。”
“谁?”
“帮助什么呀,惭愧死了。不怕你笑话,解放前我还是被服厂的一个女工,什么也不懂得,现在——”
“呵!三姐——这个不好。有人叫了。”
“现在已经是一个革命干部了!”
“那,叫我三姐吧!”
“傅同志,人家老老实实跟你讲话,你倒拿人来开心。”
“早先来过的工作队,女同志都叫大姐、二姐的,不叫名字。”
“好,以后咱俩谈正经的吧。”
“我叫傅全昭。”
这时,快过半夜了。傅全昭和李金秀回到住处时,钱江冷和杨眉已经睡得很甜。不知是谁打着轻轻的均匀的鼾声。
“覃老爷的大婆。我们都叫她母夜叉。唔,你叫什么,也叫二姐吗?”
“杨眉,怎么搞的,蒙着头睡觉。”全昭说。
“你们村里谁最爱骂人呀?”
金秀说:“大伙太累了,让她们睡吧,别搅醒她们了。”
“可好了,他从来不生气,不骂人。”
全昭和金秀没有再说话,轻轻地把被包卷打开,铺好铺盖,脱了衣服睡下了。吹灭了蜡烛以后,纸糊的小窗口射进寒冷的月光;风,吹来了一股凉气,屋后的竹竿叽叽喳喳地发响。
“他是个好人吗?”全昭跟着亚莲一边走,一边问。
金秀的脑袋落到枕头不到五分钟就呼噜呼噜地打起鼾声。全昭十分羡慕她们那样好睡。自己极力排开各种各样的思想,机械地来回数着从一到一百的数目,可是,脑子仍然十分兴奋。实在睡不着,她只好拧开电筒照着读起《我们这里已是早晨》。
“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他家。”亚莲说。
猛然,附近叭、叭、叭一连三声枪响。宁静的夜一下子被撕裂了。狗,一个影响一个,掀起一片吠声。外面有着急促的人语和脚步的声响。全昭披了衣服坐起来找火柴点蜡烛。睡着的人都被惊醒起来了。金秀从枕头下取出用红绸包着的小手枪,把子弹推上膛;钱江冷直打战,讲不成话了;杨眉哇哇哭起来。
这时候,一个小女孩从河边挽着一篮白菜来到全昭跟前。全昭认得她就是刚才在路上捉蚱蜢的亚莲。她告诉全昭:帮她们挑油瓶的人是福生的爸,叫韦廷忠。
“杨眉,沉着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全昭耐心地安慰着杨眉,把衣服给她披上。
她走出院子,发觉油瓶放到老乡担头上,进村时忘了拿,也忘了问他叫什么名,现在不好往哪家去找他要。“这老乡那样小气。人家的东西为什么不叫取回来就挑着走?我原先还以为他是好人哪!”全昭看看天又快黑下来了,竹梢上已经露着月牙,不觉焦急起来。
金秀跳下床来,叫大家别害怕。她自己打算出门去看动静。房东马殿邦拿着一支燃着的松明出来说,不必惊慌,说不定是小偷来“夜摸”,遇见民兵了。几个民兵都是小伙子,爱玩枪,恐怕是他们借故打打枪过瘾,不一定有什么事,叫李金秀先不要出门,有什么事农会和张队长他们会有人过来招呼的。
全昭正说话,杨眉从外面进来对她说,丁牧找她要油瓶来了,急得全昭往外就跑。
一会,区振民他们果然过来,在门外对着她们几个女同志说:不要惊慌。他们同民兵到村边警戒去了,叫她们把门关好,不要睡得太死,机灵一点。
“不见得这样:我家里也——”
“我可不敢再睡了!”钱江冷这才讲出话来,把衣扣扣好,将毛毯把全身裹住。
“我们这些土佬,给人家拿鞋子还嫌你手粗呢!”
“呜!呜!”杨眉放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叫人不好劝解。
“她骗你的,哪里有婆家了,你给她说媒吧!”李金秀说。
“杨眉!”全昭摇了摇她的肩膀。
全昭脸红起来,摇了摇头。
“杨同志,别怕……”金秀坐回床边来拉杨眉的手,好像要分给她一些勇气。
“他也一块来了吗,是哪一个?”
“呜,呜……我……真倒霉。我不转学去北京,在上海就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呜,呜……”杨眉一边哭,一边埋怨自己。
“有啦。”全昭含笑着答道。
“我看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还是睡吧。”全昭说。
“真是京里人,个个都长得神仙一样的。你好大岁数啦?有了婆家未曾?”含着烟袋的老婆子望着全昭问。
“对啰,不怕。门关好了吧?”马殿邦到门口去照看了一下,转回里屋去了。
“你们就是从京城来的吗?好远呵!家里人也让你们出来吗?”
夜又恢复了宁静,小窗口的月光却剩下上头一点点地方了。屋檐下的公鸡开始喔喔地啼叫。
工作队的男同志终于被安置在姓覃的族屋。这是全族人出钱出工合伙建筑起来的大屋,谁家娶媳妇的时候自己的房子不够,就到那里去住。仅做寝室,不起炉灶。原来是住了两三对新婚夫妇的,这两天工作队要来才腾出来了。主人对他们挺客气,给他们端水洗脸,帮他们安床铺、挂蚊帐什么的。隔房离舍的小孩都挤到门口来瞧,家里人叫都叫不回去。老太婆有的端着饭碗来女同志这里边吃边瞧,有的含着长长的竹竿烟袋,看看这个,问问那个。
杨眉再不敢一个人单独盖一床被子,要全昭跟她两人合在一张被窝睡,才止住哭泣,脱下衣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