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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爸爸呢?”冯辛伯问。

“准是怕他妈妈骂,”亚莲说,“他妈常常打他骂他。”

“他爸爸跑了,不敢回家。”

亚升一听说是要到他村上来的工作队,不知怎么回事,拿起鸟笼就跑了。冯辛伯觉得奇怪,问了问亚莲,亚莲摇摇头。

“为什么?”

“是。”

“不知道。”亚莲眼睁睁地望着对方。

“是。唔,你们是不是到我们村来的?”

冯辛伯觉得有点纳闷。

“是你们村里的吗?”

从圩场到长岭村的十来里地总算是走到了,学校的屋顶已在村头的树林里露了出来,咚咚喳、咚咚喳的锣鼓声越来越响。“这就到了吗?”谁问了一句。大家见到这个屋顶,听到锣鼓响,又是兴奋又是失望地默默相看。

“他是大财主。”亚升说。

“到了。农会还叫大伙来等候迎接你们工作同志呢!”赵三伯说。

“是覃老爷。”亚莲说。

“是啵,杨眉,你把外套穿上吧。”

“覃俊三是谁?”冯辛伯问。

“又不是要递国书,那么讲究干吗?”一个穿着美国草绿色军用夹克的人鄙薄地说道。他叫王代宗,同杨眉都是燕京大学学生。平素跟一头公鹅一样,独来独去,说话也不管别人听了怎样,只顾讲他自己高兴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马仔说:“听说从前覃俊三家养过一只,说是会讲两三句话了,后来不知给谁的猫咬死了。覃俊三硬是赖说赵三伯的老花猫弄坏了鸟笼进去咬死的,逼着赵三伯赔他价值五担谷子的鸟笼,另外还说那只八哥鸟是红嘴黄冠,是稀奇罕见的珍禽,强迫赵三伯要买一头乳猪来祭奠。”

他们走上村头一个小土坡,面前就展现一片坪地。那里已经站着二三十个小孩和三四十个大人。几个青年人使劲擂着锣鼓,并没有注意工作队来到。

“有人养过会讲话的没有?”冯辛伯问。

“工作队同志来了!大家站好,站好,欢迎!放炮!”苏绍昌紧张而急躁地四面招呼,带头拍手。

看牛的小孩赵亚升和韦亚莲追捉一只蚱蜢跑到路边上来,终于把蚱蜢给逮住了。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同全昭一样是北大的学生冯辛伯,对这两个小孩很感兴趣,拉着马仔一起,找亚升和亚莲玩去。亚升养着一只红嘴的八哥鸟,他每天都把鸟笼提到野地里来捉虫子喂它。上个月才把它的舌头剪了,现在正在教它讲话。

绕在竹竿上的炮仗噼噼啪啪地响了,小孩们都去抢没响的炮仗。

“我们这些土东西有什么好,哪比得上她那条围脖美啊!”银英羡慕地直瞅着杨眉的花围巾。

“欢迎工作队同志!”梁正举着拳头,大声地领着喊口号。

“她说,你的头巾很好看。”全昭说。

人们虽然也举起手,却没有都跟着喊,声音是稀稀落落,高低快慢都不一致。

“你们谈的什么?”银英问。

“大家过来唱歌,快!”小学教师梁上燕傲慢而勉强地对着正在捡炮仗的小学生喊叫。小孩总算是聚拢来了,有的还回头去看地上正在冒烟的炮仗。

那位穿红色毛衣的杨眉,她不爱理睬别人,只管同全昭两个人嘀嘀咕咕。

“大家唱个欢迎歌,齐——唱!”梁上燕煞有介事地指挥他的学生。

银英默默地细看了这位长得那么漂亮的美人儿,心里觉得说不出的舒畅,而且看她又是那样和善而容易亲近,不觉高兴起来。正想要跟她多讲几句,可一时又找不出话来问,只是用眼睛跟着大家笑笑。

欢迎……欢迎,

“是的。”全昭答道。

欢迎同志到我村……

“你们都是到我们村里来的吗?”银英赶快把话岔开。

歌声一停,农会主任苏绍昌就过来请队长给大家讲讲话。

银英红了半脸,不觉遇上马仔的眼光,脸上红得更加厉害。

“老区,你讲一讲吧!”中队长张文向副队长区振民让了一下。

“打扮那么整齐,找到对象了吧?”

区振民腼腆地推让了。张文把皮挂包整了整,把吊在肩上的手枪交给李金秀拿。

“银英,你……”李金秀高兴地把她两只手拉过来,把她全身上下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望着她的眼睛说:

“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快点吧!”谁在后面压低嗓子说。张文没留心到人家说什么,只顾走上前两步,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开口说道:

“二姐,你来啦!”

“各位父老姐妹们!你们这样热烈欢迎我们,我们实在不敢当。我们工作队来这地方不是来做客,而是来同大家认弟兄,大家齐心合力一起把封建地主打倒,把我们的穷根挖掉,实现耕者有其田。经验证明,我们贫雇农团结起来了,地主就能推倒。大家说,有决心吗?”

这时,赵银英从圩场撵上来。她穿一身新衣裳,上下身都是一色青色布料直贡呢,上衣裁得又窄又短,浑身那么丰满,显得有股粗野劲。衣领像千层糕似的,里边露出粉红、浅蓝、月白等三四件色布的领子,在右边的衣襟下吊着一大串闪亮的钥匙。头上包着一条织有壮锦花样的头巾。右肩让雨伞的把子挂上,两只手空着,显得潇洒自在。她没有走到,马仔就知道是她。刚才在圩场他就注意到她还没回,他才先出来,故意跟赵三伯慢慢走,等着她的。但是,现在人家来到跟前了,反而不敢在这些生人面前同人家说话。银英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没有留心看他。一上来倒是先看到了李金秀。她立刻抢过去,把人家的手抓住,大声说:

“有!”农则丰在人群里大声吼了一声,可是没人跟着附和。

另一个鹰鼻子的黄怀白教授带着冷嘲的口气叹道:“不堪设想!”

“对呵!经验证明,贫雇农是一家人,要团结合作才能——”张文用很大的声音继续讲下去。听众对他讲的话都似懂不懂,有的只瞧着路上赶圩回来的人,有的老盯着这帮穿戴得花花绿绿的客人。

一个四十来岁、长得圆胖圆胖的副教授徐图笑吟吟地说:“这老头有味道!”

廷忠本来也停下来,躲在工作队同志的后边,不一会,就溜走了。

全昭把赵三伯的话给翻译了一番。

“你看怎样?”王代宗拉一拉教授黄怀白的袖子问。

“他说什么?”大家都对着全昭和李金秀问。

“不堪设想!”黄怀白拿下他嘴巴含着的烟斗说道。

“反正没有木柴就拿茅草来顶数,捉不到鱼,虾子也值钱了。”赵三伯幽默地说。

张文讲完了话,人们赶紧散开往家走。苏绍昌、梁正、赵佩珍他们叫来十多个人,抢着给工作队同志拿背包。

这时工作队的人都停止了说话,大家凑近来注意李金秀同这位老头的谈话。

“队长,你们辛苦了,给我们拿吧!”

“怎么样?”李金秀留心地问。

“不用,不用!”

“反正,我看他们——”赵三伯插上一句,但又一言难尽似的,把话收住了。

“可以,可以,自己来,自己来!”

“行不行,就是那么回事呗!”马仔冷冷地说了一句。

“给他们拿吧!”

“他们工作能行吗?”李金秀问。

“你们太客气了!”

马仔在这些人中发现一个又红又胖的女同志挺面熟,想了一下,认得她就是在清匪反霸时,来过他们长岭乡的。现在,她不等马仔认出来就先热情地叫他的名字。马仔这才大胆地端量了她一阵,记起了这位女同志就是李金秀。马仔觉得人家还记得自己,而且那样亲热,特别兴奋,急忙告诉她,目前乡里谁当的农会主席,谁当秘书,谁是妇女主任,武装队长又是哪一个。

“经验证明,群众的热情是高涨的!”张文对着副教授徐图赞叹起来。

他们就这样边说笑边走。再往前走了一段,那里路边有一株阔叶的大榕树,底下有几块发亮的石碑,过路人常在这地方歇脚。赵三伯和马仔本来已经歇了一会,见到后面来了这么一帮人,索性等着他们到来再走。赵三伯等到廷忠来到跟前才低声地问他,这些人是不是京城来的工作队?“是的吧,我也不明白。”廷忠答。赵老头把这些人一个一个都看了一眼,心想:“我看这些人,有的官位不小,赵佩珍讲人家这个那个的,简直是放屁!”

“是的,是的,差不多!”徐图很有分寸地答道。

“你不要说,这真是诗的境界啊!看吧,这一片绿色的橄榄林,这秀丽的河岸,这宁静的村庄,这柔和的田野,这金黄的竹林,这落日,这晚霞,这位朴实、单纯的农民,多美呀——”丁牧陶醉地赞叹起来。

“你嫌弃我的手粗不是?我可不封建啵!”赵佩珍半真半假地抢着区振民的背包,尖着嗓子嚷,故意让人听见。

全昭同丁牧拿了油瓶放到廷忠的空担子上去,然后,代丁牧向廷忠表示谢意。

工作队被接到农会办公地方来了。大家零散地坐在课桌上。苏绍昌、梁正分头去端开水、找茶碗来招待;赵佩珍抓住了李金秀,要她介绍认识这些女同志。苏绍昌发现烟没有拿来,赶快到事务员房子去拿两包廉价的卷烟,殷勤地招呼着大家抽烟、喝水。

“大家听,我们的诗人要作诗了!”不知道是谁嚷起来。

“苏主任,这样的吧,我们老老实实讲话。”区振民拍拍对方的肩膀说,“我们这帮人今晚睡觉的地方都找好了吧?”

“呵!”丁牧感叹了一声,低头去看沾了油的裤腿,“老乡,你,赤诚之子,善良的公民呵!”

“那,有,有。这个不愁。同志们来帮助我们翻身,还能没地方睡觉!只是,唔,地方可就没城里宽敞了。比北京,那,人家的茅房也比我们的堂屋好呢。委屈同志们了。”苏绍昌说,情绪特别兴奋。

全昭赶紧向两边把话给说明白了。

“我看先让同志们吃了饭再说吧。”梁正对苏绍昌说。

这一下引起大家禁不住笑了起来。廷忠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这帮人可是跟耍马戏的一样。”

张文说,他们在圩场都吃了米粉和粽子什么的,还饱着哩,晚上煮点稀饭就行了,不必准备什么饭菜了。

“什么,我这个……不是装的开水,不能喝!”

赵佩珍一边重新整理她的头巾,一边对李金秀说:“李二姐来过这里就知道,我们这山角落能准备什么的,大家不嫌弃,吃饱就是了。”

提油瓶的是丁牧,不大懂老乡的话,自作聪明地说:

“这里狗肉倒有,大家爱吃,过两天杀条狗来吃一餐怎样?”梁正说。

廷忠看到旁边一个人提着一小罐煤油,把裤腿沾了一片,说道:“同志,把油瓶放到我筐子来吧,看你裤子沾上油了!”

“对啰!要吃狗肉找他,弄狗肉他拿手。”苏绍昌说。

这位穿男装的姑娘仍旧紧走在廷忠的旁边,问这问那。后面工作队的人已经跟上来了,大家见到傅全昭同这位农民谈开了,一窝蜂似地聚拢来,一边走一边听傅全昭叽里呱啦地同这位农民讲话。

丁牧对副队长说:“我看先别谈狗肉吧!”

“跟我来吧!”廷忠简单地应了一声。

杨眉忍不住说:“狗肉?我听到都恶心!”

“老乡,去长岭——”穿灰色干部服的姑娘问,她对着廷忠就同遇到了熟人似的。

“恶心?你可不知道,狗肉是天下的奇味!”黄怀白说。

廷忠把脚步放慢,等着他们。当中有两位姑娘抢先赶到跟前来。一位是穿浅灰布的干部服,肩上挂一只棕色的帆布挂包,人长得挺俊,身材苗条,秀美的眉毛覆盖着深沉而灵活的眼睛,鼻子不见得大,可也不显得细小,跟她线条分明的嘴唇和俏丽的脸颊配在一起,显得分外匀称、秀丽而典雅。在她旁边的就是穿红毛衣的姑娘,比起她来,这位姑娘长得是丰满、结实,却没有她那亲切和善的眼睛,看人总是流露出一种冷漠而傲慢的目光。

“不堪设想!”冯辛伯学这位教授的口头语给他补充说了一句,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这帮人是有点特别:有四五十岁的老头,也有二十来岁的学生;有鬈发的妇女,也有梳辫子的姑娘;有的穿棉袄、棉裤,有的却穿拉链子的、短秃秃的小外套。那个梳两条大辫子的姑娘,穿那么窄的裤子,跟竹筒似的,上身穿件红毛衣,脖子上缠着花格的围巾;另外有一位约莫有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戴副白边的眼镜,头发鬈成一团,跟马戏团里的绵羊的毛一样。

这时花心萝卜进来拉苏主任到一边去,嘀嘀咕咕说了什么。苏绍昌点点头。

廷忠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后面跟来了十多个外地人。廷忠心想:“这大概就是京里来的工作队了。”

“啰唆,就去!”苏绍昌不耐烦地说,花心萝卜急忙回去了。

“老乡,到长岭村去的路打哪儿走呀?”

大家停止了谈话,都瞅着这位主任,他转过脸来,显得挺不安。

附近村庄的人们,从四野慢慢地返回村里来了。村头村尾都涌现出洗菜、挑水的妇女和姑娘,看牛的吆喝着牛群逐渐集合到村边的道上。

作为本地干部的区振民说:“苏主任,我看先找个地方叫我们住下。晚上,我们再把工作谈谈!”

这是一片平坦的田野,从好远的山脚那边流下来的一条小河绕过这几个错落的村庄,一些高大的榕树、松柏和杧果、扁桃等树木,常年以葱茏浓绿的叶子缀成如画的风景。特别是将岭尾和长岭两个村子连成半个绿色圆周的橄榄林,在这夕阳斜晖的映照下,更是显示着它的丰饶、绮丽、优美和宁静。

梁正油滑地接过来说道:“住的地方有,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走吧,喝了水再走。不忙,到这里就算是到自己的家了。”

现在,冬天的夕阳已经落到岭顶,天上是一片紫色的晚霞,人们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淡薄以至消失了。赶圩的人们三个两个地从圩场陆陆续续地往回走。有人挑着空的菜筐,有人扛着新买的木犁,有人挽着只篮子,里头是一些蜡烛、春联和门神,有的提着装小猫或者小鸭子的小竹笼;小孩们有的买了纸糊的狮子头,有的买到泥塑的小公鸡……一路上,人们大声地互相交谈圩场上的物价;小孩们一边走,一边玩弄新买到手的玩具。各人都带着暂时轻松的心情归家。

“李二姐,女同志是不是分开住?好了。跟我来吧!东西我们拿吧,你们没走惯路,辛苦了!”赵佩珍抱着杨眉的挂包说道,“你这位同志长得那么白,准是北方人不是!我们这地方太阳好厉害的,将来不要把你晒黑了。”

三天逢一圩转眼又到了。这天廷忠挑一担木炭和两只阉鸡到圩场来巴望卖得一个好价钱,把年前要置备的东西能够买下来,来年一开春就忙着活路,没空赶圩了的。凑巧区上的土特产收购站收购木炭,给了好价钱;两只鸡却给城里跑生意的小贩抢购去了,价钱压得低还不算,秤头又是老秤,两只鸡少了六两。不卖吧,怕鸡捉过以后再拿回家变瘦;卖吧,又挺舍不得。最后,卖是卖了,心里挺不顺气,一天就同得了病似的。本来打算是要买回几斤盐的,可是廷忠觉得:今天圩场上的几担盐,价钱不只是高,盐巴也太白净了,这种盐咸味不够,吃起来耗费大;他拿手去摸了摸,也没买成。接着他转到猪行来,猪花价钱倒便宜,想买一只回家养;虽然饲料不足,两只猪养不起,不过这样小的猪崽眼前还不需要很多饲料。他一边盘算,一边在猪崽行挑来挑去。整个猪行的猪花他几乎看遍了,都不如意,不是这只的骨架小了,就是那只瞎了一个乳头,觉得这样的猪养了不长膘,踌躇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有买成。末尾,圩场都快散完了,他才买了两斤萝卜和一对新的粪筐挑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