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对方撒娇地说了一句假话,“求你给开个药方也不肯,叫人见到梁老婆婆多不好意思。”
“明天你过岭尾村去一趟吧。”覃俊三写了两行字后,抬起头来对着三姐说。
“你倒知道要救人,我们自己还顾不上呢。”覃俊三又继续写他的信。
三姐感到讨个没趣,缩回手站在旁边看。
“救人不救人倒是闲事,你的药方能不能治病我就信不着。只是我既然答应了人,这点面子你都不肯给……”三姐好像受着好大委屈,真是要淌出眼泪似的。
其多内兄大鉴:
“那好办,给你开一个顺便拿去。可是她家什么人得的病呵?我只管开药,不管治病。明天一早就去吧。信要亲手交给其多内兄。”
过了一会儿,覃俊三拿出砚台来,用嘴吹一吹上面的灰尘,把杯里的残酒倒上,三姐一边殷勤地帮他把墨磨起来,一边娇声娇气地问他是不是给岭尾村那梁家老婆子开服药方,她前天在磨坊那里答应过人家了。这时,覃俊三对三姐这种举动,感到特别腻味,好像没有听到对方讲的话。他阴沉地拔出干燥的毛笔来,蘸了蘸墨汁,沉吟了半天才在一张十行纸上写:
“你要我去就硬着头皮去一回就是了。说本心话,我真不愿去见你那个外家!”
“今朝有酒今朝醉……”覃俊三带着微醉唱了一句半文半白的戏文。斜着眼睛瞧墙上那幅二十多年前上海五洲大药房印制的半裸体“美人”的广告画。
“为什么?”
“得了吧,公鸡都快叫了,今晚你还睡不睡啦?”三姐瞟了丈夫一眼,一边在收拾桌上的酒壶碗筷。
“你还看不出来:从我来到你这个家,你的丈母娘、小舅子,哪一个把我当作人看待!”三姐眼圈子红了,真是要淌眼泪的样子。
“将来人家到底怎么搞法还不知道呢,现在你就先送这个送那个的,不到人家共产,你倒是给这些宝贝分完了。再说,这些人你能担保他们一定替你卖命吗?”覃俊三以为女人总是眼光短小,看不到远处,只好不同她计较。两人又回到楼上来继续没有吃完的夜宵。覃俊三近来总感到一股闷气,酒量增加了。现在,他把半瓶蛤蚧酒喝了,还叫三姐再去拿一瓶桂林三花。
“不当作人当作什么啦?”覃俊三一边从头再看看已经写完的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人,给他一点,也比将来叫别人分掉好。”
“都说我不是用花轿抬来的明媒正配,不——”
“嘿!我看快过年了,少不了又来敲竹杠就是了。”
“算了吧,这时候还同自己人计较这些!”覃俊三用嘴唇舐了舐信口,把它封上了。
“还不是那些事。”
猛然,后门响着轻轻的叩门声,两人都屏着气听。
“走啦?”三姐下楼来,见覃俊三送花心萝卜出门才转回来,不耐烦地问道,“又来嘀咕什么老半天?”
“什么人来?”覃俊三疑惑地自语。
“唔,知道……对……就这样,来龙斗不过地头蛇,他能怎的。”花心萝卜断断续续地点头答应,最后勇敢地说了一句壮胆的话,就走了。
“听!”三姐制止丈夫的话。
覃俊三说完,看这个侄子二十来斤东西都扛不起,只好过去帮他将米袋送上肩,顺便咬着他耳朵说了一阵。
叩门声是砰、砰两声,停一下又砰、砰两声。
“拿去吧。只要放聪明一点,好好干就行了。工作队下来以后,行动要加小心,多接近他们,有什么风声来说一下。”
“大炮!”三姐透了口气说。
“大伯没什么吩咐了吧?东西我可就拿了。”花心萝卜站起来,掂了掂米袋的重量。
“是他?这么晚了还来?”覃俊三用询问的目光瞅着三姐。
但是覃俊三并没有留心对方的话,当作没有听见似的。
三姐的脸红了一下,马上机灵地说:“阿珍恐怕睡着了,我去给他开门。”随即她亲自下楼去。覃俊三听到两个声音在楼下唧唧哝哝了半天。果然是梁正跟着三姐上楼来了,他好像作了一番精神准备,镇静地对覃俊三说:“来迟了,很抱歉。开完会时候打算就来的,可是散会出来前前后后都是人,怕给人见到,故意去榨油房坐一会,却遇上他们吃夜宵,叫他们拉住喝了两杯。很晚了,本来不想来,可是,事情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还是来把它都说了。”
“不用了吧,家里——”花心萝卜故意推让一下。
“你没有见到花心萝卜吧?”覃俊三问。
“你去找个口袋给永秀装十来二十斤米拿回去。”覃俊三说。
“没有,”梁大炮惊讶起来,“他……来过了吗?他说了什么?”
阿珍应声进来,听完东家吩咐,就上楼去。一会,拿着一个布包来交给覃俊三,覃俊三叫她交给花心萝卜。她把东西搁在这个人旁边的茶几上,唯恐人家要吃掉她似的,马上转身走了。覃俊三叫她等一下,阿珍恐惧地回过头来,眼睛什么地方也不敢望,只盯着自己的脚背。她的脚,每天临上床睡觉时候才能洗。这时,她才切完一筐水浮莲,正要拿点猪油来涂抹脚上的裂口,花心萝卜就来了。现在她还是打着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
覃俊三正要说什么,发现三姐站在旁边,便说:“睡去吧,没有你的事了。”
“我们还有点布,你拿去做套衣服。阿珍!”覃俊三朝里屋喊。
三姐不满地盯了丈夫一眼,同梁大炮交换着眼色,掀开右边的白布门帘进房去了。
“在这里拿一点去吧。”覃俊三说。看了看对方的那件黄色的军用棉袄,肘子后头已经露出了大块棉絮。
覃俊三把他给何其多的信告诉梁大炮。
“我一个人好办!就是老母亲,哎!老脑筋总是不开窍,一定要买香、买蜡烛什么的,真难办!”
梁大炮恭敬地听着,耐心地等这位老爷把话都说完了,才把他近来打听到的消息讲出来。
“你怎样?”
“五区那边听说已经闹开了,搞得很惨,田地、鱼塘都分了。”
覃俊三松了口气,问:
“要分,当然什么都想分了。恐怕不止田地、鱼塘呢。也好,让他分得越惨越不得人心。我们要想法叫他们分给穷鬼的东西,谁都不敢领,刮他们的胡子,使他站不住脚。拴起马尾巴,叫他自己打架。”覃俊三鼓起奸猾而凶残的目光,征询对方的意见。
“再一个来月就要过年了,谁还不是发愁年关的事。”
“明后天工作队就下来了。”梁大炮表现不大有信心,避开正面附和对方的话。
“有什么家常谈的?”
“来了好嘛。来了就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覃俊三听到这,不觉一怔。眼睛转了一下,故意平静地问:
“不是说要欢迎他们吗,刚才已经布置好了的啵!”
“去是去了。这个人去了也是白去,从来不见他哼过半句话。聊起家常话倒没个完。”
“欢迎是一回事,给他下马威是另一回事。双管齐下。你也以为放鞭炮就真的是欢迎吗?嘿!”
“廷忠也去了吗?”
“小的见识有限,老爷叫怎么做就怎么办吧。”
“横直是没人作声,算是同意了吧。”
“你就带这封信去给其多,看他有什么吩咐。”
“这样看来,他们都照着农会的话办,没有反对的了?”
覃俊三把信给了梁大炮。
花心萝卜把灯搁到茶几上,然后搓搓冰冷的手,迟疑了半天,才在覃俊三对面的椅子坐下。接着把刚才开会的情形添枝加叶地向覃俊三叙述一番。
屋里十分寂静。桌上古老的座钟发出单调的声音,灯光很微弱。主人揭开灯罩,拿划过的火柴梗去挑了挑灯芯,灯花飞散起来,灯还是没见亮一点,覃俊三把灯摇了摇,发现没有油了。他见楼下还有亮,到楼梯口去叫了一声添油。一会,阿珍轻轻地拿着煤油进来给添上。三个人都没有谁作声。梁大炮第一次见到阿珍似的,贪婪地死盯着她胖胖的手,顺着手直瞅到她结实而丰满的胸脯。覃俊三看到梁大炮这神情,眼珠子转了一转,对阿珍端量了一下,眼光同梁大炮的眼光碰上,梁大炮不禁红了半个脸。阿珍不知不觉地又轻手轻脚地下去了。覃俊三目送着她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了,才转回来对梁大炮说:“时候不早了,就在这里过夜,明天天不亮就走。”梁大炮表示踌躇。“拿去!”覃俊三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钥匙来交给他说。
覃俊三的脸色在暗淡的灯影下更加显得忧郁、颓丧。但是,当他抬起眼皮,跟这侄子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却流露了他内心的无限怨恨。“你们的会开得那么晚?”他带着轻蔑而不耐烦的口气问。
“不行。她不——”梁大炮迟疑不敢接,很不好意思似的。
花心萝卜接过阿珍拿来的暗淡的豆油灯,凑到楼梯口去迎着覃俊三下来。
覃俊三又抽出一支白朗宁来,一起给了梁大炮,说:
覃永秀是覃俊三的堂侄,先前覃俊三当团总的时候,这个侄子一直是他的跟班。虽然这个侄子学了一套抽大烟、喝酒、赌钱的不正当嗜好,有时还连累到他,替他赔点小账,叫他厌烦。可是只要覃俊三有什么事,总也少不了这个侄子,花心萝卜也抓住了他的这点把柄,到十分困难的时候有这门奔头,生活总可以混得下去。因而得过且过,不肯找个正经的活来干,也不想找个女人来成家,今年已经三十五六的大岁数了,还是个光棍。
“这就得了吧,是你不敢,不是人家不——”
“把它盖上,收起来。把灯熄了。”覃俊三说完就走下了楼。
“那——”
三姐划根洋火又点亮了灯,瞟了男人一眼,引着对方注意桌上没吃完的炖鸡。
“你以后只要好好干就行了。去吧!”
“叫他在厅里等,我就下去!”覃俊三说。
梁大炮到楼下去了。覃俊三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三姐穿件粉红贴身的小衣,光着小腿,拖着一双花鞋出来,直盯着丈夫,满腔怨怒地说:
这时候,覃俊三正在“近水楼台”的小楼上同三奶奶喝鸡汤,听到有人来,噗地一声把灯吹灭了。丫头阿珍摸着黑,上楼来悄悄地说:“永秀来了。”
“我当你也同他去了呢!”
参加会的人都回到了家,狗的吠声已经沉寂,夜已很深。花心萝卜离开了农会的火堆,悄悄地朝覃俊三的“近水楼台”的房子走去。那里,现在还有暗淡的亮光,风轻轻吹动,塘边的竹丛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鱼受不住冷,偶然跃动,水里响了一声,花心萝卜的心不禁收缩一下,回头看了看,没见到有人跟来,才加快脚步,往覃俊三的后门溜进去。
“你还没睡呵?!”
深夜。
“不睡怎的?睡了,好让你们搞鬼不是?做这种没阴功的缺德事,看你们将来都不得好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