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开会怎么讲的?是不是要来工作队?能真的要分田吗?”韦大娘转过身来注视着丈夫,就是要从他的眼色看出什么秘密似的。
廷忠却没作声,拉过被子躺下。
“就是说是又要下来工作队了,分不分田没听他们讲。要是还让梁大炮、赵佩珍这帮人把持农会,就是真的要分田也分不到我们这些人的份上。”
“这时候你也信起命来了?”韦大娘笑着说。
“你说,来了工作队,对待地主老财能怎样?”
“看我们的命吧!”廷忠又叹息了一声。
“谁知道,反正跟他们没沾亲带故,爱怎样就怎样,管他那么多。”
“人家说,怀孩子操劳过重,怕……”
“对啰,以后我们可别管那些闲事。”
“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血肉,就是苦一点,也要把他拉扯大来,要不,福生太孤单。”
“看是什么闲事,不相干的谁管它。”
廷忠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
廷忠看松明还有大半截,把它吹灭了。韦大娘嘟嘟哝哝地说:“松明也快点完了。年货一样也没办。今年好运气养得五只阉鸡,留下三只过年,明天捉两只大一点的连同一担柴禾挑去圩上卖了,买回斤把油和三四斤盐回来,要是老天保佑,天不下雨,山上的木炭能烧成了,换得钱买得十多二十斤糯米和几斤片糖回来包几只粽子,做些米花糖;要是炭烧不成,粽子、米花糖不做就算了。墙头上还有几条牛骨,记得明天顺便拿去圩上换回一包火柴。”这时,福生醒过来要屙尿,听见妈妈说要去赶圩,就嚷着要买鞭炮。
“生下来后把他送给人去吧。”
“盐都没有吃,你还要买炮仗!”韦大娘抱怨着。
“明年又多一个口!”
“人家说工作队快来了,来了工作队,个个人都有饭吃有衣穿了。”福生说。
“快五个月了。”
“你听谁讲的?”
“多久了?”廷忠问。
“是赵三伯说的。”
人们一个个走了,只有花心萝卜舍不得离开这堆炭火似的,抱着膝盖不动。韦廷忠开完会回到家,老伴正在鬼鬼祟祟地整理着箱子,见廷忠进来,不免慌乱起来,立即把箱盖扣上了。廷忠想问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韦大娘见丈夫没理会才宽了心,把手上拿的松明放在床边的石板上。解开衣扣,准备上床睡了。廷忠这才发现她肚子高起来似的,便拿关怀的目光瞅着她,两人眼光相遇,叫对方不好意思微微一笑,把脸转了过去。
“又是赵老头——他还讲了什么?”
“民兵的要起带头作用,早点到。”梁大炮补充了一句。
“他说,将来地主的田地都得拿来分给穷人。”
“我没见到还能胡造谣吗?你真是。”赵佩珍讲完这句话急忙坐了下来。人们听了这个“新闻”不禁掀起了一片喧哗:有好奇的议论,有怀疑的猜想,苏绍昌就在人声嘈杂中宣布散会。完了,望着各人走出门槛的背影嚷道:“大家记住呵,工作队到村时候每家都得来一个人欢迎。”
“他怎么知道?你不要听他的话。小孩子以后不准乱说话,知道了吧?”
“你看见来了吗?”马仔大声问。
“不要这样吓唬他,小孩子知道什么,讲了一句错话也犯不了罪。”廷忠说。
“苏主任和梁队长都讲了。我只说,妇女同志——笑什么?不是叫同志,难道跟旧时那样,称你们做太太、奶奶?现在告诉你们,你们又不信,过两天就见大世面了。人家工作队男男女女都不分。我们现在在一起开会,脸上还转不来,叫你怎么好?我现在做主任的告诉大家:这回京里来的工作队,男男女女是不分的都混在一起的,大伙千祈不要见怪。反正是时代潮流,将来我们自己也是一样。”
“不管是犯不犯罪,反正不管什么人我们也别得罪就好。”
“快点吧,又不是要上轿,别打扮得那么整齐了!”谁在角落里说。
廷忠同平素一样,知道顶嘴不会得到什么结果,干脆不作声就算了。
主任的话没完,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大家一看,原来是妇女主任赵佩珍。她站起来,忸怩了半天,要说不说地用含笑的眼睛瞟了全场一眼,整理一番头巾,挽一下乱了的鬓发。
一会,福生又睡了,发出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虽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福生的那身破烂衣裳却在廷忠的眼前出现。他把给小孩缝套衣服的打算告诉了老伴。他说,就是木炭烧不成,多卖两只鸡凑合一下,不够也差不多的。新年反正没有什么亲戚来,年卅晚有一只鸡就成了,姑妈要来也不是客人,有什么就吃什么,倒是好招待的。
“谁还有话要讲吧,快一点。灯油……”
韦大娘见到丈夫平素对待福生总是冷冷的不大关心,未免感到委屈,现在听到他这样细心地为福生计算这个计算那个的,不觉宽了一半个心。顺口就说:“福生的衣服不用操心了,明天去圩上给他缝一套吧。”
苏绍昌摇了摇桌上的灯,把灯芯捻高了点。毫无目标地向大家问:
“哪儿来的布?”廷忠不禁惊疑地打断她的话。
梁大炮讲完了话,又坐回火旁边来烤一烤冷了的手。旁人对他爱理不理的,有的伸了懒腰打着呵欠,自言自语地说:“该散了吧。”
“管它哪里来,反正有布给你就是。”
则丰嘟哝着说:“我条卵规矩,谁要半夜三更来偷鸡摸狗,老子就不客气。”
“偷人家的还行吗?”
这时候,屋里掀起一片喧哗。
“看你嘴巴说的,什么偷来偷去。”
“刚才苏主任讲过,明儿后天工作队下来的事,大伙都听了。这个工作队的人马我在区上见过。同以往本地来的工作队可不一样,单拿讲话一门就叫我们这些土佬干瞪眼。所以我说,工作队来了,谁也不能乱说话。谁要乱讲了什么,扯起是非,自己担当。”梁正这一吓唬起了作用,人们都停了讲话,静听他的:“我们民兵更是要守纪律,没有我同意不得单独行动。前次农则丰开枪打人的事,就是犯规矩的行动,往后……”
“我不懂你搞什么鬼。”廷忠觉得老婆总是爱接受人家的小恩小惠,心里是不高兴的,可是从来也没怎样明说。
黑板前面站了一个高大个子,脸色黧黑,左边腮帮有一颗长着几根毛发的黑痣。他就是民兵队长梁正,外号叫“梁大炮”,早先在外边当过差,做过排长什么的。抗日胜利第二年才复员回家。刚解放时来了清匪反霸工作队,老乡们不十分明白政府底细,谣言很多,都不敢出头。梁大炮是漂过江的人,懂得交际应酬,当上了民兵队长。
韦大娘终于告诉丈夫:刚才他去开会的时候,覃俊三的小老婆过来,叫她明天去她家帮挑糯谷去磨坊,看见福生的衣服烂得真是“串得钱来包不了米”,就说:“看你们小两口的日子还是过得不宽裕呵,跟我过去拿点东西回来过年吧。”韦大娘看东家一片好心,终于跟去了。她们悄悄地打后面的小门进去,覃俊三的小老婆叫韦大娘在厨房等着,自己进去一会,一手抱着一个小包袱,一手提着一只篮子出来,交给韦大娘说,包袱里是早先存下的三丈蓝靛染的土布,这几年,大家都兴穿洋布,留着也没用,叫韦大娘拿给福生做套衣服,余下的大人还够做件上衣;另外,里头还有个小包,包的是一副金耳环,一对玉镯。都是原先准备等韦大娘出嫁时候给她的,只因她过门那年,正巧这位东家奶奶病了,没有给成,后来事情多也就把它忘了。现在还是拣出来给了她,作为她做养女一场的纪念。篮里放的是两斤片糖,两块腊肉。还说,等糯米磨好回来再给十斤八斤做粽子、米花糖什么的。韦大娘还说,当时见东家奶奶这时候是那样真心实意的,不像旧时那么尖酸刻薄的样子,不好意思推托,只好把东西拿了回来。
“各位父老兄弟,我补充个意见。”突然一声高嗓子,把叽叽喳喳的喧声压住了。
“你就爱贪小便宜!”廷忠虽然不大高兴,也不过于严格责备,只是这么随便说了一句。
“不抽。”马殿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之后,又猜疑地反问:“工作队这下子来是不是——”
韦大娘见丈夫的口气是温和的也就没顶他的嘴。过了一会才又说道:
“你不抽吗?”则丰把烟交回马殿邦,顺口问道。
“三奶奶见我拿了东西要回的时候,她把我拉住,叫等一会。我以为她要干什么。”
马殿邦从口袋掏出纸烟来递给则丰。
“她要干什么?”廷忠问。
“管他那么多,人家真是要来帮助老百姓翻身,还在乎你欢迎不欢迎,”农则丰搓搓手,往火上烤了烤,“有烟吧,给卷一支。烟叶今年也贵了。”
“她望了望我,想了一会,才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刻着图章的金戒指,小声小气地跟我讲:‘这是我的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祖父下葬时候也舍不得放在他的身边。现在碰上这个时势,怕将来——唔,你在我们家那么多年,我什么心眼你都知道了。除了你没有地方放了。你就帮我收起来吧。’说完,她就把它硬往我怀里塞,我本不想接过来,可也不好说。现在,我把它放在香炉里。过几天年三十晚,你要换新的炉灰,千祈别把它倒了。唔!你睡啦?”
“明天我还得去圩场买油盐呢。”廷忠坐在靠门的那一堆火的旁边,同马殿邦、农则丰他们谈论年关的事嘟哝着。
“没有。”廷忠今天去松林烧了一天炭,疲倦得厉害,昏昏沉沉地瞌睡来了,不在意地随声应一句。
苏绍昌本来准备要讲的还不止这些,可是,一站到讲坛上来,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特别是刚才梁正告诉他的那些,更加记不住,只说出一个头,就把后面的给忘了,一大段尾巴给讲漏了。
“没有?——你听到我同你讲些什么?”
这一下子可是有人注意了,不少人抬起头望着这位主任。主任发觉别人盯着,不敢同谁的眼光相碰,直瞅着灯光,说:“等明天工作队下村的时候,各家各户都要有人来学校操场站队欢迎;学校放假了,到时小孩子也来扭秧歌、烧鞭炮。”
廷忠没有作声,翻了半个身,把脸背过去,好像要回避对方的纠缠。韦大娘却向空出的空隙往他的背后挤了挤。
“开这个会是因为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上头又有工作队下来,”苏绍昌继续讲,“这个工作队跟以往的可不一样,是打京里派下来的。我们一定得好好欢迎招待。怎么欢迎招待呢?”他自己反问了一句,顿一顿。
“你从他家拿出这些东西来,有人看到了吧?”廷忠带着忧虑的口气问。
他的调调老是不高不低不冷不热的,引不起大家注意。有些人照样低着脑袋打盹,有些人继续开小会,悄声嘀咕。苏绍昌却不去计较这些,不管人家听不听,照是把话说完了就算。
“没有。谁也没有看见。大奶奶再三吩咐,不让告诉什么人呢。”
虽然人没到齐,但是再等也不会有人来了。农会主任苏绍昌给刚进来的民兵队长梁正拉到黑板旁边去咬耳朵,唧唧哝哝地讲了一阵。完了,苏绍昌才把桌上的煤油灯的灯芯捻亮一点,开始说:“好了,开会吧,上头来了紧急通知——”
廷忠不哼气,静了一会。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嚷嚷吵吵。天气冷,有些人到门外拉回些树枝子来烧火。大家有了火烤,会开不开也不在乎了。
“我看那些布不能给小孩做衣服。”廷忠想了半晌说。
“你说谁不早来?你们早来就开成会啦?我看,比我迟到的还多哩!”
“为什么?”
“得了吧,我看谁在家也没闲着,快来快散倒是真的。”
“工作队这两天就下来了。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呢。”
“可不是怎的,我也是要在今晚把一对竹篮编好,明天——”
“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又不是偷来骗到的,关旁人什么事?”
天色已经黑了好久了,广播台虽然再三地叫喊紧急开会,人们还是稀稀拉拉地爱来不来,有的让小孩来顶数,有的来个老太婆;而这些老太婆比年轻人耐性还差,脚还没迈进门槛就唠叨:“又是开什么会呵!人家正赶剥花生,明天赶圩去换回几斤盐,偏偏这个会那个会的老是开不完。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
廷忠不好再说,屋里陷入寒冷的寂静。老鼠又猖狂地奔跑。
小学校是在村子的东头,原先是一间土地庙,二十五年前这里也闹过一次革命,泥菩萨给搬走了,这里改做民办的初级小学,增建了一排拿竹篱修起的校舍。天井里小孩们种着几盆万寿菊和一株石榴,教室的课桌和门窗破烂得很不像样,糊窗口的纸破了,风呼呼地直吹;农会和民兵常在这里开会,把桌子板凳弄得东倒西歪;墙上,还留下现眼的“寓兵于农、寓将于学”的反动政府骗人标语的痕迹。
“腊肉放在什么地方,别叫老鼠拿去过年了。”廷忠问。
正是小鸡回窝的时候,树上的广播台传来农会的一个紧急通知,说是有要紧事,各家各户吃罢晚饭都到小学校去开会。
“放到坛里,把它盖严了。”韦大娘松了口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