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你是个主任也没讲正经的。”银英撒娇地瞅了对方一眼。
“你手上的鞭子,不是能骑吗,小孩骑的木马,还没有你这条鞭子好呢。”
“我这个主任呵!……”
“我手上怎的?”银英把右手一摆,那只最近才从城里买来的玉镯晃了一下,不觉红了半个脸。
“怎么的,不好呀?”银英马上逼着问。
“你手上不是。”苏绍昌说。顺手坐在车辕,卷起纸烟来抽。
苏绍昌苦笑。说不出话来。
“哪里来的马骑?”
“廷忠,怎么搞?能接得成吗?”花心萝卜去解了小便回来问道。
苏绍昌带着微笑看花心萝卜。银英不知道他们讲的什么双关语,倒是认真地问:
廷忠搞了老半天,绳子都烂了,接不上,心里正发火,埋怨老婆没有好好地检查就借来了,弄得半路上出事。他只顾接着绳子了,没大留意对方的话。
“我正笑永秀,他坐牛车都坐不稳,还想骑马。”廷忠一边正在接绳子,一边同苏绍昌交换眼色。
银英见他不作声,凑上去看了看,说道:
银英抹一抹给风吹乱了的刘海。她那又胖又圆的脸,像五月里的蜜桃,一双大眼睛,挺会传情表意,身体长得也挺丰满结实,有一股青春的吸引人的魅力,叫人见了一回就不容易忘记。
“呵,我当作你要在这儿让牛吃饱了再走。原来是绳子断了。廷忠叔,别那样鼓起嘴巴不高兴了,我给你去拿一根绳子来。”
花心萝卜尴尬地避开银英的眼光,苏绍昌却像初次看到银英似的,仔细地盯着她。
银英马上奔跑到牛群里去。她那根用红绒绳扎着的辫子在背后飘动,挺惹人注目。
“找我,干么?”银英严肃而戒备地反问。
“真是一匹野马。”苏绍昌目送着她的背影说。随即拍一下花心萝卜肩膀:“你这个人平时呱呱叫,这一下子嘴巴含着橄榄似的,讲不出话来了。”
廷忠忍住了笑,抹了抹眼泪。见到银英,好像发现什么东西似的,高兴地说:“呵!你来正好,正要找你了——”
“你看,谁来了!”花心萝卜很难为情,找到借口,把话岔开了。
“你们笑什么?”
前面大路上的山坡,果然来了一个妇女。等她走到近边,才认得出是岭尾村的赵佩珍。这人跟村里普通妇女不大一样:她不做田地里的活路,平日买回棉纱来织些土布,然后拿到圩场去卖;每年,秋收过后,外地的巫婆来村里给人求神问卦,她撂下买卖也不做了,帮巫婆挑篮子、提包袱什么的,做巫婆的跟班,在这方圆五六十里的村庄走动。解放后,乡里要组织妇女会,旁人还摸不着头脑,不敢出头露面来同公家人打交道,她因为见过世面,能说能讲,外地人讲的官话也好,白话也好,她都能夹七夹八听懂一点。终于给她当上了乡的妇女主任。
银英不知车子为什么突然在这地方停下,奔过来,看到他俩直笑,就问:
论岁数,她已经是三十七八,快近四十了。人却收拾得挺干净利索,眉毛和鬓角都是修饰得十分整齐。人家年轻的妇女才兴的绣花头巾和穿着镶花边的衣服,可是,在她身上却总也没缺过这些衣饰。她同巫婆们还学会嚼槟榔,嘴唇总是又湿又红。
“牛肚带断了!”廷忠回答,苦恼地把断了的两头带子拉拉看,试试它的韧性。带子已经霉烂了,使劲一拉就断。没有带子,车不能继续走了。廷忠把辕放下,把车往后一抬,把牛解放出来。车床突然倾斜,花心萝卜没留心,几乎要翻倒,不禁哎呀一声,惊叫起来,引得苏绍昌和廷忠都发笑了。
现在,她还没走到车子跟前,远远地娇声娇气地向苏主任嚷开了,大家却没同她搭腔。花心萝卜低着声同苏绍昌说:
“怎么回事?”苏绍昌问。
“看她又到城里浪去了。”
廷忠跳下地来,把牛拉住了。
她拿着雨伞,挑着一只篮子,潇洒地走来。
“没有,没留心听。你们说了什么?——呵!吁——吁!”
“可把我累坏了。”她把篮子和伞放下,也坐到车辕上来。
“你刚才听到我们的话了吧?”
花心萝卜听她说累,就特别留神盯着她两只发蓝的眼圈。
“你要讲什么吧。”廷忠这才回过头来望了他们一眼,立时又“咄,咄,快!”赶着牛。
“干吗那样看人,是不是——”她有点窘,脱下绣着壮锦的头巾抹抹脸。
“你到底怎么搞的,老是这么闷声不响。”
“城里有什么新闻吧?”苏绍昌问。
“什么事?”廷忠答了一句,没有回过头来。
“呵!苏主任打扮那样整齐,要做新姑爷似的。”这位妇女主任好像抓到了话题,放心谈笑起来。
“那好办。”苏绍昌说。一会,他想起什么事情,叫了一声:“廷忠。”
“讲正经的吧。城里到底有什么新闻?”苏绍昌又带恳求的口气说话。
“谁想,也是白想,再怎样自由也好,蒸发糕没有媒(酶),总是发不起来。”花心萝卜说。
赵佩珍把眼前这几个人都瞟了一眼,对廷忠特别放心不下的样子,迟疑一阵才说话:“城里来了工作队,不几天就会到区上来了。”
“他,同米粉一个样,软得立不起来,银英这号女子不会要他的。”
“来了工作队算什么新闻。”花心萝卜失望地说。
“为什么?”
“噫,你没见到可不敢说。这帮工作队说是要来分田地的呢。跟以往清匪反霸来的那些可不是一路货。人家是北京来的,男男女女,衣服穿得挺新式,好些女的头发是卷的,跟马戏团的绵羊一个样,就是没有抹口红。”
“谁?是岭尾村的梁上燕老师?那,不会成功,她不能要他。”
赵佩珍要显示自己比旁人的见识广,口气很大,另外还给工作队添了好些花头的话。苏绍昌同花心萝卜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说:“果然来了!”
“别开玩笑了。人家早就有人盯着了。”
“你知道他们几时下来?”苏绍昌问,留神地等着回答。
“那,你现在是不是想——”
这时,银英拿了绳子来了,听到苏绍昌同赵佩珍说话,一边把绳子交给廷忠,一边问他怎么回事。
“‘跳槽的马’,不怕,抓住了缰口,它就乖乖地任你摆布了。要是没有性子的娘们,跟这只牛似的,慢吞吞的,走路都要你背着她走,那,宁愿打一辈子光棍还自在呢。”
“说是北京来了工作队,快到区上来了。”廷忠冷淡地回答,好像对赵佩珍的话不大相信。
“这些‘跳槽的马’可难驾辕呵。”
“北京来的?那是什么样的人呀?”银英高兴起来,马上转向赵佩珍这一边来打听。
“可不是怎的,这一下子兴起自由来,正是‘瞌睡碰上枕头’正合适了。”
赵佩珍说她问是问过,但是,不知道哪一天下来,下来也不一定就到我们这个区。
“她一直也没回婆家不是?”
“管他来不来。来了,你们两位主任可是要团团转了。米花糖多预备两块吧。廷忠,整好没有?你老是一个调门,不慌不忙的,太阳那么高了,我可上你的当了,不坐你这个车,我走路都早到了。”花心萝卜仍然抱着膝盖望着廷忠说风凉话。廷忠正在紧张地绑绳子。
“就是她!”
“你还是走吧,一下子绑不好。”廷忠说。
“是银英吧!”苏绍昌瞪着眼看,认不清似地问道。
赵佩珍站起来要走了。银英默默地盯她一眼,不问又安不下心来的样子,终于问她:“工作队里有没有女的?讲的官话还是白话?”
苏绍昌和廷忠顺着花心萝卜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溪水边的芦苇跑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一边赶着一只小黄牛,一边整理她的头巾。
“你问这干什么?人家女的同男的都混杂在一堆,弄不清。”
“你看,呵,是她!……”
“那是‘杂合会’,才有味道哇。”花心萝卜插了一句。
“我看你的心就没老。”
“他们住的也不分男女吗?”银英惊奇地问。
“猜不着。我们老了,这都是他们后生仔的事了。”
赵佩珍把雨伞挑上篮子轻飘飘地走了。苏绍昌不安起来,皱着个眉头,望了望太阳,看时候不早了,也提起篮子要走。
“咄!咄!快点走!”廷忠又扬着鞭子赶着牛。
“苏主任,快整好了,上车坐吧。”
“你猜是谁吧?”苏绍昌问。
“不,不,我赶快去,晚上还得回来同大伙商量农会的事。万一明后天人家工作队真是下来了,还不得腾屋子、要饭菜吃呀!”
“这歌子可是同一盆炭火似的,把人都弄得暖酥酥的。”花心萝卜贪馋地说。
苏绍昌走后,花心萝卜仍旧抱着膝盖不动,望着廷忠催道:
石头浮面才分离。
“廷忠,还不行呀?你总是慢吞吞的。”
一块石头丢落水,
“你要走就走嘛,也没拴你的腿!”廷忠头也没抬,只使劲绑着绳子。
生死我俩共堆泥;
银英放下鞭子,凑上去帮廷忠拉紧绳头。一会,绳子绑好了,她拿起鞭子又跑去田边帮廷忠把牛牵回来,看廷忠驾好车开动了,才跑开去,把零散的牛赶在一起,打算赶到山那边去。
生不离来死不离,
牛车又单调地吱吱地继续开动。花心萝卜还是死皮赖脸地爬上车床去。廷忠没有理睬他,老半天两人都不作声。花心萝卜憋不住了,才问廷忠:“昨天去扛回牛来,怎么招待?整个牛是不是全部都弄回了?”廷忠老实告诉他:“牛肉全都要回来了,就是剩下牛头没法拿,丢下了。”
歌声停了一下,又唱起来:
“丢在什么地方?”花心萝卜非常关心地问。
廷忠和苏绍昌都没作声。
“告诉了你,冬笋你就挖不成了。咄,咄,快走!”廷忠看看太阳已经出来好高了,心里发了急,扬了两下鞭子。
“听。谁唱的?多好!要是同旧时那样,兴赶歌圩,保管她能挑回一担彩头来。”花心萝卜说。
“我倒不稀罕那些死牛肉。”
这时候,溪水边传来女子唱的山歌。
“你稀罕也还不是白费心机,过了一夜狼还不来啃光了。说不定还有人把骨头也搬走了呢。”
田野上逐渐有人出现了。有挖花生的,有掘荸荠的,也有铲草皮灰的,有的却挑着青菜,挑着沉重的谷米,三个两个的往圩场的路上走。牛群也放出来了,牧场上牛群在那儿蠕动。
“一只牛头能有几两肉,谁会半夜三更去干这个?”
“反正我们不是他的管家,不知道他的底细。”苏绍昌冷淡地说。
“没有人干?山上那几个家伙知道了,他们不来拿吗?不管它有几两肉,总比他们偷挖的芋头、红薯强。”
“咄!咄!快点走!”廷忠扬着鞭子催着牛。
“我看他们几个自从则丰打了他一枪,现在怕不敢在附近待了。”
“你不能这样说。他老人家经常就爱周济孤儿寡妇的,这个来那个去,数目可也不少。”
“你怎么知道?”
“开销再多也用不到他的零头。”
“我……唔,当然……我只是将心比心,要我就不敢。”
“他再领情也不能给我们全包下来嘛。其实……”花心萝卜讲到这里,忽然警觉地看了廷忠一眼,马上改了口气,“他家这几年开销大,也没有什么了。”
“他们要同你一样,就用不着上山了。我昨晚还同则丰纳闷,苏嫂的牛掉到这个山谷,挺奇怪。”
“既然是这牛护了他的家,那他该领你的情啰!”
“算了吧,有什么奇怪,人有时还掉下崖呢,何况牲口。”
“风水八字固然要紧,有好风水八字,要是叫灾星进了门,也是会克扣掉的。”
“这几个坏家伙,这回工作队一来,看他们是不是还‘死鸡撑硬颈’,不肯下山。”
“他的家是打那年移葬了祖公以后才发起来的,哪里是你买的这只牛,——你才买回几年?我说,人要想发家,离了风水八字是不行的。”
“你看刚才赵佩珍讲的工作队,会不会是真的?”
“苏主任,你使用的牛多,比我们在行。你看这只牛怎样?自从我帮他老人家买回它来,他家就一年比一年兴旺,人家都说这牛是护家宝呢。”
“她的话,你打他七折八扣就差不多。”
廷忠不再说什么。车子又发出单调的吱吱的声音,慢吞吞地移动。
这时,山头和田野传来一阵一阵的山歌,有时是对唱,有时是几个人联唱。廷忠仔细一听,当中有这样几句:
“什么人的牛呀,不是覃三叔家的吗?别担心,这牛还是我帮他老人家买下的呢。”
烧火不给火花飞,
“不是我自己家的牛,给你们拉坐,叫东家看到多不好呵!”廷忠对花心萝卜坐上车来,有点不高兴。
恋情不让旁人知;
苏绍昌也想上车来坐,又怕车上尘土把新衣裳弄脏了,正犹豫,花心萝卜却伸开手来把他拉上去了。
行路相逢不相问,
花心萝卜趁势爬上车床上来了。
两家低头两家知。
车突然停下来,牛张开两条后腿要拉屎。
廷忠觉得这首山歌又亲近又疏远,“什么时候,什么人唱过?”廷忠专心地追寻他的记忆。那是他还没有同韦大娘结婚,苏嫂已经寡居了几年的时候。有一次正是木棉花开得正盛的时节,苏嫂同则丰的老婆搭伙种玉米,见他一个人在附近看牛,她就唱起这首山歌,仿佛是故意唱给他听似的,使他纳闷了几天。可是,现在又是谁唱的呢?歌声是从几个挖荸荠的妇女唱出来的,不可能有苏嫂,她今天一定是去圩场卖牛肉。
“我去山上挖点冬笋。”
“是什么人唱的呢?莫非是谁唱给他听的?”廷忠回头瞅了一下正在打盹的花心萝卜。
“你去哪儿?”廷忠这才问着花心萝卜。
“永秀!”廷忠想来想去,才叫了一声。
“正好我们同一段路。”花心萝卜说。
花心萝卜揉了揉眼皮,惊慌地望了望他。廷忠把山歌告诉他,顺便好心地劝他找一个人成个家好了。
“上那坪去一趟,今天是给老丈人迁坟。”苏绍昌说。
“一根木头是难烧着火的,一个人怎么也是孤寒。”廷忠最后说道。
“苏主任穿那样整齐去哪里做客呀?”
“前两年倒是有这个打算,如今没有这份心机了!”
廷忠回头来看了看他们两个,说是到马鞍山拉茅。另外向苏绍昌看了看,问:
“怎么搞的?”
“廷忠,上哪儿去?”花心萝卜紧跟上来就喊。
“如今虽然闹自由,不花钱。可是,不花钱的货,你能管得住她吗?我看,现在谁是谁的老婆都分不清了,成天男男女女混在一堆,白天黑夜地开会、打闹,嘿,什么戏唱不出来呵。”
牛车从西头沿着长长的村道,到了东头时候,村口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覃永秀,旁人却管他叫“花心萝卜”,是个讲话好听、干活稀松的人。解放前赶赌场时候,吸过烟毒,现在脸色还是瘦黄瘦黄的,好像老也睡不够的样子,他腰上别着一个竹笼,扛着一把锄头。另外一个叫苏绍昌,是这个乡的农会主任。他穿一身没洗过水的青色的土布衣服,提着一只篮子,篮盖下露出一截腊肉和一炷香。
“你不要乱讲。你看这一年多来,也没见闹过什么事嘛。”
廷忠赶着牛车,往山上拉茅去了。这天气。出了太阳还是有点冷,廷忠坐在牛车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鞭子挟在腋窝,让牛慢吞吞地拉着走,等到发觉牛走得太慢了,才吆喝两声,可是,牛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摆了摆耳朵驱赶着蝇子,仍然迈着它的方步,车轴发出单调的吱吱的声音。
“你就这样死心眼吧,好戏还在后头呐,你没听刚才赵佩珍讲的:这帮工作队来了,不知又闹出什么新花样了。听说前面五区闹得……”
现在,田野上正铺着一片橘色的阳光,河岸上的一带树林和村庄的当腰,横挂着一道淡淡的雾霭,这雾霭在阳光照射下闪现着一条虹彩。田野很寂静,彩色的野鸡跑到光秃秃的田边来寻食。
“闹得怎样?”廷忠信以为真,急忙打断对方的话。
韦大娘把牛鞭放在丈夫的身旁,重新理一理头巾,进屋去了。
“反正讲多了你们又说我花——”花心萝卜想说又不好说出口,只改变口气说,“我是对谁也不能轻信:吃甘蔗,吃到一节剥一节,走一步再看一步。”树林的雾霭已经消散了。大地上是一片温暖的阳光,马鞍山上的松林冒起一缕蓝烟。廷忠看了看,心想:“谁上山那样早?可别把松林烧了。”花心萝卜也瞪着眼狐疑地瞭望了好久,然后,要廷忠指给他苏嫂的牛跌倒的地方。“就在松树林上去一点。”廷忠告诉了他,他没再说什么。牛车继续走了一段路,花心萝卜就跳下车来,朝松树林的小道走去。
“鞭子放在这里,去吧,牛和车都在谷场那边哪!”
“怎么啦,不去挖冬笋啦?”廷忠问。
韦大娘看了他这个样子正要发火,但不知怎样,马上又压抑住了,改变了口气,温和地说:
“你先走吧,我解个大便就来。”花心萝卜吞吞吐吐地,一边讲一边走,连头也不回,害怕人家拉住他似的。
廷忠头也没抬,给石头滴了一滴水,继续磨他的刀,仍旧不作声。
“我看你想起那只牛头来了吧?咄,咄,快点走呵,快到了。早上没喝足水吧,走得那样慢!”
“去吧,我把牛车借来了。凑人家的牛车今天有空,把茅草都拉了回来,就省了一件事了,免得你来回跑他几天。”
廷忠扬着鞭子吓唬着牛,牛摆了摆尾巴,快走几步,又照老样子慢吞吞的了,车子仍旧唱着吱吱哩哩的单调的歌声。廷忠伸一伸发麻的小腿,回头望了望,花心萝卜往右边路上走去了。
“你尽干那些不管用的事,这时候磨刀干什么,又要去砍牛骨头吧。”廷忠瞪了对方一眼,无可奈何地不作声。给石头滴了一滴水,又继续磨起来。
“一只牛头是比冬笋好多了,还不要费力气去挖。”廷忠心想,“反正苏嫂不打算来要了。我应该一早就来拿回去。茅草什么时候拿都可以的。都是她不通人情,一定要这样做,真是没法。但是,花心萝卜这么晏才去,保准他什么也拿不到了,那些烧炭的人还不早拿了?谁那样早就上去烧炭了呢?一担炭现在能换上五六十斤玉米。今天把茅拉回了,如果天不下雨,也去烧他几担炭,拿去城里卖了,买他四百来斤木薯、七八十斤玉米,加上自己还剩下百来十斤芋头,明年三四月春荒,马马虎虎能度得过去了。……现在离年卅晚,还有半个来月,元宝、蜡烛,这些年货少买点不打紧。就是这么一个年节,多少也得包几个粽子,做点米花糖,不然,小孩瞪着眼看人家咽口水……福生的衣服烂得不成样子,该给他缝一件新的了,但是这又得五六元人民币,哪里去找?一只猪现在至多七十来斤,要养到明年五月节再卖,就可以凑够买只小牛来养,碰上好运气,不发瘟,后年就能开犁。以后每年省下牛租,日子就好过些了。……但是,福生过了年就要上学,没一件衣裳……”
韦大娘拿着牛鞭子进来,见丈夫不慌不忙地磨刀,就抱怨道:
廷忠这样计算那样计算,这一头想通了,那一头又有问题,好像走到蒺藜地里,揪开了这个刺,又被那个刺挂上了,心里挺烦乱。
一早,廷忠吃完稀粥,找出柴刀和扁担来,打算上山挑茅,顺便砍回山竹来编个鸡罩。他用手指试试刀刃,刀口钝了,舀了一碗水,找块磨刀石来,蹲在屋檐下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