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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福生,开门!”韦廷忠喊,随后自己叹了口气。

“妈!”屋里小孩叫了一声。

小孩把门开开伸出小脑瓜来,望着父亲说:

韦廷忠回到家,敲了半天门,没听到动静。歇了一会,再敲,仍旧没人答应。叫他实在不耐烦了,拿手上的木杠往门上擂了两下。

“爸爸,你哪里去啦,你没吃晚饭不饿吗?”

两人在塘边分了路,走回各人的家。

韦廷忠在朦胧的月色下,看到鸡笼的门没有关,拿块板把它堵住了。

“我看看吧,她不一定要我帮忙。”

“爸爸,我要屙尿!”

“我明天还得上山把茅草运回来。”

“有尿就屙嘛,还叫人。进来把门关上。”

“你呢,为什么不帮她去?”

韦廷忠说着进到屋里来,因晚饭喝了酒,口挺渴,就着从门口射进来的月光,往饭桌上找米汤稀粥喝,但是,瓦罐和鼎锅都是光光的,他愤愤地把舀饭的木瓢一扔,抱着福生往床上睡觉了。

“我说你有空就帮苏嫂把牛肉拿去圩上卖了吧。”

“哪里游逛去啦?”韦大娘带着又是怀疑,又是嫉妒,又是责备的口气问。显然她并没有睡着。

农则丰说打算到圩上买一只猪崽来养,怕钱不够,不一定去。

“嘿,你没有死呀!”韦廷忠忍不住发了火。

韦廷忠不作声,沉默了一会,等到快要分手了才问道:“明天你干什么去?”

“呵,原来你是咒我死,好让你跟人家——”

“管不着也管一下,怕什么的。你就是那样怕事。”

“得了吧,我做了什么啦?”

“管他什么都好,反正我们管不着。”

“自己做什么自己还不明白,哼!”

“恐怕不只是耍风流呢。”

“你不要将心比心,以为别人也跟你一样。”

“你就爱管闲事,活该!我看,准是有人又从什么地方领来了耍风流的娘们。”

“跟我什么一样?我……”

“妈的,把裤腿挂破了一大块!”农则丰走回原路后,弯下腰摸了摸裤腿,不胜懊恼。

“妈妈!”

他们走到榨油房跟前时候,农则丰的裤腿给倒在路边的竹枝子挂上,发出了响声,躺在榨油房门前的狗汪一声,惊叫起来,屋里的灯突然灭了。农则丰和韦廷忠怕狗追上来,赶紧转回头照着原路走。

“呜呜!”韦大娘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跟你这个人过,算是前世没修好阴功呵……呜呜……”

农则丰说罢,手脚灵快地拐过左边一条小路,往火光的地方走去。韦廷忠迟疑了一会也跟他去了。

“妈!”福生一边钻进被窝,一边叫唤。

“妈的,旧阵时,兴赌纸牌、抽鸦片烟什么的,还有个别玩头,而今玩什么呢?走,我们看看去!”

“唉!”韦廷忠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得已地躺下了。但是,不知是喝了酒兴奋的呢,还是平白受的窝囊气,闭不上眼。

“谁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福生很快就睡着了,发着轻轻的鼾声,月光透过破了的纸糊的窗棂,照到他的脸上;老鼠互相追逐,吱吱地在叫唤,从被窝上跑过。

“榨油房的灯?公鸡快要叫头遍了,他们还点着灯没睡?”

“老鼠也会欺负人!”韦廷忠想。把脚蹬了两下,老鼠迅速地跑掉了。

“什么鬼火,你多喝了两杯酒,眼睛发花啦,那是榨油房的灯嘛。”

夜十分深沉。

“你看,前面大榕树是鬼火不是?”农则丰拉了拉韦廷忠的衣角。

韦廷忠又翻了一个身,仍旧睡不着。

“没有你这样厉害!”

他今年才四十,看那样子却四十出头了。小时候,家有三亩好田,一年四季是长流水,种两造,不怕旱也不怕涝。家口又不多,只他一个儿子,一个姐姐,父母都是勤俭的人,吃穿总算过得去。廷忠八九岁的时候,还是上学读书的学生。十三岁那年,在他这村附近的山坳,发生抢劫牛帮的案件,政府限令乡长覃俊三追缉破案。覃俊三派出爪牙四处侦察。开头说没找到什么踪影,过两天,忽然说在韦廷忠家的草垛里找出一条牛绳子,拿去叫失主验认,说就是他们拴牛用的。随即来了几个差人把父亲抓去,没有细问就坐了班房。母亲为了营救丈夫,到处求人写状纸、走衙门。但是,乡里能到官府走动的只有覃俊三一个人,这就叫你不得不求这位佛爷去了。覃俊三当着廷忠母亲的面答应帮忙。两趟进城确实又写了状纸,叫廷忠母亲押了个手印才说帮递上去了。过了两个月,却没半点音讯。第二年木棉花又开了,正是要人耕种的时候,廷忠妈又去向乡长覃俊三苦苦哀求。乡长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少不了他,我也不是没帮助过你,你叫我写状纸我写了,你要我讲人情,我去了两趟,耽误了工夫不算,到城里吃喝费用也都是我自己掏出的荷包。我看呀,‘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舍不得钱,趁早别想他能出来啦!”

“你不信?”

“我们家有没有钱谁还看不见呀!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你这个人也是这样信神信鬼的。”

“没有现款,你的田和牛不能换嘛?不说铜钱,金子都能换得来呀。”

“你笑什么?”

“哎呀!我们四口人就靠两块田活命,要……”

韦廷忠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我可不管你们这些。不过,你看是要人好,还是要田,自己拿主意吧。案情可不轻哩。不是我,谁敢硬着头皮去碰。”

“大吉利市!”

“但是,乡长,这可是冤枉的呀!”

韦廷忠听农则丰这么一讲,觉得也有道理。两人沉默下来,走了几步,猛然,天空一颗流星掠过,农则丰吐了一口唾沫,说道:

“冤枉不冤枉,反正现在是看你愿不愿花钱了!”

“谁知道,说不定跟苏嫂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嘛。再说,山上不是有几个家伙还不肯下来投降的吗?一条牛把它扛回山洞去,还不够吃他个把月。”

廷忠妈听他这一说,心更乱,不知怎样好了。第二天,就有覃永秀来同她说好说歹,怂恿她把田典给覃俊三,讲明:钱无利,田无租。等她什么时候有钱,仍旧可以把田赎回来。廷忠妈急着要丈夫出狱,也就忍痛地把田典当给了覃俊三,得八十银元交覃俊三去了结这冤枉案。自家只好耕种几亩靠天吃饭的旱地。廷忠也就在这年春季不再到学校去,同姐姐一起帮助母亲做些田间的零活。

“把牛推下岩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覃俊三把钱花出去了,说是人清明前准能回来。谁知清明节前一天,覃俊三从城里回来说:“本来县长答应放人了的,忽然上头来一道调令走了,新县长才上任,案子不能马上断,还得过些时候再说了。”这样,廷忠妈和两个孩子只好今天等明天盼的,四月观音诞,五月端午,七月中元节,一个节又一个节都过了,人却没见归来;再去找覃俊三,他就说:“新的县长有新的规矩,你叫我白白去讲空人情能成吗?”最后,廷忠妈实在没法,去到班房同丈夫商议,把田契文书割断给了覃俊三,又得八十元交给他。到九月,人,总算出来了,但坐了快近一年的班房,身子很虚弱,接着得了病。请兼做郎中的乡长覃俊三开了几剂药,也没见好。拖到第二年正月,过了灯节就过世了。人病了半年,不能做工不说,还为他寻医问卦花不少钱。死时,棺材钱也拿不出,只好去同覃俊三家借利债,说明四分利息,到秋收本利还清。不想,那年正是大旱,旱地庄稼才得二三成收,借覃俊三的利债还不起,到十冬腊月时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答应过了年就让廷忠到覃家去当牛倌顶利债;廷忠姐的婆家见他家败下来了,就提早接过门去做童养媳。又过了一年,正是冬至那几天,廷忠妈一人上山打柴,半夜没见回,隔壁邻舍乡亲到处找去,终于在山洞口发现遭老虎害了。血流洒了一地。

“都跟你这样老实当然不会啰。可是,人心隔肚皮,什么人没有。”

从此,廷忠再没有自己的家。一年到头就跟覃俊三的几头牛过日子;每天还要割回一担青草,半夜又得起来给牲口添料。到十五岁那年,地主覃俊三就把他顶一个长工使唤,开始驾车、耕田了。地主婆时常打骂,老说是她覃家修了阴功把他养大的,要不,早没了他的命了;说他不感恩知报,将来总会叫雷劈。廷忠心想:自己爹娘去世得早,又没叔伯姑舅依靠,孤苦伶仃。这么些年来,受了不少冤气,也只有忍受下来,老实干活,安分守己,免得东家辱骂就好。

“不会吧。谁能那样狠心,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到三十岁那年,覃俊三同他讲,说是他年纪不小了,打算给他找个人家成亲,反正他家没有什么人了,就在他家住下来。廷忠也没说什么,只由东家摆布吧。但是三四个年头过去了,东家也没再提起这件事。直到日本打来的那年,一天晚上,覃俊三叫他到厅堂去,说要替他成家的事,几年来一方面没找到合适的人,另一方面他年岁也还不老,所以也就没再同他提起。现在,看他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忍心看他当一辈子光棍,因此打算把丫头阿桂给他。不过,明年他家的田全都租出去了,廷忠他现在住的房屋要拆掉,另修一间新楼,好看守屋边的鱼塘。这样一来,他跟阿桂就得搬出去,另找屋子安家,田地倒是可以租给他种的。

“是不是有人把牛推下岩去?”

廷忠心里像一锅滚水,乱极了,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东家的话,只有自己问自己:“我一个人还顾不上,再多一个人怎么带呀?”

韦廷忠没再搭腔。两人静静地走了几步,农则丰又放心不下似地说:

“就那么的吧,你这两天回自己的老屋去收拾收拾,我还帮你们择了个吉日,七月初五是日子了,你就把人接过去,两口子好成家立业。我覃家从来没亏待过下人,日后你们对我怎样,那就看你们的良心了。”

“莽张飞,粗中有细嘛。”农则丰得意地说。

韦廷忠等东家把话说完,自己鼓起勇气正要说什么,覃俊三却拿起水烟袋咕嘟咕嘟地抽着,掀起白布帘子,走进寝室去了。廷忠感到:这件事情,他既说出了口,就跟木板上钉下了铁钉,不好动了。

“你这个家伙真尖,看得倒挺仔细!”

当天晚上,正同现在一样,廷忠一夜也没睡成觉。心里老在想:

“我看,苏嫂这只牛跌到那个地方,有点怪:山岩边上一棵草也没长,全是小石子,牛到那边去啃什么呀?”

“阿桂?她还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比我小十多岁。平日,她不是跟我多说两句话都怕东家看见吗?现在我们马上就要同在屋顶下成夫妇了,哪里去找话来说呢?……她不嫌我岁数大吗?……阿桂她……她自己能情愿?”

“看出什么?”韦廷忠两手笼在袖筒里,抱着根木杠,缩个脖子,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廷忠想到这,眼前出现着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是一个白白的圆脸,额前梳着稀稀的刘海,有一双黑黑的、不时偷偷地瞟人一眼的眸子,鼻子尖微微往上翘,身材又细又瘦……

“你看出来没有?”

“要跟她在一个屋子里过一辈子了!”廷忠翻来覆去地想……

农则丰连打了两个饱嗝,喷出一股酒气,向韦廷忠问道:

这件事情对别人来说,应该是叫人喜出望外的吧。阿桂到底还是那么年轻好看,规规矩矩的姑娘啊。这消息传开出去的时候,还引起不少做母亲的人的羡慕和年轻小伙子们的嫉妒呢。只是,廷忠的心里却乱了两天,有如农具、种子都没准备好的农民,突然来了一场春雨,使人不好招架。直到他和阿桂成婚拜天地的那天,他的心情仍然是那么沉重。

韦廷忠和农则丰从苏嫂家出来,已经半夜了。大半块下弦月挂在橄榄树梢,显得幽暗而冰冷,猫头鹰有时叫一两声,村头谁家的狗从梦中惊醒起来,叫了几声又静了。只有风掠过,树丛里发出音响。

他想到这上头,有一件多年来不敢认真去想的心事,今晚却给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