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得很恰切,但我不会就此放过她。她因为爱雯卡而毁了雯卡,我想要她承认这一点。
为了让人信服,她还引用了司汤达的话:“当你开始关心一个女人时,你看到的她再也不是真正的她了,而是那个你所希望见到的她。”
“和你所说的恰恰相反,我很了解雯卡,至少是遇见你之前的雯卡。那时的她,不酗酒不吸毒。你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为了在精神上控制她。你做到了。对你来说,她是个很容易得手的猎物:一个刚开始体验快感和激情的狂热少女。”
“哈哈!那个可怜的格拉夫!他也是个蠢货,不过是另一种蠢货,很有文化的蠢货。他也什么都没猜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对我献殷勤,给我写些激情澎湃的诗和信。他把我理想化了,就像你把雯卡理想化了一样。这是你们这种男人的专长。你们口口声声说爱女人,但实际上,你们并不了解我们,也不愿去了解我们。你们不懂得倾听,而且不想去倾听。对你们来说,我们不过是你们浪漫爱情的幻想对象罢了!”
“你是想说我毒害了她?”
听到我当年恩师的名字,她恶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不,我是想说,你把她推向了精神药物和酒精,因为这样可以麻醉她的判断力,让她被你掌控。”
“我还记得当年的你,你的魅力和独特的气质。所有学生都很喜欢你。以我为首。一位三十岁的年轻老师,优秀、美丽,懂得尊重学生、帮助学生。在文科预科班里,每个女生都想成为你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你是自由和独立的象征。我则认为,你证明了智慧可以主宰平庸。你简直是女版的让-克里斯托夫·格拉夫,你……”
几条狗亮出了獠牙,开始贴近我的身体,嗅闻我的手。德国猎犬把嘴巴贴在我的大腿根上,逼得我退到了沙发的靠背处。
由于不快,亚历克西斯·德维尔的脸抽动了几下,这情形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仿佛是在回应女神无声的命令,三条狗向我靠拢过来,把我团团围住。我的两条腿瞬间就被汗水冰冻了。恐惧蔓延开来。一般情况下,我可以控制住内心的恐惧,保持理智,告诉自己没必要害怕。但此刻,我做不到,因为这几条狗凶残至极,随时都有可能攻击我。我克服着恐惧,继续说道:
“我让她对你父亲投怀送抱,是因为我们想要个孩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即便翻来覆去地讲,故事也无法变成真相。要对雯卡的死负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在一桩罪行里,手持武器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罪人,你很清楚这一点。”
“事实上,想要这个孩子的,是你。是你一个人!”
“艾哈迈德需要钱回老家,我需要知道真相。我给了他五千欧元,他向我交代了一切:体育馆墙壁里的两具尸体,一九九二年十二月血染圣埃克苏佩里的恐怖夜晚,还有你们这群人的逍遥法外。”
“不!雯卡也想要个孩子!”
此时的她,看似平静,但我感受得到她的狂躁与愤怒。
“用这种方式吗?我不觉得。”
“七个多月前,”德维尔继续道,“我在一家超市的水果蔬菜区买东西。艾哈迈德认出了我,说想和我聊聊。他告诉我,雯卡死去的那天夜里,弗朗西斯派他去取雯卡的一些东西,还让他把公寓清理干净,以免留下对你们不利的线索。在检查一件大衣口袋时,他发现了一封信和一张照片。所以,只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亚历克西斯,是我。那个白痴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二十五年。”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怒火中烧:
三条狗骚动起来,冲着我的方向低声嗥叫。我开始感到恐慌。每每见到这些动物,我的身体就会陷入瘫痪状态。虽然我努力不看它们的眼睛,但它们已然觉察到了我的不安。
“你没有权利对我们指手画脚。如今,女同性恋者如果想要孩子是可以实现的,人们愿意接受甚至尊重她们的选择。大家的想法变了,法律发展了,科技也进步了。但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这是不可能的,是被否认和排斥的。”
“虽然证据确凿,但我从没相信过雯卡和那个家伙私奔了。”德维尔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追查真相。造化弄人,就在我放弃希望时,有人把它送到了我面前。”
“你那么有钱,可以想别的办法啊。”
在几只护卫犬的簇拥下,她向我走过来。我想到了赫卡忒,那是希腊神话中的幽灵女神,身边永远伴着一群对着月亮狂吠的狗。她掌管着噩梦、被压抑的欲望,皆是男男女女们最邪恶、最脆弱的精神领地。
她反驳道:
“这些都是艾哈迈德告诉你的,对吧?”
“可我那时什么都没有!人们眼里的进步主义者不一定是真的进步。加利福尼亚的德维尔家族只不过是表面看起来宽容开放罢了。我家里的所有人都是伪君子,胆小如鼠、残酷无情。他们不认可我的生活方式和性取向。他们很早就断了我的生活费,断了好多年。之所以选了你父亲,是因为这样可以一举两得:孩子和钱。”
“你,你妈妈,范妮,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还有他儿子……或多或少,你们都有责任,都有罪。”
我们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都始终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许,这是因为我们都既有罪又清白,同为受害者和刽子手。也许是因为,唯一该承认的真相,就是在一九九二年的索菲亚-昂蒂波利,在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曾有个迷人的女孩,让所有走进她生活的人为之痴狂。因为,当你和她在一起时,你会产生疯狂的幻象,认为她的存在足以回答那个困扰我们每个人的问题: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我们?”
“我可以回答你说,杀死一个人,有时是极端之爱的一种表现。但雯卡的死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杀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氛围。现在,三条狗把我逼到了墙边,占据了绝对上风。我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险。我心跳加速,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了皮肤上,死亡似乎已变得不可避免。仅仅用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德维尔就能要了我的命。如今,当我终于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却愕然发现,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者被杀。我克服着心中的恐惧,继续说道:
德维尔从照片上移开视线,用冰冷且鄙夷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大可以收养一个孩子,或者自己怀一个。”
“你以为自己始终爱着雯卡,可你错了。没人会害死心爱的人。”
此刻的她,狂躁得似乎可以毁灭一切。只见她凑到我跟前,伸出食指威胁性地指向我,距离我的脸不过几厘米。
我决定出击。
“不!我想要个雯卡生的宝宝。一个拥有她的基因、她的完美、她的优雅、她的美丽的宝宝。那是我们爱情的延续。”
“你从吕本斯医生那儿搞来罗眠乐的处方,交给雯卡,这些我都知道。需要让对方依赖上精神药物,才能获得幸福与快乐,你不觉得这份爱情很可笑吗?”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身材颀长挺拔,皮肤光滑剔透,让人无从猜测她的年龄。她把长发拢成发髻,似乎对于掌控局势成竹在胸。三条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而她却洒脱地转过身去,凝视着贴满墙面的照片。是雯卡的性感写真,达拉纳格拉跟我说起过这些照片。将镜头对准这样一个模特,他实现了摄影技术的飞跃,完美捕捉了少女雯卡暧昧模糊、迷醉人心的美。那是她绽放的青春。玫瑰的遭遇……
“你个小兔崽子……”
如今,已然了解真相的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实际上,我并不期待从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口中得到任何信息。难道我真的已经明白了一切吗?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理解爱情的真谛吗?不论如何,我都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这两个女人当年对彼此的欣赏,她们都是那般聪明、自由和美丽。她们彼此间分享的,是默契带来的兴奋,是身体的迷醉,是眩晕与叛逆。其实,我和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即便我不愿承认这一点:我们在二十五年前爱上了同一个姑娘,而且至今无法释怀。
德维尔已变得语无伦次。几条狗的攻击性越来越强,就连她也难以控制了。我胸口一紧,心头一阵剧痛,头晕目眩。我尽量不理会自己的身体状态,单刀直入地说:
见到这三条狗后,我整个身体都绷了起来,后悔不该赤手空拳来到这里。由于怒不可遏,我脑子一热就离开了父母家。而且,我总觉得,大脑就是自己的武器。这是我的老师让-克里斯托夫·格拉夫教给我的,然而,一想到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对我母亲、弗朗西斯、马克西姆所做的事,我便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冲动。
“你知道雯卡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对我说:‘我是被亚历克西斯强迫的。我没想和他上床。’二十五年来,我都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还害得一个人因此丧了命。现在,我终于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了:‘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强迫我和你爸爸上床,但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转过身去,看到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就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前一天晚上,在圣埃克苏佩里的五十周年校庆上,我已经见过她了。她虽穿着简单(牛仔裤、条纹衬衫、V领毛衣、匡威板鞋),却气质不凡,属于在任何情况下都脱颖而出的那种人。让她更具气场的,是在她身旁跃跃欲试的三条大狗:剪过耳的德国猎犬、浅褐皮毛的美国梗犬和扁平脑袋的罗威纳犬。
我呼吸困难,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有种感觉,想要跳出这噩梦,唯一的办法就是分身逃离。
“看来,你们家的人是真喜欢自投罗网啊。”
“你看,雯卡死去的时候已经知道你有多垃圾了。你就算建造一千座天使花园也无济于事,真相是无法改变的。”
室内出奇地干净,一看就没有孩子居住。冷清得有些凄凉,因为少了生命的丰润与活力:孩子们的欢笑声、四散的毛绒玩偶和乐高玩具,还有桌上桌下的饼干渣……
亚历克西斯·德维尔恼羞成怒,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如果把外面的碧海蓝天换成哈德逊河,别墅的主室就有点像我在翠贝卡的复式公寓了,简洁雅致,关注细节——就是那种常在装饰类杂志和博客里出现的室内装潢。书房的藏书,和我家里的几乎一样,因为影响我们的是同一种文化:古典的、文学的、国际的。
最先攻击我的是那只美国梗犬。它气势汹汹,把我扑倒在地。就在我倒下时,头部撞到了墙上,随后又撞到了一把金属椅的尖角。我感觉到,它的獠牙正在嵌入我的脖颈,寻找着颈动脉。我试图推开这只护卫犬,却没能成功。
一座室外客厅位于一条斗拱长廊下。我沿着柱廊前行,直到发现一张半开着的落地窗,从那里走了进去。
我听见了三声枪响。第一声击倒了正在撕咬我后颈的大狗,吓跑了它的两个同伙。接下来的两声响起时,我仍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回过神后,我看见亚历克西斯·德维尔已倒在了壁炉旁的血泊里。我转过头去,望向落地窗。逆光中,里夏尔的身影清晰可见。
我沿着泳池旁的抛光混凝土地面走了几步,那是个位于海面上方的蔚蓝色长方形泳池,尾部连着一段凿于岩石上的台阶。拾级而下,可以走上一座小浮桥。菲茨杰拉德别墅紧靠悬崖而建,建筑底部已然浸入水中。这座现代主义别墅建造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筑风格介于装饰艺术派和地中海派之间。白色墙壁形状规整,平平的屋顶上有座绿藤遮蔽的露台。此时,海天一色,满眼是绵延无尽的湛蓝。
“没事了,托马斯。”他用坚实有力的声音安慰我说。
菲茨杰拉德别墅位于昂蒂布海岬边的巴孔大道,看去仿佛是街面上的一座碉堡。别墅虽然名叫菲茨杰拉德,却从未被这位美国作家造访过;不过,和其他地方一样,蔚蓝海岸的各种传说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距离目的地五十米远的地方,我把脚踏摩托车扔在人行道上,走到沿海的栏杆前跨了过去。在海岬的这片区域,很难见到金色的沙滩,取而代之的是残缺不平、蜿蜒崎岖的海岸线。大块岩石在地中海方向吹来的密史脱拉风的雕琢下愈显凌厉陡峭,绝壁悬崖临海而立。我费力地爬上一块石头,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翻过了一个通向别墅后身的陡坡。
六岁的我在夜里做噩梦时,他也曾用这种声音安慰我。他的手没有颤抖,而是稳稳地紧握着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的那把史密斯-威森手枪的木质枪柄。
摩托车失灵了。我紧攥着车把,离开车座,站起身来,发疯似的踏着脚蹬;那感觉,就像正在负重五十公斤攀爬旺度山。
父亲一边把扶我起来,一边保持着警戒状态,以免恶狗跑回来袭击我们。当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时,我又变成了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和弗朗西斯这一代的男人,已然是个正在消亡的物种。他们简单粗暴,凌厉生硬,价值观老套传统。他们被当今的世人唾弃,因为他们的大男子主义可耻又过时。然而,我却由于在人生之路上遇见了他们,而收获了双倍的幸福。要知道,为了拯救我,他们没有丝毫犹豫,不惜身受牵连。
——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美国作家
不惜双手沾满鲜血。
最后,我们拥有了拼图块,可不管我们怎样拼凑,总会有缺失存在……那些缺失的地方,就好比叫不出名字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