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卡,听我说。你现在很不好。我是来帮你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需要钱?”
经过一番漫长的思考,我走进黑夜,在雪地里费力地挪着步子,来到了尼古拉-德-斯塔埃尔公寓楼。我得尽量让她恢复理智。她打开房门时,还以为我是来给她送钱的。
这时,她好像发了疯一样,开始威胁我。我劝她叫个医生过来,还提议陪她去医院。
我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我想到了我的儿子,他疯狂地爱着这个姑娘,甚至正在因为她而荒废学业。我想到了里夏尔,他只知道用下半身思考。我想到了我的家庭,我得保护它。我还想到了雯卡。我终于明白,她之所以会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是因为没人能够想象出她以后的模样——仿佛她只是一颗流星,仿佛她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芳华。
“你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咱们得想办法解决你的问题。”
“很好,那就别怪我了!”她一边威胁我,一边起身摔门离去。
我努力让她平静下来,用尽全部气力试图说服她,却对她毫无作用。雯卡好像着了魔,似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一时哭泣一时发出邪恶的大笑,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验孕棒。
“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我粗暴地说,“我最瞧不起你这种敲诈勒索的人。里夏尔真蠢,竟然给了你钱。”
“都是您丈夫干的好事!”
我看出来了,她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也无法为人所控。也许是酒精和精神药物共同作用后的结果吧。
我,一个不会被任何事击败的女人,竟然站不稳了,这是多年以来的头一次。一道巨大的裂痕突然在我的身体里裂开,我却全然不知该如何阻止它。内心深处的天崩地裂令我恐惧不堪,我看见我的生活里正在燃起熊熊烈火。不只是我的生活,还有我们全家人的生活。绝对不可以无动于衷。我决不能让自己的家庭被这个十九岁的纵火犯烧成灰烬。就在她继续对我大呼小叫时,我看见了一个布朗库西雕塑作品的复制品。那是我在卢浮宫买给儿子托马斯的礼物,可托马斯却急不可耐地送给了她。一道白光从我眼前掠过。我抓起雕像,砸向了雯卡的脑袋。在这猛烈的重击下,她像布娃娃般瘫倒在地。
“那就想办法凑!我要在周末结束前拿到这笔钱。”
长久的寂静无声,时间已然停止。万物都已化为虚有。我的意识就此凝固,定格在了将门外的一切冻结成冰的皑皑白雪上。当我重新恢复意识时,我发现雯卡死了。对我来说,显而易见,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争取时间。我把雯卡拖到了床上,让她侧身躺下,遮住她的伤口,然后给她盖上了被子。
我试图争取时间,但她却毫不让步:
我穿过校园,像荒野幽灵般,凄凉地游荡回自己的办公室里躲了起来。坐进扶手椅后,我拨通了弗朗西斯的电话,打了三遍,他都没有接。这回,一切都完了。
“我现在手上没这么多钱,雯卡。”
即便焦躁不安,我仍闭上双眼,试图集中注意力。生活的经验告诉我,很多问题都可以通过思考得到解决。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无疑是在雯卡的尸体被发现前处理掉它。这一点有可能做到,但是很难。我做了无数种假设,设计了无数种情节,却总是回到同一个问题,得到同一个结论:罗克维尔集团年轻的继承人在高中校园里失踪,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为了找到她,人们将采取一系列非常手段。警方将彻底搜查学校,进行各种科学分析,对学生们加以询问,对雯卡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也许有人知道她和里夏尔的事。还有,拍那些照片的人最终也会现身,要么继续敲诈勒索,要么协助警方调查。没有脱身之计了。
里夏尔的父母一直都穷得叮当响。我们家的钱都是我的,是我从我的养父罗贝尔多·奥尔西尼那儿继承来的。那些钱,是我养父沿着整条地中海海岸线建造泥瓦别墅,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
人生中第一次,我陷入了此般困境,不得不举手投降。晚上十点,我决定拨通警方的电话。就在我拿起话筒时,我突然看见弗朗西斯正沿着阿格拉大楼向我的办公室走来,身边还跟着艾哈迈德。我走出去迎他。他的神情也很奇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他给了我十万法郎,可那些还不够。”
“安娜贝尔!”他喊道,很快便意识到事情不对。
“你为什么让我再给你七万五千法郎?里夏尔已经给过你钱了?”
“我干了件可怕的事。”我一边说,一边钻进他怀里。
我看到她正在发抖。她看起来既焦躁兴奋,又疲惫不堪。
接着,我给他讲了我和雯卡·罗克维尔之间发生的可怕冲突。
“等我把您浑蛋丈夫的这些照片甩给学生家长时,不舒服的会是您。”
“勇敢点,”等我终于停止说话时,他低语道,“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雯卡。”我一边说,一边把信封还给她。
我本以为自己已身处悬崖边缘,却不承想,在同一天,我第二次几近窒息:当他告诉我托马斯和马克西姆杀死了亚历克西斯·克雷芒时,我彻底崩溃了。他对我说,他和艾哈迈德把尸体藏进了正在施工的体育馆的墙里。他说为了保护我,本不想告诉我任何事的。
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没等我说“请坐”,就把自己摔进了我对面的扶手椅里。我打开信封,看了看里面的照片。我讶异于自己的平静。我没有被击倒,因为我一生中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只服务于一个目标:永远不要成为一个脆弱的人。这正是我的力量之源。
他把我抱进怀里,安慰我说他一定能妥善解决这件事,还带我一起回忆了我们这辈子经历过的重重考验。
“七万五千法郎?”
第一个想出那个主意的人是他。
我了解雯卡,也很欣赏她,即便我很清楚,自己的儿子爱上了她并为此痛苦不已。她是我戏剧俱乐部的一个学生,是最有天赋的几个学生之一。她既聪明又性感,还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劲儿,这让她很有吸引力。她不但文化修养好,还有艺术天赋,非常优秀。她给我听过她自己写的民谣:副歌优美动人,带着一种神秘的美感,里面有PJ哈维和莱昂纳德·科恩的影子。
他提醒我说,和一个人消失相比,两起失踪同时发生反倒没那么骇人了。雯卡的死可以掩盖亚历克西斯的死,反之亦然:只需把两人的命运成功地联结在一起。
“再给我七万五千法郎。”
为了编造出合理的情节,我们整整花了两小时。我告诉了他有关两人关系的谣言。我对他说,我儿子和我提到过令他心碎的几封情书,这也证实了那些流言蜚语。弗朗西斯重拾了希望,可我却不像他那般乐观。即便我们成功地处理了两具尸体,警方也会在学校集中展开调查,我们将无法承受那份压力。他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断权衡着进与退,甚至还想过自己去自首,把这两宗杀人事件都扛下来。在我和他的生活中,这是我们第一次准备缴械投降。并不是由于缺少意志和勇气,而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仗。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突然,一阵敲击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吓了我们一跳。我和他同时看向了窗外。一个女孩,面色惊恐,正在不停敲打着窗玻璃。那不是雯卡·罗克维尔的鬼魂,不是来找我们算账的。而是小范妮·卜拉希米,是我批准她在假期时可以留宿学生公寓。
起初,我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雯卡·罗克维尔。天气很冷,她却只穿了一条格子花呢短裙、一件皮夹克和一双高跟半筒靴。很快,我就发现她完全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
“校长!”
“您好。”
我和弗朗西斯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目光。范妮和雯卡住在同一座公寓楼里,我确信她会对我说,她发现了朋友的尸体。
“你好,雯卡。”
“完了,弗朗西斯,”我说,“我们不得不报警了。”
这是学校放假的第一天,直至傍晚时分,我身边并未出现任何预示这一悲剧的征兆。丈夫里夏尔带着家里三个孩子中的两个出去度假了,扔下我一个人留在学校。从一大早开始,我就一直忙个不停,但我喜欢行动,喜欢做决策。恶劣的天气打乱了这里的生活,引发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直到晚上六点,我才得空喘口气。见保温杯空了,我打算去教师休息室的自动贩卖机上打杯茶喝。我刚从椅子上站起身,办公室的门就开了:一个年轻女孩没得到允许就走了进来。
这时,我办公室的门开了,范妮倒在我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直到这时,我还不知道上帝正在帮助我们解决所有问题。那是意大利人的上帝,我们孩童时在蒙达奇诺的小教堂里向他祈祷。
我叫安娜贝尔·德加莱。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意大利皮埃蒙特区的一个小镇。上学时,同学们给我起的外号是“奥地利丫头”。如今,在我们高中,我是学生和老师口中的“校长女士”。我叫安娜贝尔·德加莱,夜晚将尽之时,我将成为一个杀人犯。
“我杀了雯卡!”她认罪般地说,“我杀了雯卡!”
1992年12月19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