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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学校里最美的女生

一层是客厅、饭厅和开放式厨房。和日式建筑相仿,整个一层都是打通的,隔开各个生活空间的,不过是一扇扇开放式屏风,屏风由轻木制成,不会阻挡光线。

我刚一靠近门口,电子锁就自动解开了。我担心会有警报响起。墙上确实装有一个盒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里也一样,只要打开一个总开关,整座房子的灯会全部亮起。我按下那个按钮,眼前出现了高雅壮观的室内装潢。

我在里面走了走,扫视着整个房间。弗朗西斯的单身别墅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宽大的白石壁炉、黄橡木的梁垛、线条柔和的胡桃木家具——一切都那么雅致,那么有温度。鸡尾酒吧台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说明最近有人来过。在科罗娜啤酒旁,有一盒烟和一个漆壳打火机,机身上是一幅日本版画。

这座现代化的建筑丝毫没有普罗旺斯和地中海的色彩,反倒有些许美国建筑风格。悬挑的二层小楼同时使用了多种建材:玻璃、浅色石头、钢筋混凝土,与周围的绿地和石丘高原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马克西姆的芝宝打火机……

走近门扇时,我听到了一声解锁声,大门自动在我面前敞开了。原来,我身上的钥匙是一把智能电子钥匙,可以进入这座别墅的任何地方。走在石板路上时,我被流水声吓了一跳。这声音不是从远处传来的,水流仿佛就在我脚下流淌一般。我打开室外的电灯开关:花园和所有露台同时亮了起来——我也是接下来在别墅里走来走去时才发现这一点的。类似于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沿瀑布而建的杰作,弗朗西斯的别墅是沿水道而建的。

显然,和我在安娜贝尔家聊过之后,他来了这里。而他所发现的事,令他心慌意乱,以至在匆忙离开时忘记了香烟和打火机。

庄园里一共只有三十多座别墅,彼此的间距非常大。我记得《观察家》杂志的那篇文章提到过,弗朗西斯家的门牌号是27。那座别墅位于庄园的最高处,周围密林遍布。夜色中,棕榈树和大木兰的身影依稀可辨。我把车停在了铸铁大门前,大门两侧是繁茂的柏树篱。

走近内嵌观景窗时,我意识到,弗朗西斯就是在这儿被谋杀的。行凶者应该是在壁炉旁拷打了他,随后将其丢在那里等死。再之后,他顺着光滑的镶木地板,一直爬到了河面上的观景窗前。就是在这里,他拨通了我母亲的电话。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接听。

我慢慢行驶在一条沥青小路上,前方是一片松树林和橄榄林。奥蕾莉亚庄园建造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之所以声名在外,是因为开发商们重建了一座巨大的地中海式花园,在园内种满了热带稀有树种。他们的大手笔在当年频频见报,还在庄园内开凿了一条穿流而过的人工河。

母亲和弗朗西斯是情人关系吗?我从未做过这种假设,可眼下,我觉得它一点都不离谱。我打开双闪,驶向了业主通道。雨下得很大,保安很难看清我的脸。传感器扫描了奔驰跑车的牌照,大门开了。既然母亲的车牌可以被识别,就说明她经常出入于此。

母亲……

一辆玛莎拉蒂从我车旁驶过,开向了庄园大门。一共有两个入口。左边是访客通道,需要跟保安登记,而右边则是业主通道。传感器扫描车牌后,栅栏会自动打开。我没有关掉发动机,认真思考起来。字母“A”和“P”指代的大概是奥蕾莉亚庄园吧,而弗朗西斯正是这里的开发商之一。突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奥蕾莉亚是母亲的另一个名字。而且,和“安娜贝尔”相比,她自己似乎更喜欢“奥蕾莉亚”。转念间,我确信无疑:那辆跑车是弗朗西斯送给母亲的。

我感受得到,她的存在遍布整座房子。我想象着她留存在每件家具、每个饰物上的印迹。这里,也是她的家。我被一个声响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发现她就在我面前。

虽然是在夜里,而且还下着雨,这一路却开得无比顺利。在GPS导航的指引下,我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位于滨海卡涅和圣保罗-德旺斯之间的一片豪华住宅区——奥蕾莉亚庄园,那是弗朗西斯的单身住所,也是他被谋杀的地方。我靠边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前方三十米就是庄园大门慑人的铸铁栅栏。去年的入室盗窃潮席卷而过后,这里的安保被全面升级。一个警卫模样的人正在保卫室前值守。

准确地说,在我面前的是她的照片,就挂在客厅对面的墙上。我走向沙发一体书柜,看到了其他照片。随着我脚步的移近,模糊不清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十几张照片,重现了弗朗西斯和我母亲多年来的共同生活。他们曾一起周游世界。我随意看了看照片,就认出了那些标志性的地方:非洲沙漠、雪中的维也纳、里斯本的有轨电车、冰岛的古佛斯瀑布、托斯卡纳山野的柏树、苏格兰的爱莲·朵娜城堡、世贸中心倒塌前的纽约。

这些美丽的地方,还有他们平和的笑靥,令我战栗。母亲和弗朗西斯是恋人。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演绎着一段完整却隐秘的爱情故事。在世人的目光外,他们保持着一段真真切切、长长久久的恋人关系。

我心慌意乱地拉起手刹,一边驶出停车场,一边问自己,那个被母亲认为是家的地址,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不公开彼此的恋情呢?

我打开GPS,看了一眼预存的地址列表,没有发现可疑的内容。我按下了第一个地址“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医院距离康斯坦斯街区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可GPS却显示出了二十公里的车程,指示我沿海边向尼斯方向驶去。

在内心深处,我是知道答案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能够猜到个中缘由。理由很复杂,和他们独特的性格紧密相关。安娜贝尔和弗朗西斯个性鲜明、严酷凌厉,他们在彼此身上寻得了安慰,建造起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泡沫。作为两个强势的个体,他们始终在与世界对抗。对抗世界的平庸,对抗他人地狱般的生活,为了逃离这地狱,他们始终在抗争。美女与野兽。两个与众不同的灵魂,藐视世俗、藐视法规、藐视婚姻。

我检查了钥匙包。除了这辆车的钥匙外,我认出了家里的钥匙、信箱钥匙(更长一些),还有一把包着黑橡胶的大钥匙。这几把钥匙挂在一个奢华的钥匙扣上:椭圆形,粒面皮,上面印有两个相互交织的镀铬字母:A和P。如果A是安娜贝尔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那P又指的是谁呢?

我发现自己哭了。也许是因为,在这些照片中,在母亲的笑脸中,我找到了儿时所熟识的那个人。那个人的柔情,偶尔会在奥地利丫头冰冷的面具下浮现出来。原来,我没疯。我没有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另一个女人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而今天,我找到了证据。

我打开了汽车顶灯,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庸俗的问题:这么一辆车得值多少钱?大概十五万欧元?母亲哪儿来的那么多钱给自己买这么好的车?我父母的退休金虽然不低,但他们住的漂亮房子是在七十年代买的,那时蔚蓝海岸的房价还没有疯涨,中产阶级还可以承受。况且,这辆车也不像她的风格。突然,我闪念想到,安娜贝尔是故意把这辆跑车留给我的。我回想起今天下午的情景。安娜贝尔不由分说,根本没有给我留反驳的余地,让我除了开她的车外别无他选。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擦了擦眼泪,可它们还在继续流淌。我感动于他们隐秘的生活,和那段只属于他们的别样爱情。说到底,真正的爱情难道不正是游离于一切世俗之外吗?这种纯粹的、接近于化学反应的爱情,弗朗西斯和我母亲曾真正经历过,而我,只是通过书籍幻想过而已。

亚历克西斯、雯卡、弗朗西斯、马克西姆……事件中的受害者越来越多。我必须终止这一切,但是该如何做到呢?驾驶室里的气味带我回到了童年时光。那是母亲以前常用的香水。娇兰的掌上明珠——姬琪。一种神秘醉人的气味,混合了普罗旺斯的清香——薰衣草、柑橘、迷迭香——以及浓烈持久的皮革香和麝猫香。我怔怔地沉浸在这香气里好一会儿。似乎身边的一切都在把我拉向母亲……

墙上的最后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很小,颜色棕紫,是一张非常老旧的班级合影,拍摄于一座小镇的广场上。照片上还用羽毛笔记录着时间和地点:蒙达奇诺,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二日。孩子们坐成三排,看起来十几岁的模样。所有人的头发都像乌木一般黑,除了一个小女孩,她有一头金发,目光清亮,和大家的距离稍稍有些远。每个孩子都看着镜头,除了一个小男孩,他脸蛋滚圆,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就在摄影师按动快门时,弗朗西斯转过头去,眼里只有那个奥地利丫头。那个学校里最美的女生。他们的故事已然被这张照片诠释得淋漓尽致。在童年,在那座见证了他们成长的意大利小镇里,一切早已注定。

“托马斯,咱们得谈谈。我发现了一件事,非常严重的事……”马克西姆的最后几句话在我耳边回响起来。他那么着急,是想和我说什么?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大事?前路茫茫,一片灰暗。我还没有完成调查,却不得不承认,雯卡再也找不到了。

我打着了火,却没有开走汽车,继续留在停车场里。我好冷。我闭上眼,喉咙干涩,在酒精的作用下,思维仍是混乱的。我很少有这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昨天夜里,我在飞机上没有合眼,前天晚上也没怎么睡。时差、过量的伏特加和紧张的情绪,都找上门来。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任由它们四散开去。我被雨滴拍打车窗的声音团团围住,倒在了方向盘上。

我走上原木悬梯,来到了卧室。我抬眼望去,二楼的格局尽收眼底:一间宽敞的主卧、几间次卧、书房、衣帽间、土耳其浴室。与一楼相比,二楼遍布的落地窗更是打破了室内与室外的界限。这里的视野堪称绝美。森林近在咫尺,小河流水与簌簌雨声融为一体。玻璃露台通向一座透明盖顶泳池,从泳池望去,可以看到蓝天和一座悬空花园,园内种有紫藤、含羞草和日本樱花。

我躲进母亲的奔驰车里,掏出了手机。没有范妮和我父亲的消息。我拨通了他们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听。里夏尔就是这样。他大概是找到了妻子,既然自己无忧无虑了,别人就可以统统见鬼去了!

有那么一会儿,由于害怕面对即将发现的秘密,我差点折返出去。但时间紧迫,容不得拖延了。我推开卧室的旋转门,走进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又是照片,但这回全是我的照片。从小到大,每个年龄段都有。一天下来,我始终有种感觉,而且,随着调查的推进,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刻:想要查明雯卡事件,首先需要调查的,是我自己。

我同意了。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并不希望在医院碰见前来取证的警察。我冒雨穿过医院的停车场。在刚过去的几小时里,天气发生了突变。风停了,天越来越低,灰蒙蒙一片,间或电闪雷鸣。

最老的一张照片是张黑白照。贞德妇产医院,一九七四年十月八日,托马斯出生。一张超前的自拍。拿着相机的是弗朗西斯。他紧紧拥抱着我母亲,而母亲怀里则抱着刚刚产下的婴儿。那个婴儿,就是我。

“你的脸色实在太差了,还有,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你懂的。”

令人惊愕,却不容置疑。真相好比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我的脸上。我胸中顿时涌起一阵波涛。浪潮退去时留下的泡沫令我浑浑噩噩。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各归其位了,但个中代价却是残忍、痛苦的。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我看着弗朗西斯,觉得仿佛是在看镜中的自己。这么久了,我怎么能一无所知?现在,我什么都懂了。为什么我从没觉得自己是里夏尔的儿子,为什么我始终把马克西姆视为兄弟,为什么每次有人攻击弗朗西斯时,一种动物的本能都会让我与之针锋相对。

奥利维耶询问了几个医生,他们纷纷表示情况堪忧。马克西姆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血压很低,即便注射了去甲肾上腺素,血压也只上来了一点点。他的颅骨挫伤严重,甚至出现了大脑血肿。我们本来待在等候室里,但医院的工作人员说,即便留在那里也无济于事。虽然全身扫描可以预估出一切病变,但医生们仍表示目前无法断言预后。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至关重要。我完全领会了他们的言外之意:马克西姆已命悬一线。奥利维耶不愿离开医院,但坚持让我回去休息。

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我坐到了床边,擦拭泪水。知道自己是弗朗西斯的儿子让我如释重负;然而,想到我再也无法和他说话,心中不禁生出无限遗憾。我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里夏尔知道这个秘密和他妻子的双重生活吗?也许吧,但也不一定。也许,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只鸵鸟,并不清楚安娜贝尔对他数次出轨如此宽容的真正原因。

我驱车接上奥利维耶,跟着救护车一路驶向医院。到医院后,我瞧了马克西姆一眼。他的身体遍布淤血,被一具坚硬的夹板和颈托固定得不能动弹。看到他面色苍白、黯淡,身上插满了输液管,我不禁想到自己当时没能保护他,并因此感到非常难过。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卧室,但又走了回去,想拿走那张在妇产医院拍的照片。我必须带走它,它能证明我来自何处。掀起相框时,我发现墙里嵌有一个小保险柜。数字键盘提示我输入六位数密码。难道是我的生日?我其实完全不相信这样就能打开保险柜,却忍不住想要试一下。有时,想当然不见得行不通……

马克西姆从八米多高的地方摔下,落在了沥青路面上。虽然下面的碎树枝在他跌落时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但仍然没能避免他脊椎、骨盆、腿骨和肋骨等部位的多处骨裂。

咔嚓一声,保险柜门开了。钢材柜身并不是很深。我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把手枪。就是那把弗朗西斯在受害时没来得及用上的枪。在一个小帆布袋里,我发现了十几颗三十八口径的子弹。对武器,我从未有过兴趣。一般来说,我比较反感这些东西。但为了给我的小说创作积累素材,我曾硬着头皮做过些研究。我掂了掂这把手枪。厚重、结实,应该是把老式的史密斯-韦森M36左轮手枪。就是那款家喻户晓的“警长特别版”,木质枪托、钢质枪身。

我离开芳多纳医院的急诊室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死亡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我觉得,那是医院走廊里弥漫着的药片、消毒水和保养液混合在一起后的难闻气味。

在这张照片后放一把手枪,寓意为何?说明幸福和真爱需要不择手段来保护?或者,想要得到它们,必须付出血泪代价?

——马可·奥勒留,罗马皇帝、哲学家

我取出五颗子弹,把弹巢装满,将手枪别在腰间。我不知道自己懂不懂怎么开枪,但我知道,从此以后,危险无处不在。有人认为雯卡被人所害,正在清除他心目中的所有元凶。而我,定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远离他们的最好方法,就是避免和他们相像。

走下楼梯时,我的电话响了。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听。凌晨三点打来的隐藏号码来电,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最后,我按了接听键。是警察。昂蒂布警局的文森·德布鲁因局长在电话里告诉我,我母亲遇害身亡,我父亲承认,他是杀害她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