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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

“接下来将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范妮。你不但要做出一个很难抉择的决定,而且必须尽快定夺。”

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努力抓住我的视线,神情严肃地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完全想不到她接下来要和我说的话。

“托马斯有可能看到,但我觉得没有。整栋公寓里,只有我们俩没有离校。”

“你有个选择要做。第一种是报警,把真相告诉警察。那意味着从今晚开始,你就要睡在监狱里了。开庭时,原告和公众舆论会把你撕成碎片。媒体将高度关注这个事件。你会成为人们口中的邪恶少女,恶毒凶狠,嫉妒心强,成为残杀闺密的恶人,而你杀掉的,还是学校里人见人爱的女王。你已经成年了,刑期会判得很长。”

“不管你怎么后悔,都没法让她活过来。除了你以外,还有人看到了雯卡的尸体吗?”

我被吓呆了,可安娜贝尔却继续说道:

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再次历经了害死雯卡的全过程。我的嫉妒,我一时的疯狂,还有过量的罗眠乐。当我想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时,她把手指放在了我的嘴唇上。

“等你出狱时,你已经三十五岁了,后半辈子你要始终背负着‘杀人犯’的恶名。换句话说,你的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就已宣告结束。今晚,你的双脚已经跨进了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所有细节都要讲出来。”

我觉得自己正在溺水,头上似乎挨了一记闷棍,呛了一大口水,无法呼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我开口说道:

她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些,让我给她详细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那第二种选择是什么?”

安娜贝尔就坐在我身边。她的平静令我吃惊,更让我心安。我一直都很喜欢她。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对我既慷慨,又照顾。在我前进的道路上,她始终在支持我、帮助我。也多亏了她,我才能得到这间学生公寓。她鼓励我建立信心攻读医学预科班,甚至还在你疏远我时用心安慰我。

“努力逃出地狱。我愿意帮你。”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你妈妈的办公室沙发上,腿上还盖着被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我晕了过去。

你妈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惶恐不安,如幽灵般穿过校园。先是那片湖,然后是栗树广场和行政楼。一切都是黑的、昏暗的、没有生气的。只有你妈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而我想找的,也正是她。透过窗子,我认出了她的身影。我走了过去。她正在和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说话。一看见我,她马上意识到出大事了。她和弗朗西斯向我走了过来。我两腿瘫软,倒在他们怀里,向他们讲述了一切。我抽泣着,话音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在联系紧急医疗救助服务中心前,他们冲进了雯卡的房间。是弗朗西斯最先过去查看尸体的。他摇摇头,确认没必要再打急救电话了。

“你不用考虑那么多。首先要处理掉雯卡的尸体。至于其他的,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也许,这是个早已写好的故事。也许,从一开始,结局就已注定:一切将在死亡和恐慌中结束。我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终结自己的生命,永远告别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我敞开房间的窗子。彻骨的寒冷钳住了我、啃噬着我、吞没了我。我跨上窗台准备跳下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这个动作,仿佛黑夜之神在嗅闻我后不愿收留我,仿佛死神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身上。

“我们没法让一具尸体就这么凭空消失。”我说。

我一阵后怕,过去敲她的房门。由于没人应声,我决定直接进到房间里。床桌上的茶杯已经空了。雯卡还在睡觉,还是我离开时的姿势。至少,这是我所希望的。然而,当我凑近她时,我发现她身体冰凉,已经没有了呼吸。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一记重击向我袭来。我彻底崩溃了。

这时,弗朗西斯走进办公室,把一本护照和一张信用卡放在了桌上。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打开了扬声器:

等我醒来时,夜已经深了。我浑身湿透,仿佛发过高烧一般。收音机闹钟报时了,此时是夜里十二点半。真难以置信,我竟一下子睡了八小时。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回来过,托马斯。我也不知道雯卡怎么样了。

“您好,圣克罗蒂德圣殿酒店。”

我关上门,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已经站不住了。这次,疲惫彻底击垮了我。和雯卡一样,我也倒在了床上。我拿出文件整理夹和解剖卡。我得学习,得把注意力集中在课业上;然而,我的眼皮不由得合上了。睡意将我彻底裹挟。

“您好,请问明晚还有房吗?两个人。”

我太累了,脑子一片混乱。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我竟想把这些精神类药片都扔进那杯茶里。我并不想杀死雯卡。我只是想让她从你我的生活里消失。我常常会幻想,幻想雯卡在大街上被车撞死或者自杀了。我并不想杀死她,却往手里倒了一把药片,又把药片放进了滚烫的马克杯里。所有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秒内,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真正的我置身事外,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则是另一个我。

“有,不过是最后一间了。”酒店的工作人员答道,随即报了价格。

我知道罗眠乐是什么药。它的分子成分是氟硝西泮,主要用于治疗严重失眠。但是,由于它会导致上瘾,而且半衰期很长,所以使用时是有时间限制的。这种精神药物不可以随便或长期服用。我也知道,为了达到迷幻状态,有人把它和酒精,甚至和吗啡一起服用。我从没试过,但对它的毁灭性药效有所耳闻:无法自控,行为反常,甚至伴有记忆力的完全丧失。我们学院的一个老师是急诊科医生,他告诉我们,由于过量服用罗眠乐而被送到医院抢救的病人越来越多。另外,该药物有时会被强奸犯利用,以使受害者丧失反抗能力和记忆。据说,在格拉斯乡间的一场狂野派对上,有个姑娘服用了大量的罗眠乐后自焚,并跳下了悬崖。

弗朗西斯很满意,说这间房他要了,还用亚历克西斯·克雷芒的名字做了预订。

她拥有瘾君子的全套装备:罗眠乐、二钾氯氮卓、劳拉西泮片。后面两盒药差不多空了,但那瓶安眠药几乎是满的。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这些药物的。在药盒下面,我发现了几张旧处方,是戛纳一个名叫弗雷德里克·吕本斯的医生开的。看来在这个大夫眼里,这些东西不是毒品,而是糖球。

你妈妈看着我,示意我计划已经启动,只等我表态,便会继续执行下去。

我得回去学习了,但房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我拿起窗台上的半瓶伏特加,对着瓶嘴喝了两口。接着,我开始到处乱翻。我翻看了散落在桌上的纸张,还有雯卡的记事簿。我打开她的柜子,试穿了她的几件衣服,查看了她的药箱。看到里面的安眠药和镇静剂时,我并有没特别吃惊。

“你自己待两分钟,好好想想。”她对我说。

我把那该死的茶杯放在床桌上,看着昏昏入睡的雯卡。有一个我,被她唤起了欲望,竟想躺到她身旁,抚摸她白皙的肌肤,舔尝她微张的红唇,亲吻她弯弯的长睫毛。但是,另一个我却憎恨着她。一瞬间,我猛地向后退去,因为我看见母亲的身影与她重叠在了一起。

“在地狱和生存之间做选择,我不需要两分钟。”

现在,我在雯卡的房间里了。我一个人守着茶杯,觉得自己傻乎乎的。虽然没听到你们的对话,但我猜,她一定还是那套把戏。那套她信手拈来的把戏:装作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这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再次坐到我身边,抱住了我的肩膀。

我擦干眼泪,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就在这时,你撞到了我,既没有道歉,也没和我说一句话,就冲下了楼梯。

“你必须明白,只有完完全全按照我说的去做,事情才能成。什么都别问,也别去找原因,找解释。这是我唯一的条件,而且是你必须接受的条件。”

当然,我只能干好这一件事:伺候雯卡,伺候那只楚楚可怜、受了伤的小鸟。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在雯卡过来蚕食我们的生活之前,你我曾是何等的幸福!看看我们被她搞成什么样子了!看看我被你逼得都干了些什么!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为了勾起你的妒火,我睡了那么多人:是你让我对他们投怀送抱的。是你逼我伤害自己的。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样的计划才能行得通,不过,我恍惚觉得,安娜贝尔和弗朗西斯已经掌控了局面,能够修复无法修复的事情。

你对我说,雯卡病了,需要吃药,需要人照看。你把我药箱里的药统统倒出来,甚至还让我给她沏茶。我像个傻子一样,当时唯一能对你说出口的话就是,“交给我吧”。由于已经没有茶了,我不得不从垃圾桶底部捡出一袋泡过的茶包。

“如果你犯下一丁点小错,就全完了。”安娜贝尔神情严肃地警告我说,“不只你会进监狱,我和弗朗西斯也会被牵连进去。”

“嘿,范妮,我需要你帮忙。”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问她我需要做什么。

“嘿,托马斯。”我一边说,一边摘掉卡在鼻子上的眼镜。

“现在,你要做的是回去好好睡一觉,以便明天有个好状态。”她答道。

你来敲门了,我打开房门。

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那天晚上,我竟然睡得特别香。

托马斯,你是与众不同的,可是,你必须走出她对你的控制,在被毁灭之前走出来。否则,你将听命于她,做出懊悔终生的事。

第二天,当你妈妈过来叫醒我时,身上穿的是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男士夹克衫。她把长发拢成发髻藏在一顶鸭舌帽里。那顶鸭舌帽是一个德国足球俱乐部的。当她把一顶棕红色假发,还有雯卡的白点粉红毛衣递给我时,我明白了她的计划。这就好比她在戏剧俱乐部里让我们做的情景表演练习,要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有时,她甚至用这种方式来选配角色。只是,这次的情景表演不是五分钟,而是一整天;我赌的,不是一场剧里的某个角色,而是我的整个人生。

我比你更了解雯卡。我知道,她的眼神、步态,她把一绺头发顺在耳后的动作,她微微张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都有种特别的味道。我也知道,这种味道不仅有毒,而且致命。这种味道,我母亲也有:那是一种让男人发疯的邪恶气质。你并不知道,当她离开我们时,我父亲曾为此自杀。他被工地的锈铁架刺穿了身体,其实是有意为之。为了拿到保险金,我们一口咬定是工伤,而实际上,那是一次自杀。那个蠢货,虽被母亲那般凌辱,却没了她就无法活下去,竟然准备为了她抛弃自己的三个孩子。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自己穿上雯卡的衣服、套上那顶假发时的感受。是充实,是兴奋,是完满。我就是雯卡。我具有那份轻盈、自如和灵气,以及她所特有的高雅的轻佻。

突然,我看见了你,托马斯,可幻想刚刚开始便走向破灭,原来你不是为我而来。我听见你跑上楼梯,走进了她的房间。你再也不会为我而来。你之所以来,是为了另一个人。是为了她。总是为了她。

你妈妈坐上阿尔卑斯跑车的驾驶位,带着我离开了学校。保安打开门栏时,我放下车窗向他致谢。在圆形广场上,我还跟路政局两个扫雪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到达昂蒂布车站后,我们发现,由于前一天取消了不少车次,国家铁路公司加开了一趟开往巴黎的列车。你妈妈买了两张票。火车上的时间过得飞快。为了让乘客们看见我并且模糊地记住我,我在每节车厢里都走了走,但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到达巴黎后,你妈妈告诉我,她之所以选择圣西门路的那家酒店,是因为半年前她曾入住过,知道那里值夜班的人年龄很大,应该比较好骗。我们大概晚上十点到达酒店,以第二天一大早就要退房为借口,当晚便结了房费。为了让人们相信雯卡确确实实来过这儿,我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点一杯樱桃可乐是我的点子,而你妈妈则想到的是丢下一个化妆包,包里还有一把留有雯卡DNA的梳子。

可是突然,我看见了你,托马斯!透过窗玻璃,在这乳白色的冬日午后,我清楚地看见了你在风中弯腰前行的身影。于是,和每次见到你时一样,我的心在胸腔中怦怦狂跳,我的情绪也不再那般低落。转瞬间,我困意全无;转瞬间,我产生了好好生活、好好努力的念头。因为只有和你在一起,我的生活才有可能变得平和、充满希望、大有可为,才有可能孕育出旅行、阳光和孩子们的笑声。我预感到,通向幸福的狭窄小路只有一条,然而,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踏上那条路。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法,让我儿时便有的痛苦、阴郁和忧愁,竟会因你在身边而消失殆尽。然而我却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将永生孤寂。

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那一天——我用两瓶啤酒和一片罗眠乐结束的一天——是我生命中最令人兴奋的一天。

我的胃灼热难忍,肚子咕咕直叫。从昨天起,我粒米未进。我的食品柜和冰箱都是空的,因为我已身无分文。我知道,自己应该小睡一会儿,而且不该再把闹钟设定在凌晨四点半了,可负罪感总会阻止我这样做。我想到了假期这两个星期的复习计划,想到了那该死的医学预科班——一年之后,它将淘汰掉班里三分之二的学生。我问自己,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在问自己,我的选择到底对不对?成为医生真的是我的志向所在吗?如果考试失利了,我的人生会走向何处?每当我想到未来,眼前总是一番灰暗、凄楚的景象。那甚至都称不上冬天的原野,而是灰蒙蒙的一片。是混凝土,是成排的建筑,是高速公路,是清晨五点的闹钟。是医院的诊疗室,是醒来时口中的铁锈气味,是黏糊糊的身体,身边还躺着一个错误的人。我知道,等待我的就是这些;和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不同,我从未像他们一样,有过那份轻松、乐观和无忧无虑。每每想到自己的未来,我总会看见恐惧、烦闷、空洞、逃离和痛苦。

那种兴奋,堪比速降滑雪或高空跳伞时的感觉。第二天早上,一切再次变得阴郁、令人不安。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几近崩溃的状态。怀着深深的自责和对自己的憎恶,我觉得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但是,我答应了你妈妈,要坚持到底。我已经毁了自己的生活,不能再把她也拽下深渊。伴着黎明的微光,我们离开酒店乘上了地铁。先是十二号线,从巴克路坐到了协和广场,然后换乘一号线,直接到达了巴黎里昂站。安娜贝尔在前一天晚上给我买好了回尼斯的火车票。再晚些时候,她去了巴黎蒙帕纳斯火车站,乘火车前往朗德的达克斯。

我用毛衣衣袖擦去宿舍玻璃窗上的水汽。外面的景色有些虚幻。校园空旷寂静,仿佛覆盖着一层珍珠质,冻结成冰。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目光迷失在远处,迷失在珠灰色的天际;那里,雪花簌簌落下。

在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里,她对我说,最艰难的考验即将来临:学会把一切埋在心底,继续生活下去。但她马上又接着说,她确信我能够做到,因为我和她一样,也是个战士,唯有战士,才是她真正尊重的。

我疲惫不堪,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分子生物学的课堂笔记在我眼前晃动着,我的大脑已无法继续运转。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寒冷侵入骨髓。快要报废的暖气只能吹出一丁点干巴巴的暖风。我放着音乐,以便保持清醒。迷你电台的音响里传出治疗乐队深沉阴郁的乐声:《分裂》《圣歌》《最后的舞蹈》……一曲又一曲,都是我孤独灵魂的完美写照。

她告诉我,对我们这样出身贫苦的女人来说,生活就是一场无休止的战争:我们要时时刻刻准备着,要为了一切而战斗。看似强悍的人不一定是强者,看似柔弱的也不一定是弱者。很多人都在内心深处进行着无声、痛苦的斗争。她说,最难的挑战就是将谎言坚持到底。为了学会对别人说谎,首先要懂得对自己说谎。

尼古拉-德-斯塔埃尔学生公寓

“范妮,说谎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否认真相:用谎言彻底歼灭真相,直到你的谎言变成真相。”

1992年12月19日星期六

安娜贝尔一直陪我走上站台,在我的车厢前拥抱了我。她的最后一席话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可以带着血的记忆活下去。她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自己曾亲身经历过。最后,她给我留下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文明,只不过是覆盖在极度混乱表面的一层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