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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与神奇肖像

“他大喊大叫,尽可能反抗,但是这位伟大的画师是个聋子,当然听不见侏儒的话。一直到他拿出安娜·玛丽亚·玛雅的神秘肖像之后,画家才放了他,因为他从未见过像这样的玩意儿。他的《 赤裸的玛雅 》已接近完成,因此他将安娜的面孔加在裸女身上,好隐藏模特儿的真实身份。”

“但是侏儒不愿意?”

我们坐在一张双面的长椅上,长椅中央有道靠背;此刻来了一位老者坐在另一边。荷西等了好一会儿不再出声,然后再悄悄地说:“安娜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是说像个画里的人,有时候还觉得是很大的负担。但我敢说,你一样可以想象,在哥雅的时代,当个模特儿也不是容易的事。一个吉卜赛女子如果在那个年代让人画裸体画,可能就得冒着生命的危险。”

“因此一七九七年,哥雅在巴拉米达的山路卡见到那个迷你小丑时,便想要强迫他进入自己的画室里好画他。”

我坐在那儿陷入长长的思考。然后我问:“那真的是吉卜赛的传统吗?这些关于哥雅、侏儒和那张神秘的画?”

“真的吗?”

荷西看着我,首度浮现一丝微笑,几乎无法觉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哥雅的偶像是十七世纪的画家维拉奎兹,后者是塞维尔人,且曾为菲立普四世的宫廷画师。这位老画家画了许多侏儒和小丑,因为他的身边环绕着这些人。维拉奎兹的时代,宫廷里时时都有这些人在服务。”

“故事只是说,安娜号驶离卡地兹港时,有个戴着铃铛的侏儒站在岸边——以及他拿出一张女子的肖像,图中的女子有如真人一般,让码头上的人都惊奇不已。其中之一就是小安东尼欧,他就是安娜的曾曾曾曾祖父。因此人们假设安娜的照片从一七九○年就出现在安达路西亚,也就是哥雅画他那赤裸的吉坦娜或玛雅之前数年。我想这就够了。”

“哥雅呢?”

然后他看看时钟,说他必须出发前往火车站。我提议陪他走过退休公园。

“船员的行脚、虚构的故事、吉卜赛人的虚话,这些情节都不太有人相信。但是传奇故事总会闪耀着光华。‘侏儒与神奇肖像’的故事就像传奇故事。我们现在才知道侏儒和神奇肖像有多么神奇,因为故事本身的年纪比照相技术还要大很多。”

我们慢慢走向巴拉圭大道,到大公园中央的洪都拉斯广场,荷西紧紧抓住他的报纸和黄色纸袋。我从没想过他带着的东西会是要给我的。我边走边想着他告诉我的那两次翻船事件、布拉奈达、幽客马努耶,以及可能在任何地方窜出来的迷你小丑。

“而且真的有这样的老故事,说有个侏儒身上带着一位美女的完全图像?”

所以,一七九○年的卡地兹码头,有个侏儒站在岸边向一艘目的地是墨西哥的双桅帆船挥手道别。在他的口袋里,有个缩小的年轻吉卜赛女子。看起来画家像是把这名女子画得如亲眼所见,背景是某个大花园或庭院,因为图片中的颜色和线条,比高布林织品中的丝还要精细。但是这位画家用的是什么技巧,因为那张纸不过只有一毫米厚?显然不是水彩、不是油画,更不是任何一种铜版镌刻。或许最令人惊讶的是,那张小小的画片表面光滑,像是用蜡或树脂封过表面。同时在码头边跑来跑去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吉卜赛小男孩。他是肖像中女子的曾曾曾曾祖父,也就是他,在许多年后将吉卜赛的唱法引进歌唱界。同时,在五十几年后,会在马赛再度与该侏儒重逢。他不会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侏儒,但后者也许会记得。然后在船的甲板上,水手们开始将帆拉起,但有个水手转身对侏儒和小男孩挥手。而他向小男孩买了一副牌,其中一张牌上面有个小丑,像是码头边那位侏儒的缩影。在一场船难之后,又过了几个星期,水手打开纸牌,他会看着那张图片,并在接下来的几年,会一再对它仔细端详。但是他是否终究能够明白,那就是他离开卡地兹之时,站在防波堤上的同一个侏儒?

“它属于一个遥远的未来。这就是他们觉得神奇的地方。那一定是魔鬼的杰作,他们说。”

荷西说:“安娜从小就听到很多关于这个侏儒的故事,侏儒在卡地兹的码头、侏儒在马赛港爬下一艘船、侏儒在特里安纳遇见幽客马努耶,以及侏儒跑过王室圣母广场,其速度之快,让他衣服上的铃铛听起来就像个单人乐团。”

“什么意思?”

“不过,她当然没听过那个侏儒出现在阿卡萨花园里的传奇吧?”

“是的,对我们来讲。对卡地兹码头边的人来说,那肖像就更新了。”

他心事重重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一张肖像。但是那张相片才照好几天而已啊。”

“但是近几年她开始很担心一九九八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所有故事里面,她最神往的,总是那个侏儒用一张神奇肖像来保护自己的故事。因为在那些古老传说中的肖像,安娜总想象那是一张照片,虽然在码头上发生的事件,其实远在照相技术发明之前。然后还有,还有一件很特别的事……”

我仿佛回到布拉多,里面挂着两张画,画上的女子在死前几个小时还坐在阿卡萨花园的长椅上。然后一个侏儒跑来,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怎么?”

“那是一张迷你图片,绘画技术闻所未闻。不是铜版镌刻,不是油画,它的表面光滑如丝。最重要的是,这个奇妙的肖像有如真人重现,因此人们认为侏儒是个拥有超能力的艺术天才。他展示出来的肖像,其真实程度犹如你用肉眼看到的一样。”

“安娜·玛丽亚从十几岁就开始听说她像是哥雅画里的女子。她觉得很光荣,当她还是个少女时就觉得这是一种赞美,虽然有时候也因为像的是个裸女,而觉得有点难为情。但她就是长得愈大,出落得愈像那个画中的吉卜赛女郎,甚至无论她的发型如何,妆化得怎样,她就是成为‘布拉多的女孩’,两人再也无法区分。”

“哦?”

“等一等,”我说,“有个重要的细节你没说清楚。”

“那是个女子的肖像。”

“什么?”

“那可能是什么?”

“如果安娜设法让自己看起来不太一样,改变化妆或发型,她的外表还是不会和哥雅的画有分毫差别。”

“我们就要谈到了。小丑站在卡地兹码头上,看着安娜号起航时,外套口袋里有个奇怪的物件,据说他就用这个来保护自己,因为曾有几回,有些喝醉酒的年轻人因为他是个侏儒而袭击他。”

“为什么?”

“哥雅的玛雅呢?”

“因为如此一来,哥雅的画看起来也会有所不同。”

“她知道所有关于布拉奈达和幽客马努耶的故事,还有她几年前才过世的叔公的故事。但我不会说她全部相信,她甚至觉得,这些出自她乳母的‘吉卜赛的故事’让她有点难堪,因为吉卜赛人几乎就是诡计和欺骗的同义词。但是当她在阿卡萨花园追起那个戴铃铛的侏儒时,便相信了一切。‘我听见铃声了!’她说。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死命地追。她仿佛拯救了家族的名誉一般。”

他想了一想说:“当然,你说对了。命运不会让你去为它修正润色。它只是实境的影子。也许我该再说明一点……哦,我不知道。”

荷西摇了摇头。

“何必迟疑?”

“安娜真的相信这一切吗?”

“安娜在阿卡萨花园里追逐侏儒的那个早上,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别上一朵花,她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才偶尔戴花。”

“有人说曾在一七九○年的那个冬日里,在卡地兹的码头上见到他,但所有的线索都在这里打住。没有人曾经在他这一次现身之前见过他。在此之前他毫无踪影。”

我一时惊住了。然后我说:“这就是漏掉的地方!她没戴红色玫瑰花。”

“继续,继续!”

他给我一个几乎是木石一般的表情,然后我说:“如果安娜在斐济戴了花,我就会立刻想到哥雅的画。”

“小丑来自一副纸牌,而那副纸牌是在一七八○年代末期制造的。在那之后的旧世界里,至少有一个人见过他,这也就是他最远能够回得去的年代。此外……”

我们开始再往前走去。

这个反对意见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是那天她怎么会想要戴花呢?”他说,“你能够了解吗?那让她看起来更像画里的女子,事实上,两人已经是一模一样。”

“我认为侏儒是在海的另一端的那个水手所‘杜撰’的,至少是在安娜号沉船之后才有的故事。”

“有个词儿叫做‘时间的完成’,”我说,“而且,无论如何,你的问题像是在问谁先来谁后到,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你更接近重点了。但还是有点曲折的地方,你知道,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称之为史诗的周转圆。这些故事说,侏儒是某种幻想,而幻想世界的一切是不会像我们一样变老的。因此侏儒的年纪才会那么大。另一点是,侏儒可以回到过去,但只能回到他自己认知的时间之内。因此,在圣修伯里和路易斯·卡罗撰写《 小王子 》或《 爱丽丝梦游仙境 》之前,并没有任何关于它们的故事,但是之后便有大量的参考书籍出炉。”

“还有一种说法,叫做‘追求个人命运’。”

荷西满意地点点头。

“关于安娜神似哥雅的玛雅一事,她不曾联想到卡地兹的侏儒与神奇肖像的故事吗?”

“是的,神灵之流应该比较能够在时光之间穿梭往返。”

“有时候,会的。她有个叔叔率先解释,在这则传奇中,侏儒带着的完美肖像是现代的彩色照片。但是,果真如此,那么这张照片里的人,和侏儒在卡地兹码头边炫耀图片的年代相比,可是晚了几百年。照片是不能说谎的,总是有个活着的主体。从此之后,这个要素就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这个家族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侏儒不像我们凡人一样会变老。但如果说他可以回到过去,这就很新鲜了。近几年来,甚至有人开始猜测,布拉奈达的诸多后代当中,有个女人会成为肖像里的女子,而且有人暗示,或许照片会在一九九八年照出来。于是人们开始留意那个侏儒。”

“神仙不是比较有让时光倒流的本事吗?”

“而当安娜长大之后,和哥雅的画那么相像……”

蓝眼睛里闪进一抹亮光。

他出神地点点头。“是的,有些人开始相信时候到了,有些全新的故事逐渐开展,说侏儒如何将照片卖给那个伟大的画家。有个故事版本还说,哥雅那知名的模特儿被她的家族砍了头,因为她让人家画了裸体画。根据传统,她的头被插在一支长矛上示众。不过这一切都不会公开谈论,尤其是安娜在场的时候。”

“他还是不能让时光倒流。他一八四二年才来到欧洲的啊!”

“但她自己还是有些怀疑?”

“然后呢?”

“她根本不接受。她甚至嘲笑整个故事。然而,是的,她自己也很怀疑。无论如何,长得那么像哥雅的画并不是件好受的事。有时候严重到很难找她出门。或许在塞维尔还好,但是到了马德里,人们就会对她指指点点,有些人甚至会有一脸惊愕的表情。我不晓得,或许这就是她那么喜欢植物园的原因。她可以躲在那里。安娜身上带着烙印,简直就像她脸上长了一个巨型胎记一般。”

“即使我愿意接受这个从纸牌上走下来的侏儒不会像凡人一样变老,只因为他只是个灵魂而非血肉之躯……”

“遑论一个命运的记号。”我说。

“况且怎样?”荷西反问道。

这时候一阵激动扭曲了那张苍白的脸。

猛然间,我像被砍了一刀,立刻闭上嘴巴。

“还有别的。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都预测,神奇肖像里的女孩长到哥雅的玛雅那个年纪时,就会死去,但是……”

“他就在纸牌里!就在水手的口袋里面。他不可能站在岸上看着船出海。况且——”

他迟疑了,我催他继续。

“为什么?”

“但是如果她不将自己交给一个男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这是一种惩罚,因为她如此毫无羞耻地让自己被画裸画。据说她已经给过很多男人,据说,她已经不再是个受尊敬的女人,因此如果她想要享受爱的生活,命运就会惩罚她。”

“我想这最后的一个情节就可以省了。”我说。

我转身向他。

我紧紧盯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这是最不合理的想法,更别提有多不公平。被画裸体的人并不是照片里的女子。哥雅只不过是将她的头画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上,不是吗?”

“当时码头上也有个侏儒,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他和传统一样,在普通的衣服里面有许多铃铛,就像个丑角或是宫廷弄臣。”

他摇头晃脑地像是在思索我的想法。

“这个故事还真是匪夷所思,”我喊叫着,“一定都是瞎编出来的,这些吉卜赛人。”

“命运从来都谈不上公平或不公平,”他宣称,“只是无法逃避。命运就是如此。因此也永远没有错。”

“布拉奈达在一七八五年生于卡地兹。你可以在百科全书里看到这个资料。”

我的思绪再度转向安娜的心脏问题。

“他当时的年纪真的那么大了吗?”

“你说安娜之死,是因为她变得和哥雅画里的女人一模一样,因为一切都已经完成。难道我们不能同样地说,哥雅画中的女子是安娜的分身,因为她被照了照片之后几个小时便过世了?”

“一七九○年双桅帆船从巴拉米达的山路卡来到卡地兹,再度出海之前,曾在码头边停留一段时间,码头边通常都会有些吉卜赛人来向水手们兜售各式各样的物品,从橘子、橄榄到雪茄,还有火绒箱和扑克牌等等。据说我们的水手就是向一个五六岁大的吉卜赛男孩买了这副怪牌,男孩名叫安东尼欧,就是后来的传奇歌手布拉奈达。”

“那是同一件事。那也像是鸡和蛋的问题,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因为不知道孰先孰后。但是在侏儒拍了安娜的宿命照片之后,侏儒肖像的故事,和安娜神似哥雅画中女子的故事便合而为一,形成完整的一圈。用某一种方式来说,整个侏儒秘密的谜团始于阿卡萨花园,也止于此地。”

“哦,当然,”我催促道,“我得听听这个。”

我还有另一个想法。

“很高兴你听得很仔细。但是他在一七九○年从卡地兹出航时,身上带着一副牌。不晓得我是否该谈谈这副怪牌的传统,或是比较正确的说法是,这个水手从哪里拿到这副牌的。”

“我还没有说我相信这些故事,你自己或许也还不见得……”

“用某一种方式说是没有。因为那位水手在五十二年后,和小岛一起沉入海里,始终没有回到文明世界。”

他示意我继续。

“没错,只不过据说这艘船上所有的水手全数灭顶,没听说有任何人生还。”

“你问吧!”他说。

“你查过在一七九○年的时候,有一艘名为安娜号的双桅帆船,撞上一艘运送银器的货轮,而且它的目的地是卡地兹?”

“安娜有心脏病的问题,她不能生小孩或跳舞,但是她在阿卡萨花园里追着一个侏儒跑,就是这样才造成她的不治。运动过度。在花园里追逐的动作,岂不是和跳佛朗明哥舞一样耗费体力吗?”

“一七九○年初,水手从卡地兹带着纸牌来到小岛,该岛后来沉入海里。那是一艘西班牙的双桅帆船,名谓安娜,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船名是很常见的。安娜号先从墨西哥的维拉克鲁兹出航,在回航卡地兹时,撞上了一艘运送银器的大型货轮。这些都是事实,我查过旧船的记录和执照。”

“那是她的死亡之舞。但是她为什么要追那个侏儒呢?因为拍了一张她的照片。除了安娜之外,不会有人因为侏儒按了快门而去追他。但是他所取的这张照片已经让安娜终生不得安宁。那是伴随着她成长的一张照片。”

“好,就这么办!你得向我保证,所有的疑点都必须澄清。”

自从离开花园之后,我们几乎是一步一停。每当身边有人经过,荷西便会小心压低音量。现在我们都不再谈话,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我是打破僵局的人。

“我们应该要一次谈一样。”

“你说侏儒在马赛为布拉奈达画了一副纸牌,并且为每一张纸牌念了一段诗文。”

“而且即使侏儒真的见到哥雅,那也是在这个伟大的画家画过赤裸与衣装的玛雅之后许久,他才见到安娜。”

他开始走得急了一些。

“哥雅死于一八二八年。”

“虽然布拉奈达不了解诗文所用的语言,却还是背了一些句子,而且将它们的发音写在一张纸上。据说这张纸在马努耶的时代,还是他们家传的宝物。”

“但是侏儒无论如何不可能遇见哥雅。布拉奈达抵达马赛之时,这位画家早就已经不在人间。”

“是吗?”

“故事是这样说的,没错。”

“而当侏儒在特里安纳遇见马努耶,他拿出一件布拉奈达借给他的旧外套,还有写上五十二句诗文的纸张,这回写的是西班牙文。不久后,幽客马努耶据说发现了布拉奈达所写下的德文诗句,和他看到的西班牙诗文里,有几句是一模一样的。”

“等一等,”我说,“所以侏儒在一八四二年到了马赛,一八九四年他在特里安纳遇见马努耶,然后他在一九四六年来到王室圣母广场。安娜相信,一九九八年在阿卡萨花园出现的是同一个侏儒。”

“但是没有一句留了下来?”

“但是现在你已经听过那个在故事里进进出出的小丑,或许你可以作出一点联想。你也听到几天前安娜在阿卡萨花园里,有个侏儒照了她的照片……我得赶快去搭火车了。”

荷西神秘地点点头。

“你刚才是要告诉我,安娜和她的家人对二者的相似之处有何解释。”我说。

“现在,”他说,“我们的路开始交叉。”

我已经忘记他现在说的一切和安娜有关,好像和我自己见证到的那一点神秘的谜也有一段距离。

刚开始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是我的思绪回到塔弗尼岛。我坐在马拉福茅屋的阳台上,听见棕榈丛中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说:

“都不用。但你自己说你看到安娜和哥雅的画很像时,觉得很惊讶。”

“这种仅止于被创造的经验其实微不足道,比较起来,如果能够无中生有,自我创造,完全依靠自己的两脚站立,将是何等难以比拟的绝妙感受。”

“我不知道是该拍拍手,还是干脆说‘他们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瞪大了两只眼睛。

“幽客马努耶总是赢牌,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他遇到布拉奈达的那个侏儒,和他学了几招。有个赌客输得很惨,而且因为喝了太多山楂酒,已经烂醉如泥,一听见马努耶的话便开始对他拳脚相向。几天之后,马努耶便因伤重而不治。身后留下了妻子和一儿一女。有些人则相信,他是在听过水手的故事,并得到那神奇的纸牌之后,才得到这个绰号。‘幽客’并不只是代表‘寂寞’,它还有‘隐士’的意思。幽客是西班牙文的‘单人牌戏或钻石饰物’,就像我们说的‘戴个钻石’。”

“好极了!”他大叫,“你的记忆不仅令人佩服,西班牙文也不赖。”

“那么关于打斗的事呢?”

我咬咬嘴唇。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我们一路都在讲西班牙文,我们在沙拉满加偶遇之时,也是一样。

但是过了许久,他才说:“那些小丑与小精灵们,在岛上和水手一起住了这么些年之后,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水手却是一天天地变老,但小精灵们没有一丝皱纹,衣服也一样光鲜。因为他们是精灵。他们和我们这些普通凡人的血肉之躯是不一样的。”

“你们都看穿了我?”我问。

“告诉我,”我说,“告诉我,那是什么。”

他笑着。

我瞥了一眼时钟。

“可以这么说。但是,让我再次从不同的角度说起。侏儒在特里安纳给了马努耶那五十二句诗文之后便再度消失,从此它们就成为这个家族的资产。这些年来,有些诗句甚至融入吉卜赛的歌谣里,唱遍整个西班牙。安娜从孩提时代开始,便对这些诗文耳熟能详。”

“老水手和五十二个小精灵全数沉没。唯有年轻的水手和小丑想办法划着小船离开小岛。但如果你想知道往后发生的事,还有些细节你必须了解。”

“那些诗文就是你们……”

荷西用他的蓝眼睛看着我,我得不让自己去想这一切都是他一手捏造。

他打断了我。

“然后你提到什么小岛沉到海里去?”

“每一句诗文都是纸牌里的一张牌。安娜和我经常和朋友打牌。我们总是对家,自从我熟知那些诗文之后,我们就有种秘密语言可以对照每一张牌。”

“他也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但是到了一八四二年,玛丽亚号船沉没之后,那个年轻人来到岛上。古怪的是,他也可以看见岛上有五十二个小精灵。只不过他注意到,这些小精灵似乎并不明白自己是谁,从何而来。他们就只是待在岛上,对他们而言,他们所居住的世界平凡无奇,就和大多数村夫的感觉一样。唯一例外的是小丑。你知道,他和其他的小精灵不太一样。他可以看穿幻象的面纱,了解自己是谁,由何处来。他明白自己是以一种神奇的方法来到今世,同时进行着一趟难以理解的冒险之旅。对小丑而言,生存是绝妙的奇迹。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如幽客马努耶转述:‘你突然现身世界,你看到天堂与地球。’至于其他的小精灵,他们一到世间便视其生存为理所当然。但是小丑与众不同,他置身事外,看见别人都看不见的一切。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小丑有如童话故事里的间谍,在小精灵之间不安地游移。他的结语已经完成,却无人得以诉说。他只看见了小丑。也唯有小丑认得他是谁。’”

“你们在叫牌的时候作弊?”

“那是他的幻想。在岛上独自生活了几年下来,他的大脑变了。我觉得这并不难理解。”

“有时候,是的。我们在游戏中喃喃念上几个字,很快就会知道对方手上拿了什么牌。”

“……有一天,那些小精灵找到一个走出水手想象的方法,进入这个无人的加勒比海小岛。他们在水手意识内的创意空间,和天堂下方被创造出来的地面之间,做出了一道门。因此他们跳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像是跳出水手的眉心,几个月之后,整副纸牌便完成了。最后一个到达的是小丑,人们往往认为他是个事后孔明。水手不再孤独,不久他便住在一个村庄里,身边有五十二个活生生的小精灵,还有那个小小的弄臣。”

“那是我听过最卑鄙的事。所以那个意大利人是对的?”

“怎样?”

“不完全对。马利欧对我们老是赢牌有比较玄妙的解释,他说我们有透视眼。”

“那个沉船的水手成天玩着单人的纸牌游戏,就和拿破仑被放逐到圣海伦纳时一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梦见纸牌上的各个角色;多少年来它们都是他仅有的伴。在他的梦里,纸牌上的小精灵极为生动,以至他在白天都想象着也见到了他们。他们像是在他的身边飘移着一般。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和他们进行长长的对谈,当然,虽然实际上那只是这个寂寞水手在自言自语。但是有一天……”

“但是这其实都是障眼法?”

“我不知道如果……”

他没有回答。

“有可能,只不过波希画里的人是赤裸的。纸牌上的小精灵则是穿着法国启蒙时代最精致的服饰。那个侏儒则可能是穿着紫色的套装,戴顶装有驴耳朵的帽子。他的外套上挂着很多小小的铃铛,小丑轻轻一动,人们便会察觉。”

“我们经常和朋友彻夜玩牌,尤其是安娜被禁止跳舞之后。她像个小孩一样,赢牌就很高兴,而……这样说吧,舞没得跳了,我觉得她应该赢一赢牌。我不能禁止她得到这点乐趣,虽然我自己玩起来也是乐不思蜀。我们没有孩子,但我们分享着一种孩童般的趣味。我们有种秘密语言,只有她和我懂得。”

我重复一次,他回道:

“你们不会被发现吗?”

“你说什么?”

“我们得有些变化,不能长期使用同一套密码。为了这点,还有其他原因,我们总是会修改修改旧的诗句,或是创造全新的句子。”

“或许他们就和《 俗世乐园 》里的人一样。”我说。

“其他原因是什么?”

“冷静一点。我只想说个古老的故事,就是侏儒告诉幽客马努耶的故事。一七九○年的一场沉船事件之后,有个水手来到小岛。他也是德国人,他爬到岛上之后,唯一留在衬衫口袋里的,是一副牌。他在岛上孤孤单单地住了五十二年,只有这副牌与他为伴。这副牌制作精美,每一张牌都画有一个全身的人形,但他们看起来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角色,因为每一个人都很矮,看起来就像是在神话里面听到的小精灵。”

“从首度诊断出心脏问题来,我们就很能接受生命的现实。我们觉得能够相处的每一秒钟都是天赐的礼物。一直到她被告诫不能跳佛朗明哥舞、不能有孩子,我们就变成开始在定义生命的每一个意义。”

“你要不就是在一七九○年来到小岛,否则就是没来。你不能只有一部分来。”

“安娜找到新的意义了吗?”

我笑了。

“她没设法编造,如果这是你的意思的话;她只是有点急躁。但我们还拥有彼此,我们对生命都有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医生设法让我们安心,但是当一个知名舞者突然被告知不能再跳舞时,你可以说她已经处于存在的边缘。而安娜·玛丽亚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安娜确信生命不止一次,我们其实都这么想。她坚信死后还有来生。对于生命的奇妙,我们一样有种充满赞叹的感觉,而且当我们玩起一种游戏来,会为自己的思想,以及经历过的一切,找出一些新的文字和表达方式。因此我们阐释纸牌中所有旧的箴言。我们保留侏儒的一些文字形态,但也否决掉一些。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创造出自己那小小的生命箴言。或许我还应该说,我们想要创造一点在我们身后能够继续存活的东西。这些箴言也是我们精神上的誓约。”

“我告诉过你,侏儒是在一七九○年的一次沉船事件之后来到小岛。那只有一部分正确。”

“所以你们一直都在创造这些诗句?”

“继续!”

“是的,一直都是,每一天。我们的‘箴言’是持续在流动的,它是一种爆发的过程。我们一路在创造新的警句,用它们来替换一些旧的句子。”

“……就是故事的这个部分引起特里安纳的一场恶斗。警方证实有个名叫马努耶的人在特里安纳被殴打致死,因此我们看到的是历史事实,至少在打斗这个部分。”

“这几乎是有点……疯狂。”

“哦?”

他摇摇头。

“他还提到侏儒的起源……”

“绝非如此。听起来或许不太寻常,事实并非如此。安达路西亚的吉卜赛人总是会针对生死爱情创造一点小小的格言。从布拉奈达以降,吉卜赛歌曲就是以这种方式出现。”

“他说得比你还多吗?”

我背诵道:“假如真有上帝,他必然善于留下身后的线索。不仅如此,他还是个隐藏秘密的艺术大师。这个世界绝对无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秘密一如往常。星儿们在窃窃私语……”

“马努耶在塞维尔遇见侏儒之后几年,和几个朋友一起打牌,他赢了每一把牌。他喜欢故意将自己说成是个魔术师,带着某种特异功能,很容易赢牌,然后开始说起那个侏儒的故事,从小岛沉没说起,到遇见布拉奈达,以及他自己在瓜达奇维尔河畔和侏儒的晤面。”

我得在这里暂停,因为我已经记不得第一天晚上,安娜与荷西在马拉福的棕榈树丛里说了些什么。但是荷西跟上来念道:“但无人忘记宇宙大爆炸。从此以后,神静寂了,一切创造远离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颗卫星。或是一枚彗星。只是别期望着友朋的呼唤。在外太空里,不会有人带着印好的名片来访。”

“你说马努耶在一场打斗之后过世?”

我静静地拍了拍手,问道:“关于‘大爆炸’这点,我想不是出自布拉奈达在马赛遇见的侏儒口中吧?”

他似乎不太愿意直接回答我,因此只是重复一句:“安娜深信不疑。终其一生,她都在等着今年可能发生在塞维尔的事。”

“为什么?”

“所以我们就等着看二○五○年会发生什么事,”我快活地说道,“不过你自己当然是不相信这些故事的吧?”

“那个名词和理论都在十九世纪中叶之后才出现的。”

我也算了一遍。每五十二年就有个关于这个侏儒的故事。

他表示理解地微笑着。

“不过安娜是这么认为,她很有把握。我在诗人花园里赶上她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听见铃声!’在她咽气之前还说了很多次。现在是一九九八年,从一九四六年算起,足足五十二年。”

“我相信几个世纪下来,这个高明的小流氓总是可以到处抓点不一样的讯息。对我来说,他就代表着人们为了了解这个世界而从事持续不断的努力。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安慰,想到我们有个像他这样的代表,在各个世纪里传递资讯与信息。”

他用右手食指按住嘴唇,摇着头。

我只是瞪大了眼睛,口不能言,他迅速说道:“但你是对的。在侏儒自己的箴言里,我们只看到前面的句子:‘假如真有上帝,他必然善于留下身后的线索。不仅如此,他还是个隐藏秘密的艺术大师。’”

“现在你或许要告诉我,这个侏儒和安娜那天在阿卡萨花园追逐的是同一个人?”

我们穿越洪都拉斯广场,转进古巴共和国大道。

他还是一本正经,但霎时间我觉得有种被骗的感觉。或许荷西已经完全发狂,或至少是梦话连篇,甚至有可能安娜根本没死。

“或许是该作个总结的时候了。”我说。

“又过了另一个五十二年,一九四六年六月的一个夜里,又有人见到他,这回是在塞维尔大教堂外的王室圣母广场。安娜的叔公发誓自己见到了他。有座高墙包围着阿卡萨花园和王室圣母广场,这里的回音特别明显,他听见一阵疯狂的铃铛声响,那小小的弄臣箭步穿过广场,朝着印度档案馆和荷雷斯门的方向而去。”

“请!”

但是荷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其实还正好相反,因为他继续说道:

“我在一月份抵达塔弗尼岛那天,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阳台上。突然间看见一对亲密的男女走在棕榈丛中,停在路上用西班牙文相互背诵着某种奇特的诗文。我竖起了耳朵。你并不知道我在阳台上吧?”

“我懂了,所以在他遇见塞维尔的马努耶之时,已经在大西洋的一座岛上待了整整一百零四年。而当时他还正当盛年!”

他露齿微笑。

此时我讥讽地大笑起来。

“约翰向我们透露,有个刚来的挪威人或许可以做个桥牌牌友。那天有个荷兰人刚离开小岛,他和马利欧组成对家,和我们打了好几天。约翰让我们知道你住在哪一间茅屋,同时他也注意到你在阳台上。”

“侏儒是早在一七九○年,一艘船发生船难之后,和另一位水手来到岛上的。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五十二年,才离开火山岛,当时岛上裂开了一个大裂缝,因此整个沉到海里去了。”

“但你们并不可能知道我懂得西班牙文吧?”

“侏儒呢?”

“当时并不知道。但这个语言应该还算普遍。全世界有一半的国家是讲西班牙文的。”

“这个侏儒来自一个火山岛,当时该岛已经没入海中。德国水手是在他那装备完善的玛丽亚号船沉之后,到岛上待了几天。”

“这有点夸张。我可以说,全世界有一半的艺术是关于西班牙的艺术,但仅此而已,不会再更进一步。”

“否则谁会去坐在一艘小船上,漂流在大海里呢?”

有好一会儿,他脸上那张看起来发青的面具出现了一点愉快的表情。

“帆船的确是从一艘小船上将他带到马赛,是在百慕大南方的大海中,船上也的确有个德国水手。但他们并不是因为船难才被带回来的。”

“然后我在海滩上遇见你们两人。”

“我开始明白这故事如何影响到安娜。不过,那侏儒到底说了什么?”

“然后你说明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你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我们总是在构思新的箴言,因此我们想到,或许可以从一个演化论生物学家身上借点生存的观点。但是你又始终用英文和我们交谈,而其实你显然也会讲西班牙文,这就显得更加有趣了。”

“他正当壮年。”

“显然?”

荷西摇摇头。

“演员最重要的特质就是要能够入戏,要能演活剧中的角色。”

“可是这个侏儒并不老啊!”

“我没有吗?”

“这个侏儒说他就是五十二年前,布拉奈达给他外套的那一位,而且打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他认识自己目前谈话的对象,知道他是布拉奈达的曾孙。此外,他打开一个袋子,取出一件极为古旧的外套,将它给了马努耶,这应该是为了表明心迹。他打开袋子时,马努耶还可以听见里面沉闷的铃铛声音。”

“你在离开海滩之前便已泄了底。我和安娜都没戴表,但安娜还是问我时间,用西班牙文。你立刻看着自己的表说,十二点一刻。”

“继续!”我说。

我呆若木鸡。

我自然想尽量多听一些,而且已经开始担心他又发现时间不够,就像他在植物园里的作风。这个苍白的西班牙人,头发秀美,湛蓝的眼珠,越来越像个谜,至今我仍无法确定自己可以信任他。如果他想骗我,我得及时阻止他,以免自己变成一个大笑话。

“当然,光是这点还不足以证实你会西班牙文。但有很多类似的例子慢慢出现,都是你不够专心的缘故。有句格言说,说谎也得有好记性。你要记得,安娜和我是积习成癖的桥牌老手,也是一流的说谎高手。”

“我把它们全组织起来。我的大锅菜版本只会包含大家都同意的重点。我们毕竟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们为何不揭穿我呢?”

“那就选一个!或是全部说出来。”

“安娜觉得如果有个……呃,是很刺激的事。”

“别抱着太大期望,现在,要记得我们谈的是发生在一个世纪之前的事,而且我得强调,这段对话我也听过好几个版本。只不过‘对话’实在不能算是正确的说法。我的意思是,这个侏儒开始诉说自己的出身。我听过安娜的表亲和远亲说过这个故事,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过相同的版本。”

“有个什么?”

“他们谈了些什么?”

“听众,我该这么说吗?我们对自己作的箴言觉得很得意。或者应该说,我们老是在念的那些。我们很喜欢看起来有点神秘感。”

“他甚至说了一口安达路西亚的口音,但他的腔调又显然透露他不是生长于塞维尔、安达路西亚或伊比半岛上任何地方的人。”

“好吧,你们办到了。”

“这个侏儒会讲西班牙话?”

“然后我们要套问出你的演化理论。因此我们得让自己也显得很有意思。我们得下个钓饵……”

“他并不老。但是马努耶站在那儿望着他,因为,听安娜的祖父说,他当时开始想到布拉奈达的马赛之旅。这时候,侏儒用左手食指招他过来——和铜版上布拉奈达的手势一模一样。他走向侏儒,后者的穿着就像个当代的乡下人。‘所以,你来散步啦!’侏儒说,于是侏儒和幽客马努耶开始了一段生动的对话。”

“那不是我的演化理论。”

荷西摇摇头。

“没错。安娜和我都同意,自然科学总会有个绝对的盲点。”

“否则他那时候一定很老了。”

“我明白。依你们的看法,这个盲点是什么?”

荷西静静坐着,只是向下望着花床。然后他轻声说道:“不,显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侏儒。”——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已经谈过了。它对一切都是盲目的。对生命的意义,从每个方面来看都是如此。大爆炸不是随意发生的。”

“只是显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侏儒。”

“很抱歉,我完全不知道你想表达的是什么。”

“现在,你应该还记得,马努耶对于布拉奈达在马赛见到侏儒的故事是很熟悉的……”

“这是因为你看不出这个世界是个谜。”

“还有啊?”我大叫起来。

“哦,我可以的,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我只看到我们在谈的是一个谜题,一个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知道谜底的谜题。”

“那天晚上,他们说有个古怪的人影在黑暗中,沿着河边移动,在特里安纳这头,介于特里安纳桥和圣塔摩桥之间,离圣安娜教堂只有一投石的距离。或许这个周末我会有机会让你看到确切的地点,因为贝帝斯还是一个值得你徜徉一下午的地方,你可以清楚看见河对岸的斗牛场、金塔和吉拉达塔。不过无论如何,黑暗中的那个人影据说是个侏儒。”

“即使是我们不了解的事物,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一点意义来。”

“在一八九四年的一个夏日夜晚,幽客马努耶走到瓜达奇维尔河畔。”我重复他开头的一句话。

“但是你们认为有个动机,而事实上是没有的。”

“在一八九四年的一个夏日夜晚,幽客马努耶走到瓜达奇维尔河畔。一切如常:每天晚上他在西维里欧的法兰柯内提咖啡厅表演歌唱之后,便会到这个地方来散步。西维里欧的母亲是个传统的吉卜赛人,只是对塞维尔的吉卜赛人来说,西维里欧本人则是比较缺乏吉卜赛色彩,而乡下人开始作为吉坦诺歌手,还是全新的事……”

他的眼里闪出一道光:“回到泥盆纪。你看见了什么?”

“从哪里开始都无所谓,只要最后都说清楚了就好。”我说。

我的大脑在这一切激荡之后已经无比昏乱,因此立即坠入陷阱之中。“我看到第一只两栖类。”我说。

“也许从另一面说起比较好。”

他点点头。

“纸牌怎么了?”我问,试着让他继续下去。

“现在我们才看到当时所发生的那一切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们在四亿年前看到地球上的生命,我们就会觉得自己眼前展示着数不清的荒谬。但是谜也是有时间性的,直到人类产生意识,泥盆纪的生命就有了意义。那是我们的序曲——泥盆纪的一切是生命概念的前言。如果没有那些蝌蚪,无论现在或未来,地球上就不会出现生命的意识。你不只应该要表扬你自己的父母,还得表扬自己的子女。”

荷西猛然止住话头,仿佛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因此人是一切的衡量标准?”

“一百零四年前,没错。安娜曾祖父的名字是马努耶,他住在特里安纳,和他自己的曾祖父一样,是个受人敬重的歌手,因此这个地方也逐渐变得有名起来:“地方的吉坦诺”(吉卜赛男孩)。马努耶生活的年代正好是吉卜赛舞的黄金时代,在塞维尔的“咖啡馆歌手”数目日渐增多。他也成为这个家族的一个神秘人物,外号“隐士”或是“幽客马努耶”。或许是因为人们认为他是个独行侠,一个自外于世或爱好冥想的人,或许也因为他是个非常寂寞的人,而让他有了这个外号。他有许多歌都触及到人的孤独。据说他牌打得很好,尤其酷爱单人玩的牌戏。他是个全方位的演艺人员,特别擅长用纸牌为人算命。或许就是因为纸牌……”

“我没这么说。但是现在是由我们的意识在决定何者有意义,对我们的智慧来说。太阳系的创造在发生那一刻,似乎是毫无价值的过程。但它不过是一段序曲。”

“一百零四年前。”我说。

“序曲?”

“他画了一副牌,一副法国式扑克牌,上面有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然后——不过是用德文——他为那五十二张牌各念了一句短诗。布拉奈达用心记了几句短诗,虽然他无法了解短诗所使用的语言。布拉奈达唯一存留下来的肖像是拉梅尔做的铜版印刷,许多人都相信他的姿态是在模仿小丑,或是宫廷的弄臣。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他将这个谜样的侏儒故事带回塞维尔,这故事一直到整整五十二年后的一八九四年六月,安娜的曾祖父经历了一场奇怪的际遇,大家都还耳熟能详。”

“是的,序曲。诡谲的是,我们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能力欣赏这段序曲。因此太阳系的历史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图画?”

“就像哥雅的玛雅的故事?才几天以前,它开始于阿卡萨花园——也终止于此。”

“传统的说法在此分为两派。有人说,布拉奈达和侏儒一起在马赛码头边的小木板屋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侏儒试着用一些符号和图画的方式,来诉说自己的故事。”

“同样的情况也可以说明整个宇宙。宇宙大爆炸发生了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布拉奈达再也没见过这个侏儒?”

我边走边摇头。

“他的小丑服。这对侏儒来说似乎非常重要,就好像一个被定罪的逃犯想要藏起自己的囚犯装一样。他不想被认出来,不愿被看成是小丑。据说布拉奈达借给他一件外套,此后侏儒在马赛便失去了踪迹。”

“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很奇怪。”

“隐藏什么?”

“但我们两人——在一百五十亿年后才出现的人——我们事实上是‘记起’一百五十亿年前发生的事。因此宇宙终于,很缓慢地,从自己的意识中苏醒,很像是远方的闪电划过天际许久之后,才响起了一阵雷声。”

“他除了德文以外,其余一窍不通。他说的话对这个吉卜赛人来说,就和西班牙文对这个小人儿一样无法理解。不过关于布拉奈达与侏儒的这次会面,至少有一项传闻暗示着后者想要有所隐藏。”

我很想笑,喉咙却仿佛卡住了一般。

“他说了什么吗?”

“在整个事件之后,你倒是变得很有智慧。”我评论道。

“有,有人见过那个侏儒。布拉奈达在码头上的仓库房间过着辛苦的日子,他只想赚够了钱好回到家乡卡地兹。帆船装满了货物出海之后,他便回头想睡个觉,但不久便察觉有人躲在一个空酒桶里面,哭得很伤心。布拉奈达靠近一点,发现了这个不幸的侏儒。”

他的目光几乎如电般射进我的眼睛。

“有人再见过他们吗?”

“即使事后孔明也是智慧的一种。能够回头看就很聪明。毕竟,我们的过去多于未来。”

“这位德国水手相当沉默寡言,同时由于这个德国人不会讲法文或西班牙文,那天下午在马赛港的众人和他沟通十分困难,不久他就和那个侏儒一样下落不明。有个说法是,他后来在某个瑞士的山村里,当了面包师。”

“我可以理解这个概念,此时此地发生的事情,必须要在明天的事件里才能看出端倪。”

“他只是这么说?”

“如果有所谓的‘以前’和‘以后’,这就是了。我们所能见到的遥远太空——因此也就是回溯到宇宙历史的一百五十亿年——也一样是眼前事件的原因。宇宙既是蛋也是鸡,这两者同时存在。”

“帆船来自墨西哥湾,他们在百慕大南方某处,从一艘小船上将他和一名德国水手接上船来。水手说他们原先是在装备完善的玛丽亚号上,几天前它在海上翻覆,因此他们两人应该是仅存的生还者。”

“就像安娜,”我解释说,“或是侏儒为她照的照片。”

“他们怎么说?”

他没有回答,但是说:“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我们只知道自己走在漫长的旅途上。唯有当我们走到路的尽头,才会知道为何要来走这一趟,即使那已经在好几个世代之后。因此我们总是发现自己处于胚胎状态之中。有许多今日无法发掘意义的事,可能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就可以看见目的。即使最没有意义的事件,终能证明自己不可或缺。我的意思是,谁会在乎一个吉卜赛男孩将一副纸牌卖给一个年轻水手?”

“那是个侏儒,穿着一件像小丑或朝廷弄臣那样的衣服。据说他穿的衣服是淡紫色,头上戴着一顶红绿相间的帽子,上面还镶了一对驴耳朵。无论帽子或戏服上都缀满了丁当作响的雪橇铃,因此当他跑在船棚之间设法躲藏时,铃声大作。他很快就不知去向。码头上大部分的人都说看到了他,现在船上的船员开始接受询问,以查明此人的身份。”

我骤然停住脚步,首度感觉到这一切颇为可疑。这段感言和英国人在塔弗尼岛上说的岂不是一模一样吗?他不是也曾经形容过泥盆纪是“理性的胚胎阶段”吗?荷西难道还和他有联络?难道他们在享受着共谋的乐趣,不仅在斐济,甚至在离开斐济之后?我已经无法区别两人的思想。

“一个小人儿?”

我们到了阿尔丰索十二世街,一起看了一眼时钟。差一刻十二点。

“一八四二年六月初,布拉奈达在马赛的码头边,等着要登上一艘正准备卸货的帆船。这艘帆船应该是挪威籍的,一身的残破显然是穿过了惊涛骇浪而来。就在他们打算修理跳板之时,却有个小人儿爬过栏杆,跳上了岸。他跑过码头边的船棚便失去了踪影。”

我陪着他走向火车站。

“继续!”

“后来你们都不再理会其他人,”我说,“你们完全退缩了。”

“据说在一八四二年春,他从卡地兹启程,前往鲁恩河两个出海口之间,卡马古岛的圣玛丽庙朝圣。那一年的五月二十六日,传说他抵达了马赛,当了一阵子码头工人,想赚点回程的旅费。几个星期之后,他遭逢一次难得的经验,这项经验代代流传下来,时至今日。对了,这些故事是我初遇安娜和她的家人时,他们告诉我的。而且我必须说明,这些故事有很多种版本,即使在玛雅家族之内也是众说纷纭。这些故事全是得自于口耳相传,一则神话几乎完整循环了一次。这项安达路西亚的传统,我从未发现有任何文字记录,比较近年的资料更是付诸阙如。不过据说有个瑞士传统和安达路西亚的故事几乎一样古老。我尽可能简短地说,所以我只谈基本事实。”

“一旦人们开始在谈论安娜像谁时,是的。当他们开始逼迫她跳佛朗明哥舞,我们就会开始撤退。我想你不了解她有多想表演。”

“继续,”我说,“请继续说!”

“然后她在早餐时刻发病时,你只是打了她一巴掌?”

“事关一则故事,如果你要问我的话,就像那种海外奇谈。一开始是布拉奈达到了法国。”

他在回答之前清了许多次喉咙。

他再度颔首。

“这总是让我吓得要死。”

“但你不是告诉我安娜和她的家人对这件事的说法大有不同?”

“我可以想象。”

他迅速点点头,仿佛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试图找出答案。

我们站在西班牙高速火车(简称AVE)车站的入口处,然而我再度向他保证,几天之后我们会在塞维尔见面。就在这时候,他将黄色信封袋交给我。

“关于安娜俨然哥雅画中女子的事,我又想了很多。”我说了下去,“我试着作出一个结论,觉得那不过是一场罕见的巧合。”

“这是给你和薇拉的。”

他紧紧抓住手中的物事。

“给薇拉?”

“这些日子一定很辛苦。”我说。

“给你们两人,是的。”

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所以他一定和约翰谈过。这已经毫无疑问。除了约翰之外,我没和任何人仔细谈论过你。

荷西坐定之后,几分钟都不发一语。他不但形容憔悴,整个人都像陡然蒙上一圈幽灵般的神色。我还记得当时联想到奥非斯从地狱里回来,却没带回尤若狄丝。

“但是这个信封里可能有什么玩意儿要给薇拉?”

他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们在那儿坐了几个小时。他手上抓着一份报纸和一个黄色大信封。他说他要搭中午的火车到塞维尔,我再度向他保证,我星期五一定会到安魂弥撒现场。我当然没提到一点自己的小小秘密:我希望你也能来。但我可能在斐济群岛提过你的名字,而即使我没让他知道你的姓,一定也给过那个英国人,后者在我离开马拉福之后还待在那里。

他坚决地注视着我。

我决定再回到布拉多,但我先坐在花床区上方的一张长椅上,那里多的是修剪整齐的宫式花床。冷不防,荷西竟站在我面前,恰似有人密告我在退休公园的全日行程。

“你还不懂吗?”他说,现在他真的大吃一惊。

一个小时之后,我离开画廊,走上菲立普四世街,穿过车水马龙的阿尔丰索十二世街,进入退休公园。公园的地上盖满了黄红白等各色小菊花,各种颜色的雏菊。我在广阔的公园里晃荡,看着身着制服的学童、学生情人、退休人士,还有不少带着幼儿的祖父母,许多人还帮松鼠带来成袋的食物。人的日常生活里充满许多实实在在的惊奇,而人们却用最寻常而平凡的方式在过他们的日子,两者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我还记得安娜与荷西在塔弗尼岛上说过的一些话:“而今小精灵活在童话里,却茫然无知。假如童话故事能够内视反听,它还会是十足道地的童话故事?倘若生活日日自我彰显竟无休止,它会是奇迹依然?”

“这是一份礼物,同时也是个负担。必须由两个人分享。一个像你这样年纪的人,要独立负担此事有害你的健康。”

我再度经过《 俗世乐园 》,并在那儿等了好些时候,因为那是我前一天遇见荷西的地方。我走上一楼,不久便站在两个玛雅的画前。我伫立良久,注视着安娜的眼睛,而她目不转瞬地回望着我,让我觉得汗毛直竖。如果她向我眨个眼睛,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他再度看看时钟,然后跑向他的火车。

星期三早上九点过后不久,就在布拉多博物馆开门之后几分钟,我已在馆内了。我希望能再见到荷西,因为我们并没有安排其他的见面地点。下一个机会便是塞维尔的圣安娜教堂,不过届时将会有许多其他的人在场。

我边走回旅馆边打开纸袋。在黄色信封袋里,装着安娜在塔弗尼岛拍的所有照片。我直到走进房间,翻看照片,才发觉每一张照片背面都写了字。那就是箴言,薇拉。那是两人必须共享的物事。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要独自负担这些箴言是很不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