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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怎能包容矛盾

“‘裸体的玛雅’,此一形象之谜尚待解答,为秘密绘画之一例。”它说“尚待解答”,但不是说“从来未有解答”。但它用了“秘密”一词。该画完成至今已整整两个世纪,而在西班牙还有很多古老的秘密抽屉,例如巴拉米达的山路卡这个地方,或许在这里会出现一些线索。

安娜与哥雅的玛雅,其神貌之相似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布拉多介绍哥雅的正式导览说:

我的作品行文至此稍有脱节,因为我在马德里遇见法兰克。就在我小说的中间,主角本身出现在皇宫,事实上就像出外景一样。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地方,是为了描绘法兰克如何坐在这里写他的长信给薇拉。

如果我有什么写作哲学的话,那就是:我总是尽可能根据真实事件来写。但是你不可能每一件事都挖得出资料来,而就在这些灰色地带里,有些让想象力奔驰的空间。至于历史事实,像哥雅的模特儿,曼纽·葛多的艺术收藏,或佛朗明哥舞的先驱等等,你会发现历史研究资料其实很有限。另一方面,我觉得得附带一句,小说家也可能会挖到一些事实来源,而在此之前,这些资料就连专业历史学家也是一无所知。不仅如此,作者甚至可能侥幸取得一些近乎原始的资料,而为一些历史事件投注新的生命。就这点来说,我曾有过几次福星高照。我之所以强调这点,是因为大部分关于斐济和西班牙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确有其事。

前一个星期,我还很鲁莽地跑了一趟塞维尔。那是个错误。那里也发生了一件事,对我的小说略有不利。

我已经解释过法兰克对斐济的种种描绘都有事实根据。

我被迫必须厘清安魂弥撒本身,这并不是我的原始意图,相反的,我的小说进展到此,安娜·玛丽亚·玛雅已经因为追逐一个拍了她一张照片的侏儒而亡,我预期的是,届时将遇见一大群哀痛欲绝的吉卜赛人。

法兰克和我都有点厌世的感觉。但当我听到他和薇拉无法继续往来的事实,却觉得有点恼火。他们是失去了一个孩子,但他们也曾一起拥有过那个孩子。席拉和我努力了许多年,膝下却依然空虚。她有她的单人纸牌,而我有我的小说。

所以,塞维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法兰克未曾交代四月之前这段时间,他在奥斯陆的所作所为。假如他还住在萨格斯芬,可能就很难爬上从大学回家途中的最后一段陡坡。如果他开车,就得经过车祸发生的地点,或许一天好几次。我也是过来人,我想我可能会搬家,就单单为了这个理由。在克罗伊登,我常会绕远路,以避免经过席拉临终之前住的医院。

有时候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们的生命里,在平静无波的生活中,总有若干的妙趣横生,任何创作都无法超越。

安娜对我主动谈及哥雅一事显得比较没那么反感,只不过在一刻钟之后,陷入游泳池边草丛里的人是她。在晚餐时刻,我只向他们点了点头,因为现在又有几个新的客人来了。

我走进皇宫的酒吧,法兰克已经坐在那儿,手上拿着一杯啤酒。时值十一月中,与我们在斐济相聚的时光相隔已近一年。还记得我到那小小的机场去接他和另两名美国人时,觉得他是个相当压抑的人,如今这样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依然鲜明。

我转达了法兰克对安娜的关切,说他祝她早日康复。我还谈到他如何喜爱西班牙画家的画,同时他形容布拉多拥有全世界数一数二的艺术品馆藏。我或许还加了简短的评语,说在西班牙的绘画大师之中,哥雅是那位挪威人的最爱。不过荷西只是觉得很烦。他说:“我知道了。但是你能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吗?”

而到了现在,距离他在这里写长信给薇拉也已过了半年。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是距离我想象他和薇拉在沙拉满加的研讨会上相遇,然后坐在马德里的旅馆房间内写一封长信给她。将这两则故事分开来说变得愈形重要了。一九九八年的十一月,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写这部小说,只是它还没发展得很完善。

在安娜突然晕厥、挪威人离去之后,安娜又发作了一次。就在游泳池前的棕榈树丛里,就在我传达过法兰克的问候之后。这次发病持续了大约两分钟,荷西的反应可以用恐慌来形容。他捏她的手臂,喊了几次她的名字,设法让她站起来靠着椰子树。那树干上有个标示,清楚地警告人们要小心掉落的椰子。

我甚至没想过会和法兰克在同一家旅馆见面。我知道他住在奥斯陆,只不过他早期曾经和西班牙有过些许渊源。尽管如此,要和他在马德里相遇的机会还是相当渺茫。指点我到皇宫来的人不是法兰克,而是克罗伊登新图书馆里的克利斯·贝特。

法兰克离去之后的第二天,我返回伦敦家中,但我的路程和他不同,我是向西而行,经过悉尼到新加坡再到曼谷。长长的旅途让我首度有机会将自己在马拉福的所见所闻整理一番。

我一坐下,这挪威人便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一支黑色的“百乐”画笔。

在法兰克的信里,他描述自己在离去的前一天夜里如何向该地告别。我还记得我的视线尾随法兰克与罗拉而去,直到他们坐在阳台上。为了澄清记录,我应该要说,除了法兰克给薇拉的信中内容之外,那天晚上后来有何事发生,我已一无所悉。

“笔忘了还你,”他说,“好了,在这儿。”

法兰克说得对,在这对西班牙夫妇走进棕榈树丛之后,我便很快退场,因此不知道法兰克还在当地待了多少时候。只不过我这么想,他已经遭到罗拉自然神秘主义的引诱;这从他和高登的彻夜长谈里,便可以明显看出。我觉得他好像在内心里交战着,想从他那太过机械论的世界观里解脱出来。因此,那个留着黑色发辫、两个眼珠颜色不同的青年女子所持的美妙观点,似乎就令人难以把持得住自己。

我笑了,但我的笑有两种意思,因为事实上是我该谢谢他。

假如几个月后我未曾在马德里遇见法兰克, 《 给薇拉的信 》就没有必要沦陷于我的诡辩之中。但是安娜所用的精确文字,其重要性却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如同法兰克一样,我还相信她是在将丧礼比喻为一次新生。除此之外,我只能强调,安娜在说话的当儿,荷西泪洒当场,而我也不认为那是因为他眼里进了沙子。后来我怀疑,这些眼泪和安娜在一天半之后的病发是否有任何关联。

“我说了,你可以留着的。”我回答道,但还是接了过来。我觉得它带着一点感情的价值在内。

她确实说过这类的话,没有必要争辩,不过当然一年多以前说的话不可能一字不忘地忆起全文。不过我有义务指出,安娜在自己的生死问题和埋葬问题上,加上了她看待这世界的二元论观点,我觉得我们的法兰克先生有点过度强调这个部分。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实境,在此生之外还有另一个存在,但她是用比较一般性的语言来形容这一切信仰。我还记得她也联结了一些罗拉和我都触及到的部分,因为我确确实实记得她说:“或许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重逢,回想起这一切竟是南柯一梦。”

“你的报告进行得如何了?”我问。

法兰克总结安娜对实境的看法有三点。首先她说:“在我们眼前的现实之外,有另一个实境。当我死去,我并未死去。你们都相信我已亡故,但我其实还活着。不久我们就会在另一个地方相会。”然后她说:“你以为你在参加一场丧礼,事实上是在见证一次新生……”最后:“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我们只是在转化中游荡的精灵。”

“很好,几乎要完成了。你的小说呢?”

热带高峰会是我大胆一手导演的成果,法兰克有他个人的描绘方式,我不想太深入地加以评论。一般而言,对于我们的谈话过程,我想他是勾勒出一幅合宜的画面。只有一个重点可以为法兰克的摘要上个颜色。

“我也可以这么说。”

只要所有的声音都还留在我的脑子里,就没有什么值得惭愧。我从来不会因为不断和席拉说话,而觉得有罪恶感。这可能本末倒置了。是她在世的时候留存了太多的回音。“午茶时候到了,约翰。你要来了吗?”“你不会想穿这套西装吧?两个月前就告诉你该送洗了。”“我想我们该请杰诺米和玛格丽特来吃个饭。他们好久没来了!”

“到西班牙来度假吗?”

有个邻居曾说,他看到我有几次在自言自语。他很容易上当。我很高兴截至目前为止,他还没听见席拉在说话。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没有办法将席拉的话全部隐藏起来。我知道自己已经在渐渐变老。现在或许时候未到,不过我已经有了一点可以称之为语言失禁的现象。它有可能会发芽成长。

这自然是我预期中的问题。

席拉总爱玩单人纸牌,当她年轻的时候,这是其中一个让我死心塌地爱上她的原因;但后来我也为了完全相同的一件事而觉得厌恨不已,我讨厌她整晚坐在壁炉前,玩好几个小时的单人纸牌。我还记得有一回说单人纸牌简直是像白痴一样的休闲方式。这个打击对她伤害很大。有时候我甚至会在她玩牌时,觉得心情烦躁而要她停止。而现在,现在她走了,我过去厌恨的事情,如今竟让我追念不已。因此它整整绕了一圈,只是不能算是恶性循环。人总是比较容易舍近求远,逃不了的不爱,抓不到的才苦苦追求。

“不算是。”

每当我想到某些席拉说的话,我就会大声回答。即使我事先就知道她会说些惹恼我的话,还是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在这个方面,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在我这个年纪说这种话或许显得不伦不类,但我很想念她的身体。我们大多数的日子都过得很亲密,并不只是因为我们会彼此沟通,也因为我们共享的所有记忆。席拉当然居于这一切的中间位置。我有时甚至会思念她要我帮她洗牌的时刻。

“作研究吗?”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说话的方式,而当我们在说些日常用语,像是“就这么办”、“至于”、“这么说好了”、“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老是这么想”、“你看这有多愚蠢”诸如此类的词汇用语时,格外能够显现个人的特色。我和他人相聚之时,总会有许多属于席拉的用语出现在脑海里,好让她和我在某个方面接近一些。

“就某一点来说,是的。”

即使在席拉活着的时候,她的对话都是透明的。如果我针对某项事物发表意见,总是知道她会如何回答,不只是她这么想或那么想,而是一字不漏、一言不差。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实在太深。

“写关于西班牙的事物?”

我也是,脑子里也会发出声响,尤其是在席拉过世之后。这让我直到现在都还能和她谈个许久,我不太确定有多少时候会说出声音来,或者都是在内部进行。我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像在自言自语,然后她在我的思想里回答我。

我用一只手指压住嘴唇。

法兰克不仅会因为缺乏生存精神与永恒感,而随时觉得悲不可抑,他还是那种随时都会听见大脑发出声音的人。

“我从来不谈自己在写些什么。你呢?”

是我先和法兰克谈到壁虎,因为我对它们非常反感,至少是不愿和它们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我的感觉比他更难过一点,例如睡着的时候。法兰克自认是这种生物的专家,我想象他会有几句安慰的话,像爬虫类和人之间应该和平共处之类的,即使像我这种别扭的英国人也不例外。不过我总是觉得,他一样宁可房间里不要有壁虎存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不说。他说他只看到一只壁虎,但他会很小心门户,不让蚊子进来;而这却是我毫不在意的事。这就是那只名曰高登的壁虎的故事,它是得名于一种伦敦的烈酒品牌,后者是我的贴心至爱,宝贝得连席拉都看不过去。每当我扭开瓶盖,尤其是新的一瓶,我都还会觉得席拉在瞪我。

“我倒不介意谈谈我的报告。”

我偶尔会想,如果薇拉真的收到法兰克的信时,可能有什么状况发生,但是我一想到,便会感到脊椎骨隐隐作痛。只不过一旦加上后记之后,我就得保证薇拉非得读到不可。这可以让她更加明白当时在塞维尔所发生的一切。如果她也坚持别人该有机会读读安娜的故事,我或许就得放弃时光胶囊的念头。如果某项作品已经广为流传,就没有什么道理将它藏在时光胶囊中,留个一千年。它已经成为其他世人的问题,究竟何者该交给后代子孙,何者该被世人遗忘。人类的脚步总是纠缠着许多声音,太多的声音。如果我们将前面所有世代的声音全放在一个背景中,那么发出来的声响就会令人难以忍受。无论用哪一种方式,都必须能够将一个秘密保存个一千年,否则忘了也罢。

“我是说,你来马德里做什么?”

给薇拉的信里,法兰克为他前来的小岛画了一幅工笔画,我很难理解他怎么有时间这么做。我是说,他在马德里的饭店里,只有两天时间可以将安娜与荷西的故事说个明白,而他却花了许多时间针对青蛙与蝙蝠大书特书!我不晓得五百块钱买来的时光胶囊可以有多少空间,但我只知道它们就塞在砖块内的一个空洞里。如果是我想送进未来的讯息,我一定不会保存法兰克所写的全部文字,我得这里、那里撕掉几页奇怪的内容。另一方面,公元三千年的一月一日,当《 给薇拉的信 》在塔弗尼岛被读出来(我会使尽毕生的力气保证它会成真),我们的后代子孙对这座“花园岛”在一千年前的样貌就会有全盘的认识。可怜的傻瓜!或许他们会开始恨我们。我很怀疑橙鸽是否依然在清晨飞过塔吉毛西亚湖。我很怀疑雨林是否依然茂密。就是这个原因,我才没将法兰克所写的塔弗尼岛的自然生态全部撕个干净。最糟的情况是,我会在封住的砖块里放一张磁碟片。但问题是,一千年之后,它和未来机器的相容性可能如何。为了安全起见,我无论如何得附上一份书面的箴言。这应该不会浪费太大空间。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便加上一句:“来看薇拉吗?”

一千年将会过去,安娜·玛丽亚·玛雅的故事,将会在穿越塔弗尼岛的东经一百八十度线上被读出来。每当我想象着有人在一千年后,站在日期变更线上阅读这些文字,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个侏儒的身影。

“她住在巴塞罗纳。”

我在《 每日电讯 》上读到,不久之前,已经有人打算在塔弗尼岛上装设“千禧纪念碑”。任何人都可以花五百美元,写一张问候语,放在一个玻璃胶囊中,等待第四个千禧年。这个胶囊会放在一枚砖块的凹洞里,然后将砖块的洞封好,再用来建造纪念碑。在未来的一千年里,将有个基金会照顾这面墙,保证你个人的时光胶囊会在公元三千年被打开来。

“哦,是了,我记得你提过这点。你和她在沙拉满加碰过面了吗?”

但我会稍感安慰,因为无论我们醒来是为了什么,不久都会遭到遗忘。对你们这些在一千年之后读到这本书的人,我只有一点要求:安娜的故事不能因为进入另一个千禧年,便没入人们的欣喜之中。

他很快点了点头。

如果《 给薇拉的信 》—— 包括这附加的《 后记 》—— 真的成为国际日期变更线上的时光胶囊,我会因为这些诡计而在一千年之后遭到审讯,刑场也已经备妥。但是那时候所有的起诉都会出现时间障碍,就连一年之后,我在塞维尔的相关作为也是一样。因为安娜与荷西的故事尚未终了,法兰克与薇拉的故事也还没结束。

“但你们联系不多?”

是我指点安娜与荷西,法兰克或许会愿意取代荷兰人在牌桌上的位置。那是第一件事,最主要也是为了安娜。早餐之后,指出挪威人搬进哪一间茅屋的人也是我,这是第二件事。第三件,我建议西班牙人,稍后在那天晚上,我们或许可以试试那位演化生物学家,看看在达尔文的“起源”之后将近一百五十年,他的科学已经走到什么地步。前一天晚上,荷西和我都同意了一项颇有意趣的理论,认为现代人实在太缺乏我们所谓的“认知想象力”。

“我们再看看。”他就说了这么多。

我只是想简单说明,一月份在马拉福发生的那些事,并非完全自然降临。我也不是刻意在玩什么好笑的花样。不过我的确设计了某些舞台。我让那古怪的社交活动提前进行,否则它可能要花上一整个星期。

“是啊,我们再看看。”我重复他的话,“你今天下午不是和她一道吃午饭的吧?”

法兰克抵达之时,我特别留意他住的是哪一间茅屋。然后,趁机在无人的接待柜台上,记下他家里的住址、生日,以及他的护照是由奥斯陆政府发出。稍后我告诉西班牙人,那个挪威人住在哪一间茅屋里,同时说我看见他坐在阳台上。我想他大概有点寂寞,我说。这纯粹是一番好意。

他摇摇头。显然他脑子里转着我们正在谈论的内容。

看到纸牌,我就会想到席拉。她可以整晚自己一个人玩着单人纸牌,我则是坐在阁楼里工作。每当我工作完毕下到客厅,她总是喜形于色。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让她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我总会坐在那儿看着她玩完一把牌,如果她想嘲笑我,我就会帮她洗牌,让她再玩一次。唯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好好瞧着我。

“那是我在大学时代的老同学。我在马德里读过一段时间。”

那天早上我从机场接回法兰克。西班牙人来用餐时,我对他们提到,有个挪威人搭了早班飞机抵达,而且据说大多数挪威人都打得一手好牌。我还说,这当然和他们的冬天太长有关系。我始终认为,他们前几天会坐在那儿打牌,都是为了安娜。无论如何,她总是最热心于寻找牌搭子。有个荷兰人牌友那天早上就要离开小岛,那么由谁来填补他的桥牌位置呢?无论如何不是我,因为我不会打牌,也一点都不想学。

“现在你到这儿来休息一下?”

席拉过世至今已经三年,而距离她有能力走过房间,将抚慰的手搁在我脖子上的时间更是久远。席拉离开我的时候,我们已经相识有四十多年的时间。我不断唠叨这些私人事务,只是为了强调,将近一年之后,我在马德里遇见法兰克时,为何能够采取断然的行动。

他开始在椅子里蠕动着,但是接着又说:“漫长的周末一时兴起。少年时代我曾在这里待了好些年。我父亲在这里当过四年的报社特派员。这里总是有些东西会吸引我回来。”

法兰克为自己由纳地飞来的一趟航程所下的结论是:“这趟飞行挑起了一种难以脱离的感觉,我只是个处于生命正午时刻的脆弱脊椎动物。”他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我想,因为我可以在他的体内发现我自己。不同点在于,我比他大了将近三十岁,年纪正好和那位飞行员相当,这对我来说是很明显的相异之处。我在克罗伊登的家中伏案写作的此刻,时时都会受到坐骨神经疼痛的折磨。因此我并不需要一个灵长类专家来告诉我,我拥有一副衰败的骨骼。我还因为心绞痛而接受治疗,我明白自己在世界上多活的每一刻,都是赚来的红利。这就仿佛你的头上指着一把枪,也像是我在银河系里仅余的时光,都将花在一架火柴盒小飞机里,里面的仪器没有一件牢靠。我甚至还没有女朋友来帮我读她腿上的地图。

“也许,薇拉也是其中之一?你会和她联络吗?”

法兰克在给薇拉的信里,曾谈到他从维地雷福到塔弗尼岛一段短短的航程。我想即使从这里,就很容易看出他是属于哪一类的人。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搞清楚他在抵达岛上的第一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我相信,即使在当时,我对他大脑里的罗盘便已经有了一点概念,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看得更是清楚。法兰克是那种稀有的品种。他是那种随时会因为缺乏生存精神与永恒感,而觉得悲不可抑的人。

他就说到这里,不再说了。现在他微笑着说:“你是在进行侦讯吗?”

但是,那些最珍惜生命的人,并不见得最不愿意放弃生命。正好相反:那些最能享受生命的人,对自己终将与世长辞的事实显得最不以为意。这听起来或许有点诡谲,但只要仔细检视便可以发现,其实不然。那些拒绝屈服于生命有其终点的人,已经在无人之境找到自己了。他们觉悟到自己很快就会离去,因此他们其实已经走了一半。在他们面前,还有五年或五十年并没有两样。在接纳必死命运(当然前提是它不会立即发生)的心态上,他们就是这点与众不同。那些想要活到永远的人,并不是最急于跃上舞台的人。他们不是我们所谓“努力地活的人”。舞池里最耀眼的舞王,全心全意投入生命之舞,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舞竟有跳完的一天。

啊,是啊!已经开始有点像是侦讯了。但我必须试着了解目前的进展如何。而且,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我得试着问出他在这里有没有空闲的时间。我决定采取远兜远转的方式。

有些懦夫压根不敢想要在地球上活个万万岁,我总是和这些人比较格格不入。早年我与人初次谋面,这都是我会试着探知的第一件事。我会问,如果你可以选择,你会选择永生吗?或是你会屈服于自己总有一死的事实。我会用这种方式做个非正式的民意调查。我得到的结果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想死。好,很好!大自然协调得如此同声一气,实在很好。

“你去过布拉多之类的地方吗?”

没有两个人是相像的,而且,当然人类的特色更是多得难以计数。只不过依我看来,其实只分为两大类。其中一种,也就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满足于七十、八十或九十年的寿命。原因有很多。有些人指出,在八九十岁之后,他们已经活得够久,日子过得多彩多姿,这时候他们就开始等着两腿一伸,寿终正寝。另一些人说,他们不想活得太老,得要依靠别人,成为人们的负担。还有人强调,说要活得超过八九十岁其实并不合理,因为大自然为我们作的设计,就不是要活得太久。然后还有许多人(或许是这一个族群当中,数目最庞大的一组)觉得,如果事情的安排,是要他们在这个地球上活个几百年或几千年,他们会觉得很难想象。好,很好!和大自然和谐相处,水乳交融。但是还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类人:有一小撮人,他们想要得到永生。他们无法想象,这个世界在他们走了之后,怎么还能继续运作下去。法兰克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我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便对他有着莫大的兴趣。无论如何,要让他成为这部小说的发言人,这是先决条件。

他突然眼睛一亮,而我不认为那是因为我换了话题的关系。

法兰克刚到塔弗尼岛时,已经在南太平洋停留了整整两个月。我所知道有关这个地方的一切,都是从他的口中听来的。我对他的认识愈是清楚,愈觉得法兰克就是我下一部小说的叙述人。虽然我们两人年纪差了一大截,但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忘年之交。我可以这么说,法兰克向高登谈到的梦,其实是我告诉他的,是我在马拉福的一个夜里做的恶梦。我梦到不记得自己是十八或二十八岁,然后醒来发觉自己已经六十五岁,而不是法兰克那个骇人的不惑之年。我径自起床,站在卧室里大大的镜子前。我才是那个年老的灵长类。

“我其实想明天去走走,”他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一道去。你知道,里面有几张画我很想让你看看。”

我向来不喜欢谈论自己眼前正在进行的工作,在真正的写作过程开始之前,当然更是守口如瓶。我很担心万一它变成斐济岛上茶余饭后的话题,整件计划便会被谈论到不剩一丝生气。

我懂了,我沉吟着,几张画。

我决定按兵不动。我也不对法兰克透露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因为这只会让他觉得更加迷惘。我决定只给他一点线索,让他在马拉福继续自行探究。然后我会等着看。我要留着自己细细咀嚼。

“哥雅或维拉奎兹?”

还有另一件事,才真正引起我对这对西班牙夫妇的兴趣,或者说,格外想要追逐他们:从第一眼起,我便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见过安娜。然后法兰克来到岛上,他也说他觉得安娜非常眼熟。这时候我私下进行了一点调查工作,而当我找到答案时,竟无法隐藏我的惊愕之情。我真的吓到了,从此之后,每当我再见到安娜,便有了迥异于以往的感觉。

他一脸神秘。

我会锁定这对西班牙鸳鸯有几个原因。他们独处的时候,或者该说他们旁若无人的时候,就会很习惯地互相念诵着怪异的诗文。他们让我想到一些会自言自语的人——虽然他们其实有两个人——因为很显然一个人要说的话,对方都已经了然于胸。虽然我不会说西班牙文,我还是会兴致盎然地记录他们奇异的呢喃之语,后来法兰克也做着和我同样的事。我和法兰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法兰克听得懂他们在念些什么。这是根本上的差异。我反应的是他们对谈的形式,而非内容。即使在法兰克抵达的第一天,我便留意到,晚餐时刻,他在偷听这对西班牙人的谈话。当他问我能否借他一支笔时,我在心里窃笑着。我想象自己已经用了某种方式让他更加热衷起来,只是他并不明白。

“哥雅。”他说。

我在遇见法兰克之前,其实便已选定安娜与荷西为我下一部小说的主角。安娜年届三十,生得珠颜玉貌。她几乎比荷西高上半个头,长长的黑发,黑色的眼睛,举止雍容有如女神一般。荷西的年纪比她大些,蓝色的眼珠,肤色就西班牙人来说算是健康。他们自称是电视新闻记者,但荷西有一回提及安娜是个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者。至于我,则是由英国广播公司派来站在日期变更线上,朗读一些仔细选定的文字,谈谈世界伦理与地球的未来。这对西班牙夫妇似乎是来帮一家西班牙电视台制作一个类似的纪录片,因此我们在东经一百八十度线的地方打过几次照面。当地已经涌进不少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虽然真正的庆祝活动是在两年之后。

“你想到的是哪些画?”

我的小说往往都来自现实生活的灵感。我当然也不缺乏想象力,但是要虚构一些活生生的小说人物,总是少不了一番挣扎。

他直直看进我的眼里,我可以看见他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

我需要到外界走走,好让自己重新开始,而我在塔弗尼岛遇见一些与众不同的人。我需要新的想法与概念的刺激。或许正因为如此,我邀请马拉福的房客齐聚一堂,参与一场热带高峰会。

“你得看一看,”他说,“我真的很想看看你发现这些画时,脸上的表情。”

我到塔弗尼岛参与电视节目的制作,谈的是人的未来。那个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小说。在席拉生病期间,我根本无法写作,而在她刚过世的几年,我也无法提笔写点新的作品。我的大脑向来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奇怪的是,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竟然可以对一个女人如此依恋。而失亲的疼痛竟可以如此减弱人的生命力,想起来几乎算得上是可怕。

他的表情几近骄傲,有如即将揭示的荣耀他也有份。接着一转眼,他又谨慎起来。

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我想象着,人其实很容易遭到愚弄,被限制在此刻存在的实境层次之中。而安娜并没有死。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我们知道还有其他的银河系,或者甚至如许多太空科学家的想法,有另外的宇宙存在。因此,时间和空间的进展如果有其可能,那么从一个实境到另一个实境又有何不可?或许用另一种说法:从一个平面到另一个平面为什么想不得?从一个梦境醒来当然大有可能。

我当然稍微知道他想让我看到布拉多的哪些画作。我们在塔弗尼时,我便处于优势。我向乔肯·凯斯借了一部笔记本电脑和数据机,只要几分钟时间,就可以清楚看见哥雅最知名的画作。当它们开始显现在画面上时,我吃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跑进棕榈树丛中——只穿着我的内衣裤——大叫:“我找到了!”但我收摄心魂,开始在网页里,寻找塞维尔的佛朗明哥舞讯。不久便发现安娜是个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者,而且她的全名是安娜·玛丽亚·玛雅。此后,事件开始加速进行。就在我发现安娜姓玛雅的那一天,罗拉开始谈到印度的玛雅概念,岂非奇哉怪也?然而我屈服于种种诱惑之下,将指头放到她的额头上,叫出她的真名,我甚至造次地形容她是“杰作”。结果就和法兰克给薇拉的信里所描述的一样。安娜酷似哥雅的玛雅,而且她必然因为随时都得曝光而觉得厌恶至极,大概也是因为如此,荷西才会因为我发现她的姓而大发雷霆。从此之后,他们越来越退缩。然后安娜突然发病,在法兰克走后又来了一次。我开始怀疑她是否病得厉害。

要说一个人类的灵魂就和长颈鹿的脖子或大象的鼻子一样,都是以蛋白质为基础所发生的奇妙自然现象,我是绝对无法同意的。我的意识让我有能力挖掘整个宇宙。我不再相信灵魂只是一种生化的分泌液。

“布拉多有很多哥雅的名画。”我说。

法兰克或许会说:因为我们和青蛙和蝙蝠一样,都是血肉之躯。这么说,好吧,我同意这点。如果要说有什么事情让我觉得苦恼,那就是我的血液循环。我是个年老的灵长类,但我不也是个有灵性的生灵吗?

因以为我不了解他说的是什么,他放心地叹了口气。

即使已经三年过去,我还是无法相信再也见不着席拉。只是谁又能够确知我们两人再也无法团圆?我觉得很肯定,但不是百分之百。光看着这个世界的存在,就知道其实没有什么不可能。如果这个世界都能存在,那么在谢世之后,为何不可能到另一个世界去?

“我想你会大吃一惊。”他说。

我在望着亡故者清晰的彩色照片时,总是感到格外不安。而侏儒手上竟拿着一张以阿卡萨花园为背景的吉卜赛美女照片,想象在两百年前,安达路西亚农夫看见这张肖像之时,应感到何等的骇异。

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我们都在旁敲侧击,但是都没碰到重点。我决定切中要害。

在我书桌上方,挂着一张席拉的黑框巨幅彩色照片,每当我抬眼望见它,总是会吓一跳。那是几年前,我在克罗伊登的旧市府门前帮她拍的,从此便悬挂在这个地方。当我按下快门时,她一定是直直注视着镜头,因为照片里的她看起来好像在俯首瞪着我。有时候它给我一种感觉,仿佛她就打算以这种方式来监视我。假如她必须离开。

“我明天要去塞维尔,”我说,“事实上,我一个星期之前才从那里回来,但我在回英国之前,这个周末还要去走一趟。”

“明天见。”

“你得转达我的爱,向那些橙树问安。”

“再见了吧。”

“我会的,我保证。”

“跳一跳。”

我不知道他是否自己也去过那个地方,但是现在他说:“在一年当中的这个时节,安达路西亚一定很美。”

“什么对我有好处?”

这就对了,我想。来吧!

“这可能对你有好处。”

我注视着他的褐色眼珠。

“你知道——我又研究了哥雅的画。我在沙拉满加见到她时,真的让我吓了一跳。”

“那么你不想一道去吗?”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八点钟要搭AVE火车。”

他略显不解地看着我,仿如思索着:这是在做什么?

“等一等,我说,我在翻页……‘你以为你在参加一场丧礼,事实上是在见证一次新生。’你想她是不是有透视眼?”

“那里有些人事物,我真的很想让你瞧瞧。”

“你要做什么?”

他纵声大笑起来。

“天哪,对了,就是这样。等一等。”

“有什么好看的呢?”他问。

“她说:‘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

我又用手指按着嘴唇。

“她说什么?”

“你得自己去看,法兰克。”

“但我突然想到安娜在斐济说的一句话。”我说。

截至目前为止,两人都有新鲜事物要呈现给对方。法兰克看看时钟,在椅子里又蠕动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推卸责任。”

“我想可能算了吧,”他说,“时间和金钱都是问题。”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就好像有人在把话塞进我的嘴巴里。”

我觉得他已经上钩。

“或许在这个天空之外还有另一个天空。”

“我负责你的花费,”我说,“这不成问题。”

“这别有深意吗?”

“告诉你实话好了,”他说,“我其实打算回程去巴塞罗纳走一趟。我得先打个电话,你知道的……我总是等到最后一刻才做。”

“而我们不久就会看到我们如何见面。”

“你可以两件一齐做,”我让他放心,“先在塞维尔待个一两天,然后你可以经过巴塞罗纳飞回奥斯陆。你会在塞维尔晒出一身漂亮的古铜色皮肤。人们总会留意到这种事。”

“但我们明天就要见面了。”

挪威人又叫了一瓶酒,坐在那儿掂量起来。他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刻,我给了他临门一脚:“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失望。我猜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薇拉?”

他那清晰的五官无疑是因为我的故作神秘,而流露出一脸的狐疑。

“我想我们现在谈得不投机。我就是那座无人岛。”

“或者这么说好了,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

“现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肯定了。从一方面来说,侏儒是和水手来到岛上。从另一方面说,他其实是稍后才到。”

他露齿微笑,但摇了摇头。我继续说道:“这真的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情景。如果那不能算得上是你终生难得一见的美妙景象,我就甘拜下风。”

“但是这就像说,你无法‘部分’抵达一座无人岛。来去是一种完全的动作。你得想想这点。你得好好想一想,法兰克。”

他耸了耸肩,而现在,现在他几乎要打定主意了。

“逻辑无法包容矛盾。因此在解决冲突时,或是在普通的程序之中,逻辑都不太有用。它是完全僵化的,薇拉。”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根本不可能订一个房间又订了两个房间。换句话说,你订了两间。”

“明天早上。AVE火车几乎每小时都有一班车。所以我们可以在火车上吃午餐。”

“你能说得清楚一点吗?”

他支支吾吾地犹豫不决。

“你很轻率。而且你对逻辑原理的态度变得太过马虎。”

“这个想法不坏。我其实不算真正去过塞维尔。不过当然了,我不能要你帮我付钱。”

“为什么呢?”

“你当然能。这不仅是我的荣幸,还是一项无价的研究计划。”

“我无言以对。”

他又给了我一阵典型北欧人的哈哈大笑。

“我订了一个房间和两个房间……喂?”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说,我是你的研究对象吧!”

“那是什么意思?”

我点着一根香烟。

“我订了两个人的房间。”

“别这么说。我们可以谈谈爬虫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或是谈谈大洋洲的濒临绝种动物。我需要复习的东西太多了。”

“很有趣……所以你订了两个房间吗?”

“当然。你尽管问。”

“但并不是你像高登,而是高登像你。还是因果的问题,薇拉。”

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待到很晚,我们甚至聊了一点演化生物学的话题。我还听了夺走他女儿生命的悲剧性车祸,完整的一则故事。

“你需要有人带着你走。”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搭乘火车到塞维尔。我觉得我在豪赌一场,而且我必须坦诚,我多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作法自毙。但现在轮子已经转了起来。

“我可以想象。”

火车停在科多巴,他猛然抬起眼来,拍拍自己的额头,仿佛忘了什么事情。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说我让你想起一只壁虎。我很喜欢高登。”

“我没让你看看那些画!”他大叫一声。

“我也是。”

但他拒绝告诉我那是些什么画。他只是重复说道,我得亲眼见到它们才行。

“我立刻就印了一份。我很讨厌看电脑屏幕。”

我在玛丽亚夫人饭店订了三个房间,法兰克注意到这个动作,但我解释道,晚上我有个朋友会来。我其实无法确定是否会用上第三个房间。我告诉他,他得等到晚上才能见到那毕生难忘的景象。

“也许我应该说,我写得很厚重。你印出来了吗?”

我带他去看大教堂和橙园,我们沿着排列整齐的橙树信步走着,看着那累累的成熟果子,法兰克告诉我,罗拉寄了一张她在塔弗尼岛拍到的罕见橙鸽。我听了不禁莞尔,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怎么写他们在斐济群岛的那一段小小情史。

“殷勤?”

我们登上吉拉达塔,它刚开始是一座回教寺院的尖塔,在扩建之后,才变成一座钟楼。我们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白色的城市横跨瓜达奇维尔河两岸。我们爬上王室圣母广场,看着门口一长排的计程马车,接着走进阿卡萨花园凉爽的池塘与喷泉。棕榈树无所不在,我和法兰克竟能再次徜徉于一片棕榈树丛之中,感觉颇为奇特。恍惚之间,竟似回到了马拉福植物园。

“对。我写得那么殷勤,我想你应该会来。”

我们在花园里最古老的地点探险之后,便穿过权贵之门,俯首看着诗人花园,它的两座水池周边围着三尺高的矮墙。法兰克霍然停住脚步,大叹一口气喊道:

“你也帮我订了吗?”

“这里真是……好美!”

“我订了多娜玛丽亚。位于王室圣母广场上,在吉拉达塔和大教堂前面。”

我注意到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便以手扶着他的肩膀。或许这里的美让他难以置信,我想,因为他立即揉了一下眼睛。也许是要掩饰他的情难自禁,他说:“我想我刚经历了一次似曾相识的经验。”

“你订好旅馆了吗?”

马尔千纳之门前面有个碎石广场,我们走上建有俯视看台的城墙,坐在长椅上。天气热得无以复加,我到咖啡馆去点了一些饮料。

“我在塞维尔机场和你碰面。”

不久之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就某一方面来说,一切就此开始——虽然就另一方面来说,它是始于奥斯陆的一家托儿所门外、在斐济群岛的塔弗尼机场、在托姆斯河的桥上、在马赛港码头边肮脏的小仓库里、在瓜达奇维尔河西岸的特里安纳区、在一个世纪以前的卡地兹港,或是阿尔巴公爵夫人在巴拉米达的山路卡乡间的座椅上——遑论那天晚上稍后在塞维尔开展的一段。从一个比较宏观的(对我而言是全面的)角度来看,我们甚至必须回到泥盆纪时期,当第一只爬虫类攀上干地,瞧它们用那原始的而又是多么进步的四肢攀上干地。但是何妨再回到一百五十亿年前大爆炸的时刻,当一切时空起创之初?再一次,一切故事的开始都包含在一个紧密的核子之中,含着尚待引爆的创造能量。

“对我而言,它说的是我们是某种巨大事物的一部分。”

如下就是事情发生的经过。有个侏儒突然急步穿过马尔千纳之门而来。他身上的戏服让他看起来像是刚离开一场嘉年华会。接下来,他果敢地站到我们面前,定定地望了我们一眼。一转眼间,他拿出一只照相机,对着我们按了几次快门,先照了我,然后是法兰克。

“我想这就是箴言所说的一切。”

“你看见了吗?”法兰克大叫。

“我不会反对你这么说。”

侏儒转身疾奔而去,不一会儿便站在俯瞰台上的一个缺口瞪着我们。又一次,他举起照相机,照了一两张。

“那么我们就更需要见面了。我们的生命太过短暂。”

“好奇怪的家伙!”法兰克说。

“很不幸,是的。只要‘虚无’也能够存在。”

“当然,很古怪的行为。”我也说。

“所以你很肯定有这个虚无世界的存在?”

但是这位挪威人并不就此满足。他一跃而起,开始朝着侏儒追了过去。我可以看见他穿越城墙,跑过权贵之门,几分钟之后便转了回来。他无奈地张开了双臂,说:“他消失了。”

“我还喜欢这一句:在小精灵的世界里,小丑只有一半。他知道自己会走,因此付出应付的代价。他知道自己正在离开,因此人已经走了一半。他来自存在的一切,而将走向虚无。一旦抵达,便不再梦想着回来。他去的地方,连梦也不存在。”她说。

时间是四点半,阿卡萨花园即将关门。我们走出花园,再度进入王室圣母广场,穿过山塔克鲁兹的犹太人旧社区,从狭窄的巷道里可以窥见漂亮的庭院,向上望着奇特的大建筑,内有锻铁窗棂和阳台。我前一个星期才来到这里,因此能够告诉法兰克,那些保护所有窗户和庭院的锻铁在过去有两种功能。其中之一是增进美观与内部的视野,培养一个比较透明化的社会,以杜绝犯罪;另一方面,这些窗棂是随时上锁的,因此增加了安全感。在早期,少女可以坐在窗棂之内,她们的追求者站在窗外细诉甜言蜜语,但如果迷恋的情况较为严重,追求者就得“吃铁”。我解释道,在天气较暖的半年里,生活大多还是在庭院里度过的,而当阳光炙热,通常就会直接在上面搭个凉棚。

“是啊,只是配合节奏。”

我们在同盟广场喝了啤酒,望着繁芜的九重葛爬上其中一处造景。在造景之后一株棕榈高高耸立,树后依然可以瞧见吉拉达塔。它和所有其他犹太人旧社区的广场一样,都种了成排的橙树。

“只是配合节奏而已,是吗?”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前进到艾维拉夫人广场。广场上设置优雅的陶制长椅,从这里,我带法兰克进入一条名曰“苏珊娜”的狭窄巷道。我说我要让他瞧瞧山塔克鲁兹的秘密。我们溜进一处小小的广场,这里原先是个私人的庭院,我指着一面磁砖,上面有个骷髅头图案。磁砖是在一扇窗户上头的墙上,骷髅头下方则写了一个名字“苏珊娜”。

“我不知道。我只是脱口而出,整个句子很谐调。”

“这就是山塔克鲁兹的秘密吗?”挪威人问道。

“最后一个是什么?”

我点点头。

“太阳并不只是恒星,地球不只是个行星,人类不只是动物,动物不只是尘土,尘土不只是熔岩,安娜不会死。”

“苏珊娜是十五世纪时期的一位犹太少女,”我解释道,“她悄悄地爱上一个年轻的基督徒,但是苏珊娜听说自己的家族正在计划一场血腥暴动,以对抗城里的基督教领导人。要处死的其中一人就是她的心上人,因此她去见他,密告这项计划。结局是她自己的父亲被处以死刑,苏珊娜本人也被情人抛弃。当她过完凄苦的一生,临终之时,她在遗嘱中指示,她的头必须和身体分开,并在她的房子外头示众,以警世人。一直到十八世纪终了,她的头骨都还被悬挂在那儿,后来则是在同一个地点装设了那面磁砖。”

“举个例子好吗?”

广场里有几棵橙树,法兰克问我能否分辨是什么样的橙树,长出来的柑橘是甜是苦。我说我不能,他便从一棵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让我看看叶子本身,下端有个小小的叶片,(注:即单身复叶。塞维尔的橙树是酸橙,必须接枝之后才是可食的甜橙。)因此这棵树的果实是酸苦的。

“哈!我们的结论远远超过那四大元素所代表的意义。”

我们走上圣者广场,过去这里曾是退休神职人员的医院。广场里有两家餐馆,还有两棵橙树。我们坐在户外的一张餐桌,在点餐之前,先喝了一杯山楂酒。我们又谈起生命演化的话题,我想是法兰克起的头,或许是要让我对这趟塞维尔之行的投资值回票价。我们那天晚上讨论的许多重点我都派上了用场。就是在这里,他对我谈到纽西兰的鳄蜥。

“而我只是认为你说得太模糊。除了大自然的力量之外,我们的自然科学还能有什么根据。”

我思量着,截至目前为止,我在马德里巧遇法兰克算得上是纯粹的愉悦恬适。但是决定性的一刻正在接近,时间已近九点。付过账之后,我带着法兰克穿过窄巷,进入山塔克鲁兹广场。我们与阿卡萨花园之间,尤其是和诗人花园之间,有一座高墙将我们隔离开来,我让他看看我们和那座高墙有多么接近。

“我只是想说,这一个世纪以来,人们过度强调还原主义,这几乎像是噩梦一样,我觉得我已经受够了。该是来迎接新千禧年的时候了。”我说。

“我想你的眼睛前面一定长了一把尺。”我说。

“但我们可以在塞维尔再多谈一点。现在已经快到凌晨三点了。”

他不了解我的意思,因此我要他仔细瞧瞧。他指着广场中央的铁制大十字架,我告诉他,过去法国人如何烧毁曾经耸立在当地的旧教堂,同时将这片广场和这个地区都以这座教堂为名。这片广场就包围着这个巴洛克时代的十字架,我们在广场上走了一圈半。然后他蓦然瞥见了一样物事。他两眼发亮地望了我一眼,接着亮光便消失在佛朗明哥舞场“雄鸟”之内。

“对,这就是我的意思。”

“我满脑子都是哥雅的那些画,”他一边大叫,一边拍着自己的额头,“我几乎都忘了她在塞维尔是有名的佛朗明哥舞者!”

“如果没有血,就没有爱。而如果没有爱,也不会有血。”

我好玩地拍拍他的肩膀。

“怎么说?”

“这下有趣了!”他说,但我不敢肯定他等会儿是不是要把自己的话给吞回去。

“或许这也是鸡和蛋的问题。”

佛朗明哥舞场里,除了一群日本观光客之外,人还不算太多,我们坐在我预订的舞台边座位。我们都点了一杯白兰地,法兰克一语不发,只是举起酒杯,充满期盼地望着我。

“我们的血管里一定要先有血液的流动,才能够去爱彼此。那并不表示血液重于爱情。”

不久表演开始。首先,有三个身着黑色长裤与白色衬衫的男子,他们从厅内另一端的看台走下阶梯。他们穿过观众席,踏上舞台的位置。其中一人带着吉他,另两人除了灵魂般的歌声和他们的五指韵律之外没有任何乐器。吉他手开始演奏,他的两个同伴则是拍着手,弹着指头。

“你刚说了什么?”

然后她出现了,丰姿绰约有如仙女下凡。安娜沿着旋转阶梯步入舞台,投入日本人陶醉的掌声之中,后者显然认得她——大约就是为了她,他们才大老远地从东京、京都和大阪来到这里。安娜一身红衣,一条玫瑰色丝巾与鲜红色的鞋子。她的一头黑发束成马尾,上面插了一朵玫瑰花。

“血先于爱。”

“安娜!”她踏上舞台之时,法兰克悄声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显然你在这方面想得比我多太多。”薇拉说。

我点点头:“安娜·玛丽亚·玛雅。”

“或许如此,如我刚说的。但我越来越觉得宇宙物质在孕育的阶段就有了意识。在宇宙的现实层面中,意识和星球内的核子反应一样重要。”

“那是她的名字吗?”

“但是物质先于意识。面对这类的讨论,这是个超越一切的定理。”

我再度点了点头。

“这么说,或许该谈谈科学之外的一切。对我来说,意识是宇宙本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比所有星球和彗星加在一起还重要。”

“玛雅?”

“你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但是你已经不像一个科学家在说话。”

“嘘!”

“这个世界呢?薇拉,你觉得这个世界如何?”

安娜开始跳舞。她的舞步热力十足,比我前一个星期看到的更为华美。我注意到她的手臂动作有如流水,而脸部表情却僵硬而全神贯注,还有那优雅的绕指动作,使我想起曾在欧瑞沙见识过的印度寺庙舞蹈。

“对。”

其他的舞曲伴随着其他舞者继续进行,但是安娜·玛丽亚·玛雅才是当晚最耀眼的星星。安娜舞动着双手和手臂、脚掌与手指、腹部及臀部。她骄傲尖刻、她轻佻煽惑、她温柔可人。我最想在塞维尔让法兰克见识到的,就是这样的安娜。我要让他看到后动物时代的脊椎动物伸缩自如的四肢,最放荡不羁的演出。原始的爬虫类将以此作为见证,我想,它们住在塞维尔的曾孙跳着佛朗明哥舞,用上四肢的极限,每一条肌肉和脊椎骨,每一个大脑内负责协调动作的神经元。但是在泥盆纪的半黑暗时代,那些原始爬虫类在羊齿类植物和石松之间,义无反顾地缓缓爬行,在诸多泥坑与小湖之畔,进行着定期的幽会,却浑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将是何等光鲜明亮。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骄傲挺立而欣喜得意的舞蹈,原始两栖类小姐与原始两栖类先生将和所有的蝌蚪一同欢庆,后者不久之后便将充塞于蕨类湖与芦苇塘之内,大家激越狂欢,因为它们的青春流荡绝非虚度。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种胜利的舞蹈,还是倏忽而逝的脊椎动物垂死的挣扎,因为不久便来了一首歌——深沉粗哑,令人屏息—— 一首描述爱与死、写尽欺瞒抑郁的歌。

“等一等。你还没看到一个意识能够以具体的方式表现自我?”

然后是中场休息。安娜在接受掌声之后,随着团员进入走道,正当此刻,荷西来到我们的桌前。他手上抱着一个娇小的婴儿,法兰克两眼圆睁难以置信。孩子只有两三个月大。法兰克并未与荷西正式打招呼,便紧紧盯着婴儿,然后抬头望着荷西。

“我还没看到一个意识能够以具体的方式表现自我,但是我见到具体的事物有能力表现自己的意识。”

“这是……你的吗?”他问。

“是有可能。”

荷西骄傲地点头微笑着。

“但物质先来。”

“这是马努耶。”他边说着坐了下来。

“我们当然可以走回到这里,我是说笛卡尔,因为这就是整个过程开始脱轨的时候。是有物质,而且有物质的意识。我相信意识是宇宙在本质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它不可能只是意外的副产品。”

不久安娜过来和我们一道。

“还有我自己的。我思故我在。”

“看到你真是难得啊,法兰克!真是意外。”

“那么你就有了这个宇宙的意识……”

法兰克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当然。如果我说没有,那就自相矛盾了。”

“他多大了?”他问。他的问题像是不只在问孩子满心愉悦的父母,还在问他自己。

“但你同意你有意识,是吗?”

“两个半月。”安娜回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否该用那个名词。”

这位生物学家开始掐指算了起来:“你在塔弗尼岛知道这回事吗?”

“你同意你有灵魂吗?”

他的问题从此悬在空中,因为有位神态雍容的女子肩上背个大肩袋,朝我们的桌子走过来。那是薇拉,突起的腹部显示孕期只剩不过两个月。

“你真是奇怪。你实在是非常奇怪。”

“薇拉?”

“像我说的,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宇宙不是没有意义的。生命的演化是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过程,不是大多数极端的创世神话所能够描绘的。”

在这一天之内,法兰克二度揉着自己的额头,看起来是一头雾水。或许他又经历了另一次似曾相识的经验,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薇拉浑圆的腹部。

“那么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薇拉靠了过来,给他一个重逢的拥抱。我说:“打从我离开斐济,她的名字便出现在我的书里。我们昨天下午见了一面之后,我便在马德里打了两次电话给她。我想我们五个人该见个面,或是六个,或该说七个。我昨晚才邀她前来塞维尔。”

“你不该这么做的。在未来的五十年内,大多数人都会嘲笑这种世界观。我们这一代的生物学家几乎是口径一致,觉得不应该抱持归谬法的观点。”

我知道法兰克自从在沙拉满加与薇拉相遇之后,便没再见过她。他不时转头打量着她那怀有身孕的肚子,而当他的目光离开薇拉,我可以读出他脸上深切的哀愁。他痛苦地挣扎着,让自己保持君子风度,对她的现状颔首示意。

“我想你大概有点累了,但我愿意让它以一段可接受的摘要叙述通过。”

“恭喜了。”他虚弱地说。

“好吧,且听我说:人类是一种复杂的生化流程,这项流程至少要持续八十到九十年之久,说穿了不过是一个骗人的框架,框架内有些大分子奋战不懈,努力复制自己。人类生命唯一的目标就存在于每一个细胞之内,也就是基因的大量自我复制。所谓‘人类’,不过就是一个让基因存活的机器。真正的目标是个别的基因而不是有机体本身。生存的目标,就是基因的存活,而不是为基因所控制的个体。目标是蛋而不是鸡,因为鸡不过是蛋的产品。它不过是蛋的生殖细胞。所以,我们大可以把你铲进鸡舍里!”

片刻之后他转身,颇具深意地注视着我,带着一点责备的意味。我无法确定那是因为我邀请了这位待产中的母亲来到塞维尔,或是因为我的保密功夫。

“那么你就得重新训练自己成为神职人员,或是巫医。”

薇拉笑得很不自然。这让我觉得很是歉疚,因为她会来到这里都是我的错。她甚至没有机会回应法兰克的道喜之意,因为有两个吉他手和两名歌手又从走道下来,往舞台前进。他们就位之后,佛朗明哥舞女王才踏上舞台。她走下旋转台阶时,着实有如天女入凡尘。

“我不是在开玩笑,薇拉。我们都知道生命的演化历时数十亿年,只是自然科学始终将这难以算计的创世工作,标示为一长串盲目而随机的物理与生化过程,而且基本上是相当没有意义的。我已经不再这么认为。”

薇拉坐在我和法兰克之间,她分别看看我们,然后悄声说道:“我想我一定见过她。”

“这就很够了。但是你可以更明确地定义一下这个‘意图’吗?”

法兰克在心受重创之下,仍不免会心一笑。他遥望着我,而我们两人此刻都忆起在马拉福那几天,我们如何使尽力气,试图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安娜。

“你可以这么说。但是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告解的,我只是开始觉得我自己的生命,以及我身边的世界都有种意图。”

他看着薇拉,现在,也只有现在,他说了:“想想布拉多。”

“你开始信教了吗?”

“和布拉多有关?”

“我想宇宙是有意图的。”

“还有,和哥雅有关。”

“现在你开始自我膨胀了。”

薇拉两眼圆睁。然后她的声音大得让我担心连舞台上都可以听见:“赤裸的玛雅!”

“我们好像都有个基本教条,说这个宇宙的存在是一个可怕的意外,但我们其实并没有真的认可这点。它真的没有‘意义’吗?”

法兰克和我都骄傲地点了点头,好像我们让哥雅那谜团重重的模特儿转世超生了一般。所以现在他可以不用再带我去布拉多。

“我自然同意这点。”

“她们简直是同一个人!”薇拉悄悄地说。

“没有什么比这个世界的存在更令人惊讶。我们活着,薇拉!真是不可思议啊!”

“嘘!”我说,女王再度起舞。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你真是让我惊讶。”

一个半小时之后表演结束,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三十分。现在酒吧里的桌上已经摆满了构实酒和山楂酒。安娜与荷西在后台忙着,法兰克、薇拉和我正好有机会单独将情况说个明白,我觉得这是我提出的临时动议,必须负责到底,同时我想他们会需要个主席。

“如果有个人和很久以前的某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就很难说这是纯粹的‘机会’。”

“现在别因为我在场而觉得害臊,”我说,“好歹我是唯一对你们双方背景都有所了解的人。两个成人经常都是因为如此而不再沟通。”

“你真是让我惊讶。”

他们都同样紧张,有如学童被拉到严厉的老师面前一般。我并不想掩饰自己其实从中得到了某种乐趣。

“当然没有。但我的确觉得生命有其意义存在。”

“或许你说对了。”法兰克评论道。

“你不会相信今天发生的一件事会影响到很久以前的一切吧?或是你已经臣服于玄学之中?”

他再度对着薇拉的肚子点了点头。

“我再也无法这么肯定了。”

“我们几个星期之前才通过电话,而且聊得还颇愉快。我想你或许也说过你已经怀有身孕。”

“你没忘记自己有些专业上的责任吧,法兰克?我的意思是,就科学理论来说,这些都是满纸的荒唐言。”

她闻言显得严肃了起来。

“你有特别想到什么吗?”

“我只是太懦弱了,”她承认,“我不敢。”

“但是,当然我并不同意这些看法。”

他在望向她之前,先瞧了我一眼。

“我从第一眼见到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我假设这孩子有个父亲。”

“他们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法兰克……”

“我都忘了这一句了。”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的分居时间已过。所以我没有问题。你可以再婚。”

“少自大了……还有像这一句:眼球上,创造与反思有所冲突。双向见识的眼球是神奇的旋转门,创造的灵在自己身上遇见被创造的灵。搜寻宇宙的眼,是宇宙自身的眼。”

她迷惘地望着我,但我并不想拉她一把;他们得自己解决。我只是坚定地点点头。

“哦,是啊,他们像一对鹊鸟一样会学舌。”

她拉起法兰克的手,他很快抽了回去,但她望着他,恳求谅解。

“我这里有了。等一下……我最喜欢这一句:家族的秘密蛛网伸展出去,从史前浓汤里的微细拼图,到千里眼的肉鳍鱼,和进步的两栖类。小心地,接力棒传到温血的爬虫类手上,及擅长表演特技的原猴与阴沉的类人猿。在爬虫类的脑子里,可曾酝酿着若干潜在的自我认知?而类人猿既非自我中心,他们对这进行中的大计划,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概念?”

“这是你的孩子,法兰克。”

“那是给我们两人的。”

一瞬间,他的脸色让我想起安娜,她在塔弗尼岛扑向餐桌之前的脸色就是如此。然后他的脸颊开始燃烧,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我仿佛听见他的血压正在升高的声音,有好一会儿,我很担心他会给她一巴掌。然后他断然说道:“这怎么可能!”

“但我很喜欢那些箴言。”

她摇摇头。

“不完全是。我很想你。”

“你不会算吗?”

“我不懂你写她做什么。你希望我吃醋吗?”

“可是……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记住了。”

这时候我请服务生过来,示意给法兰克另一杯白兰地。他需要冷静下来。

“但我不喜欢她。我觉得她实在不讨人喜欢。”

现在薇拉开始谈起正事。

“当然。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

“你不会忘记我们在沙拉满加曾有一夜相聚吧。你并没有喝很多酒。”

“你不觉得她实在幼稚得可以吗?”

他转向我:“你真的想听这些话吗?”

“别让她烦到你。”

“对!”我只说了这个字。

“我没有任何道德上的批判,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我只是说,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个‘罗拉’。”

她继续:“不,我不敢告诉你,法兰克。我们曾发下重誓,说再也不团圆。然后——我们发现自己就站在我旅馆房间的门口。你不是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随我进门。你还记得吗?我们都同意,我们称之为插曲的事件,不能算是复合的开始。因为我们两人已经完全结束。”

“什么意思?”

“我们是这么说的,至少是如此。”法兰克承认。

“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我向你保证,那天晚上绝对没有避孕的问题。对我而言,那天是那个月里的安全期。而当我不可思议地怀孕,我自然想到桑妮亚。我要这个孩子,我很确定。我准备要当个单亲妈妈,而且当然孩子出生之后,我会立刻让你知道。但我必须等待,情况也可能再出错,我的意思是……我打算让你决定你想和孩子保留多少联系,这还是,还是我想做的事。”

“我孑然一身。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我是这么孤孤独独的一个人。”

法兰克不想隐藏他的眼泪。

“我对那个澳洲的雌性灵长类实在不甚苟同。你其实应该留着自己用,法兰克。”

“请继续。”他说。

“不,你就是不会的。”

“然后有个名为约翰·史普克的人打电话来,说他有缘在斐济和你相处了一阵子,而且他很意外地在马德里又见到你。他说你或许这个周末会待在塞维尔,然后邀我来看他所谓的‘本世纪最出色的佛朗明哥舞演出’。他并没有夸张,她真的是很了不起。我想这也许会让我有机会解释一切。那是昨天下午,然后他在半夜又打了一次电话,只是向我确认你真的正在前往塞维尔途中。他订了一张机票,说我可以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取票。他还说他觉得你还爱着我,然后针对我们在奥斯陆的车祸之后的行为表现,痛骂了一顿。”

“不,也许你不会……”

当他还来不及回答,她说:“你能够原谅我吗,法兰克?我的怀孕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无论如何都不是针对你。但是你能够原谅我吗?”

“我看到她在塔弗尼岛发病,看到她在沙拉满加的时候有多么激动。我在布拉多遇见荷西时,看到他有多么神魂俱丧。我是说,你不会谎报太太的死讯。”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他问道。

“我想要让明天来决定这件事。”

“我不知道。我的回程机票是星期天下午三点半。你呢?”

“你不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到星期一吧。”

“真的吗?”

所以他们终究还是需要一个人来调停一番。

“但我至少相信她已经在塞维尔过世了。”

“你们两人都得停留同样长的时间,然后你们得决定要回到奥斯陆或巴塞罗纳。否则,我要你们把钱都还给我。”

“我同意她很像‘赤裸的玛雅’。但我不相信这些小丑能在不一样的年代里跳来跳去。你也不相信。”

我们无法继续讨论,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被传唤到另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杯盘、构实酒与山楂酒。然而,我注意到法兰克将右手放在薇拉圆滚滚的肚子上,上头则是覆着她的手。

“你不相信哪些部分?”

这让我想到法兰克的信里所写的,安娜在他们驱车从日期变更线回转马拉福时所说的话:

“很吓人……但我还是不相信,法兰克。就和我在沙拉满加的时候一样,不为所动。”

“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总会有几百万个卵囊在游泳,带着崭新的世界意识。无助的小精灵成熟之后,正要开始呼吸,便被挤压出来。因为他们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精灵之乳,来自精灵血肉的一对柔软芽苞。”

“你认为怎么样?”

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们坐在马拉福的棕榈树丛中,人人都在诉说自己的信仰,安娜认为在此生之外,还有另一个实境。“或许不久我们将在另一个地方相会,记起这不过是梦一场。”她说。因此我可以破格,让法兰克将她的陈述写进《 给薇拉的信 》里。因为我们都在这里,齐聚一堂,安娜没有死。

“不然你就不会写下来了。”

我们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山楂酒,将在斐济的诸多回忆注入新的生命。现在我们有个没在斐济当场的人,而薇拉很想听听每个人都说了些什么。我们谈到比尔与罗拉时,她的兴致极高,但我没告诉她,法兰克曾带着宴会上的一瓶酒,和罗拉一齐到了他的茅屋里去。

“为什么?”

安娜与荷西到塔弗尼是为了做个关于二十一世纪的纪录片,其中有个场景就是要在日期变更线上拍摄。这个节目早就制作成功播放完毕,荷西也给了法兰克一卷带子。安娜还很得意地说,在斐济拍摄的那一段,还访问了法兰克,请他谈谈大洋洲的原生动植物受到什么威胁,谈谈当地的生态环境有何问题。

“然后你就快疯掉了。你讲个不停,不过还好我没听你说话。”

法兰克和我解释道,我们在塔弗尼岛和安娜见面之时,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说我故意捏造事实,好让你留在河边。”

“哦,别再来了!”安娜笑了起来。

“我就是得一直笑着。我快被切成两半。什么都不能说。”

她以手遮脸说道:“你不知道常有人对我这么说。”

“我在河边一点都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向大家说明我如何进入国际网络,几分钟之后,便找到一些清晰图片,让我看到哥雅的玛雅。我还挖了一些关于安娜·玛丽亚·玛雅这位知名舞星的资料。

“我答应了人家。”

“然后你把手指放在安娜的额头上,用间接的方式让大家知道,你在网络上找到一则关于她的文章。”荷西评论道,“你们颇为过分地开始互相谈论,说你们都见过她,而且我知道安娜很讨厌被认出来,无论是塞维尔的舞星或是哥雅的玛雅。我想你们甚至开始形容安娜是‘杰作’?当时我就联想到,你们一定是上了网络,但我们当时是在斐济呀,天哪,在斐济!就连国际网络都可能被人糟蹋。”

“所以你一路闷着什么都没说?”

“当时你们知道安娜怀孕了吗?”法兰克再度问道。

“是没有。”

他们都摇摇头。

“但你什么都没说。”

“或许这是你在早餐桌上昏倒的原因?”

“顺便提一下,他们人很好。还有一些别的事。他们来到接待室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真是像极了哥雅的玛雅。”

是荷西的回答。

“一点都不知道。”

“是的,我们后来才知道。她发病的时候我吓呆了。我知道安娜会因为过敏而休克,因为她对昆虫的咬伤总是很敏感。我当时是显得不太理性,不过我觉得用力打她或许会让她的肾上腺开始运作。”

“你都不知道吗?”

就这样,对话来来去去,桌上的酒瓶不断换新。法兰克甚至坦承他在波马瀑布时,曾在指缝间偷窥安娜裸身洗澡,语毕却遭到指摘。

“这大概是我听过最糟的一件事。”

“就是这时候,我明白我只认得你的脸。”他宣称,“通常我不太偷窥的。”

“他们觉得在沙拉满加遇见你实在很奇怪,然后他们说要和你开个玩笑。那天晚上要我带你到河边,他们会出现在背景里,让你看见他们。但是关于他们和我谈过话这件事,我必须保证守口如瓶。好像如果你听到这件事,情况就会大大不妙。所以我答应了。”

安娜笑了。

“我只是在等你继续说下去。”

“几个星期之后,我看起来更像哥雅的玛雅。”

“他们提到你们在斐济在一起。然后他们要我帮个小忙……你还在听吗?”

一行人在清晨四点钟散场,我得看着法兰克和薇拉走过那窄窄的巷道,回到玛丽亚夫人饭店。我们和夜间值班人员见面时,他告诉我,没有人住进我预订的第三个房间。法兰克和薇拉面面相觑;他们或许正在想自己在沙拉满加之时,在房间门口也遇到类似的问题,而今已经过了孕期的四分之三。然后他们爆出了一场大笑。

“你说你是薇拉?”

“我想我们的房间够了。”我说,“不过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太太?”

“我是在想—— 一直都在想。”

在我们进门之前,我对法兰克与薇拉说了最后一句话,提及在我克罗伊登家里的书桌上,有一张破旧的海报,上面是那神圣家庭的大城堡沙雕,我得记得还回去。

“和他们在斐济时一模一样。很古怪的一对,几乎像是设计好的一样……想想看,在那之后几天她就过世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一大家族开始出门闲逛,当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城上的天空。安娜与荷西用一辆红黑条纹的手推车,带着马努耶和我们在玛丽亚夫人饭店碰面。不久我们便穿过王室圣母广场,还经过印度档案馆到荷雷斯门,随后进入愉悦大道,在这路上,我们沿着瓜达奇维尔河走了一会儿,才来到玛丽亚露易莎公园,那是塞维尔诸多绿洲当中,最大的一片公园。该公园最初是在一八九三年,由玛丽亚露易莎王妃送给该市,到了一九二九年,便成为伟大的伊比利亚与美国的展览场。公园里有着迷宫一般的走道与曲径,台榭楼阁、岩穴假山、花草繁荣、树木葱茏,这里已经是欧洲最为丰美的一座花园。

“你和我在宏大广场的咖啡店吃了午餐,就是第二天你遇见他们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见过我们,因此他们到饭店来看我是不是薇拉。”

在所有的楼阁之中,有一座来自玛雅灵感的墨西哥式建筑格外吸引我们的目光。荷西说明道,在世界博览会之后,这里曾经是个妇产科诊所,产妇和待产的妈妈都会特别留心这个地方。法兰克指出,“玛雅”是美国印第安人和亚洲的印度人都有的名词,虽然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学上的关系。荷西说,法兰克的说法有点粗糙,并还击道,西班牙文的“佛朗明哥舞”也有“红鹤”的意思,但它们并没有语源上的关联。安娜与荷西谈到,他们有一回到圣玛丽庙去朝圣,那里有一大群来自欧洲各地的吉卜赛人,安娜在他们面前跳了佛朗明哥舞。在卡马古,他们还看到许多鲁恩河三角洲的红鹤。

“这是什么答案?”

我们走到考古学博物馆前方的美国广场。广场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鸽子,安娜带来一整袋喂鸟的种子。不久她便消失在一大片白色恐龙的后代子孙之间,法兰克再度提及罗拉所拍到的,在塔弗尼岛仅见的橙鸽。

“啊,好了,法兰克。唉,好了吧!”

我们从美国广场进入公园。安娜与荷西轮流推着手推车,而法兰克与薇拉对彼此的兴趣在逐渐增加,却不为对方所知,因为法兰克总是在薇拉转头之后看着她,而当法兰克去看手推车或转向安娜与荷西时,薇拉也不忘斜着眼睛偷瞧他。他们唯一回避的、就是正视对方的眼睛。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你是谁?”

我要安娜与荷西告诉我们一点安达路西亚佛朗明哥舞的根源。他们谈到布拉奈达和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迷沙拉芬·伊斯提巴纳兹·卡德隆,此人绰号“幽客”,就是“寂寞的人”。在《 安达路西亚的故事 》一书中,他从上个世纪中叶谈起,生动地勾勒现代塞维尔佛朗明哥舞的周遭环境,并谈到一个关于特里安纳庆典的故事。幽客可以算得上是佛朗明哥舞之父。

“在沙拉满加。先等一等。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走到河边……他们那天下午来饭店找我。他们走进接待室,问我是不是薇拉。”

“布拉奈达(El Planeta)和寂寞的人(El Solitario)?”法兰克复述一遍。

“什么时候的事,天哪!在哪里?”

安娜会心地点点头,但法兰克当然是聪明过人,很容易有所联想。

“他们要我别告诉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知道我和他们谈过话。”

“这让我想起罗拉,”他说,“她老是在读《 寂寞的星球 》。”

“你相信我?”

“佩服佩服。”荷西承认,因为法兰克找到了关联性。

“我相信你,法兰克。我相信你。”

我们站在一个标示牌前,上面写满了公园里所有的小鸟,我想就是在这里,法兰克提到我们在阿卡萨花园里,曾经见到一个奇怪的侏儒。

“但上一次我们谈话的时候,你说你不认识安娜,所以你不会去参加安魂弥撒。”

安娜微微一笑。

“你不知道吗?”

“他住在那儿。”她说。

“你见过他们?”

“住在哪儿?”

“以前我见过安娜与荷西……法兰克?你还在听吗?”

“嗯,无论如何,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在花园里到处跑来跑去,用拍立得照观光客的相片,然后在出口的地方卖个一手一脚的。他们说他住在葛鲁泰斯可走廊。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在花园里工作,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有多大。”

“继续说,全倒出来。我在等着和你见面呢!”

我们走进西班牙广场,这是为了伊比利亚与美国的展览而建的。这座镰刀形的广场,四周都是威尼斯式的运河,有一座新月形的宫殿,用来放置世界博览会时的西班牙工业与手工制品。这座宏伟的建筑面对太阳与瓜达奇维尔河,与广场之间有四排列柱,每一列都有十三根柱子。

“哦,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越过一座桥,安娜与荷西带着我们走向左边的列柱。他们指出,在回栏之下,有精细的马赛克磁砖,勾勒出西班牙每一个省份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以及每一省的地图与纹章。荷西告诉我们,西班牙有五十个省,另外在摩洛哥还有两个自治城市,塞乌达与梅立拉。

“我很好奇。”

“那就是五十二个,”法兰克说,“和斐济的众议院选区数目一样。”

“你不懂我在笑什么,我们就从那里开始好了。”

法兰克与荷西之间的联想游戏变成了一场比赛,荷西反击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或是扑克牌的数字。我们将你彻底击败。”

“但你在沙拉满加也是和他们一伙的啊?”

这个有关玛雅的话题和五十二的数字,对我来说显得特别有趣,这是有原因的。然后当我说了这句话,我觉得我比他们更胜一筹: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或是在古老的玛雅历法里,在天文学的历法上,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但他们的仪式年度是两百六十天。因此,如果要让这个数字运作顺利,每五十二年就会有一次循环。”

“不是你叫他打电话的?”

安娜瞅着我,我再度觉得和哥雅的玛雅目光接触。

“哦,我不知道,薇拉。我真的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是吗?”她说。

“什么道理?”

但我摇摇头。

“他还说箴言是给我们两人的。这显然有什么道理。”

“天文学上的五十二年等于一万八千九百八十天,如果你将它除以玛雅人的一年两百六十天,就会得到七十三个仪式年。两百六十天也可以被等分成十三个月。”

“和你说的一样。他总是和你说同样的话。这就是重点。他又问我会不会来参加弥撒。这回他倒很确定你也会来。”

现在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历法与时间的计算,既然是我的舞台,我便继续说道:“你们还记得他们为何打算在斐济迎接新的千禧年吗?”

“哦,真是可笑。我同意这实在可笑。他说什么?”

“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荷西说,“除了南极圈和一小块的西伯利亚,斐济是唯一被东经一百八十度线画过的土地。这是地球上唯一一个你不用穿着雪鞋便能从今天走到明天的地方。”

“那个‘荷西’啊!”

我很有耐性地点点头。

“谁?”

“但你有听过最近的说法吗?”

“他又打了一次电话。”

荷西摇摇头,于是我说:“日期变更线的问题其实错综复杂,有夏令时,还有日出的时间不太一定等等,究竟哪里是第一个进入公元两千年的地方,在几个太平洋小岛之间起了激烈的竞争。事实上,只有塔弗尼岛和几个其他的斐济小岛真的处于一百八十度线上,但是为了击败东加和小彼特岛,斐济从今年开始引进了夏令时。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们首度将时间拨快了一个小时。但是不仅如此……”

“怎么说?”

“好吧,你就继续说下去好了。”法兰克说,“但愿你不是要说他们在日期变更线上盖了一座豪华大饭店。”

“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不,谈不上。但他们将在一百八十度线上竖立一座‘千禧纪念碑’,也就是安娜访问法兰克谈大洋洲濒临绝种动物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在里面放一个时光胶囊,它会存放在里面一千年。你写个问候语,问候第四世纪的人,将它放在一个玻璃容器内。该容器正好放在一枚砖块的凹洞里,然后他们会把它封起来,组合而成纪念碑。一枚时光胶囊的价值是五百美元。在未来的一千年里,有个机构会负责照顾这面墙。他们还保证会在三千年除夕之时,以合宜的仪式开启这些时光胶囊。”

“我真的很高兴听到你要去。”

“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话说,”荷西说,“那是好久以后的事。你们呢?”

“会的,法兰克。我会去塞维尔。如果你没出现的话,就给我等着瞧。我的飞机在十点半起飞。”

“我想到要存放一些二十世纪的箴言。”我说。

“我不知道你遇见了什么。薇拉,我明天要去参加安魂弥撒。你会来吗?”

“箴言?”荷西问,“政治性的宣言吗?”

“我只是不太确定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

我摇摇头。

“是你先说你有些事没在沙拉满加告诉我的啊!”

“我们在马拉福植物园开的热带高峰会上谈论过许多话题,我把它们以摘要的形式记录下来。你不觉得,在我们身后,我们应该给斐济留个简短的履历表吗?”

“为什么?”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不,你先说。”

安娜说明道,西班牙的省份是依照字母顺序排列,从阿拉法到萨拉格萨,我们边靠近列柱,她边指着那些栏杆念道:“阿拉法、阿尔巴塞得、阿里千得、阿米利亚、阿维拉……”

“像什么?”

薇拉打断了她。

“我想我们在沙拉满加有太多事没告诉对方。”

“我妈妈在阿米利亚怀了我,”她大叫,“在一个名为薇拉的小镇里。因此我就取了这个小镇的名字。”

“在沙拉满加,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然后她冲到阿米利亚的地图边,指出一个名为薇拉的小镇。

“共谋?怎么可能呢?”

我们都站在阿拉法的地图前,安娜看着荷西说:“我可以告诉他们一个秘密吗?”犹记我们在塔弗尼岛时,荷西始终禁止安娜回答一些问题。而今他只是耸耸肩,表示她不再受到言论限制。

“不,不完全是。我想你们是共谋。”

“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来这里散步,”她说,“几年下来,我们帮每个西班牙省份都编了个小故事。我们在旅行的时候,就会试着依照正确的顺序,将所有故事背出来。或是我们干脆编些新的。”

“你觉得那是我自己捏造的?”

法兰克与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这两个西班牙人之间的永恒呢喃终于也有了解释。我当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因此我会需要法兰克当翻译和中间人,所幸他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在负责这项功能。

“这个‘安娜’与‘荷西’到底是谁?”

我们慢慢走过那许多西班牙省份。安娜与荷西指着那些马赛克,为每个省份念出一小段神话、传奇或故事。

“为什么呢?”

现在法兰克与薇拉开始轮流推马努耶的小推车。我静静想着,假若六亿五千万年前,不是有个大陨石打到地球上来,他们现在推的或许是个蛋蛋小推车,因为恐龙也可能会发明轮子。

“是的,每一个字。你真是个魔鬼。”

当我们抵达广场另一端的萨摩拉省,他们两人一起推着小车子,不过那是因为我们站在萨拉格萨之前,荷西谈到那壮丽的皮勒大教堂,上面画了许多哥雅的壁画,因此他们将小推车接了过来。当他们将车子还给安娜,便牵起手来,坚定地凝视着对方。现在已经成了半个圆。另一半是法兰克给薇拉的信。我从来没打算将这两半凑成一个完整的圆。我压根没想到会在皇宫饭店的圆顶大厅巧遇法兰克。而一旦命该如此,便让我大伤脑筋,但也给了我许多新点子。

“你全读完了吗?”我问。

有一回荷西问我,我们在塔弗尼岛时便在作笔记,现在这本书进行得如何。我再度伸起手指示意,我从来不谈论自己正在撰写中的作品。

“你真是个魔鬼,法兰克。你知不知道?”

“我只是问你进行得如何?”荷西重复问道。

你说的第一句话是:

这会儿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我身上,我也明白这很不合理,他们全都彼此坦然相见,而在我们上一次见面至今,我是唯一没有给大家新消息的人。其他的人甚至已经为这世界制造了两个新的公民。

我没上床,只是关在房里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到酒吧逛逛应该不算离谱,但除此之外,我整个晚上都留在房间里。我在浴室和卧房之间踱来晃去,而且我必须坦承,到了你终于打电话来的时间,两罐迷你琴酒已经离开冰箱,还有一罐迷你伏特加。

“那是一则真实故事,当然也是虚构的小说。但我不知道哪一个比较迷人。或许那是因为,就某个层面来说,它们是各自独立的。它们就像是鸡与蛋的关系,没有真实的故事,捏造的便无法存在;而缺了虚构的部分,真实的故事便很难想象。而且我无法说究竟两个故事是从何开始,到哪里结束。故事的开头可以为结局下个定义,而其结尾也能够为起头进行注解。那是我们已经谈论过的一切。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我在信里加了一句话,请你在读完全信之后,立刻打个电话给我,但是别在看信之前。而你在半夜里来了电话。

“但是这两则故事究竟在谈些什么?”薇拉想知道。

我继续将五十二张全翻了过来。那就是箴言,薇拉,我手上拿着一整套的箴言。那是给我们两人的,因此我立即坐了下来,继续写我的长信给你。我写了又写,除了几个小时的睡眠,除了在圆顶大厅里迅速喝了一杯咖啡,除了清理房间的时刻到退休公园快走些时之外,没有离开书桌一步。然后我在星期四晚上将整封信传给了你。我还附上一套箴言,并表示我将会按照扑克牌的四种花色,将箴言文字编排出来,依序是梅花、方块、红心和黑桃。然而,我将长信传出去之后,又想到另一种编排箴言的方式,那是我比较喜欢的方法,不过我们见面之后,可以再讨论。

“它们谈的是脊椎动物。”

我的脉搏加速跳动。在第三张背面是黑桃5,我读道:小丑醒在枕间的有机硬碟上。他的幻觉已消化了一半,他很想从中爬到新的一天,爬到海滩上。是什么样的核能让小精灵的大脑着火?是什么让意识的爆竹嘶嘶作响?是什么原子能让灵魂的脑细胞紧密结合?

法兰克瞪大了两只眼睛。

我翻到下面的一张,那是梅花3:此时此地的声音出自两栖类的子孙。在沥青丛林里,地面上的蜥蜴有个侄儿在说话。那毛皮脊椎动物的后代发问了:为何这无耻的卵囊竟四面八方地恣意生长?

“脊椎动物?”

标题是红心9,下面的文字是:数十亿年之后,太阳成了一枚红色巨星,在星雾之中,偶尔还会有些无线电讯号遭到拦截。你穿好衬衫了吗,安东尼奥?现在就来妈妈身边!距离圣诞节只有四个星期。

我点点头。

我打开电脑,但在我坐上书桌之前,再度打开包着斐济群岛那些照片的信封袋。有十三张是在查尔斯王子海滩拍的,十三张在国际日期变更线上、十三张在波马瀑布、十三张在马拉福的棕榈树丛里。一定是这种明显的对称数字让我将一张翻了一面。

“它们谈的是单弓类动物,尤其是演化树枝叶的最末梢,我的意思是后动物时代的灵长类。我自己就是这些奇妙生物的一分子,而我已经活到六十五岁。因此每当我想到那活在六亿五千万年前的地鼠,或是三亿六千五百万年前的两栖类,想想我是它们的子孙,感觉真是怪异得很。好吧,很好!但我们还是很可能只走到晶莹瑰丽的成蛹阶段,却无法羽化成蝴蝶。”

星期三下午,当我手上抓着一个黄色的大信封袋,离开火车站回到饭店房间,脑子里塞了满满的话必须告诉你。我决定在将它们全部变成文字之前,寸步不离我的房间,因为我需要用上从现在到星期四晚上的每一分钟,好让你有足够的时间读完我前面所写的一切,接下来,但愿你就会准备前往塞维尔。

然后我弯腰鞠了个躬,先对着手推车内的马努耶,然后是薇拉的肚子。

在我的长信之后,又来了一声问候。

“这巨型的线性接力赛还没跑完。追逐还要继续,我的朋友,它将远离我们,继续前进。至于这趟长途旅行要带我们走到哪里,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薇拉吾爱:

安娜无言地点点头。我有种感觉,我的书出版之后,她一定不会冲去买一本来狼吞虎咽一番。这也无妨。

好了,舞台交给你,法兰克。你还写了另一封给薇拉的问候信,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幕了。在这最后的一封信笺结束,便不再有其他任何的书信。无论如何,我们之中必须有人来描述在塞维尔发生的一切。我想最好是由我来进行,在后记里。

法兰克给薇拉的信附带着四套塔弗尼岛的照片,每套十三张。在每一张背后,安娜都写了一句箴言,那是他们在塔弗尼岛各处背诵着的诗句。我们从西班牙广场的一端踱到另一端——从阿拉法到萨拉格萨。我试着背出自己还记得的那些箴言,每一句代表西班牙的每一个省份。我当时想到,荷西必须记得指出,这些箴言是为了两个要终生相伴的伴侣所写的,因为它所开启的视野或许会让你觉得,若是没有一只手可以紧紧握着,将是很难受的事。

我不愿说像这样偶然的机会是命运或其他超自然意识的“杰作”,但是这种机会一生难得一回,我不能让它从我指尖溜走。我的处境十分微妙,但我应该立即说明,在马德里的这个午后,机会由天而降,假如我放弃了,眼前就不会有法兰克的这一封信。

法兰克已经不像我们在马拉福植物园的棕榈树丛谈话时,那么的灰心丧志。我想象着,现在他即使想到没有永恒的存在,也会觉得好受一点。至少他不会在宇宙的夜空里踽踽独行。如今,在那令人疲惫的道路上,他终于有人相伴。他还是个抑郁不欢的天使,但基本需求会教导那些无翼的天使学会去爱。

他一走进餐厅,这句话突然在我心里起了作用,因此不久便安排了一道计谋。我只要打几通电话,一通比一通大胆。问题是,我真的能够办得到吗?更困难的是,我可能只骗到法兰克一个人吗?我明白自己很可能制造出一笔糊涂账,不仅替我自己带来困扰,其他来不及闪避而被扯进来的人也一样。

我们在西班牙广场分道扬镳。安娜与荷西带着马努耶回家,法兰克与薇拉坦承这个周末他们要自己留在塞维尔。

“我们得稍微谈谈。”他说,“我们总是很容易忘记这些时候。”

因此,我又走上回家的路,我对我的每一个年轻朋友都有种依恋的感觉,这种感觉强烈到远远超出他们所知。

法兰克说,他会在饭店待几天,我们同意晚上见面,一道喝杯啤酒。

在我搭乘AVE火车回到马德里,然后搭飞机回到盖维克之前,我又信步走到瓜达奇维尔河,穿过圣塔摩桥,我再度站到特里安纳的圣安娜教堂门前。教堂的门开着,霎时间,是我自己经历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坐下来几分钟,一直到有名女子来找到他。我觉得那不是薇拉,但是在一个小时之后,我才确定了这点。当时,我虽然连薇拉的一根头发也没见过,但为了某个特殊原因,我已经很清楚薇拉的模样。这听起来或许有点神秘兮兮,但我会在后记之中详细解释。

我站在这座土黄色的教区教堂前,一大群身着黑衣的人慢慢聚集过来。我想是一场安魂弥撒正要进行,而当他们开始鱼贯进入教堂,我也跟了进去。我不太懂得牧师说了些什么,但显然亡者是名青年女子,因为我可以清楚辨别她的父母和她的丈夫。

“约翰!”他大叫一声,“真是意外啊!”

牧师主持着仪式,我开始悄悄地私下琢磨,被带走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会被带走——而这发生的一切是否属于我的过失。

在皇宫见到法兰克,有点像是现行犯被逮到一般,而且我竟然没有立刻跳起来迎向他,这也让我觉得很莫名其妙,同时,显然他是在圆顶大厅里找人。然而,他不久便注意到我,一路朝着我的桌子走来。

我们起身离开教堂之时,我瞥见了阿卡萨花园的侏儒。当我穿过教堂的门,他抬头望着我,眨了眨眼睛。或许因为前一天的相见。他还认得我,我想。虽然我不记得是否回眨了眼睛,他勾勾手指,召唤我离开那一行人。他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翻一小叠彩色照片,然后取出一张交给我。那是我坐在阿卡萨花园的马尔千纳之门前方广场。我疯狂地掏遍口袋,想找些零钱出来,但侏儒却表示拒绝地直说:“不客气,不客气!”我不断向他道谢,但在我能够仔细端详之前,他已经和所有的人一道失去了踪影。

我觉得奥斯陆是个迷人的城市,那个地方尤其令人感到愉快的一点是,法兰克的家乡是个现代化的欧洲城市,但是它和未遭破坏的乡间只有几百码的距离。我还走了一段长路,到一个名谓乌雷维斯特的森林漫步许久,这个地方有如田园牧歌一般,一路上人迹罕见。

我站在圣安娜教堂前的广场许久,瞪视着我自己的照片。我只看见自己已经认识的、也是我一向认识的形象。我看见一个悲戚的灵长类,而在那回望着我的寂寞眼神里,却遍寻不着妥协。因此我终于明白,我已开始撰写的小说其实不是关于法兰克与薇拉,或安娜与荷西。那是关于席拉和她的单人纸牌。那是关于我自己。

我坐在圆顶大厅之下喝着茶,边嚼着饼干,边听着柴可夫斯基的《 睡美人 》竖琴演奏。一如法兰克前一次所为,我从酒吧外的餐桌上,突然见到这位挪威人正往圆顶大厅而来。我觉得一阵惊喜穿过全身——因为这是个多么惊人的巧合,竟然会在皇宫的此地遇见他!而且是在距离斐济或伦敦这么远的地方。奥斯陆应该是比较可能见到他的地点,而且事实上,我在几个星期之前,才在该地稍事停留。

几乎是出于直觉地,我翻过刚得来的照片,背面有侏儒以红色墨水写的字。它说:

法兰克与薇拉可能找到回头的路吗?或是法兰克只是在马德里惊鸿一瞥,而根本没和薇拉联络上?

“人类或许是整个宇宙里,唯一拥有宇宙意识的生物。因此保留此一星球的生存环境不仅是全球的责任。它是全宇宙的责任。有朝一日,黑暗可能再度降临。而这一回,上帝的神灵将不再浮现于水面。”

在这个夏夜里,我坐在克罗伊登家中,面前放着这封长信,而在那年十一月,我到皇宫饭店和法兰克见了面,距离他在这家饭店里写信给薇拉只有半年时间。我想如果我不提提这点,就显得太大意而不可原谅。我还清晰记得他因为有机会与薇拉在沙拉满加碰面而雀跃不已,而当我在十一月撞见他时,还完全不知他们是否已经见面,或者若是见了面,结局又是如何。自从我们在斐济道别后,我就没和这位挪威人联系过。

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地球,一个男人。

我承诺附上一篇内容详实的后记,随后就有,但我们得先看看薇拉对法兰克的信有何反应。我们可以做到这点,因为薇拉读过法兰克的长信之后,法兰克又发了另一封电子邮件给她,而薇拉终于打电话到他的旅馆房间。

约翰·史普克

以上就是法兰克给薇拉的信件全文。于一九九八年五月七日以电子邮件寄出,而在我得到一份完整的副本之时,已是整整一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