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开玩笑。虽然我不否认自己正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比你能理解的更不稳定。安娜成为哥雅的吉坦娜当天,我是唯一和她一齐坐在阿卡萨花园长椅上的人。那天早上,她甚至把头发梳得和画中女子一模一样,连妆都画得分毫不差。你明白吗?”
“别开玩笑了!”我说。
“我想我明白。”
我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如果我不是在十四天前见过安娜,我会怀疑荷西的心理状态是否严重不平衡,或至少有严重的判断问题。
“经验告诉我们,很难想象安娜会是那位大师的模特儿,但是逻辑上并非说不过去。”
“我已经强迫自己衡量过所有可理解与不可理解的可能性。所以,一定也有可能安娜在故世的时候,她的年纪已经那么大了。”
“如果有这么开放的前提的话,你一定还有其他的理论?”
他迟疑片刻,然后附加一句:
他在回答之前,摸摸前额,且数度清理喉咙。
“那是他们说的。”
“如果哥雅的吉坦娜是差不多在十八世纪末时完成,有可能安娜是以某种方式,根据模特儿的形象塑造出来的。”他说。
“但那是两个世纪前的事啊!”
“如何‘塑造’呢?”
我无法想象还有其他可能性,但是他说:“最简单的理论就是,你在博物馆那么仔细欣赏的画,就是安娜站在那里让画家画出来的。”
“我只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你应该知道比哥马利恩的故事吧?”
“有,还有很多,而且我都已经仔细想过。”
“奥维德的《 变形 》。”我回道,“比哥马利恩爱上一个他自己雕塑的美女雕像。然后爱神怜悯他,于是让雕像有了生命。还有其他理论吗?”
“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个体,我们已经消除这个想法。你还有其他理论吗?”
他停顿片刻,缥缈的眼神直直望着我。
我再度摇摇头表示难以置信。
“她们的外表如此相似,有可能是同卵双胞胎。”
“因此一定是某种奇妙的巧合,”他说,“安娜和哥雅的吉坦娜根本就是完全一样。她们神貌相似,这是一个我们都知道的事实。”
“当然!”我说,只是我不太懂他想说什么。
“经过了七代是不可能的。如果安娜的母亲是同一个曾曾曾曾祖母的后代(这并非不可能)在某个程度上,就有机会看到某些外貌上的特色。但是完全一样?连续赢得七次乐透大奖的几率还高些。而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你想,”他接着说,“要在两百年后,制造一个和我完全相同的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吗?就连指纹等等都一模一样。”
我摇摇头。
“不会,”我说,“不会不可能。只要给我几枚活细胞,一个可用的冷冻库,我们就可以在两个世纪之后,帮你做一个复制品。但我必须指出,你的这个‘重生’可是一点乐趣也没有。”
“但是她的后代和她长得很像的几率有多高?你是个生物学家。这可能吗?”
我看不到这个想法有何意义。
“真的吗?”
“所以,如果从哥雅的模特儿身上取出一个组织,以某种奇妙的方式将这个组织保存了将近两个世纪,直到大约三十年前,才将基因物质注入一个没有基因的卵子细胞之中。”
“安娜的曾曾曾曾祖母可能是裸体画像的人头模特儿……”
我觉得身体起了一阵冷颤,很像我第一次见到安娜与荷西时,他们走过棕榈树丛,谈着“人的创造与亚当竟不愕然”。
他转头看向右边的楼阁,边说道:
“我懂你的意思,”我说,“而且,这当然有可能。但是在微生物学和不孕症治疗上,是到了过去三十年才出现较多突破。”
“我每一种都要听。”
“因此很不可能。”他下了结论。
“有几种可能的解释,或是更精确地说:你可以指出几种不同的解释,只是它们都一样不可能。”
“很不可能,是的。我们最好将它归因于纯属巧合,虽然这么说也够让人恼火的。这意味着我会弃绝的一个想法:大自然用许多种平行的方式来达成同一个结果。但是大自然并不是这样运作的。它不会突然往前跃进,也没有目的。”
“但你要如何解释这种古怪的雷同呢?”
“这点我们以前讨论过了。”
“而她和画家的模特儿变得完全合一之后,便与世长辞。这时候作品完成了,她却没有多活一天。”
“我们讨论过什么?”
我用手捂住了嘴巴,荷西继续说道:
“大自然有没有目的、它必须达成什么、它希望展现或陈列什么。我们还讨论到现在发生的事,是否能够视为过去所发生事件之成因。”
“她长得越来越像哥雅的吉坦娜。”
那是约翰·史普克所安排的“热带高峰会”。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而现在我有了另一种想法。
“你说‘逐渐’?”
“或许哥雅并不是用一个真正的模特儿来画那张脸。他只是想画一张脸来隐藏模特儿的真实身份,只是一件伪装的工作。”
“她们不只是容貌相仿,”他说,“她们逐渐变成同一个人。安娜从十几岁开始,便得逐渐忍受这种奇特的残障,而在塞维尔,慢慢地,她更是得到‘布拉多的女孩’这个绰号。”
荷西顽固地微笑着,因为他当然也想过这一点。
他的表情显得有点激动。
“所以呢?”
“现在你又怎么想呢?”
“所以有可能在两个世纪之后,有个女人出现,她正好和画家心目中的形象完全相同。”
他只是耸了耸肩。
他失望地摇摇头。
“或许我们都有种自卫的机制,阻止我们将现实生活遇到的人,和两百年前的古人联想在一起。”
“我们又回到比哥马利恩。有一天上帝为哥雅心目中的形象注入生命。”
“不,我没想到哥雅。我想我的反应和你如出一辙。我觉得以前一定见过安娜,但这种感觉也许只表示我已经爱上了她。”
“我说得很清楚,那一定是巧合。当然是很不可思议,这我承认。”
他知道我想问什么,因此打断我的话。
“所以‘巧合’是一种可能。但是如果哥雅自己就能够瞥见那神祇的计划呢?我的意思是,像那样的视觉艺术家,是否可能有一点点透视眼?”
“你在几年前初遇安娜时……”
我们来到了卡洛勒斯·利纳尤斯的半身像前。
我边和荷西谈着安娜,心眼里却禁不住望着布拉多的那两幅画。安娜在阿卡萨花园追逐的侏儒,以及她和哥雅的玛雅神似一事,两者之间有何关联吗?
“还有别的理论吗?”我问,“还是仅止于此?”
我没有机会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他迅速站了起来,开始朝植物园后方走去。我跟随着他。
他哀伤地点头表示屈服。
“她的神志比以往更为清明。她告诉我很多前所未闻的事,谈那个侏儒,她死去的曾祖父,还有一大堆佛朗明哥舞的秘密。她在心脏完全停止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那是我的话,为了感叹生命的无常,而当我成为佛朗明哥舞的爱好者之际,这些感叹却对她产生了影响。安娜最后说的这句话是告别,也是爱的宣言。”
“是的,就这样了,”他坦承,“我没辙了。”
“但是安娜在医院里说了什么?她的意识一直都很清楚吗?”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一个安娜和她的家人都信誓旦旦的说法。他们到底是几代的吉卜赛人。我变成吉卜赛人至今不过区区几年。”
“很好!”
他很快看了时钟一眼,正当我要听到安娜自己的想法时,他说:“很不幸,我得走了。我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已经迟了半小时。”
“我当然会来。”
我有种受骗的感觉,他一定也了解到我的感觉,因为,他转身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好好整理一下。我有些任务是很沉重的,但另外有些工作则是比较愉快一点。走遍布拉多找你是件愉快的工作。但我还有别的事要好好想想。”
“希望你也能拨空过来。”他说。
他说完便急忙冲到出口。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
有这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答。我将无法发觉塞维尔的侏儒是谁;我没听到安娜自己对这件奇怪的双胞事件有何看法;我对布拉奈达(或说是安娜的曾祖父)的所知还不够。我还想知道安娜与荷西在塔弗尼岛引用的那许多怪异的诗文有何意义。我们没安排好下一次的会面,或者他知道我住在皇宫?我提过这点吗?
“在医院里,他们给她打了针,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恢复了一点精神,但是没有再下过床。医生说他们会试着为她进行手术,好让她的脉搏回稳,但是她等不及了。从她死去至今才一个星期,星期五,我们要在特里安纳的圣安娜教堂为她举行安魂弥撒。”
我唯一能够仰赖的是,即将在这个星期五于塞维尔的圣安娜教堂举行的安魂弥撒。又是类似的名字,这几乎要让我生气起来。
“安娜呢?”
我站在这里正觉得心慌意乱,突然间,我想到或许可以要你在这个周末和我一道去塞维尔。我觉得这是你欠我的,因为我们在托姆斯河畔认出安娜与荷西时,你笑得那么夸张。如果你没别的事,就可以帮我这个忙,陪着我,因为参加这个弥撒对我而言似乎很重要。
“没有人想到他。仿佛整个地球将他吞没了一般。”
薇拉,看你笑的。但是从笑到哭之间的路程其实很短,因为快乐和玻璃一般易碎。如果有人知道这点,那就是我们两个。
“那个侏儒后来怎么了?”我问。
我抬头望着利纳尤斯。或许雏菊是他取的名字,至少他试着去了解这个奇妙的世界,这个我们都只能倏忽行过的旅程。
荷西呆坐了许久,只是愣愣地望着马德里的植物园。目光所及空无一人,但我们听见小鸟的歌唱,声音之大几乎淹没了布拉多大道的车鸣。似乎这些鸟儿对它们的朋友之死也有话要说。
在走回旅馆的路上,我回到布拉多重新观看哥雅的被收藏品。我必须再一次研究那天,当安娜·玛丽亚·玛雅在阿卡萨花园追逐侏儒时,她看起来的模样。自从几月前我在塔弗尼岛遇见“布拉多的女孩”,迄今并未有几多变化。我只在沙拉满加匆匆瞥了她一眼,当时她正冲出咖啡馆。但是那个侏儒,那个侏儒真的在葛鲁泰斯可走廊帮安娜照了一张相。
“安娜从座位上跳起来,开始追逐那个侏儒。霎时我们又看到他在马尔千纳之门的下面。我想把她抓回来,但我终究也加入追逐的行列,因为自从我遇见安娜,就曾经听她讲过什么侏儒的事。刚开始她追着那个侏儒到左边,穿过斑驳的铁门,经过有使神麦丘里雕像的水池,然后冲到舞蹈花园,转进仕女花园,越过了海神喷泉,继续往大门口和卡洛斯五世楼阁前进,更进入那用三尺树篱围起来的迷宫,出来之后,又跑上葛鲁泰斯可走廊,向右进入权贵之门,终于来到诗人花园。安娜和侏儒都跑得比我快,而且路人又向我抗议,他们认为安娜在虐待一个可怜的侏儒,虽然事实正好相反——她之所以要追他,只是要他停止这种骚扰行为。在诗人花园里,她倒在围着小池的树篱上,那里距离山塔克鲁兹广场事实上只有一投石的距离,因为这会儿在她和佛朗明哥舞场‘雄鸟’之间,只隔了一道高墙,长久以来,她在那里都是知名的舞星。我还没跑到她的身边,已经有一大群人围了过来。她意识还算清醒,但整张脸几乎变成蓝色,急促地喘着气。我将她抬起来,放进两座水池中间的大理石喷泉,将她泡在水里几分钟,以降低她滚烫身体的温度。我用力大喊她有心脏病,不久之后来了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过来。”
他要这张照片做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继续述说着。
我在一个酒吧里喝了点酒,回饭店前在街上稍作漫游。当我终于走进房间,我踱到窗前,俯瞰着海神的雕像,看到瑞兹饭店和布拉多大道另一端的布拉多博物馆。安娜·玛丽亚·玛雅的两幅名画悬挂其中。
“可是那到底是谁呢?”我打断了他,“什么侏儒?”
当时我决定要用尽一切力量让你去塞维尔。为了确定你会到来,我首先得将这段长长的历史交代清楚,现在我已经工作了四十八个小时以上,我在饭店里面,将它轻轻敲进电脑的记忆体内。
“我们坐在咖啡馆旁边的一张长椅上,安娜突然瞥见一个侏儒。刚开始她指着马尔千纳之门,说她看见一个侏儒,从葛鲁泰斯可走廊探出头来。‘他给我照了一张相。’她说,好像这是个要命的侮辱一样。接下来我们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从长长的墙边望着我们,就是将阿卡萨花园分为新旧两边的那道墙。他又对着我们按起快门。‘就是他!’安娜大叫,‘就是那个带着铃铛的侏儒!’”
我伏在案前,打开机器,写下一九九八年五月五日,星期二,然后开始一段一段地述说全文。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在大洋洲的所见所闻,从十一月到一月,作个大略的描述;我写到从纳地到马提的飞行旅程,简单勾勒出塔弗尼岛和马拉福植物园的景色,并描述初遇安娜与荷西时的情景。我从我在退休公园遇见荷西的前一天写起,当时我还不知道马赛的布拉奈达在一八四二年的夏季有何遭遇,我也尚未发现在一七九○年的一个冬日里,卡地兹码头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呢?”我问,“然后怎么了?”
现在我写到五月七日星期四,下午四点钟,不久我就要搭乘火车前往塞维尔。我面前放了一堆照片,这些照片最令我吃惊的并不是它们的主题,而是安娜在每一张背后所写的文字。我还有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理由,解释安娜为何与两百年前的一幅画如此神似。
“我们都很喜欢阿卡萨花园,”他又谈了起来,“是我带安娜来这个地方。她虽然生长于塞维尔,但在我带她来之前,却从未涉足此地。从此以后,这里就成为安娜在塞维尔的特殊避难所,有时候我们一个星期至少会来逛个两回。在我们抵达塞维尔的第三天,我们和过去一样来逛这些花园。我们觉得这些花园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有一天我们还开着玩笑说,我们可以把自己关在阿卡萨花园,在里面过一辈子。也许我们不应该这么说的。我们实在不应该这么说!”
我和荷西在植物园漫步之后,便回到饭店里,至今已是两天过去了,而在这期间的日子,我更是非将这封信送到你手上不可。我不能冒着找不到你的危险,因为你必须,明天你就必须和我一起到塞维尔去。希望你读到这封信时,你已经决定要来。我决定要先打个电话给你,那么在我用电子邮件将我所写的内容传给你之前,这封信还可以记录我曾努力要和你取得联系。你必须小心选择自己的用语。几个小时之后,它们就会跃上你的电脑屏幕。
我们到达植物园的另一端,一座花木扶疏的峭壁,还有一长排的二手书店。几年前你在这里买了一本汉森的《 维多利亚 》旧译本。荷西坐在大理石喷泉上,我跟着坐了下来。
我坐在桌前,拿起电话,拨你在巴塞罗纳的电话号码……
“然后你和我们在沙拉满加相遇。”他说,“安娜和我住在马德里,但我们会花个几天去沙拉满加看我的家人。吉卜赛音乐突然开始在宏大广场的咖啡馆里奏了起来,那是她几年前在塞维尔共事的一个乐团。我可以看到那个音乐已经开始占据安娜的身体。她开始用手在桌上拍着,手指也开始弹了起来,最后我要她停下来,我说她没有必要再这样折磨自己。就是这时候,她突然跳了起来,说她要回到塞维尔的家。我很担心自己无法阻止她继续跳舞,但我们还是回了塞维尔一趟,到特里安纳与安娜的父母同住了几天。我们已经有半年没去那里,有几天,我们在玛丽亚露易莎公园长时间散步,在西班牙广场游荡,到阿卡萨花园和山塔克鲁兹的犹太人住宅区闲逛。但她不愿和我到山塔克鲁兹广场去,过去几年来,她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跳舞,也就是在这里,她跳了最后一次舞而被救护车带走。现在她绝口不提这个地方,不谈她的心脏问题或佛朗明哥舞,但每一次我们靠近这个广场,看见那个古老锈蚀的十字架,标示着过去曾有一座传统尖塔教堂矗立,她就会拉着我从另一个方向走。”
我当然不可能记得你我谈话中的每一个字,但就我的记忆所及,这是你我的对话。
他让这问题悬在那里。
“薇拉。”
“所以你们去了斐济?”
“是我。”
“当然很难。佛朗明哥舞是安娜的灵魂。而且她想要孩子,有时候她看到喜欢的婴儿服,甚至会先买下来。”
“法兰克吗?”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安娜死了。”
“她怎么可能接受这一切呢?”
“我知道。”
“在我遇见安娜两年之后,她被诊断出心脏方面有问题。这些毛病并不容易以手术治疗,即使如此也要考虑很多风险,但她可以带着这个毛病继续过日子,甚至不用调整生活方式。可是接下来的几年,她的血液循环问题偶尔恶化到脸上毫无血色,虽然这种情形很少持续超过一两分钟;而且根据医生的说法,这并不值得担心。但是安娜却已经开始提心吊胆,我也一样。她第一次严重的发病是在不到一年前,她在舞台上昏倒而必须送医急救。医生继续要我们安心,只是现在他们说,她不能再继续跳佛朗明哥舞。这种舞蹈需要大量的体力,你知道的,非常大量的体力。同时,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更严重的打击,他们劝安娜,最好不要有孩子。”
“你说什么?”
我们又开始走动。
“我知道安娜死了。”
“首先我应该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你并不认识安娜,不是吗?”
他停在碎石路上,两眼定定地看着我。
“没错!我不认识她。”
“真有意思。”
“但你怎么会知道她死了?”
“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安达路西亚的吉卜赛人。无论如何,是全心全意爱上了佛朗明哥舞的神秘文化。我觉得自己像被这个传统色彩极浓的家族招赘一般,我无法针对自己的家人做个电视节目。我开始知道得太多,诚如我曾经对你暗示过,这些家族的传统都有层机密的面纱。安达路西亚的吉卜赛人会如此,他们可以将家族的秘密保存五百年以上,他们会将它藏起来,久久不接受探询。现在,安娜的家族有个特殊的秘密,它已经传了几代下来,这则不可思议的故事,可追溯到布拉奈达的时代,并与一八九四年后安娜的曾祖父之死有关。问题是,这则吉卜赛人的故事(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传奇),对发生在安娜身上的事情又产生了什么影响?当然,它在她在世的日子里,投下了重重的阴霾。”
“这是怎么回事,法兰克?”
“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才几个星期而已,我们就已经深深爱上对方,你知道,就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很不寻常。她还为我介绍了她的家族传统,我觉得非常有趣,也想到我可以将它放入我正在制作的电视节目系列中。不过,它从来没成形。”
“我真不懂你。真的不知道你捏造这些故事是为了什么。”
“继续!”
“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
他还是没看我。我们绕着大理石喷泉走了一圈,他说:“安娜·玛丽亚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吉卜赛家族的幼女,从十九世纪初期,这个家族便住在塞维尔的特里安纳区;目前她贫穷的父母还住在那里,祖父母也是。她的家族中,有一支应该是传奇歌手布拉奈达(Elplaneta,意为星球)的后代,他是特里安纳派特殊唱法的创始人,卡地兹的原住民,生于一七八五年,死于一八六○。他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或许是他相信恒星与行星的影响力,因此在他的歌里,有许多关于天体运行的比喻。他的名字还可以表示他是个‘流浪者’,或是“流浪的星辰”。他在十九世纪初期抵达塞维尔,在特里安纳的铁工厂里工作,当时这些地方很流行雇用吉卜赛人。根据族谱,他应该是安娜的曾曾曾曾祖父,只是我还无法从外界取得他们家族传统的任何证明。但在七代之后,他一定有了好几百名子孙,甚至有几千名,安娜当然可能是其中之一。”
“少来了!”
“一切都有关联。”荷西说。他在说话的同时,罗拉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我一个人在饭店里,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礼拜。我只想找个人谈谈。我需要告诉别人,安娜已经死了。”
“那就是罗拉在马拉福大谈特谈的部分,”我说,“她谈到盖亚和玛雅,在西班牙文就是哥雅和玛雅。看起来几乎都有点关联。”
“你给了他我的电话吗?”
他点点头。
“哪一个他?”
“mahatman(世界灵魂)也是?”
“他自称是荷西。”
“没错。两个字都有相同的印欧语系源头。你会看到May(五月)和罗马的女神Maia(玛雅)都是同一个字根,都是拉丁文的magnus(巨大的)或maior(主要的),如plaza Mayor(宏大广场)是希腊文megas(大的)的变形字,much(许多)在印欧文字里的字根,也和梵文的maha(幻象)一样。”
“什么?”
“几乎和另一个字一模一样,”我指出,“基本上和maja(西文的少女)是同样的意思。”
“有个人刚打电话来,说他在退休公园遇见你。他说他给了你一个礼物,我们可以分享。”
“玛雅是一种菊科植物,如雏菊,或是学名Bellis perennis。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漂亮的花到了西班牙会名为玛雅(maya),不过或许这是得自mayo(五月)的变形;在某些国家里,雏菊也名为‘五月花’。它的拉丁名称必定也会形容它那几乎是四季开花的特性。此外,西班牙文的玛雅也可以用来形容少女、五朔节女王或是身着戏服或戴面具的女子。”
“他这么说?”
“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然后他说安娜死了。”
“在安达路西亚的佛朗明哥舞者里,这个名字并不罕见。当然,舞者马利欧·玛雅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但他的女儿贝莲·玛雅也是红得发紫,他的侄儿璜·安德烈斯·玛雅也不弱。他们这个佛朗明哥舞的王朝往往被称为‘玛雅之家’。安娜属于另一个玛雅家族,或至少是另一个分支。”
“他向你这么说?”
他再度点头。
“你不知道他打了电话吗?”
“怎么可能?”我说。
“不知道!”
我呆若木鸡。安娜不只长得酷似哥雅的玛雅,连名字都一样。而我发觉自己又回到塔弗尼岛,约翰将食指放在安娜的额头上,以他独特的方式宣布,他成功地发现了安娜的本姓。荷西对这个动作的反应并不友善。
“那么,这‘礼物’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全名是安娜·玛丽亚·玛雅。”
“他是说了一些类似的话。说那是给我们两人的。”
“你说什么?”
“听着,我要挂断电话……”
“玛雅。”他说。
“喂?”
他出神地点点头,有如在等着这个问题。
“如果你不告诉我这个‘礼物’是什么意思,我就要挂断电话。”
“那么她当然也有个姓啰?”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这样咄咄逼人。”
“她的名字是安娜·玛丽亚。那是在广告牌上的名字,她的家人也这么称呼她。我叫她安娜,只是我个人对她的昵称。”
“我没有咄咄逼人。”
我仍然因为安娜和哥雅的玛雅如此神似而恍恍惚惚,对他的话一知半解。但他依然继续自说自话。
“那就是太容易受到刺激。”
他点点头,然后摇头说道:“七八年前我开始在电视台进行一系列的节目,描述安达路西亚的吉卜赛人历史。在那古老的文化大熔炉里,包含有伊比利亚人、希腊人、罗马人、塞尔提克人、摩尔人、犹太人,当然还包括基督徒,我试着想挖掘出一些新的内容,以了解佛朗明哥舞在这个熔炉里的演化历史。我因而在塞维尔遇见了安娜;她是个出色的佛朗明哥舞者,从十六岁起就是个为人爱戴的佛朗明哥舞者。几个星期之后,我们便无法须臾稍离,从此我们没有一夜是分隔两地的。”
“我也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这个‘礼物’是什么。”
“但你们主要都住在塞维尔?”
“几张照片,还有一些箴言之类的。”
“安娜很喜欢这片绿洲,”他说着,并未转头看我,“每一回我们在马德里,她都坚持和我来这里走走,至少一天一次,无论理由为何。如果我要开会,她就会自己来这里耗上半天,如果我的会议在十点开始,那么距离我来接她吃午饭会有几小时的时间。她总会有些新发现。在植物园里找她是我们经常玩的游戏。今天我会在哪里找到她?我必须搜寻多久?更重要的是:她会有什么新闻?如果她先看到我,有时候她会故意躲起来,甚至会在我遍寻不着的时候跟在我身后。谈到那些树和灌木的名字,她可以如数家珍,最后她甚至会知道哪些树上住着哪些小鸟。”
“一些什么?”
刚开始,荷西走在我前方几步的位置,但过了一会儿,他让我跟上他的步伐。
“箴言。”
我们开始在植物园里闲逛,一波波的香气不断袭来,在这五月初的春日里,树木花朵争相怒放。鸟儿也都很忙碌,几乎无法分辨那许多鸟儿的歌声。
“好极了。这样吧,法兰克,你就自己留着用。”
我陪荷西走出哥雅的收藏室,走下一楼,进入慕尼洛广场。他目的明确地穿越广场,进入植物园。他取出两百块硬币买了一张票,我也一样。我只是尾随着他。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打电话给你。”
我最后一次上前靠近那两幅画。我凝望着安娜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和我经常在塔弗尼岛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两片缩拢的薄唇,乌黑的眼珠狐疑地望着我。
“至少你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
“你看够了吗?”
“我什么也没给他。”
我点点头。
“好,那你给过他我的名字吗?”
我不确定是否瞥见他脸上闪过一抹微笑,他说:“这个故事就长得多了,而且也更加复杂。但是,除此之外,它还更难以理解。我们可以走了吗?”
“那倒有可能。”
“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只谈到谁是那身体的原始拥有者。”我说,“我们还没有谈到谁是那张脸的模特儿。”
“箴言?”
他边谈着,我只能瞪着画中女子的脸。我无法将安娜逐出我的脑海。
“不过这不是我打电话来的原因。”
“即使如此,公爵夫人依然可能是《 裸体的玛雅 》的模特儿。他经常画她,这是个事实,这显示哥雅在她的私人领域里,几乎可以完全来去自如。但是哥雅和公爵夫人之间的关系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而且这已经无关紧要。有好一段时间,他们算得上是很要好的朋友。”
“那你打来做什么?你知道我有事要做的。”
“是的,他是有这个毛病……”
“你还记得你笑得很厉害吗?……你什么都没说。”
“公爵夫人的画是哥雅个人的资产,因此它的主题有比较多幻想和渴望的念头。公爵夫人固然极为开放,但是要被形容成如此的目空一切,我假设她还是不会愿意的。况且,一个三十四岁的美丽妇人,怎肯屈就于一个五十岁的垂垂老者?他对这样的交易是完全没有反应的。”
“那天晚上很愉快,法兰克。听着,我很抱歉显得有点不高兴。我是指现在。我很自然觉得是你让他打电话来的。有个礼物给我们两人什么的。懂吗?接着,半个小时之后,你打来了。”
“因此他们来点肉体关系有何不可?”
“我根本不知道他打电话给你。”
“不得而知,只是大家都觉得哥雅并不反对这样的事。在一七九五年的一封信里,他谈到公爵夫人来拜访他,并且在这里化妆。他加了一句:‘这比将她画在画布上更有乐趣。’在他于山路卡为她画的油画里,她穿了一身黑,外罩披风,手上戴了两枚戒指,戒指上刻着‘阿尔巴—哥雅’。此外,有一幅画描绘公爵夫人坚定而威风凛凛地向下指着沙堆,沙堆上刻着‘唯有哥雅’。阿尔巴公爵夫人无疑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而在一七九六年六月九日,当比她年长的阿尔巴公爵在塞维尔过世之后,她便成了寡妇。”
“我记得我笑得很厉害。我当然以为整件事都是你的杰作。这两件事对你来说都是很习以为常的事。”
“他们有肉体关系吗?”
“两件事?”
“如果你仔细检查哥雅其他关于公爵夫人的画,比方说,在一七九七年画的知名画作,或是公爵夫人在梳理头发的画,也是在一七九六或一七九七年的作品,那么你会看出来公爵夫人的身材和‘裸体的玛雅’十分相似。”
“捏造故事,然后找个像那样的旧识打电话给我说什么礼物之类的。”
“原来如此,”我说,“我懂了!”
“我们得排除掉第二项,否则我就挂断电话……”
“我们知道阿尔巴公爵夫人和哥雅有一段时间往来十分密切,然后从一七九六年到一七九七年,就是《 裸体的玛雅 》成画的时间,哥雅住在她乡下的别墅里,在巴拉米达的山路卡,靠近瓜达奇维尔河入海口。从十九世纪的第一年开始,就不断有人谣传,说阿尔巴公爵夫人是《 裸体的玛雅 》的模特儿。这个传言出自第一手的资料,而谣言流传得愈久,正确性便愈高。”
“喂?”
“继续!”
“我坐在这里日以继夜地写信给你。”
“有几种理论。其中之一是,该画是应葛多的要求画的,他是皇后的宠臣,而那模特儿,那位裸体的模特儿,是他的情妇贝比塔·杜朵。假如真是如此,无论如何都必须隐藏她的身份。但还有另一个理论。”
“关于我们的事吗?”
“我们对这位受尊敬的女子有任何概念吗?”我问。
“关于安娜与荷西。”
因此他画了安娜的脸,我想。
“寄给我。我当然会看。”
“那赤裸的模特儿可能是个受人尊敬的女人,”他说,“所以哥雅显然不能画她的脸。”
“但时间不多了,你知道的。你明天晚上能上网吗?我还需要几个小时。”
他点点头,却没有一丝笑容。这对荷西来说并不是一场游戏。
“当然会。”
“他用了两个模特儿,”我说,“一个画身体,一个画头。”
“在这封长信里,我会求你帮我一个忙。即使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回头走向荷西。
“什么事这么重要?”
我看到的是安娜的头,却不是安娜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安娜的头被移植到那赤裸的身体上。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只会说不。”
我照做。或许《 衣装的玛雅 》比《 裸体的玛雅 》画得快些,比较草率,主体看起来比她那赤裸的姊妹显得骄傲一点,妆也化得较浓。如果《 裸体的玛雅 》率先投身画布,或许哥雅很快画了一幅衣装版来遮盖赤裸版。不过她们都是同一名女子,都是安娜,虽然只有安娜的头、安娜的脸和头发。当然还有一个要点。现在我可以清楚了解哥雅如何先画了一名女子赤裸的身体,然后在那裸体身上加装另一个女人的脸。只要有点耐性,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画中的女子有两个部分,一个身体和一个头,这在裸体女子的身上看来尤其明显。
“告诉我就是了。”
“再走近一点,仔细看看,再下判断。”
“我想请你陪我去参加明天晚上安娜的安魂弥撒,在塞维尔。”
“她们一模一样。”
“你已经问过我这件事了。”
我又看看那两幅画。
“有吗?”
“或是说,模特儿们是谁。”他说。
“那个打电话来的男子说的。我觉得这基本上是同一件事。”
他双眉上挑。
“他有问你会不会去塞维尔吗?”
“你知道这两幅画的模特儿可能是谁吗?”我问。
“你是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我急着想知道更多,因为我虽然听着他说的每一字,却老是只能想着安娜。
“没有!我的意思是,对。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一定是打电话到查号台去问的。”
“从一八三六年到一九○一年,这两幅画是挂在圣法南多学院,只是裸体那幅从来不见光。从一九○一年开始,它们就陈列在布拉多,但即使在这里,《 裸体的玛雅 》刚开始也是挂在另一个房间,不是人人都能进去。”
“我说这个星期五很不方便。法兰克,我根本不认识她啊!”
他继续说。
“你认识我。”
我再度回到波马瀑布。我在两手遮脸的情况下,眼光穿过手指,着意偷窥。
“好吧,还好死的人不是你。”
“我前面说过,我们比较容易相信裸体的版本先完成。两幅画都挂在葛多的皇宫,他也不能完全免于侦询过程。或许衣装的版本是为了挂在裸体版本之上而画。有许多证据显示,这两幅画基本上是个恶作剧,先让人家看看穿了衣服的女子,然后用点机械效果,让他们看到裸体的一面。帮女人脱衣服事实上是一种很古老的运动。”
“我好像记得在桑妮亚的丧礼上,有很多人根本没见过她。”
“不难看出你为什么会这么仔细研究这两幅画……”
“那完全是两回事。”
玛雅画旁的人群逐渐散去,我上前更仔细瞧了一瞧。
“如果我告诉你,安娜是我的好朋友,就不见得是两回事了。”
“在一八一五年三月,”他继续说,“哥雅遭到侦询,要他说明这两幅画。他们问他是不是画的作者、他这么做的动机、受到谁的委托,以及为了什么原因。问题从未得到答案,时至今日,还没有人知道是谁要求画出这两幅画。”
“我懂。但是我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
荷西稍作停顿,但我鼓动他继续说下去。画中女子是玛雅也好,是吉坦娜也罢,我都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这并不会改变这样的一个事实:哥雅画的那一张脸,在整整两个世纪之后才真正见到天光。
“我母亲过世的时候,你会来吗?”
“安娜是个吉卜赛人,应称作吉坦娜。不管怎样,很难说哥雅给这幅画取的名字真是‘玛雅’。费迪南七世在一八一三年将哥雅的资产充公,有个目录称这两幅画中的女子为“吉坦娜”,吉卜赛女子,那就和玛雅很不一样。在一八○八年,画中的女子也被称为吉坦娜。我们别忘了,这时候这些作品完成才几年而已,画家本人还活得好好的,许多年后,他才不得不从西班牙逃到法国。一八一五年时,画中的女子才首度被称为玛雅,这个名称从此跟着这两幅画至今。”
“现在我觉得你变得有点恐怖了。”
他出神地摇摇头。
“我们没有必要去争论谁比较恐怖。”
“安娜也可以称为玛雅吗?”
“我没有在和你抬杠,真的。我已经走过这一段。法兰克,我们已经说再见了。你什么时候才会觉悟?”
“或是农村少女,迷人而衣着活泼的女子。男性叫做马荷。”
“你有别人了吗?”
“村妇吗?”我问。
“你在桥上就问过了。然后你就开始说起这些疯狂的故事。”
“你知道玛雅的意思吗?哥雅画了好几张。”
“你有别人了吗?”
这时候他必须减低音量,以免被经过的人听到。
“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权利问这个问题。”
“《 衣装的玛雅 》或许画于《 裸体的玛雅 》之后,因为这项作品首度在一八○八年的一个目录上出现,该目录是法国画家费得瑞克·奇雷特所作,他是荷西·波纳坡提的代理人。这个时候,《 衣装的玛雅 》才第一次和《 裸体的玛雅 》相提并论。”
“这么说只是在贬低自己。我只是在问你是不是有了情人。”
他点点头:
“没有。”
“他也拥有《 衣装的玛雅 》吗?”
“什么?”
“卡洛斯三世和卡洛斯四世都想将皇室收藏的这些画作销毁,但是葛多却可以保有他的画,只不过必须收藏在私人寓所中。”
“我不会再婚。”
“我懂了。”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你知道,哥雅的玛雅一点都不像个神话人物。她很像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那当然是从生活中画出来的作品。而像这样的画也会比泰辛或维拉奎兹的维纳斯要来得有暗示性,或是颓废,也可以这么说。”
“但是我有很多好朋友。我希望你也有。”
“为什么?”
“在西班牙没那么多。因此如果你可以来塞维尔,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当然我会负担所有的旅费。”
“可以这么说。在同一个典藏室里,葛多还有泰辛的维纳斯复本。然而,在这个时期,不着衣装的女子画作是被禁的,只是有些针对神话角色如维纳斯这样的研究比较被理想化,也比像《 裸体的玛雅 》这样的画容易被接受。”
“我不知道,法兰克。我真的不知道。”
“葛多偏好裸女画作?”
“好吧,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搁着。但是答应我,今晚要读完我传给你的邮件。”
“第一个提到《 裸体的玛雅 》的人是奥古斯丁·西安·贝尔慕戴斯与雕刻师西波维达的彼得罗·刚萨雷斯。一八○○年时,这幅画挂在曼纽·葛多宫里的一个私人典藏室内。另外还有一些裸体经典画作,如维拉奎兹的《 维纳斯与丘比特 》,以及一幅十六世纪的意大利维纳斯画作。这些画都是阿尔巴公爵夫人送给葛多的礼物。”
“我已经答应过了。我会找出时间来的。”
“到底是什么?”
“很好。那我们就来看看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
“你到底写了些什么?你在桥上对我说的那些事吗?”
“也没有其他人真正知道,都不够清楚,大家都只知道一点点。”
“有一部分。但是当时我一无所知。”
我想我还在惊愕之中,无法回过神来。
“你开始让我觉得好奇了。能先给我一段吗?”
“不知道。”我答。
“不行,这是不可能的。我要你一次看完全部,全部,不然就没有。”
“你知道这幅画的历史吗?”他问。
“那我就等到今天晚上吧!”
我们在室内后方静静地谈。
“我可以先给你一个谜语,那你就有点事做了。”
“当然不可能。但这就是安娜。”
“谜语?”
“这不可能啊!”
“一个今天活着的人怎么会和一个两百年前的人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他说。
“我不知道。不管怎样,谁会知道两百年前的人真正长成什么样子?”
荷西摇摇头。
“有很多画。”
“她实在太像了。”
“可是,法兰克,没有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你不是专门研究基因的吗?”
我有一个恐怖的念头。安娜在马拉福为什么突然病发?为什么她几个月后便已亡故?她酷似哥雅的玛雅,如此早殇,其中可有关联?
“我说这是个谜语。”
被当成一个两百年前的西班牙女子必然不太好过。约翰将手指放在安娜的额头说:“而这个精灵的名字,就叫做玛雅。”这一定也让她觉得很难受。他想到的是吠陀哲学、海市蜃楼、幻影与肉体的假象,但他或许也想到哥雅的玛雅,因为他不也形容过安娜是“杰作”吗?而事实上,我站在布拉多博物馆,体验到我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幻灭感。
“你喝酒了吗?”
还有别的。安娜并不高兴被认出来,荷西绝对不喜欢。“西班牙有很多黑发女子,”他说,“这是事实,法兰克。即使在马德里也是一样。”他的回答印在我的脑海。现在,正当我站在这里,我可以想见人们不断地指认,对安娜来说是多么烦人的一件事。
“别再开始这些歇斯底里的话了!”
现在荷西和我就站在画的前面,我们往后退了几步。我惊讶莫名,我彷徨无助;我,吓呆了。如果这幅画不是在两世纪之前画的,我敢发誓安娜一定就是模特儿,至少是她的脸庞。
“我觉得你实在不太适合喝酒。”
很多谜团开始解开。约翰曾提到国际网络,他绝对可以轻易传进哥雅最伟大的杰作,然后他提示我该来布拉多看看。但他为何不在当时告诉我这一切?
“你知道你让我想到谁吗?”
荷西抓住我手臂的时刻,我仿佛回到塔弗尼岛的波马瀑布,我偷瞧了一眼裸体的安娜。当时我以为自己只认识她的脸,而今终于恍然大悟。安娜比哥雅的玛雅稍微纤瘦一些,或许因为如此我没将她们联想在一起,我的焦点也因而被转移。不过即使我眼前站着身着红衣的安娜,脑海里还是同时会浮现两种想法:其一是我曾见过她;另一个是告诉我,这种感觉未必正确。
“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那是安娜,薇拉!这就是我看见她的地方,而且看过许多次。我曾以为或许在某一部电影或在梦中见到她,甚至想象自己在另一个实境里与她相遇。但她就在这里。安娜就躺在哥雅画廊的长椅上,就挂在布拉多的墙上,衣装或裸体,随意让满脸问号的观光客将她刨光磨平。
“你让我想到一只壁虎。”
我说不出话来,但我看到他认命的表情,我相信自己是摇着头,一脸的惊讶与同情。但是在此时,我觉得温暖起来。现在荷西带着我走进哥雅的典藏处,我们突然站在《 裸体的玛雅 》与《 衣装的玛雅 》之前。我几近昏厥。荷西一定注意到了,因为他猛然用力握紧我的手臂。那是安娜!
“哦,闭嘴!”
我们久久不发一语,但我可以肯定他知道我是明白的。我们开始慢慢沿着画廊走去,上到了二楼。有一回他说:“我们是分不开的。”
“我是说真的有一只壁虎。”
并不只是这句诗文给了我消息。我凝视着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孔,飘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没开始寻找回家的路。一幅生动的记忆闪进脑海:荷西在沙拉满加投来一个恐慌的眼色,大叫着:“我们得谈一谈,法兰克!你去过布拉多吗?”现在他在研究那幅画,指着关在玻璃球内的一对恋人。他激动而愤愤地悄声道:“快乐脆弱得有如玻璃。”
“你现在神经有问题吗?”
安娜死了,安娜不肯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曾见过她,安娜不愿跳佛朗明哥舞,安娜在早餐的桌上突发变故,而安娜,安娜就在几天前,离开沙拉满加的午餐店时,还大叫着要回塞维尔。
“你相信侏儒吗?”
我缓缓转身面对荷西,我立即感应到他这句话并不只是针对一幅五百年的图画有感而发,而是宣布安娜已然香消玉殒。
“我相信侏儒吗?”
“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
“算了。弥撒是在特里安纳的圣安娜教堂举行,晚上七点。”
我在《 俗世乐园 》前面站了约半个小时,这没什么,这幅画值得你站上至少一星期。我研究了它最细微的细节,只是有时候我得站开,让别人观赏。而后突然间,薇拉,我赫然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们看看吧。不过我会读你的信的。”
我从一楼开始,悠闲地看着往来的观光客。不久我就开始看起《 俗世乐园 》,那是海罗尼莫斯·波希千变万化的作品。如果我要选一幅画,来总结我身为脊椎动物对生命与人类地位的感觉,应该会选这一幅。如果我要玩文字联想游戏,给我“幻想”一词,我立刻就会想到波希;如果是“波希”一词,我会说“俗世乐园”;如果说“俗世乐园”,我就会想到“脆弱”——而如果要我用一个完整的句子来形容,或甚至一点文艺随笔,我就会提到,生命是多么绝美而神秘,但是啊,却又是何等纤薄不堪一击。
“我住在皇宫饭店。”
这是个星期二,距离上次写信正好两天。我踏着坚定的步伐,走上卡斯迪洛的坎诺瓦广场,或称“海神”,这是当地人取的名字,因为广场上有喷泉,还有海神的雕像。当我走向入口,向上看着哥雅的雕像,背后豪华的瑞兹饭店像个外框将它镶嵌在内,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温暖起来。
“你疯了。我真高兴我们已经不再共用一个账户了。”
然后,我猛然从此刻看来是一种麻木的状态里觉醒。有一天早上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我竟然放任一切从指缝中溜走。有人特别言明要我去布拉多,不只是一间一间地乱逛,还要特别去找点什么事物。英国人就给了我某种暗示,荷西更是几近恳求。布拉多自然是个重要线索,并不只是回应我在闲聊之中谈到关于布拉多时,认为它的馆藏极丰——我们的卧室里有张莫奈的画,壁炉上还挂了巴洛克时代的镜子……
“如果我已经不在乎你,就不会写信或打电话给你。”
一个月的薪水在皇宫住不了多久,但我留在这栋古老建筑的理由,并不是出自过去的习惯,也不是因为我们对这个地方有特殊的回忆,而是因为这是城里唯一你可能会来询问有关我的消息之处。我必须承认,在沙拉满加的最后一夜之后,我希望你会试着打电话到奥斯陆给我。那么我好歹可以让你好好笑上一笑。如果你打到家里找不到我,也许会打电话给研究院,虽然你也可能会因此而觉得很着急。他们会告诉你,我一直都待在马德里。在第一个星期之后,我会让研究院的秘书知道我饭店的名字。
“如果我不是也有这种感觉的话,就不会让这通荒谬的电话进行这么久了。
我到一家吉卜赛酒吧混了两个晚上,不是想看安娜跳舞,而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可以在某个海报或节目表上看见她的名字。我迟早得设法和他们见面,但是我隐约觉得,目前还不是很想开始追踪他们,至少不是现在;最好是在马德里四处游荡。但我还是很有可能在工作日里,在皇宫的圆顶大厅之下,撞见一个电视记者。
“再见了,薇拉。”
我带了很多在沙拉满加演讲时的背景资料,在皇宫饭店内则是继续进行已经花了几个月在准备的报告。我借机到康普鲁坦斯大学去看几位同事,花了几个早上在国立图书馆阅读,并且首度逛了逛坎伯之家的动物园。
“再见。你真是个疯子,知道吗?不过你向来都是如此。”
我自己就是个难解的谜,因为,结果我一直等到将近两个星期之后,才去造访布拉多。我每一回到马德里,都会去参观它丰硕的馆藏,从中得到许多乐趣,这我已经提过许多次,但我不喜欢奉命而去的感觉,更不用说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然而,在这两个星期之内,我确实参观过泰森和苏菲亚女王。我已经有好些年没到这些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