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认为桑妮亚过世后所发生的一切是无法避免的。但是,难道每一种后果和目的都只能指向单一方向吗?难道眼前没有一点转机,难道它不能回头指向过去,让已经发生的不幸有全新的意义?我现在提出的问题很大胆,我知道,然而难道我们就不能一起用心,让桑妮亚的死产生一点意义?
我们站在古老的桥上,向下望着湍急的水流,你刚才告诉我,有一回桑妮亚回家,抓着一张百元挪威币,那是她在一位学校助理的外套口袋里发现的。当时我正想着我们在旅馆里郑重立下的约定,而我正处于违背誓约的边缘。我正想说:我们没有必要现在就谈,但有时候必须问问自己,我们是否至少应该试着找出重聚的方法,当然是一种新的相处方式。我们没有必要重蹈那痛苦的覆辙,因为它迫使我们走上分手的路。
结果我在桥上唯一问得出来的问题是,你是否有了别人。而你甚至没有回答,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两个人影走在河边。他们相拥而行,仿佛两人融化成一个身影。而我之所以能清楚看见他们,是因为有些时候他们被桥上明晃晃的泛光灯照亮,并在我们身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但我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和一位黑衣男士。我可以肯定那是安娜与荷西。我见过他们两人在一起,而今恍惚感觉像是回到马拉福的棕榈树林中。
我们已经完全妥协,薇拉,因此你收拾行李离我而去的原因,并非觉得尚未得到我的原谅。你要离开的是我的悲痛,那是你无法共处的部分,你觉得面对自己的哀伤已经够难以忍受。你自己也得承受同样的创痛,只是这比较难以逃避。你无法将我往后的伤痛和过去对你的责备区分开来。而我自己在那几个星期也不太聪明,如果我在另一个国度也有个家,我也许真会逃往那里去。对我来说,接下来必须前往大洋洲的旅程算是一个机会。屋子里已经有太多的哀伤,太多的哀伤在同一个屋檐下,因此你决定将我俩的哀伤一分为二。
我将一只手放在你的肩膀上,指指他们。
但我想说的是,就某一方面来说,我们已经走过这一段,也终于能够妥协。并不是因为我不原谅你,你才去了巴塞罗纳。我甚至说,不小心的人很可能是我,因为任何人在性急的时刻都可能出错,而你在专业上的表现已经让研究院方面很高兴。那都是可能发生的事。可怕的不幸偶尔会打击一个小家庭,就像一道闪电般无常。
“那是安娜与荷西。”我说,几乎是兴奋地对你耳语。你看着我,淘气地笑起来。我随即怀疑这温暖而调皮的笑容,是起因于你根本没听过这两个人的名字,还是出自于我刚问你的问题。
还有,你离开研究院的年终庆祝会直接去接小孩,已喝了三四杯香槟,且开车超速。你没有被告发。警察的理由是,你已经伤心过度。就是这句话,你已经伤心过度。所以警察的做法比你最亲近的人还要有人性。如果你还在责怪自己,还在怪自己为什么一时分心而忘了拉手刹,让我告诉你,你更有理由责怪我,因为我还不断地落井下石。这是恶意的,有时候完全是有预谋的。
在此之前,我整个晚上几乎都没说什么,但现在轮到我了,我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起在塔弗尼遇见的这一对奇怪夫妇,我说得愈多,你笑得愈是开心,笑声愈是嘹亮。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还得再重述一遍,这回用的是书面文字,你就可以永远保存下来:这已经不再是原谅的问题。你已经被原谅了很多很多次。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已经完全结束了。我承认在悲伤中曾责怪过你。有一回我甚至要你收拾收拾离开吧!虽然我说完这话自己也崩溃了。后来我请求你原谅我这种伤人的哀痛,而你终究下定决心离开我。我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太多次,就和警察问的一样。你为什么让桑妮亚自己一个人留在车内?你为什么不拉手刹?最低限度也要让车子入挡,为什么你没这么做?拿拖鞋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是的,天啊!你为什么会想要拿那双拖鞋?
再听见你的笑声,感觉很是愉悦。自从那天早上,你因为即将参加研究院的暑期研讨会而兴奋不已之后,我便没再见你笑过。但我还是告诉你,他们在那里不断交互背诵着那些警句,我还说看过他们在波马瀑布裸泳,提及安娜是个著名的佛朗明哥舞女郎,以及她突然病倒;我一定说个不停。但我一定告诉过你,安娜与荷西有透视眼,因此他们打牌没有输过。同时,也是最神气的,我告诉你,我确信以前曾巧遇过安娜,只不过没认出她来。但你只是一笑再笑,仿佛你的笑声已经全部装罐,存了长长的一段时间,只等着有个借口将它宣泄出来,你确定我是在愚弄你。首先,你认为我之所以强调那一对男女,是因为我在问你是否有男朋友之后,觉得心虚而不敢等待回答。然后你说我开始说那一大堆故事,只为了让你一直待在那河边。第三个理论是,我突然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对恋人身上,是便于作为破除约定的前奏。但你还有第四种解释,那是你最喜欢的一个,也是你执著了整晚的想法。你说我开始捏造一些颠三倒四的笑话,是为了逗你发笑。而你自己的笑声(你终于谈到这点),你自己的笑声让你觉得很快活,就像重拾原先以为有如覆水的珍宝,而得到快乐,而使自己光鲜明亮。顺便一提,或许你会注意到,你所有的解释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显得很腼腆。
“那件事”已经显得太寻常,而让事情显得更令人毛骨悚然。你到幼稚园接桑妮亚回家,将她放进车里,发动引擎,然后你想起来她的拖鞋还留在她的衣帽间里。你熄掉引擎,拿出钥匙,但是忘了拉手刹,或把排挡还原。你很快便带着拖鞋回来。车子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滑动,因为,正如你不断提起的,命运喜欢这种折磨人的残忍快感,让一切发生在你眼前,而你明白自己无计可施。我们知道在三百码外的路口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三天后的事。我们明白,无论你我未来的命运如何,我俩都不会再提起这一连串的事件。
我记得当安娜与荷西离开岸边,往城里走去时我曾想要尾随他们而去。但我和你在一起,而你说我用尽办法将你留在托姆斯河畔,留在那温柔的夜空下。那是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而我正要开始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一段对话,我甚至正要违背一个约定。但还有别的。我不想破坏我再度见证到的温暖甜蜜。而且,如果我突然离你而去,你就可以读出至少四种不同的动机,或许还会爆出另一阵大笑。
我还记得你一再和我谈到萨斯凡发生的那件惨事,而且总是巨细靡遗得令人痛苦——虽然它的发生实在是迅雷不及掩耳。你得和警方作两三次笔录。从此之后,整个事件就是禁忌话题,以‘它’或‘那件事’代称,而我觉得我们都很害怕在沙拉满加重返那些恐怖的现场;那就像是重新撕开旧伤。而我想的并不只是失去桑妮亚对我们来说是何等的损失,还想到我们施加于彼此的创痛。
看看你的笑容,薇拉。我一定是摸不着头脑,看起来像个呆瓜一样。但是看看你的笑容啊!
你一定留意到我的沉默,因为有一刻你问我在想些什么,而根据经验,你知道我的静默如果显得凄苦,必然是在想一些伤心事。我回答说我在想我们两人,而你说了些像是我不该这么想之类的。你指出,截至目前为止,在沙拉满加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都是因为桑妮亚。我回道,就是因为桑妮亚,我才想到我们。但是很快地你又谈到一个长长的故事,说你刚从妇产科医院出来时,他们差点把桑妮亚和另一个婴儿弄错了。最后你说:那么死的就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她仍会在这里。
我只有一次有能力穿透那密集的笑声屏障。当安娜与荷西消失在城里,我认真地重述我真的认识他们,你说:“他们只是一对吉卜赛人啊,法兰克。”
你继续说着,但我站在那儿思索着彼此立下的约定,绝口不提让家中仅余三分之二人口重归于好的事。我明白,或许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回头路了。然而,我还是觉得,如果我们不做新的尝试,显得太过懦弱。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要我们重新开始一起生活并不怎么令人心动。但是当你提及桑妮亚如何走出迷宫时,我想我们应该谈谈,试着理出些头绪来。
我们开始漫步回旅馆,现在有两个禁忌话题:一是安娜与荷西;另一个是法兰克与薇拉。
我们沿着河畔走去,踏上那座有两千年历史的古桥。或许是那些天鹅又让你想起了桑妮亚。无论如何,你开始回忆我们在奥斯陆家中的生活情景,如今这一切,听来几乎都带着一点神秘色彩。你谈到我们前往萨斯凡湖和乌雷维斯特游玩的种种,以及桑妮亚第一次带着翼型浮袋到赫克海滩,还谈到她几乎花了一整个小时穿越维吉兰公园的大迷宫。为此她要求奖赏,结果在那儿的餐馆里得到一客特大号冰淇淋。
第二天你搭早班火车去马德里,然后前往巴塞罗纳,但我曾提过,我可能会在沙拉满加多待一天。但你还是不相信我,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原因才想比预定计划多待一天。
当我们离开旅馆走向河边,天色已然全黑,桑妮亚不再是你我的话题。我们的闲聊起初并不怎么生动有趣,但没多久我就开始聊到你和你的韵事,你也开始谈到我和我的风流事件。你问了许多关于我逗留在大洋洲时期的问题,我或许也谈了些塔弗尼岛的活动。我想我至少有提到(而且有不少自我解嘲的意味)因为怕壁虎打翻我的琴酒,而不敢将它赶走。我考了你关于你的研究计划,我还记得,结果我说,你很难称得上是西班牙古生物学界的顶尖专家,至少关于史前移民问题上是如此。你只是微微笑着,薇拉,并没有表示抗议。你得到那笔奖助经费真是得意非凡。
最后的那一个晚上,我送你回到你的房门口。几个月前我们还同床共枕,而今竟无法同处一室,感觉真是悲哀无谓得令人难忍。因此,就某一方面来说,我们比未曾谋面更像是陌生人。
研讨会之后,正式的晚宴结束,我们没参加接下来的庆祝晚会,你又想要外出散步。你应该不会忘记是如何坚持要让我看看那条河吧?你说你在抵达的那天下午,自己一人在托姆斯河畔散步。你从古老的罗马大桥上看着那许多鸟儿,天鹅与雁群,直到夜幕低垂,夜莺的歌声响起,眼前的美景震慑了你,整个沙拉满加在你的身后,像枚红透的宝石。
第二天我起晚了。然后我到城里寻觅安娜与荷西。刚开始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在几个地方询问是否有人认识安娜与荷西,或许是个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者与电视记者,不过没有姓就很难问出所以然来。
你告诉我一些关于小女儿的事,那是我从来不知道的,很让人心痛,因为我后悔她在世的时候,无法时时刻刻陪着她,虽然这也让我希望能够更清楚了解她。你转身擦了许久的眼泪,薇拉,我看见了,在你指向青蛙的骷髅时,我转头看着这个大学内的景致,但或许你也知道我意不在此。然而,在我们长长的散步过程中,有几次我都讶异于你竟依然是桑妮亚的母亲。像这样的说法或许有点伤人,但那天下午和我走在一起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母亲。这个小女孩只活到了四岁半,留下她的母亲和父亲将持续无情地衰老,他们将会继续变成四十、五十、六十岁,但是陪伴他们走过这一生的,将是四岁半的桑妮亚。你还是她的母亲,薇拉,而我依然是你孩子的父亲。
我来不及吃早餐,因此到宏大广场一家生意很好的咖啡馆去,你反驳吉本批评我论文的那一天,我们曾在那里一起吃午餐。我点了玉米薄脆饼和一瓶啤酒,幸运之神必然在对我微笑,因为不久我便看到安娜冲了进来。她没注意到我,我转身看到荷西在咖啡馆一根柱子后面的座位上,正在等她。或许他也没看到我。
那天下午我们在沙拉满加谈到许多关于桑妮亚的事,我们都同意这对我们很有帮助,我想我们之所以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谈,是因为置身于许多世纪之前的过往场景中。你坚持要去看看古老的大学城,虽然我们只是谈到桑妮亚,你还是要求我这么做。因此,桑妮亚也像是和我们一起走了一趟沙拉满加。不,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薇拉,这不是我想说的话,甚至也不是想说,我们必须学着接受这个事实。而是,如果我们对这个小女孩的记忆要有个生存的空间,有个回声的空间,有些东西得以保存下来;你和我就是唯一有创造能力的人。
我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彼此兴奋的耳语,但他们实在坐得离我太远,根本听不见只字片语。我决定吃完煎蛋饼之后便去向他们问好,在离开那么遥远的马拉福之后,我们竟能在此重逢,岂非缘分难得?但是没有多久,佛朗明哥舞的音乐便在咖啡馆里响起,我猜是为了表扬这位舞者。无论如何,有很多沙哑的歌声吟唱着爱与欺骗、生与死,我转身向咖啡馆后方看去,安娜的身体似乎随着音乐舞动,我还记得自忖道,或许她还得相当克制,才能让自己不跳起来,随着那激情的音乐起舞。
然后我们就会在教堂和文艺复兴宫之间的广场上散步,还要走上孔恰斯之屋,看着它贴满五百枚精雕细琢贝壳的外表,桑妮亚当然会在诗画般的院子里奔跑,在喷泉边爬上爬下,而你我则在图书馆和阅览室里闲逛。稍后她将穿越街道,爬上神职耶稣院,然后当我们穿过圣伊索多罗广场,她会歪着头指指那高耸的塔尖,然后我们会哄着她陪我们走进狭窄的学者街,往那座古老的大学前进。她当然会很喜欢学校庭院,或许还会问问那些广场上的雕像都是些什么人。你会说,那是里昂的路易斯修士,很久以前他在这所大学教书,但是因为他的信仰与教会不同,而被关了五年。当他出狱并回到学校教书,在第一堂课一开始就说:“我们昨天谈到……”桑妮亚一听见这句话,就会尖声笑了出来,因为他上一次对学子说话,已经是五年前的事,而不是昨天。五年就是桑妮亚活过的日子,那其实是很长很长的岁月,几乎是一辈子,那也就是这个人在狱中度过的时光。而你,薇拉,或许你的反应是反问桑妮亚一个问题,就像你平时遇到她不懂某些事时的做法。或许会问:你认为他为什么在狱中待了五年之后,会在课程一开始便说“我们昨天谈到”?桑妮亚也许会回答,他在试着忘掉狱中所有的悲伤岁月,或许她也会再提一个新的问题,但也可能会到处指着大学建筑上那些圆形浮雕、盾牌和动物图形。她会比我们先注意到头顶上有只青蛙的骷髅头,不过你也许不会告诉她,它是针对死亡与性的渴望的一种象征性类比。你也不会说,这项作品是为了警告青年学子,性事不能太放纵;青蛙虽然生动好玩,就像某些人一样,但是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回归沉寂。我们对它华丽的外观惊奇赞叹还没结束,桑妮亚便飞也似地冲进那典型十五世纪的小学校园。我们俩会边走边聊,而她会主动地进入大学博物馆,虔敬地站在淡蓝色的圆拱形屋顶下,看着屋顶上的所有星座。她也许会被我们哄进里昂路易斯讲堂,因此我们会错过学校的大礼堂,里面有比利时的高布林织品,以及哥雅所画的卡洛斯五世,更别忘了那知名的图书馆,里面有价值连城的馆藏。但我想她会高尚地引领我们进入那两座大教堂,然后要求吃一客冰淇淋,因此全家人必须等到第二天,才能去看圣艾斯特邦修道院,那教堂外头有大鸟巢;还有贵夫人女修道院,它有美丽的寺院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风希卡皇宫,周围是雕栏玉砌的天井,过去是作为斗牛之用。
然后她站了起来,但不是要跳舞,就和她冲进咖啡馆一样,迅速地向外跑去。她再度转向荷西,打从心底高喊:“我要回家!你听见没有?我要回塞维尔!”
我还想到,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你我两人将带着五岁的女儿,走在沙拉满加的街上。光想到一个小孩,这个研讨会就会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桑妮亚当然也应该来。
如果我当时认为像这样的情意爆发都是来自最幸福的家庭,不久后我就不存此念头了,因为现在轮到荷西冲出咖啡馆。我跳出来站到他面前。
我以前曾到过沙拉满加几次,但它对你而言却是全新的地方,因此在晚餐之前,你坚持要我带你去逛逛那古老的大学城。我待在该城的时间比你长,老实说,第二天下午我又循着同一条路走了一次。我们从宏大广场开始,你说这必然是西班牙最古老也最可爱的宏大广场,然后我们走下蒙提瑞宫,这里现在属于阿尔巴公爵夫人的产业。我们经过文艺复兴宫和圣母教堂之间的小广场时,甚至还谈到了桑妮亚生前的一些小事。那些古老的红褐色砂岩建筑,在午后的金色阳光里,带着一种柔和的蔷薇色泽,但我们并没有谈很多。那天下午,那众多带着文化气息的古老殿堂,都不过是重重背景,导引出我们无言的对话,诉说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儿。
“荷西?”我说。
有许多与会学者都知道我们曾为夫妻,也知道什么原因造成我们分手。但是在你为我的论文激烈抗辩之后,这个人数必然冲破云霄。我们都觉得,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不应该这么快就经常在一起。这可能会引起他人窃窃私议,这是我们都想避免的。我们愈常见面,他们会谈得愈多,那么人们对那次意外的背景情境就会有更多臆测。我想我们都很明理,可以举止得体,但现在我只想说说,在度过我们的最后一个下午及晚上时,心中的感受如何。
“法兰克!”他大叫。
我无须再多说研讨会的事,只是我始终没机会向你道谢,当那位美国生态自由论者开始在发表高见,说我们不用刻意避免动植物的迁徙时,你出面支持我的观点。让大自然自己去挑选吧!他说。向来都是如此。然后你开始重炮出击。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你说,因此你才是要来进行挑选的人。你说吉本博士并不了解我的论文。你建议道,或许他该再回头去读读高中的生物课程。你强调,人类已经使得物竞天择的过程暂时停顿。而且在侏罗纪或白垩纪,并没有任何飞越大陆的航班,在冈瓦那古陆块和劳亚古陆块之间,甚至没有船舶的运输。你还记得他的回答吗?这是一种自由放任主义,他说。简直无可救药!
他绝望地看着我,举起手来,宛如说着:“我该怎么办!”或之类的话。但他行色匆匆,经过我身边时唯一说的话是:“我们得谈一谈,法兰克!你去过布拉多吗?”
我不知道是否该形容整个情况就像打了死结般,因为两人都完全同意不能走上一条必然的道路,这还能称得上是死结吗?唯一没说的是,我们各自的意图究竟带有多少真心。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大胆提出另一种说法,情况是否大不相同?如果要说一个我们两人都有的特质,那就是强烈的自尊心。
就这样,薇拉。接下来那一整天,我都在沙拉满加闲晃,但我没再见到安娜与荷西。
你说你刚得到一笔研究奖助经费,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或者由于你看起来如此神采飞扬,我假设你有了另一个男人。你还在我们重逢的最初片刻,说我们有些事情必须谈个清楚。你说见到我很高兴,但我们不能重新考虑破镜重圆,因为你很确定我们再也不能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而我记得自己也都顺着你的话说,因为能够与你再次相见真是高兴。我说,我也明白我们已经无法再走回头路,我在说谎。
“我们得谈一谈,法兰克!你去过布拉多吗?”
当我在格兰饭店的大厅见到你,觉得你比过去更加明艳。你有如脱胎换骨一般,与我记忆中在奥斯陆那愁云惨雾的最后几个星期截然不同。刚开始,我们只是愣在原地望着对方,然后一如往常,你说我没把胡子刮好。接着你把我拖到一个角落,两人紧紧相拥而泣,我不相信这些眼泪全是为了桑妮亚。
这代表什么意思?布拉多和这一切有什么关联?我只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我突然想起在马拉福植物园和约翰的最后一次对话。他在道别的时候,也劝我去布拉多看看。不过我当然不需要这种鼓励,因为是我先告诉那位英国作家,我特别钟爱布拉多的馆藏作品。
而我们竟要在一个科学研讨会上碰面,这一定让你相当吃惊。事情整整绕了一圈。我们在马德里的大会初遇,几个月以后,便在奥斯陆同居,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
但有些事情很容易猜得到。我在安娜突然发生变故之后离开马拉福,约翰答应要代我向她和荷西问好。他一定说了些我对西班牙艺术的爱好——他们会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这两个西班牙人会想要了解我在这方面的嗜好。但为什么是布拉多呢?为什么不是泰森或是苏菲亚女王?而且为什么要问我喜欢哪一个,哥雅或是维拉奎兹,格雷柯还是波希?我应该花点时间仔细地看看全部,约翰说。
但是你来了。而在你看见研讨会的活动表之前,并不知道我们会见面。然后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尽管我们已经分居,我们至少同享一段刻骨的哀伤,而那是注定我们要生死共有的。注定的,你说,不得不生死与共。自从我们失去桑妮亚,至今已是八个月过去,而且从你收拾细软离开萨格斯芬,回到巴塞罗纳的娘家至今,也已经半年。
第二天早上我搭早班火车前往马德里。火车爬上高原,我静静坐着凝视成片的石墙,这个地方让我想到挪威山区夏日里的农庄。
我不知道是否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但你或许明白,我没有把握我们真的会相见。你在十一月写给我的短笺,令我神往至今,我还记得接下来的那通电话。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
当我的目光被神话故事的阿维拉市城墙所吸引,我的思绪转向圣泰瑞莎。然后回到马拉福植物园的罗拉,因为我的联想路径正从宗教的神秘主义转到罗拉的褐色眼珠——虽然我必须承认,她的绿眼所传达的柔情才是停留最久的。这个甜美的幻影旋即被一个我根本无法抹去的回忆所驱散。上一回我来到沙拉满加,曾经到过托姆斯的阿尔巴修道院,泰瑞莎的俗世遗体以一种可怖的方式保存着:她的一只手臂在圣器收藏室左边的一扇门后,她的心脏在右边的一扇门后。在泰瑞莎中心的寺院里,我还仔细看过克洛斯的圣约翰的食指,他是另一位西班牙神秘主义者。他们都有过伟大的思想与眼光,现在他们都躺下安息。“一块块休息。”我想。
有没有这个可能,你是为了让我们有再见的机会,而申请参加研讨会?或者你纯粹是为了学术的理由,尽管你有可能会撞见我?无论如何,假使你真的不想与我重逢,大可以取消你的行程。
当我抵达马德里的查马丁火车站,我跳上另一列火车,前往终点站阿托加。我从那里走进皇宫饭店,登记长期住房。我觉得如果我不收拾好自己,就无法回到挪威。同时我知道你就在巴塞罗纳,这也让我很难离开西班牙。在家里,只有自己可以想;换句话说,就是一片虚无。
一回到奥斯陆的家中,我便投入准备报告的工作,并在两个星期之前抵达沙拉满加。我的心中忐忑不安,很想看看你是否真的会来,更想探究你是否已知我也将与会。我还不知道我们究竟是谁先登记,但我在前往太平洋旅游之前,便已寄上临时申请函,且当我从塔弗尼岛去电确认我将到场之时,你的名字已在与会来宾之列。一直到我返回奥斯陆,我才应邀去发表一篇有关移栖与生态种类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