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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 鸽

“当然啦。他把我卖给他的。”

“他要你回到你丈夫身边吗?”

“是你爸爸给你奖学金?他就是基金会?”

“从我离开他。我搬到澳洲,然后爸爸来阿德雷德找我。他想我们该一道去旅行。”

她点点头。

“从你们分开到现在?”

“你喜欢他吗?”

“两个礼拜。”

她举起酒杯,喝一小口酒。然后她出神地说:“非常喜欢。”

“你和丈夫分开多久了?”

她又喝了一小口,然后一抹浅笑,附带了一句让我明白她有多么爱她的父亲。

她又点个头。

“但他真是蠢。他真是一只笨驴。”

“和你爸爸住在一起吗?”

我大致看出罗拉和比尔之间,存在着一种严重的过度保护的父女关系,父亲的溺爱和精致的恋父情结。驯兽师和老虎的意象一点都不为过。

她点点头。

我们坐在那儿喝完那瓶雷加酒,一边谈到世界的灵魂。她一路都用那只褐眼看着我。我推测她在环保上的投入与宗教哲学概念都不是那么深入。但在另一方面她只有一只眼睛。她是个单眼的哲学绝对主义者。同时她是个单眼而快活的肉感女子,喜爱稀有鸟类、古老的传说与蓝色海星。她的绿眼与褐眼都以它们的方式在挑战着我,和我的思想追逐赛跑。

“但她还在世吗?”

一瓶饮毕,我们进入茅屋。然后,就这么——罗拉与我共度一宵。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妈妈。”

起先我到冰箱去拿玻璃杯,一眼瞥见高登在墙上。罗拉在浴室里时,我走向他,严肃地注视着他说:“今天晚上,你给我闭嘴!听到没?今晚我要放一天假。”

“你不是说你被妈妈遗弃了吗?就像塔吉毛西亚?”

我没去碰我的琴酒,那只是为了避免激怒高登。

“我从来没有妈妈。只有爸爸。”

或许你会觉得不解,为何我要告诉你关于罗拉的这些事。好,别忘了,是你说我们不要再束缚对方。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让分居的日子先过去,在建立任何一段新关系之前。

“即使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几天以来,高登不断将一些深刻的理念强加于我,现在能够投身人类的怀抱真是美妙极了。我无法再忍受和高登独处另一个晚上,而且事实上我在沙拉满加正想和你谈谈这件事时,你却爆出一阵大笑,因为我告诉你,我看到安娜与荷西,并谈到我在斐济曾经与他们同游。

“不过我是个好女孩。我不想让我的爸爸失望。”

第二天早上醒来,罗拉已经离去,从此我没再见到她。早餐时刻,我听说那天一早,她和比尔已经前往东加王国。我给了她住址和电子邮件信箱,而就在我前往沙拉满加的前几天,我收到一张美丽而清晰的照片,是那只胸前一片橘红的罕见橙鸽。信中告诉我,罗拉已经回到商人身边,据说他已经完全改过自新。他甚至开始在研究关于人类精神的‘薄伽梵’歌。

“我觉得像这样的东西总是不长久。”

我下午两点搭从马提到纳地的飞机,然后要在八点半搭上纽西兰航空的航班到洛杉矶。早餐之前,我便已开始收拾行李。当然,高登非得现身不可;好吧,也许那是因为我让自己喝了一小口琴酒,因为前一夜忍住不喝。他现在坐的地点,和我们上床时我看到的他完全相同。

“他安排所有的事情。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安排了我所有的生活。然后他帮我找到一个很棒的商人,事实上是他的一个合伙人,也是石化业的人。帮我,他帮我找到了他。而我是个好女孩。白色的婚礼,两百六十位来宾,大多数是他公司的人。”

“好了,你看吧!”他开始发难。

“他是你的生父吗?”

我清清楚楚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他或许就整夜坐在那里张大眼睛瞧着我们,我想到就打心里觉得讨厌起来。他不仅拥有夜视的能力,眼睛还无法闭起来,无法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话虽如此,我还是说:“你可以说得比较明确一点吗?”

我竟然没发觉比尔与罗拉是对父女,一同到大洋洲来度假,这真是令我颇为懊恼。因此她才会如此刻意地阅读《 寂寞的星球 》,以及第一天晚上他会和她坐在同一张餐桌,这也解释了他那么大方请大家喝酒的原因,以及为何他将手放到她脖子上,她便冷静下来,为何她会把他推进游泳池,为何他会坐在椅子上用她的浴巾,以及为何她会倒一大壶水在他头上,以及为何他在听着她的玛雅和世界精灵的理论而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悦。这也解释了他为何警告她别喝卡瓦酒,以及他在试着不让她和我出去。

“你们和我们根本一模一样。”

她没回答,不过迅速转过头来,我发觉这会儿面对的是一只绿色眼睛。我恍惚觉得她天生两只绿眼,只不过随着她慢慢长大,有一只颜色越变越深,而终至成为褐色。或许另外一只眼睛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我没说我们不一样。我始终把我的名片放在桌上,强调我不过是个脊椎动物。我对这个问题是完全透明。我是个老化的灵长类。”

“当然了,”我大叫着,“我真是个白痴。”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有多了解她?”

我放下酒杯一声呼啸。

“我得去认识她。”

她考虑片刻,然后说:“比尔是我爸爸。”

“她不是结婚了吗?”

“他显然是很能发表自己的意见。”

“但是她的婚姻乱七八糟。”

“我们别理会那个家伙了,法兰克。他没那么有意思。”

他说:“你们这个物种很会制造借口。”

“你们在纳地机场见过面吗?”

“胡说。”

“真是典型,全然的典型。”

“你们这个物种很会掩饰。”

她摇摇头:

“我想我们的说法正好相反。”

“他真是个角色,那个人。”我起头。

“但你懂得我在说什么。”

稍后我们坐在我的阳台上,比尔说得对,这是很好的雷加酒。热带温暖的空气就像质地透明的爱抚。

“我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

“记我的账。”我说着追上她。

“真正使你们和我们有所不同的,是你们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经过伪装。”

“我们只需要一瓶。”说完,罗拉抓起一瓶,走进棕榈树丛。

“如果我们这场对话要有一点意义的话,我建议你稍微明确一点。”

“酒在这里,”这个美国人还继续在说,“顺便一提,这是很好的雷加酒。”

“不过这种外表的矫揉造作,也只是为了要掩饰你们未经开化。你们生来裸露正如我们,你们在地球上的生命也没长很多,不久就会被收回地里去。”

“我们要去我们想去的地方说话。”罗拉宣称。就在这时候,我觉得她几乎要因为这名男子的大胆无礼而大笑起来。

“你不用说得这么露骨。”

“你们可以继续在这里说话。”他很坚持。

“你们会被揉回盖亚的子宫里,成为虫类和蟑螂的温床。”

她说这句话的方式比较像是同志的相互揶揄,而非有意批评。

“我想我实在不需要这方面的提示。”

“嘿,我觉得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罗拉反刺一剑。

“但你们这些人只会说服自己,说事实并非如此,其他什么也不做。”

“嗯,我觉得你不应该去。”比尔反击。

“我可不是这样。”

“我们要去看法兰克的植物标本集。”她说。

“你们称自己为‘赤裸的猿猴’,这不是很疯狂吗?”

妤个奇特的问题,我自忖。而且我其实还没有答案。有时候你只知道自己要走了,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我们会在棕榈树丛中散步吗?或是在查尔斯王子海滩泡泡水?或是在罗拉或我的茅屋里喝上一杯睡前酒?无论如何,都与比尔无关。他一直在买酒请我们喝,很是体贴,不过一个和雷德·阿戴尔一起拯救阿波罗十三号免于太空浩劫的人,这点酒应该是请得起。然而,他不应该以为这就可以买到朋友,我想,更不用说罗拉。

“是的。”

“上哪儿去?”

“我的意思是,全世界最懂得穿着的动物,从晚礼服与白色西装,到壁炉上那些好笑的名衔和做作的镜子。更别提那些学位和荣誉,伦理与仪节,典礼与仪式。我谈的就是那些表面功夫,那一大堆的繁文缛节,所谓‘文明’,那不自然的一切。”

“是的,”罗拉说,“我们要走了。”

“你还算有重点。”

“你们要走了吗?”比尔问。

“我想你听过国王的新衣吧?”

我并不反对这项提议。我喝过那催眠的泥巴水之后,还觉得有点迷迷糊糊,我过了十分活跃的一天,没有道理让那些嘈杂的人性问题再拖拉下去。此外,我第二天早上还得踏上返家的路,到地球背面的那一端。我们站起身,谢谢每一个人陪我们度过这愉快的夜晚。

“太可笑了。”

“咱们走吧!”她说。

“连只壁虎都能看出这整个骗局。我们说:你当然没穿衣服!你就和我们一样赤裸。但你们只会喋喋不休,装气派,先生!尽管如此,在那许多没用的废话之后,生物时钟还是无情地响着,一直到整个世界突然完全停顿为止。”

午夜已近,罗拉转身向我。

“你自己也很聒噪。”

“庄家请客!”他说。

“你说,在整个环境里面,以及在时间上的这一点,你还说,有一个重点必须强调,虽然毕加索在少年时代的笔触,到了成熟之后仍依稀可见,此间对荀伯克有着很多的回忆,而且普契尼竟没写完他的图兰朵公主,这是一种耻辱吗?那是他最好的歌剧。还有威尔第只花了几个星期就写完他的茶花女,比起普契尼,这简直就成了轻音乐……”

我们的桌边聚集了约翰、马利欧、罗拉和我。然后马克和依芙琳带来他们的椅子,他们的桌子已经被收了起来,因为要空出较多的空间来跳舞。安娜与荷西的位置就在卡瓦酒的大碗前方。不久,比尔带着几瓶红酒走了过来。

他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不久情侣们开始跳舞。舞蹈方式和我们在挪威乡村旅馆的舞蹈大同小异,有个独唱者演唱着各式国际歌曲,基本上只是个西式卡拉OK。许多村民都在舞池里,因此今晚的古能希德圆满成功。有了这个开头,许多拳头和打斗开始在男人之间挥舞起来,仿佛回到汤斯堡活力充沛的夏夜。不同的地方是,当地将是一夜灯火通明,而塔弗尼岛则是一片漆黑。

“我们生于一个文化,”我打断他,“而我们却又遭到放逐。我们不只是地球上的客人。我们还是很多个房间里的客人,房间的名字包括巴哈与莫扎特,莎士比亚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但丁和商羯罗。我们进入古代和中古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与洛可可时代,浪漫时期与现代,然后我们又遭到放逐。就这点来说,我们显然和壁虎大不相同,因为我好像不记得有什么壁虎大学,当然也没有留名青史的壁虎名人。”

我们摸摸鼻子,回到自己的座位。

“别自欺欺人了。”

至于安娜,现在她一脸委屈沮丧的表情。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和善地要求她跳支佛朗明哥舞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或许是因为荷西代表她,无礼的拒绝让她觉得不悦?一直到几个月之后,这些问题才获得解答。

“当我们逝去,我们不仅失去整个宇宙——这当然也是痛苦的损失——我们还得向成千上万我们认识的人类灵魂告别。假如有一千个人类的灵魂,或许我们全都是同一个世界精灵的各个层面……”

“我说不行!”他咆哮着。

“谢了,我真心希望你别把自己变成一个粗糙的一元论者。这不是有传染性的吧?我的意思是说,可以经由性行为传染。我只是想说,我们和我们的环境比较能够和谐相处,我们满足于现状,很自然,完全自然。我们吃蚊子、赌博、繁殖。我们做的事,就是成就愉悦。我们不会被蠢人的黄金律和知识分子的胡言乱语牵着鼻子走。我们不会因为自己已届中年而没有孙子,就开始在宣传艺术珍宝或音乐上的杰作。”

“塞维尔之星……”约翰冒险一试。

“正如我说的,你实在很饶舌。有时候你甚至还很夸张。”

“不行。”荷西说。

“你所说的一切都会反弹到你自己身上,先生。”

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卡瓦酒扭曲了我的时间感,但我们仿佛一霎时便站到那对西班牙人桌前。罗拉首先提出要求:安娜是否愿意为我们跳上一段佛朗明哥舞?这不只是我们大家的荣幸,同时也是对斐济舞者今晚的表演表示谢意。

“我在想,诗人到底是因为自己是诗人而饮酒,还是因为他们会喝酒,才成为诗人。”

“安娜是个很红的佛朗明哥舞者,你知道,”他说,“我上了电脑网络,而且虽然我的西班牙文不怎么灵光,我还是看得懂她是塞维尔当红的舞者,‘塞维尔之星’。”

“重点是他们都想得太多。难道就不能少想一点吗?我的意思是说,难道你们就不能干脆把开关关掉吗?”

稍后我们回到桌上,约翰坐在那儿拿着他的啤酒。他觉得马拉福的客人如果能够对这项娱乐有所贡献,也还真不坏。

“不行,没那么简单。人类受到诅咒,非得一辈子都在忙着想些什么事。也许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到某个程度,但没有办法关闭思考过程本身。如果要这么做,我们得隐遁到某种静心冥想的学派,陷入那许多呆头呆脑的假宗教组织之中。我们甚至无法在夜里找到平静。我们必须臣服于可能入梦的一切。我们不仅住在一个嘈杂而注重感官享受的社会,大自然还帮我们在睡梦中安排了一个心理剧场。”

我注意到卡瓦酒也有很强的利尿作用,而且它对两性的效果一致,因为罗拉率先表示她需要去上洗手间。我们都觉得这实在很有喜剧效果,想到世界精灵在找到重返自己的路之后,也会需要嘘嘘。

“你最后是睡着了,伹那个雌性灵长类却没有。我很遗憾必须这么粗鲁地说,不过你一睡着,她就开溜了。”

罗拉又说了很多话,只是我无法逐字记起来,不过我记得她向我坦承,在吠陀哲学之后,三克亚哲学是和她的内心最接近的。

“我不怪她。”

我想一定是多出来的那两三条脑回,但我大概没有大声说出来。

“你还记得昨晚梦见什么吗?”

“它和玛雅的意思差不多。幸运的是,有些化学物质可以麻醉我们的大脑,让我们相信世界幻影。”

“是的,事实上我还记得。我梦见,不记得我是十六或二十四岁,这让我觉得很烦恼,因为我记不起自己年纪多大。最后,我决定无论我是十六或二十四岁都一样,因为我还有长长的路在眼前。然后我突然醒来,发现我已经快四十岁了。”

“这个字很好笑。”

“所以你丢掉了十六年或是二十四年,这是你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她说:“每天的意识也一样。纯粹的生物化学。它让我们相信物质世界的幻影,存在于‘普拉可利悌’根本原质(即空间、空气、火、水、土)之中。”

“这就很够了。”我只说了这句话。

“这是生物化学,”我说,“这是‘速成宗教’。”

我懊悔不已,因为我又被逮住了。在我和罗拉一夜柔情之后,我应该要让这种壁虎思想沉寂下来。我其实大可以不用喝那个酒的。

“只有一个意识。”

“你不觉得情人在相遇的时候,应该会有点妥协的成分在内吗?”我问。

“大概有一点点,”我滑稽地说,“世界只有一个。”

“在什么时候?”

“你能感觉到幻影正在崩溃吗?”她说。

“这有点难以解释。我很怀疑壁虎是否有任何爱情生活。或许这是人类特有的经验,或至少是较高级的灵长类。”

我正想说喝它就像是喝了五毫克的烦宁锭,此外无他。

“我不知道我昨晚见证到的一切能不能谈得上是‘较高级的’什么。”

“味道怎样?”她问。

“我的意思是,唯一能够克服那两三个多余的脑回的,也就是能够压抑死亡意识的东西,就是爱。或许它和琴酒以及卡瓦酒都有同样的效果,只是它更有力而持久。”

罗拉瞅着我,现在我觉得她用的是褐色的眼睛。

“你对这点或许真的略有所悉。爱情是人类的鸦片。”

卡瓦酒并不好喝。它看起来就像是泥水一般,味道也差不多是如此。两杯之后,我觉得嘴唇发麻,三杯之后我觉得全身放松,但也有点困了起来。但我还记得,比尔在卡瓦仪式的四周极不尊重地跳起踢踏舞,有一回还告诉罗拉,卡瓦只是一摊牛屎,好女孩应该保持距离。

“我说的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两个人和一个人就是不一样。”

在民俗舞蹈之后,乔肯·凯斯来到我们这一桌,邀请我们参加卡瓦仪式。卡瓦又名雅可纳,是一种酒,以胡椒科的制酒胡椒的根所做成,带着一点轻微的麻醉作用。卡瓦酒用个大木盘盛装,酒杯则是半枚椰子壳。约翰以前品尝过卡瓦,因此婉拒了邀约,但罗拉读过《 寂寞的星球 》,书中说,拒绝卡瓦仪式会是一种粗鲁的行为,因此我们都接受了。不久,罗拉、马利欧和我都坐在地上,面前是一碗卡瓦酒。每一回有人拿到半椰子的酒,现场便响起一阵掌声,同时呼声响彻云霄:“布拉!”

“是吗?这是什么奇妙的算术?”

正餐之后,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合唱团与乐团。有些表演者是马拉福的工作人员,如园丁西波、塞和史坦尼,酒保以内希,以及内部职员凯与维瑞。另外,还有一些是从村庄里来的乐师。他们用吉他和四弦琴伴唱,唱着诱人的合唱曲,内容有塔吉毛西亚花,马拉福植物园,还有其他远渡重洋来到小岛上的观光客。还表演了几场米奇舞。米奇是一种传统的民俗舞蹈,舞者诉说着古老的斐济传说,混合着歌唱、夸张的模仿与生动的手势。

“不是。”

安娜与荷西坐在餐厅的另一端,同桌还有马克与依芙琳。那对西班牙人似乎很想要和年轻的美国夫妇坐一道。或许这是他们的逃避方式。

“我们都同意她已婚。所以我们准备要算上三个人。”

卡培纳是个强壮有力的男人,晒得一脸黝黑,高高的颧骨,一口大白牙,是当晚众人瞩目的焦点。他是个知名的深海渔夫,二十三岁的年纪便赢得拉海纳大赛的大奖,因为他捕到一条重达一千两百零二磅的巨型马林鱼。现在他已经有四十好几的年纪,从深海渔夫的事业上退休下来,搬到塔弗尼岛,开着他的高科技渔船马凯拉号,带着观光客到梭摩梭摩海峡去钓鱼。我们那天晚餐吃的鱼全是他那天早上出海去捕来的,是他对古能希德的贡献。马拉福的厨师叫做凯,他也一道上船去,以便确定鱼都处理得很干净、准备得恰到好处。在餐会中,比尔向我们介绍卡培纳、若贝嘉与哈维。哈维是马凯拉号的水手长,结果我们发现自己很无奈地陷入一种技术讨论当中,而那对石油工程师和深海渔夫来说,都应该是很迷人的话题。

“罗拉已经分居了。”

比尔这个快乐的美国人刚到餐厅,罗拉便急着邀请那位意大利水手坐到我们这一桌的空位。因此他不仅必须忍受我们这一桌已经客满的事实,还要和一桌未曾谋面的人坐在一起。但这场变局很快就变成他占优势,因为他发现,同桌有个颇具名望的人,叫做卡培纳,原先是个夏威夷原住民。另外还有他的妻子若贝嘉,以及一位很逗趣的人,叫做哈维·史托兹。

“你不也是分居了吗?”

几个小时之后,我和罗拉、约翰和马利欧同坐一桌。所有的小桌子都有人,稍后还会有更多人前来狂欢。

“是的,我是。”

“你得坐在我旁边。”罗拉说。

“所以现在我们已经有四个人了。这两人一组的还有没有别人没算进去?”

我们爬上棕榈丛的陡坡,罗拉说,那天晚上在马拉福有个大型的晚会,将有岛上各处的一百多个观光客前来参加,那是他们所谓的古能希德大会。有个荷兰人将他赚的钱用在社会公益,这一回是要帮助贫苦的村庄学童缴出学费。马拉福的客人当然在受邀之列。

“薇拉和我早就没住在一起了。”

今天在她身上没有太多的玛雅或世界幻影。她的心思就和她的眼睛一样有不同的颜色,我幻想着,看见橙鸽的是那只绿眼,褐眼则是用来阅读印度哲学。或者,发现那只海星的是绿眼,而褐眼则是对人类的个体漠不关心。

“所以,你终于和她作了了断吗?你说你从太平洋旅行回去之后,就会和她完全分手。你还没忘记自己和自己约定好的事吧?”

我们到了查尔斯王子海滩,便漫步到沙滩上,脱下鞋子,寻找贝壳送给对方,还在那儿惊喜赞叹着一只深蓝色的海星。罗拉认为那一定是属于海星亚纲,因为它真的很像一颗星星。她想着,也许该有个关于海星的传奇故事,说有颗星星从天上落下而成为一只海星。否则,我们也可以自己编一个,要编故事随时都不嫌晚。

“没有,当然没有。”

“是啊,好个悲惨的故事。”我跟着说了一句。

“但现在你和薇拉已经完了。”

“哦,真是个悲惨的故事!”

“我可没这么说。”

罗拉向上望着我。

“你没说?你没说从现在开始,你的脑袋里面唯一的空间,就是保留给那个和爸爸形影不离,那个留着黑色发辫,一只绿眼一只褐眼的粗糙一元论者?”

维拉娜是个大美女,被一大群追求者宠坏了,以至无法认真地作个抉择。结果,她永远都在哀叹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决定终身伴侣。有一天,有个巫师给她一瓶神奇不老药。巫师说,如果她喝下其中的一半,就会永远不死。一旦她遇见她的理想伴侣,就只要将那剩下来的一半给他,那么她的丈夫就可以和她一样长生不老。维拉娜喝了她的那一半神药之后,又过了好些年,还是无法选定一个如意郎君。一百年过去,维拉娜依然年轻貌美,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她越来越难选择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她觉悟到那神奇的药水已经让她更难作出决定。问题不只是有太多人可以选,还要加上现在她有太多时间可以抉择,而且她知道,最后的决定权就在自己身上,选定之后不仅要过一生,还是长长久久没有止境。两百年之后,维拉娜遇见了太多人,以至她不再倾心于任何一个男子。然而,她已经被迫必须在地球上活到永远。她一直到今天还在路上游荡着。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犹豫不决的女子时,就该特别小心,因为他遭遇的,可能就是那个冷酷而无法满足的维拉娜。很多男人交出自己的心,耽误了青春,却没有一个赢得维拉娜的芳心。

“没有。”

我们继续前进,现在轮到我来说些关于大洋洲这些小岛的神话。例如,有数不清楚多少带着警告意味的故事说,女人绝对不能和壁虎太接近,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生出壁虎来。我还告诉她,维拉娜的传奇故事。

“那么这就证实了我的怀疑。”

我无法不去注意到她的绿眼睛上已经眼泪盈眶。因此我靠近她,让她的头枕在我的颈边。我们维持原状站着好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凝望着我。我将手指放到她的唇上,她用舌头舔着它,于是我弯下腰来吻了她。我紧紧拥着她,直到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松手。

“什么?”

你,以及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口,我心想。

“你们和我们一样是男女杂交的。”

“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乱讲。你这结论下得未免也太快了。”

“什么秘密?”

“你一定知道自己很想回到薇拉身边。”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法兰克。”

“没那么简单。人类的情感比爬虫类的本能还要复杂一点点,不能用二元论的逻辑来控制。”

她停下脚步,转身向我。

“所以就让我来帮你一点忙。有人可以和你谈谈是不错的事,对不对?”

“被我妈妈赶出家门。”

“我宁愿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她摇摇头:

“如果现在你可以在薇拉和罗拉之间作个选择,你会选谁?”

“被藤蔓缠住?”

“你是说共度余生吗?”

她认真地点点头,没有一点讽刺意味。

“共度余生。或是你的这些理想要求的边已经开始磨损了。”

“这也发生在你身上吗?”我玩笑地问。

“薇拉或罗拉?”

现在她说起另一则故事。从前在塔弗尼岛上住着一个女孩。她不听母亲的话,而在应该工作的时候玩耍。突然间,母亲失去了耐性,开始用一枝棕榈叶打她。母亲将女儿扫地出门,要她别再回来。女孩哭着跑了出去,心碎的她希望跑得越远越好。在森林深处,她来到一棵覆盖藤蔓的常春藤树边。她爬上藤蔓,但它们将她越裹越紧,直到她无法动弹。她不断哭着,滂沱的泪水流下她的脸颊,变成了红色的血,落在藤蔓之上而成为最美的花儿。最后她终于挣脱了束缚而跑回家中。当时她的母亲已经冷静下来,故事以喜剧收场。但是塔弗尼岛上的人们相信这种罕见的花是生自这位少女的眼泪。

“是的,选啊!选择操之在你,先生!”

“但是塔吉毛西亚花的神话还有另一个版本。”

“罗拉是个假期情人。”

她很快地点点头。

“薇拉呢?”

“你结过婚?”

“我会在沙拉满加的研讨会上和薇拉见面。”

“父母之命的婚姻。”

“或许她会变成一个研讨会情人。这两个听起来哪一个比较名誉一点?”

她摇摇头:

我边和高登谈话,边在室内游走,收拾行囊。现在我一拳捶在我刚关上的行李箱上。我真恨自己喝了那一口琴酒,我早该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在睡梦中哭泣?”

“够了!”我说,“现在我要去吃早餐。”

我以为她只是在告诉我一个浪漫故事,但她说:“完全相同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过。”

“我要坐在这里等。我多的是时间。”

我摇摇头,她于是开始告诉我塔吉毛西亚花的神话。很久以前,在塔弗尼岛上住着一位公主。她的父亲,就是酋长大人,决定要把她嫁给一个他帮她选定的男子。但是公主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她在绝望之中,逃离村庄,进入山区。疲乏困顿之下,她在大湖的湖畔睡着了。睡梦中,她悲泣着,梦见自己的眼泪流下双颊,变成美丽的红花。这是第一棵塔吉毛西亚花,而塔吉毛西亚花名的意思就是“在睡梦中哭泣”。

“我几个小时之后就要走了。”

“你知道塔吉毛西亚花是怎么出现的吗?”她问,我们顺着泥土路走着,总是会踩到已经被压扁的甘蔗蟾蜍。

“真好玩。所以现在男人想要逃避自己了。”

从戴佛斯峰顶,她瞭望着塔吉毛西亚湖,它在岛中央的死火山口里。该湖大多数地方都漂浮着一种植物,即斐济的国花——塔吉毛西亚花,或名瓦氏野牡丹藤花。这是一种鲜红色的花,有着白色花蕊,此湖为该花唯一的生长地。

“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的。”

罗拉解释她如何在那天一大早,天还黑着的时候便起身。前一天便已安排好一辆前往维瑞奇村的车子,因此她在天亮之前一个小时,便开始爬上四哩的山路,带着一把丛林刀和一具头灯。她来到该岛是为了看橙鸽,因此她非去不可。

“那么我就会躲在你的行李里面。我不太记得有没有正式介绍过我自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的双胞胎兄弟,代表你的规矩。”

“我根本没机会谈到这个!你很快就离开位子,上床去了。”

“我确定是没有。”

她笑开来。

“先生,像我这样的双胞胎兄弟,机动性强得不得了。如果你想逃避自己,他们就会和你如影随形。”

“你其实可以问我要不要来。”我说。

早餐时刻我遇见英国人和那两个西班牙人。约翰告诉我,罗拉和比尔已经走了,我只说我知道了。约翰必然是在怀疑他们是父女,尤其是罗拉和我退席之时,比尔的行为表现更令他作此猜想。但现在没有人提到这件事,而且幸运的是,罗拉虽和我在我的阳台上共享了一瓶雷加酒,他却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

我们又开始前进。

西班牙人的幽默感比前一天好得多,或许这和我即将离去有关。他们大声笑着,开着玩笑,不久便开始叙述起前一天晚会里的趣事,昨晚他们一直到清晨两点才离去。我决定在我启程之前,和他们来一次认真的谈话,这回用西班牙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的反应是握握我的手,我假设这是表示允诺。换句话说,我稍后得留我的地址给她,这是我在海外向来谨慎的事。

结果出人意料。荷西的注意力只是转瞬稍移,我突然留意到安娜的脸开始失去血色。她将她那放鸡蛋的小杯子放在盘子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然后全身趴到桌上,打翻了一杯咖啡。

“好吧,你得寄张照片给我。”我艳羡地说道。

荷西跳了起来。

“我知道。”

“安娜!”他大叫着,心痛的感觉就像是《 波希米亚人 》最后一幕,鲁道夫大叫咪咪一般。

“或许你还可能是最后一个。”

他让她在椅子上坐正,轻轻一拍。然后他又捶打了她一下。

“我知道。”

“安娜!安娜!”

“这么说,你很可能是第一个。”我说。

不久,她恢复了血色,然后开始哭了起来。她靠着荷西,他扶着她蹒跚地走进棕榈树丛中。然后,像是慢动作放映一般,他们在椰林道上左摇右晃地往他们的茅屋前进。

现在终于一切明朗,而如果她的所言为真,那就是个了不起的成就。那谜样的橙鸽不仅非常少见,我还从来没听说有人拍到过它的照片。

那是我在斐济群岛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几个小时之后,我回到旅馆接待处退房,约翰在其中一张桌子上伏案书写。我问他有没有西班牙人的任何新闻,他告诉我,来了个医生,她显然已经好得多。

“而且我……拍下它了……用我的远距照相机。”

“喝太多卡瓦酒吗?”我试问。

她点点头,几乎是喘着气地说:

“或许吧!”他只有这么说。

“在戴佛斯峰上?”

有人来告诉我,车子在等着。

“相当确定。”

“你要去哪里?”约翰问。

“你确定吗?”

“回家。”我说。

我还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她继续说道:“我见到了橙色的鸽子!”

我叙述了所有从纳地到奥斯陆的转机过程。

“实在太棒了,”她说,“我看见它在那山顶上,就在旭日初升的时候。”

“可是,你不是几个月之后就要到沙拉满加参加研讨会吗?”

她两只脚不断跳跃,像个孩子一样,脸上泛满的光辉宛如刚刚皈依受洗的信徒。我私下思忖着,她是否见到了光的本体,或者是一片烧着的树丛。

“怎么样?”

穿过尼沙瓦村庄时,我赶上一个一身运动装备的女子,留着黑色的发辫,背个帆布背包。那是罗拉,身着宽松的卡其裤,一件紧身上衣和一顶遮阳帽。她全身湿透,蓬头垢面,但她走上了戴佛斯峰,那是塔弗尼岛的第二高峰,高于水平面三千八百呎。她显然是已经疲累不堪。但是当我赶上她时,她还是一脸喜悦,第一句话就是:“我看到了!”

我不懂他为何这么问。

他们有车,打算一路开到该岛西南端的福纳景点。他们表示可以送我回马拉福。我谢了他们的好意,并说我比较想走上两哩半的路。

“薇拉呢?”

我认为这是个外交辞令式的回答,其实她十分清楚我在问什么。

我只是耸耸肩。他说:

她再度望着荷西,有如在乞求允可,让我也能分享某个秘密,而他,静定如山,拒绝了。不过她在回答时,送给我一个和善的微笑:“那么或许你在马德里见过我。很抱歉我无法用同样的方式赞美你。”

“你当然会去马德里,是吗?”

“经常有人觉得和你似曾相识吗?”我问。

“当然,当然。”

我并未死心,依然注视着安娜。有任何反应的迹象吗?这个彩虹般的女神,是否有一点暗示着我的记忆并未出错?

他突然出现的执著简直不可思议。

“西班牙有很多黑发女子,”他说,“这是事实,法兰克。即使在马德里也是一样。”

“如果你去马德里,或许你会去布拉多逛逛?”

荷西显然觉得这短短数语已经带着侦讯的色彩。

在这最后的问题之后,整个对话似乎转了个奇怪的方向。然后我记得有提到自己对艺术的爱好,马德里有几项全世界最丰富的收藏,我尤其偏爱布拉多。

“我最主要是住在马德里。我可能在那里见过你吗?”

“或许我会去。”我说。

我摇摇头。

“你非去不可,”他坚称,“去马德里一定要走一趟布拉多。”

“我想你应该去过加纳利群岛。”她嘲弄地说。

“我不知道我们有同样的爱好,”我说,“你为什么没提过这点?”

“正好是斐济议会的成员数字。”我回答。

“告诉我,你比较喜欢格雷柯还是波希,维拉奎兹或是哥雅?”

“西班牙有五十二个省。”

我对这场几近躁狂的对话觉得很是遥远,这是我们道别的时刻,此后假设我们不会再见。我有两趟越洋飞机要搭,司机早已经提起我的行李。我想到早先和高登的简短谈话。我想到国王的新衣。我还想到安娜的小小病变,以及荷西近乎粗鲁的急救方式。

“我在西班牙来来去去住过一段时间。”

“我喜欢整个地方。”我说。

“但你不记得在哪里?”她说。

“那么我想你该花时间仔细看看整个馆藏。”

荷西的第一个反应是将她拉近身,这让我想到昨晚餐桌上那一幕。她看着他,仿佛在要求许可,让她自己回答。

司机指指时钟。飞机在半个钟头之后就要起飞。

在店外荷西点了一支香烟,安娜打开一瓶塑胶罐装的水。我认为这是他们在邀请我,在我们分道扬镳之前,可以寒暄两句。我单刀直入,瞅着安娜的黑色眼珠,随意说道:“也许听起来有点古怪,不过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记得帮我祝福安娜与荷西。”我说。

我有点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地钻进村庄的店里,想看看他们是否贩售维他命。而当我在那小小的店里撞见安娜与荷西时,几乎已经站不住脚,这家小店里人满为患,都是本地人。我们一起奋力突破重围,或许这是我们三人单独相处的最后一次,我鼓起勇气想来一次终场大对决。他们两人在那天下午看起来都很低调,显然是因为前一天夜里那位英国人令人疑惑的行为所致,但我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我第二天就得离开,很可能不会再见安娜与荷西。

“乐意之至,先生。如果你来到伦敦……”

停留塔弗尼岛的最后一天,我花了一部分时间拜会梭摩梭摩村庄里的长老。我尚未将研究完全抛诸脑后,我需要了解过去几年来,村民用什么方法来保护岛上的动物,以及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原生物,其中包括各式各样的动植物。现在我知道,英国派驻斐济的首任督察,是那传奇人物亚瑟·高登爵士,他所领导的政府只维持了五年,一八七五至一八八○年。或许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如今这个名字会令人想起这座“天堂岛”(the Garden Island)很快就要变成“高登岛”(the Gordon Island)。你知道的,我对高登的伦敦琴酒的喜爱,是在我造访当地之前便已存在。是的,薇拉,我很清楚,而且如果我说,我不旅行就很少碰这玩意儿,你一定不会相信的。我不太善于独处。别忘了将你的一些功能授权给高登。感觉像是听到你的声音。

“同样地,你会在电话簿上看到我的名字。但别忘了为我向他们致上最温暖的问候。希望病人尽快康复!”

我终宵不眠在此写信给你。睡了两个钟头之后,我起床走了一小段路,穿过瑞兹饭店到退休公园,然后在圆顶大厅吃过早点。我现在只要出现在那个煎蛋卷的早餐店门口,几分钟之后,我就会得到两个荷包蛋、几片火腿,还有一勺烤豆子。

司机开始按起喇叭,几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坐上大型空中巴士的上层舱位,向夏威夷和洛杉矶出发。

我必须承认,至今依然无法检视和壁虎高登之间的那许多争论,虽然在某方面我并未和它完全失去联系;即使在马德里的此地,我还会和它彻夜长谈,并且从中得到一些模糊的乐趣。只要有人曾经挑战你内心深处的某一个部分,就经常会发生这种事。即使在现实世界分离多年之后,他们还是可能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