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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死

于是我说:“对,确实有点。”

我刚要开口否认,但转念一想,为什么不面对现实呢?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以示安慰。“我知道这有点奇怪。”她说,“我也不想吓到你。”

她笑了,带着一丝挑衅的口吻说:“怎么了,你害怕了?”

“我觉得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做一下心理建设。”我告诉她,“我之前没打过女生。”

我说:“你不喜欢抱在一起看电影?”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人,但我不会这样告诉她。这样听起来显得我很业余。

她说:“确定。”

她笑了。“这不需要什么经验!”她说,“能给你‘破处’,我感到很荣幸。”

于是我最后一次向她确认:“你确定想让我这么做?”

看着她的笑脸,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比如,你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来自哪里,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你做什么工作,最初的记忆是什么?你最喜欢哪个颜色?还有,你那个拉杆箱里到底装了什么?

问题在于,现在回想起来,这的确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想法。我希望我能肯定地说:“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者说:“那时我心情太郁闷了,根本无暇顾及。”但我当时的确想到了这一点。我想了想,然后就……没管它,就好像我的良心是一组已经磨薄了的刹车片。我不想打这个姑娘,却随波逐流了。况且,没错,这个姑娘是不太正常,但事实是,所有这些在Tinder上跟我联系、同意跟我见面、在汽车旅馆里跟我上床的姑娘,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任何一个哪怕有一点正常的自我保护本能的姑娘,就算离我一英里都能感觉到危险临近。我感觉这对于姑娘们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人愿意靠近我完全就是为了堕落。因为老实说,这个姑娘也不会去求一个地产经纪人或者大学生揍她一顿。她找我,就是因为她觉得我能满足她的愿望。我一开门,她就知道,没问题了,这个男的应该会喜欢打我的脸。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本身就让我感到不安。但更令我不安的是,她看得很准。或许我就是有这样的欲望,尽管我自己可能感觉不到。或许打她可以帮我洗刷掉这种欲望,或者帮我证明自己根本没有这种欲望。

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又抓住了我的手。“你不用担心,”她说,“你肯定很擅长,我保证。”

于是我开始问自己:我能打她吗?不是真的用尽全力,而是……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假设我打了她之后,她变得异常亢奋,于是我俩干柴烈火,大干一场——何乐而不为呢,对吧?但我心底还是存在这样一个疑问:这种事,什么人干得出来?谁会跑去见一个陌生男人,要求对方用尽全力打她?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人不想活了。即便不考虑我对暴力性爱的排斥,如果我干了一个寻死觅活的姑娘,我又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听了这句话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我告诉自己说,好吧,这个姑娘有特别的癖好,这癖好还挺吓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然,我可以想象出各种黑暗的可能性,只不过我不想再往深处琢磨了。但不管因为什么,她现在已经这样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这跟恋足癖甚至恋童癖其实差不多,我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什么,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怎么处理。这个姑娘的处理方式还是十分成熟、负责的。她一见面就先说明白,没有等到你跟她约会了三次、已经完全坠入爱河了再说出来。她有一说一,把选择权交给了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你面前,恳请你满足她一个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的愿望。是的,虽然她表面上态度强硬、颐指气使,但实际上她十分诚恳、开放、直接。某种程度上讲,你必须对她的这种品质予以肯定。

“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她说着,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但是,她毕竟长得可爱,我又很享受跟她抱在一起摸来摸去的感觉,我的大脑最终还是开始想办法让这个荒谬的要求看起来不那么疯狂。或许她确实想让我打她,但不是真的“用尽全力”。就好像,打人也是分等级的,她想要的是不会真的致命的那种。或许在“用尽全力”这个词上纠结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这个姑娘就是想让我打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兴奋起来,这跟有些姑娘喜欢男方在做爱过程中抽她嘴巴、打她屁股或者掐她脖子没什么区别——这几项我之前也都干过,虽然我自己的感受以及实际效果各有不同。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但那正是我需要听到的。我说:“好吧。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们开始吧。”

她表示同意,我们就继续。我的大脑全程飞速运转。我心想,不行,绝对不行,我怎么能打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呢?绝对不行。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正常人怎么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身材这么娇小,也就九十来斤,何况我实际上比看起来要强壮一些。我要是真的用尽全力打她,没准儿会把她打死。就算她只是想骗我上钩——比如事后拿来威胁我、敲诈我;或者我打她的时候,男朋友突然冲进来把我暴打一顿,以满足他自己的性癖好——她也不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

见我同意了,她脸上瞬间迸发出了光彩,就像一棵亮起的圣诞树。她又亲了我一口,跳下床去浴室。不用我多说,我住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浪漫的独立淋浴间,更不要说漂亮的肥皂或者花洒了。我这里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小房间,瓷砖上长着霉斑,墙上挂着来路不明的污渍。我有一点希望她看到浴室之后改变主意。但并没有——她打开水龙头,直接钻了进去。

这真是太让人不舒服了。她就那样盯着我,等待着,等着我答应做这件我显然不会答应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也不给我进一步的暗示,我有心干脆打发她回去,但这样似乎更不合情理。于是我憋了半天说:“要不咱俩先亲热会儿,你让我想想?”

即便是在浴室的荧光灯照耀下,她赤裸的胴体看上去仍然惊艳——她身材娇小,是我非常喜欢的陀螺型——但在欣赏她身体的同时,我也暗暗地在她身上寻找可能存在的瘀青,以确认她之前是不是已经找过别人揍她。不过她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或者伤口。就是一个看上去完全正常的普通姑娘。

她说:“你有没有兴趣都不重要。我有兴趣。你要想跟我做,就得先按我说的做。”

我也钻进了浴室。我们亲吻了一阵,她俯身对我的下盘发起了攻势,不过可能是因为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让我压力太大,我的身体并没有立即给出响应。想象中的口交显然不会发生了,于是我说,嘿,让我再亲亲你吧,然后我们就又吻在了一起。几分钟之后,她放开我,开始往身上擦肥皂,一边洗一边看着我身后的墙,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我意识到这是她表示自己注意力不集中的信号,是时候出拳了。

但我希望保持礼貌,所以我说:“抱歉,我尊重你的愿望,但我对这些没兴趣。”

于是我照着她脸上就是一拳。不过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是最轻最轻地敲了她一下。基本上也就是用我的拳头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或者这是一场测试,我现在其实是在拍真人秀。

点到为止吧,拜托,我心想。

我心里想:行吧,这姑娘可能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在耍我。

但是那还不够。有一刻,她脸上充满了鄙视的表情。她说:“我希望你认真点,莱恩。你不可能就这么点力气吧。认真点打我,好吗?”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是真的想知道。因为:我当场就笑出来了,当着她的面笑出来了。不是因为这件事好笑,而是因为——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几声,发现她没跟我一起笑,只好停下来眨着眼看她。直到她慢慢地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打我,踢我。只要你照做了,我们就可以做爱。”

说完她开始往头发上涂洗发露,这为我争取了更多时间。但我可以感觉到,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我的心里和身体都开始害怕,我的胳膊感到无力,胸口憋闷。有趣与真实之间显然存在一条界限。我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做到既不会真的伤到她,还足以让她满意,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区间,失手的概率非常高。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小声嘀咕着:兄弟,你没必要这样做,下不了手就算了吧。但与此同时,我脑子里想着她刚才如何向我道歉,以及我如何承诺说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并没有那么奇怪。事到如今,我不想把刚才的一切都推翻。我希望自己能满足她的愿望,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仿佛要说出什么极其性感、下流的言语一般,她压低嗓音,用略带喘息、电话性爱般的声音说:“我想一块儿去洗澡。然后互相亲吻、爱抚,亲热一阵。常规环节之后——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想让你出其不意地用尽全力打我的脸。我被你打倒之后,我想让你踢我的肚子。然后我们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于是情况变得越来越诡异: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犀利,好像在说,快点啊大哥,快点打我啊。喷头里流出的水越来越凉,她开始变得烦躁。但她不得不装作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能没完没了地往头发上涂洗发露,一边涂一边叹气。而站在一旁的我则紧握双拳,心里对自己疯狂大喊着:动手啊,动手啊,快动手——

这听起来没问题,对吧?但她似乎有点生气了。我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想让我直接同意,不问任何问题。当然,她十分可爱,但是拜托,这种事情必须小心点。

于是我动手了。我撤步闪身,直出一拳,正中她的面门。

我说:“当然,我会尊重你,这是自然,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要让我干什么,我才能答复你。”

她应声倒地。伴随一声长长的、颇具戏剧性的“啊啊啊啊啊”,她躺倒在地,一股鲜血从鼻子里流出,随着水流进入了地漏。并不是那种大出血,但那也是血啊。

她说:“我要你答应,你会尊重我的愿望,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因为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我这才回过神来。“该死!你没事吧?”

别忘了,这段话是我们认识以来她对我说的最长的一段。我有点吓到了。不过我还是说:“好吧,没问题。告诉我怎么做。”

我顿时感到反胃。心想,天哪,万一她要是死在我手里可怎么办?我脑海中想象着我被捕和庭审的画面,想象着我妈看着我戴着手铐脚镣被狱警推入牢房的背影伤心哭泣。我心想:我得想办法把她的尸体处理掉——因为我如果实话实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说:“就是,我的性癖很奇怪。只有你完全按照我说的方式做,我才能得到性爱上的满足。”

我俯身摸她是否还有脉搏。这时她睁开了眼,好像我是她高中舞台剧表演时忘记台词的白痴搭档,虚弱地轻声说:“我没事,但你还没踢我呢。”

我说:“什么事?”

说完她又把眼睛闭上了。我跟你说,那一瞬间我简直恨死那个姑娘了,并且我可以肯定她也恨我。我完全能猜到她的想法:她想找一个愿意为了满足她的怪癖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全程奉陪的硬汉,万万没想到却遇上了一个既不敢照她说的做、又不敢让她有多远滚多远的软蛋。

但是没想到,她说的是:“关于我,有件事还是应该先告诉你。”

在那一刻之前,我甚至都没有想过我还欠她一脚,因为我脑子里全是那一拳的事。现在更糟了:她闭着眼,像胎儿一样蜷缩在地上,仿佛是要逃避我的攻击,却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把人打倒再补一脚,简直太恶劣了。我站在长着霉斑的冰冷浴室里,试图挪动我的腿,心中万分纠结。但我深知,除非我果断出脚,否则这件事根本没个头儿。或许,生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此时正从地上将她扶起,一边为她裹上浴巾一边说着“宝贝,我尊重你,但是你应该得到更好的,我们都值得更好的”之类的屁话。但问题是,如果我生活在那个平行宇宙中,她也就不会在这儿了,我也不会住在汽车旅馆里。退一万步说,那个平行宇宙里的我至少会把被褥送去干洗,也绝不会让她穿着鞋上床。那才是正常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姑娘,心想,唉,干你娘啊这位女士:我知道我混得惨,但是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真的明白我到底混得有多惨。

好吧,我心想,原来她只喜欢浅尝辄止,不想来真的。这种女人也不少。坦白地讲,我也不在乎。相比心不在焉的抽插,我更喜欢全情投入的口交。

在心理康复治疗时,人们常说所谓“跌落谷底”,而我想说,站在那个赤身裸体的姑娘身边,随时准备照着她的肚子踢上一脚,那就是我的谷底。那种难辞其咎又无能为力的双重打击——说真的,那一刻我完全看清了,我的生活失控到这种地步,责任全部在我,怪不了其他任何人。没有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正是我之前的选择,将我带到了此时此地。

很快,我们就开始亲热,过了不久,又开始更进一步。然后我伸手去拿安全套,她说:“等等。”

但如果那就是我的谷底了,我的境况就会自此改变,对吧?毕竟前方的光明总该让我有所触动,总该对我有所帮助。但事实上,并没有。那只让我感觉更糟糕。

扯远了,继续说这个姑娘。她现在就在我的床上。我问她要不要喝点酒,说完才想起她说过她不喝酒。她说,她想要一杯水,我就问她要不要加冰,说完才想起我冰箱里没有冰块了,只能给她用纸杯接一杯温吞的自来水。说实话,我表现得真的太糟糕了。但是姑娘似乎并不介意。我问她想不想看电影,她说可以,但她同意的样子好像在说:“今天晚上是不可能看电影的,这一点我俩都心知肚明。”这倒是也没错。有些姑娘目的性很明确,有时她们就是想跟网上认识的看着还算靠谱的男人来一炮。在我看来,过分强调男女对性的态度不同的人根本什么也不懂。就算大部分女人都比男人稍稍保守一点,但正态分布曲线尾部的“个别分子”真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这才是统计学,不是吗?

于是,我终于踢出了那一脚。就像她要求的那样,我踢在了她的肚子上。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浴室里,因为她会呕吐。一股米黄色的燕麦粥状物从她嘴里喷涌而出,跟喷头喷出的水流混在一起,在我的脚边打转。我的记忆像坏掉的电视一样断片了,但我可以肯定地说,现场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简直糟透了。

如果我当时处于一个不同心境的话,我可能会说:嘿,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上床之前先把鞋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感觉最大的问题可能是,那时的我完全无法正常地与人互动。我知道我反应过激——毕竟我床上的被褥这么多年来什么脏东西没见过。有时我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想,我那沾满了屎、血、尿和精液的床单,在黑光灯底下估计都能发光了,而我就躺在这样的床上。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这么介意,不如干脆把床单送去干洗算了。但是我一直没有这么做。那就是我当时的生活。

她起身之后简单冲了冲,肥皂也没打就爬上了床,招呼我也过去。我脑子里那个微弱的声音这时完全在尖叫了:莱恩,不要不要不要,拜托你。但我没有听他的。我上了她,就在汽车旅馆的被褥上。我全程屏住呼吸,以免闻到呕吐的味道,但她鼻孔里以及鼻子与上唇之间那层薄薄的凝血还是清晰可见,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难受的画面。

但是这个姑娘不一样——无论她心里是否对我的居住环境感到不快,脸上都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像空姐一样拖着拉杆箱进了门,然后径直来到床边,一下跳上了床,仿佛在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她竟然连鞋都没脱,就上了我的床。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处境如斯的我竟然被她的这个举动给惹毛了。咱俩才见面不到三十秒,你拽着个拉杆箱进了门,然后穿着一双脏兮兮的鞋子就上了我的床?能不能别这么自来熟啊?鞋子看着倒是还可以——可能是科迪斯[1]的?但是有点磨损,一只鞋底上还有一块棕色的东西,我真心希望那只是泥。

我不知道。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有姑娘到我的住处,发现我真的住在汽车旅馆时,我就正式跌出了及格线。我每次都提前跟她们说清楚——认真地警告她们——但有些姑娘就是眼见才能为实。就算我好好打扫,也无法掩盖这里糟糕的环境。看她们失望的样子,我一般会提出换个地方,但从没有一个姑娘答应。我猜想,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她们只觉得我可怜。

事后,我试图回想我当时所处的境地,想搞清楚我究竟是如何沦落至此,搞清楚那一拳、那张床、那个姑娘,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我知道,一些愚蠢的决定会引发更多愚蠢的决定,但我无法构建出完整的轨迹。就好像我能想象出自己堕落的曲线,但曲线突然就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才重新出现,已经开始上升了。而从消失到重现,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因为最糟糕的,不是我打了她,不是我打完她又干了她,也不是我完事之后跪在卫生间的地上抱着马桶狂吐。最糟糕的是当一切都已结束,当她离开了旅馆,当房间里只剩我自己的时候,我的感觉。

就在我拼命想让自己哪怕再干净一丝丝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我开门之前先透过猫眼往外看了一眼,以便确定真的是她。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她还能是谁呢,对吧?但我当时受害妄想症有点犯了,肯定都是嗑药惹的祸。果然是她:这个可爱的姑娘,梳着像啦啦队员一样的高马尾,穿着粉红色的T恤和牛仔裤。我的第一反应是,不错呀。毕竟现在有了手机摄像头滤镜这些东西,你永远无法知道你在网上约的姑娘真人是什么样。但我注意到的第二件事就是,她带了一个拉杆箱。箱子不大,跟登机箱差不多。是不是有点奇怪?我打开门,先拿拉杆箱的事情开了个玩笑:哇哦,你是准备在我家长住吗?她笑了,我接着说:看来不是,说真的,这里装的是什么?化妆品?她假笑了一下,仿佛藏着什么秘密,接着对我挤了挤眼,说: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你会知道的。

我到最后也不知道拉杆箱里装了什么。也许是性爱玩具或者性感内衣。也许是什么用来满足她怪异性癖的工具。也许是拳击手套。也可能是个炸弹:有些精神病人可能就是这样,去到别人家里让对方揍她,如果你不照办她就直接引爆炸弹跟你同赴黄泉。也有可能,那就是个空箱子。或许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女流浪汉,箱子里装的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她走后立即在Tinder上取消了跟我的配对——说真的,几乎是她前脚刚出门,后脚我就发现她取消了配对,我感觉她肯定是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操作的——所以我永远也无法知道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了。

既然这个姑娘要登门了,我赶紧动手收拾房间——我的房间就是一个猪圈,而我就是里面养的猪。我洗澡、刮胡子,把东西都扔进柜子里藏好。我试图让她觉得我是那种定期换内裤的人,虽然真实情况是,如果不是因为Tinder,我可能会一直穿着同一条沾了屎的内裤,直到肛门感染而死。

很显然,她是个遇到了很多麻烦的姑娘。我们俩各自都有各自的问题,但我可以坦诚地说,她是我见过的人里面唯一一个混得跟我一样惨的。或许这一点也可以勉强算作我们的共同点?

Tinder上的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直接。虽然这种事情并不常见,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对于这种要求,虽然司空见惯,但我心里还是会惊叹,觉得“这个姑娘真豪放”。因为,我知道虽然我不是那种先奸后杀的凶残之徒,但是主动提出要求的那个姑娘又怎么能确定我是好人呢?显然,这种事我也没问过她们。我只是有点好奇。

那件事之后没过多久,我哥哥来到了巴尔的摩,帮我联系了干预治疗。我顺利地离了婚,最后找到了一份工作,搬出了那座城市,开始偶尔出去参加相亲活动,但始终无法进入一段认真的关系。直到我真正理解和接受了自己,我的人生轨迹才开始止跌上扬。我已经可以构建出我做决定的链条:即便我做出了愚蠢的选择,我也可以给出解释。我可以说,我之所以做了x,是因为y。

于是我就开始跟这个姑娘联系。我和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和处境,没有深谈。她似乎看上我了,于是我就问她想不想见面一起喝一杯。她说她不喝酒,我说,好吧,那也没关系,可以一起吃甜点什么的。然后她说,如果你方便的话,要不我到你家去找你?

时隔多年,我仍然在想着她。她叫杰奎琳。我一直思考她的事,思考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思考她拉杆箱里的东西,思考她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每一次,我都会得到同样的结论:她大概是已经死了吧。那天她对我说话的方式、她仔细解释她的要求时的样子——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被她提出那种要求的人。我可以肯定,我不是第一个。那样的决定自然也会带来相应的结果。输入x,得到y。谁能做到一次又一次在汽车旅馆里跟男人约会,每次都要求对方殴打自己,却又每次都能平安生还呢?

她挺可爱的——身材娇小,一头金发,我记得好像是来自西部的哪个城市。光看她在Tinder上的自我介绍我就知道我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当然这也不是她的错——那时的我,无论跟谁都没什么相似之处。当时我离婚手续还没办完,跟家里人也没来往,只是每半个月跟哥哥通个电话……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那时不适合跟人交往,所以也没想拽个无辜的姑娘跟我一起受苦。起码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谁知道呢。也许你可以。

那时候我常打交道的人基本上只有在Tinder上认识的女生。一般就是我待在房间里喝酒、看片儿、打游戏,然后突然想起已经一两个星期没跟活人说过话了,更没有离开过房间、换过衣服或者自己做过一顿饭。想到这里,我就会打开Tinder,滑动屏幕,找个姑娘,帮我回忆起作为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感觉。所有的姑娘,我都是见了几次就不再联系了。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顺其自然。我接下来要给你讲的就是其中一个姑娘的故事。

注释:

之前我有一段时间住在巴尔的摩,那时候真是太寂寞了。如果我还可以找借口的话,寂寞是唯一的借口:当时我没有工作,住的是周租的汽车旅馆,跟亲戚朋友隔着十万八千里,一边靠信用卡度日,一边试图“认清自己”。我说的“认清自己”,无非就是嗑药、喝酒、每天睡十八个小时。

[1]Keds,美国帆布运动鞋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