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艾莉,她坚决地告诉自己。两件错事加起来不等于一件正确的事。科里·艾伦应该对他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你应该对你的行为负责。
到了新年派对的时候,机遇游戏已经不好玩儿了。艾莉已经不满足于在幻想中咬科里·艾伦了。她想扎扎实实地咬他,这种想咬却咬不到的感觉快把她逼疯了。没错,有时候人就是求而不得。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有时候人们明知自己的想法是不道德的,却仍然那样做了。就比如第三者插足:这明显是错的,但总有人这么做。远处就是会计部米歇尔那位可怜的丈夫,穿着一件冬青果花纹的圣诞毛衣。想象一下他忽然惊醒,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妻子开始跟自己渐行渐远。想象一下他读到妻子发的信息,发现她跟那个曾被她嘲笑为“古怪的小精灵”的科里·艾伦之间一段又一段甜言蜜语的时候,内心的那种受伤和耻辱。毫无疑问,跟米歇尔的丈夫在那种情况下所感到的情感上的痛苦相比,任何牙咬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特别是,如果艾莉咬的是科里身上没有太多末梢神经的部位——比如后背,或者上臂。
尽管如此,艾莉还是忍不住瞪着科里,看他轻浮地与人调笑,一杯接一杯地给人递果酒。他确实不停地跟人事部的瑞秋眉来眼去。会计部的米歇尔似乎醋意大发。但与此同时,科里·艾伦可能对会计部米歇尔的丈夫满心醋意,所以可能这才是一切的根源。但是无论如何,科里·艾伦为了让米歇尔生气,那样明目张胆地跟瑞秋调情真的很不好。科里·艾伦真的是个大人渣。
嗯……
艾莉四处晃着,心里好奇科里·艾伦是否会注意到她。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天鹅绒的紧身长裙:这身装束比她平时在办公室里的穿着性感了很多,但这身行头穿去参加葬礼也没问题,所以可能没办法吸引到科里·艾伦这样的花花公子的注意力。这会儿,科里·艾伦已经走到了会场另外一边,跟一个艾莉不认识的人攀谈——可能又是哪个男同事的妻子。也许科里·艾伦也在玩儿机遇游戏,每把一个女人逗得前仰后合、面带红晕就给自己加一分。
过了几周,艾莉注意到她的“机遇”游戏的一个有趣的点。如果你制作一个图表,画出艾莉克制住自己不去抓住机会的次数,就会发现,一开始没有几次,但后来随着艾莉完全掌握了科里·艾伦的作息以及办公室里可以咬到他却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点,机遇的次数稳定增长。但十二月中旬,机遇次数的曲线突然下落:科里·艾伦的行程变得难以捉摸,而且当他进入那些“危险地点”时,周围基本都有人。数据里有一些无关的噪声,所以艾莉花了一些工夫才意识到,最常跟科里同时出现在这些“危险地点”的人是会计部的米歇尔。而米歇尔已经结婚了。
艾莉感到了深深的绝望,甚至有点想死。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她早就应该去咬科里·艾伦,然后跳下悬崖。
艾莉把笔记本带去了公司。她把那张清单放在了抽屉里,每次忍不住想要咬科里·艾伦的时候就打开抽屉看一眼。她甚至为此发明了一个名为“机遇”的游戏。即便艾莉想咬科里,她也不能去咬他。她觉得,自己的“自制力”应该得到奖励。所以每当她发现她本有机会咬他却没有咬的时候,都会给自己加一分。她会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机遇”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并在旁边画上一颗小星星。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里与他擦肩而过,加一分。发现他进了单人卫生间没有立即锁门,加一分。看到他在所有人都下班后一个人进了文印室(就跟她幻想的一样),加一分。只要得满十分,她就会奖励自己一份冰淇淋。她会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幻想着放飞自我,抓着科里·艾伦咬个痛快。
回家吧,艾莉,她心想。你已经喝醉了。
4.咬人不对
她把空杯放在身旁的桌子上,然后直奔单人卫生间,打开龙头往脸上扑了点水。她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站在原本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等着她。是科里·艾伦。
3.咬人不对
艾莉加一分!这简直是黄金时机。换句话说,如果她不想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就应该赶紧离开。
2.咬人不对
“你好啊,艾莉!”科里·艾伦轻快地说,“我以为你要走了,我可不能让你不告而别!”
1.咬人不对
“我只是上个厕所。”艾莉说着,试图从他身边离开。
不应该咬科里·艾伦的理由
科里·艾伦仰面大笑。艾莉在想象中一口咬住了他的苹果肌,就像咬了一口澳洲青苹果。去你妈的,科里·艾伦,她心想。我得控制住自己。让我过去吧。
那天晚上,当满身的汗水都已经蒸干,艾莉从交缠的被单中抽出双腿,回到客厅,又拿起了笔记本。想象归想象,但至少要保证一只脚留在现实当中。她回到床上,打开了笔记本,重新写了起来。
“等一等,艾莉。”科里·艾伦说着,拉住了她的胳膊,“你看见那个了么?就在天花板上?”
真的,科里很有可能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很有可能会在文印室里再待一会儿,试图理解目前的状况。然后第二天,他就会得出结论,现在最简单的选择就是假装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他会穿着长袖衬衫来上班,以便遮住胳膊上她留给他的那个半圆形的瘀青。自那以后,科里·艾伦会专门分心留意艾莉的位置。她会发现,无论在开会时还是在同事聚会上,他都时不时地看她。他会不断地保持移动,以便让自己尽量远离艾莉。在某种意义上,就算他再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了,他们也会永远处于一种双人舞的状态。几个月后,她会找机会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冲他咧嘴一笑,然后咬咬牙。他会瞬间面色惨白,马上冲出房间。她会成为他余生都难以忘却的梦魇,而他那肉眼可见的恐惧会将他们二人永远相连。
“呃?”艾莉说着,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科里·艾伦借机将她一把拉过来,一下子就吻住了她的双唇,还把舌头顶进了她的嘴里。她试图挣脱,但他一只手就足以控制住她,空出的另一只手开始抓摸她的屁股。显然,他比小精灵强壮多了。
这个时候科里该怎么办呢?当然,他完全可以直接跑到人力资源部告状,说:“艾莉咬了我!”但毕竟这是在办公室,不是学前班。在办公室的环境中,这样的对话简直可笑至极。“艾莉,你有没有咬科里?”人事部会问她。艾莉则会扬起眉毛说:“呃……没有啊?怎么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如果他们继续追问:“艾莉,科里是认真地向我们反映了问题。”那么艾莉只需要说:“呵呵,我看他是真的疯了。我当然没有咬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过了好长时间,他终于放开了她。她后退几步,喘着粗气,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吐出来了。
科里那漂亮的脸蛋儿扭成一团,先是因为惊恐,而后则是因为疼痛。“别这样,艾莉!”他大声叫道,但是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叫喊。他手臂上的肌腱在艾莉的牙齿下翻滚、断裂。最后,科里终于缓过神来,推开了艾莉。她后退几步,撞在一摞复印纸上,一屁股坐在地上。科里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一边握着自己流血的手臂。他在等她给他一个解释,但她什么也没说。相反,她平静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裙,抹干净嘴边的血,走出了文印室。
“你他妈干什么啊,科里?”她说。
想象一下。傍晚,五点多钟。天已经黑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除了科里和艾莉之外,其他人都走了。艾莉走进文印室的时候,科里正在往施乐复印机里填纸。她就站在他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像话。他以为自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僵住了,准备婉拒她的请求——这并不是因为他要恪守办公场所的人际交往底线,而是因为他正在勾搭人力资源部的瑞秋。“艾莉……”他带着歉意开了口,而就在这时,艾莉抓住了他的胳膊,举到了嘴边。
科里·艾伦傻笑了一下。“我以为天花板上挂了槲寄生[1]!”他大声说道,“可惜!我看错了!”
艾莉重新倒满了酒,一边伸展双腿一边想,这件事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她私下里咬了科里,科里会不会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导致他根本不会对其他人说呢?
太差劲了,艾莉心想。比被人咬了感觉还要糟糕。彻彻底底的恶心。
艾莉想:如果我真的可以咬科里,那么我也不太介意丢掉工作。过去一年半里,她大多数日子的午餐时间都用来拿手机看求职网站上的招聘信息。她已经做好了换一份工作的准备,并且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只不过,主动辞职之后找一份新的工作,跟因为咬人而被辞退之后找一份新的工作是不一样的。如果真的因为咬人被辞退,她还能找到工作吗?还是说,只是难度大大增加?很难说。艾莉抿了一口酒,把目光放在了b小点上:我可能会被逮捕/罚款。嗯,这完全有可能。但事实是,如果在办公室里,一个女人咬了一个男人,那么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个男人首先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那个女人咬了他。比如说,如果她在周一晨会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走上去咬科里一口,并且事后别人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她回答“为了性满足”,那么没错,她很有可能会被抓起来。但是如果,她在一个私密环境里咬了科里——比如在文印室——那么当别人问起她为什么要这么干时,她可以说:“他试图对我进行不正当身体接触。”甚至,如果她不想损害他的名誉,她可以说:“他突然来到我背后,吓了我一跳;我下意识地咬了他,现在真是追悔莫及。”那么人们就很可能会认定她无罪。仔细想想,艾莉作为一个没有前科的白人女性,基本上算是手握一张免罪金牌。只要她能编出一个差不多的理由,就会有人愿意相信。
但是她转念一想:对啊,我的机会来了。
b.我可能会被逮捕/罚款
虽然上次实践还是二十年前,但此时的艾莉心态稳定,目标清晰。她像一条七鳃鳗那样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科里·艾伦高耸的颧骨,他的苹果肌在艾莉的嘴里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这是艾莉梦寐以求的一口。科里失声尖叫,伸手想要推开她,但她死不松嘴;不仅不松嘴,还不断地摇晃着自己的头,就像一条要置猎物于死地的猛犬。就这样,她从他的脸上活生生地咬下了一块皮肉。
a.我可能会失去工作
科里·艾伦瘫倒在她脚边,捂着脸惨叫。
2.可能会惹来麻烦
艾莉把嘴里的那块皮吐在地上,用手背擦干净嘴角的血迹。
不应该咬科里·艾伦的理由1.咬人是错的
哎呀,糟糕。
她咬了一下笔尖,又加了两行。
她做得有点过了。这样他可能会毁容的。
2.可能会惹来麻烦
她要被抓去坐牢了。
不应该咬科里·艾伦的理由1.咬人是错的
不过至少她会成为他终生难忘的梦魇。她在监狱里反正有大把的时间,她可以把科里·艾伦刚被咬过之后那张扭曲的脸画在纸上、贴在牢房的墙上。
当晚,艾莉换上了自己最好的睡衣,点上一根蜡烛,倒上一杯解百纳。然后,她打开笔帽,摊开她最喜欢的笔记本,翻到一张空白页。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指责的声音:“发生了什么我都看到了。全过程。”原来是会计部的米歇尔。艾莉还没来得及开口,会计部的米歇尔突然冲上来抱住了她。
或许我应该咬科里·艾伦,艾莉暗想。艾莉在公关部工作,这意味着她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写一些谁都不会去看的邮件上。她有一个储蓄账户和一份人寿保险,但是没有爱人、没有抱负、没有密友。她有时觉得,她整个人存在的基础,便是坚信追求快乐比躲避痛苦更加重要。或许成年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总是太过小心地掂量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导致很多人最终都过上了自己原本最看不上的那种生活。如果艾莉真的咬了科里·艾伦,又会怎样呢?又能怎样呢?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你还好吗?”米歇尔问道,“真抱歉。”
艾莉并不是在打量科里·艾伦,他那句充满暗示意味的话完全是自作多情。艾莉甚至没有注意那些甜甜圈。但是她突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如果能咬住科里·艾伦脖子上柔软的部位,会是一种什么感觉。科里·艾伦会痛苦地尖叫着跪在地上,脸上的优越感一瞬间荡然无存。他会虚弱无力地拍着艾莉,嚷嚷着:“不,艾莉!停下!拜托你!你干什么呢?”但艾莉一声不吭,因为她嘴里全是科里·艾伦那滋味鲜美的肉。也不一定要咬脖子。咬什么位置她不挑。她可以咬科里·艾伦的手,或者脸,或者胳膊肘,甚至屁股也行。每个部位都有不同的滋味、不同的口感;骨头、脂肪和表皮的配比也不相同。每个部位都有其独特的魅力。
“啊?”艾莉说。
她是周一早上晨会前,看科里·艾伦往一个大盘子上放釉面甜甜圈的时候发现这一点的。他把甜甜圈摆好之后,转过身看到她正在看他,冲她挤了一下眼。“怎么了,艾莉,你看着好像有点饿?”他坏笑着说。
“这是性骚扰!”米歇尔说,“他刚才在骚扰你。”
艾莉不想跟科里·艾伦睡觉。她想咬他。
“哦,对!”艾莉恍然大悟,“没错!”
竟然是科里·艾伦!听到这个消息,艾莉的同事们议论纷纷:中介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竟然派他过来?绿眼睛、金头发、粉脸蛋的科里·艾伦根本跟办公室格格不入。他就像个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阳光普照的原野才是他的家,裸体仙女环绕、整日寻欢作乐才是适合他的生活。就像会计部的米歇尔说的那样,科里·艾伦给人的印象就是:他随时都可能决定辞去办公室经理的职务,跑去树上生活。原本就在职场上不合群的艾莉时常听到同事们小声嘀咕,谈论办公室里的其他女同事都多么想跟科里·艾伦睡觉。科里·艾伦虽然性情古怪,但相貌英俊。
“他对我做了一样的事情。他尾随我来到楼梯间,然后抓住了我。不止一次。他完全就是个猥亵犯。我本来想过来给你提个醒。感谢上帝,你成功脱险。你真是一个斗士,艾莉。你真的没事吗?”
小孩子与成年人之间的区别在于,成年人能够理解自己的行为会产生的后果。作为一个成年人,艾莉明白,如果她想要有钱付房租、交医保,就不能在上班时间到处咬人。因此,艾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动过咬同事的念头——直到她的办公室经理午餐时心脏病突发,在所有人面前一命呜呼,而事后人力资源代理公司选择派科里·艾伦接替他的工作。
“我没事。”艾莉说。这话不是假的。
外人的羞辱虽然让艾莉放弃了咬人,却无法让她忘记咬人的快乐。有一次,她蹑手蹑脚地来到罗比·凯特里克身后,而后者正在玩具桌边乐呵呵地搭积木。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安静、无聊。艾莉垫步进身,吭哧一口。罗比·凯特里克像一个小宝宝那样失声大哭,所有人都大叫着四处乱窜。从此以后,艾莉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了,而是一个游荡在学前班教室里的野兽,所到之处尽是混乱与毁灭。
后来人们发现,科里·艾伦不止猥亵过艾莉和米歇尔,还骚扰过其他好几个女生。人力资源部果断地给出了严厉处罚。科里离开了公司,艾莉的档案也没有留下污点;不仅如此,她还在办公室里交了不少新朋友。
长大成人后,主动出击、四处咬人的日子已经过去,但艾莉仍然沉醉于在办公室里尾随同事、忽然咬他们一口的幻想。比如,她会想象自己悄悄钻进文印室,托马斯·韦迪康正在全神贯注整理文件,全然没有注意到艾莉已经四肢着地爬到了他身后。“艾莉,你干嘛呢?”他会说。伴随着托马斯·韦迪康的尖叫,艾莉的尖牙已经扎进了他胖嘟嘟、毛茸茸的小腿。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六个月后辞职,选择寻找新的开始。之后,她每年都会换工作。因为艾莉很快就明白,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一个那样的人:那种所有人都在背后小声嘀咕的男人。她只需要听听别人的议论,耐心等待,给他一些“机遇”,然后过不了多久,猎物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 * *
注释:
但艾莉就是喜欢咬人,她喜欢咬人远远胜过喜欢小星星。于是她继续咬人,满怀喜悦地咬,勇猛迅疾地咬。直到有一天,学前班放学,班上的漂亮小姑娘凯蒂·戴维斯指着艾莉,大声地对她爸爸“耳语”道:“那个就是艾莉。谁都不喜欢她。她咬人。”艾莉感觉羞惭至极,接下来二十年里再也没咬过人。
[1]美国习俗:圣诞节时在槲寄生下相遇的两人要接吻。
艾莉喜欢咬人。她上学前班的时候咬过其他小朋友,咬过表兄弟姐妹,咬过妈妈。她四岁时,每周两次去看专科医生,“解决”她咬人的问题。在医生那里,艾莉让两个娃娃相互咬,然后让它们交流咬人和被咬的感受。(“疼。”其中一个说。“对不起。”另一个说。“我很难过。”第一个又说。“我很开心。”另一个说,“不过……还是对不起。”)她努力想出了一个可以用来替代“咬人”这件事的清单,比如举手求助,或者深呼吸数到十。在医生的建议下,艾莉的父母在女儿的卧室门上贴了一张表格。每天只要艾莉一次都没咬人,妈妈就会在表格上贴一颗金色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