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猫派 > 火柴盒标志

火柴盒标志

每次都是这样。突然从天而降的机会,预示着争吵有望结束的短暂窗口。她紧皱的眉头开始动摇。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理取闹。他也明白这一点。

“对,”劳拉像孩子一样倔强地扬着下巴说,“你就是不知道。”

“这就太可笑了,”他降低了语调说,“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一直是爱着你的。”

这句话仿佛在半空中定住了,直到片刻之后大卫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

“哼!”她说,强装怒容的样子几乎难以察觉。“那就是你表现得太差了。”

劳拉猛地摇头,就好像这样能帮她把话更好地甩出嘴巴一样。“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关键是——关键是要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真的吗?”

“我自己的钱,我还不能记个账了?”

“嗯,大多数时候。”

“是,你是投入了!你投入了刚好百分之八十二。我怎么能忘了这一点呢?你付的每一分钱都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你的生日?”

“拜托。我怎么就没投入了——”

“我生日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表现还算中规中矩。”

“你的问题,”劳拉说,“就在于你根本没有投入到我们这段关系中,根本没有。你总是留后手,你——”

“所以我该怎么做呢?告诉我。我很诚恳地在问你。”

“当然,我也有我自己的感受,我只是——”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说:‘劳拉。我爱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哦,是啊。你可什么坏心眼都没有。你特别公平,大卫,谢谢你。”

“劳拉。”他说着,拉起了她的手,“我爱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觉得,大家互相分担一点很正常——”

劳拉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大卫正在打电话给他的医生预约时间。他告诉医生的助理情况十分紧急,终于争取到了当天下午的时间。劳拉醒来之后,他告诉她已经做好了预约。还没等她反对,他抢先开口:“拜托你,这次就听我的吧,好吗?”

“这就是你眼中我们俩的生活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难怪你这么恨我!”

医生上了年纪,只有耳朵后面还留着少量灰白的头发。大卫一只胳膊环抱着劳拉,询问大夫是否能陪同她一起进检查室,大夫并未反对。兰辛大夫看到劳拉血肉模糊的脸颊不由关切地发出“啧啧”声。他让劳拉挨个把身上的肿包展示给他看,她照做了。他不时提出温和却极有针对性的问题,她也尽力去回答。这些结束之后,她从钱包里掏出了那个密封袋,给大夫讲述了她的马蝇理论以及她找到的证据。

“所以你想怎么样呢?”大卫针锋相对,“所有钱都由我来付,你继续干着你讨厌的那份狗屎工作,就好了吗?”

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医生突然变得面无表情,仿佛他的好奇心在那一刻已经完全耗光了。他接过密封袋,敷衍地扫了一眼,然后就把它扔在了桌子上,还抓成了一团。

劳拉说:“你知道吗,大卫?”然后争吵就这样开始了。“相爱的人就应该互相照顾。”随着局势愈加焦灼,劳拉的嗓门也越来越大。“相爱的人才不会做个破表格,把给对方花的每一分钱都记得明明白白。根本没有这样的!”

“除了瘙痒之外,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兰辛大夫问道。

大卫说:“你现在这样浑身是血,不仅不让我帮你,反而还骂我?”

劳拉耸了耸肩说:“都挺好的。”

“我问你,”劳拉说,“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把葬礼费用的百分之八十二记在表格里,然后找我家人要剩下的那百分之十八?”

虽然这明显不是事实,但大卫忍住了,没有说话。兰辛大夫追问道:“你过去几个月感觉如何,情绪上?”

“抱歉,我只是想帮你。你能解释一下,我哪里做错了吗?”

劳拉再次耸耸肩。“我觉得挺好的。”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受够了。”

“睡眠如何?”

“怎么了?”

“我不怎么睡得着,总是想挠。”劳拉说。

“没事,可以记到表里。”大卫说。劳拉听了就翻了一下白眼。

与此同时,大卫也开口了:“劳尔!拜托!”

“我没钱看医生。”

劳拉和兰辛大夫同时错愕地转向大卫。大卫不顾劳拉的眼神示意,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要——瘙痒的问题很严重,这点我知道。但亲爱的,你已经不记得了吗?瘙痒开始之前你的睡眠已经有问题了,因为工作的压力,这是你说的——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说,自从我们搬到这里之后,你一直压力比较大?”

而就在那天晚上,大卫一边擦掉劳拉脸上的血迹,一边说:“你得去看医生。”

他等着劳拉自己接过话茬,但她并没有。于是他只能接着对兰辛大夫和盘托出,就像讲述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一样——在一定程度上他确实是这样感觉的——把所有的糟心事都讲了一遍。他说完才发现,劳拉看上去好像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归根结底,这场大战源于一张表格。这张表是二人刚搬来旧金山的时候大卫做的。表的标题叫“大卫和劳拉的同居生活”,记录了二人所有的共同开支:房租、养车、餐饮、旅行。每个月,两人根据收入的比例各自分摊。身为工程师的大卫赚得自然比实际上还是个临时工的劳拉要多。因此,对于二人共同的开支,劳拉支付百分之十八,大卫承担剩下的百分之八十二。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刚才所做的这些事情的真实后果:他主观上虽然想要帮助她,但客观上却在没有征得劳拉同意的情况下暴露了她所有的弱点,将她的隐秘展现在一个外人面前,并以此证明她的这一切痛苦完全是心理上的。

接下来的争吵持续了几个小时。二人吵到一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大卫直接跟公司请了病假。劳拉声嘶力竭地喊着,直到她彻底失声。大卫气得用拳头捶墙。

医生说:“劳拉,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开一份处方,帮你缓解造成你现在面临的压力的一些深层次因素。听上去,你在过去几个月里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如果你的情绪能有所改善的话,你皮肤的状况也会不治自愈,我想到时候连你自己也会感到惊讶的。”

但是有一天夜晚,他被抓挠的声音吵醒。他伸手阻止劳拉抓自己的脸,手收回来的时候却感觉滑滑的,还有什么液体滴了下来。他打开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劳拉在睡梦中抓破了眼睛下面的结痂,流出的鲜血盖住了她左半边脸,仿佛戴上了一层光滑的红色面具。

大卫赶紧试图补救自己刚才犯下的错误:“那瘙痒问题怎么办呢?您有什么解决办法吗?如果您这边解决不了的话,麻烦您帮我们转诊到皮肤科吧。”他转向劳拉,“你说呢?”

无论是劳拉的诊断,还是她给自己开的方子,大卫都压根不信——但是至少她的眼睛有光了,心情变好了,身上的抓痕也开始消退了。他们甚至能聊一会儿她的皮肤状况以外的话题。他想,也许他并不需要理解什么,这件事也能过去,变成艰难岁月中的又一段插曲。

但此时的劳拉看上去心力交瘁,已经丧失了全部的斗志。她伤痕累累的脸上多了一团愁云惨雾。她说:“如果您觉得情绪疗法可以起效,那我愿意尝试。您说什么我都愿意照做。”

劳拉又挖出了四份神秘样本,把它们装进密封袋,打开冰箱,放在了橙汁旁边。她仍然固执地认为没钱看医生,于是去杂货店买了一堆治疗效果不明但气味的确很大的东西:椰子油、大蒜、苹果醋。她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配制着药方,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吃不喝。她告诉大卫说,这是因为寄生虫靠糖分提供营养。这样安排膳食就能把它们饿死。

医生写好了处方,惊慌失措的大卫跟着劳拉走出了诊室。罪恶感将他淹没。他说:“亲爱的,你能在这儿等我一下吗?”接着急匆匆地赶回诊室。他进门时,医生刚要写完接诊记录。

“就是啊!”她附和道,尽管她听起来不仅不像是被恶心到了,反而有点如释重负。大卫能理解——毕竟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解释——但他并不放心,因为即便是透过放大镜,他还是只能看到一个小白点。

“大卫,你怎么回来了?”

“真恶心。”

“抱歉,大夫——我只是……呃,我可能让您误会了。劳拉不是疯子。她最近压力太大是不假,但都是有原因的——工作啊,搬家啊。可能是我给她的支持不够。而且我觉得——我觉得如果她说她真的感觉痒,我们应该相信她。我就是想说这个。”

劳拉看了看棉签。“天啊,它还在动呢。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查到过。这叫马蝇。如果有人被划伤或者烧伤,这种虫子就会在伤口产卵,虫卵会变成幼虫,幼虫会潜藏在人的皮肤下。或者,人如果在不干净的水里游泳也会感染上幼虫……总之,就是一种寄生虫。这就是为什么你没事,为什么我们找不到病因。这种虫子根本就不是藏在公寓里,它一直就藏在我身上。”

兰辛大夫使劲用手搓他那长满了皱纹的额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说的我都懂。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了劳拉给他的密封袋。“你觉得这是什么?”

她把棉签扎进了肿包里,血当场渗了出来。她大获全胜一般地举起棉签。“就是这个!”她兴奋地叫道。“看见了吗?”在被血浸透了的棉签顶端,好像有一个隐隐发光的白色小点。他眯缝着眼睛试图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虫子?虫卵?还是绒毛?

大卫盯着被搓揉得皱巴巴的密封袋看了看。“这是……她从患处找到的……东西。”

他站在她身边,惊呆了。“你在干什么呢?”

“但是,你觉得这里面具体是什么?”

周二,大卫照常去上班,但他还是花了好几个小时在网上搜索劳拉的病情,尽管他两天前就已经认定这纯属浪费时间。回到家,他看到劳拉正拿着放大镜观察自己的胳膊,用棉签捅进伤口中。她全神贯注,几乎都没看他一眼。“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看见了。有点像……白色的……小粉刺。”

“虫卵?或者是幼虫?太小了我实在看不清。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拿过来化验啊!”

* * *

“你可能觉得太小了看不清。”医生说,“但对于劳拉来说并不是。劳拉觉得她看到了什么。你不敢肯定,但劳拉觉得她能确定。”

“哦,好啊。”她说着,抓起一张沾了血的纸巾擤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了。”

大卫沉默了。他猜到了医生话里的意思,他不想附和。兰辛大夫继续说:“这不是单纯的压力的问题。但这也不是寄生虫。她的情况是典型的所谓‘火柴盒标志’。原先病人都是拿着空火柴盒给医生,作为证明他们皮肤下有寄生虫的证据。现在人们都改用塑料袋或者特百惠保鲜盒了,要么就是用手机拍照。但无论用什么容器,里面装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死皮,皮肤或者纤维碎屑。所有这些都体积太小肉眼看不见,但在患者本人眼里则完全不同——她的大脑现在已经跟她的身体形成了对立,她伤害自己的身体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证据。”

“我只是想——我想让你明白,我跟你在一起。”

大卫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密封袋。这种颇具造化弄人意味的解读是那么的不公平,那么的让人绝望:劳拉千辛万苦找到的关于自身病情的证据,最终却被用来证明她已经失去了理智。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她厉声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兰辛大夫,”大卫说,“如果换成我呢?如果是我找到您,声称我感到皮肤瘙痒。您会不会也这么干脆利落地否定我的说法?”

“我不知道,”他说,“对不起啊,宝贝。”

医生闻言皱起了眉,噘了噘嘴。“年轻人,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否定你太太的说法。虽然寄生虫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但劳拉的痛苦是真实的。寄生虫妄想症可能是抑郁症的一个症状,但也可能是精神病的早期先兆——而且这种病很难医治,恰恰因为大多数病人都不愿意接受治疗。现在,劳拉愿意接受她亟须的治疗。如果你爱她,就不要妨碍她重获健康。请回吧。”

过去的一周里,大卫无数次感到一股若隐若现的瘙痒划过皮肤,但他每次都控制住自己没有挠,而是用指肚揉到那缥缈的感觉再次归于虚无。

就这样,劳拉开始了药物疗程。她服用的既有抗抑郁药物,也有她被引荐去咨询的心理医生称为“相对温和”的抗精神病药物。这次的治疗跟之前劳拉给自己制定的节食疗法一样,在某些方面似乎是有效的。比如她的睡眠质量终于好转了,尽管她睡眠的时长从一开始的每晚八个小时,增长到了每晚九个小时、十个小时,直到下午还得补个觉。大卫经常下班回家就看见她躺在还残留着药水痕迹的沙发上。她的体重增加了,漂亮的黑色长发开始变得稀疏。但不管怎样,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停地抓挠了,脸上的伤口也开始愈合。只是她身上的肿包还是不停地冒头——大卫不由自主地还是认为那是某种咬伤——但劳拉已经可以控制着自己不去抓,过一两天这些肿包就会自行消退。大卫告诉自己这样就够了,毕竟她正在逐渐康复。但是每次看到沙发上那个双目无神、行动迟缓的女人,他都忍不住怨恨她夺走了他的爱人。

有那么一刻,他们俩身处一致对外的“同仇敌忾”情绪中。但很快,这段暂时的联盟关系就解体了。劳拉头顶上开始痒了起来,于是她把头上一块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的头皮挠秃了。露出的头皮粗糙,满是皮屑。“你确定你没被咬吗?”她问大卫,“小的咬痕也没有?说不通啊。所有东西都是我们共用的。怎么它们就追着我咬,不咬你呢?”

二人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大卫也不得不直面这样的局面将持续终生的可能。午夜梦回,当劳拉仍在沉睡时,大卫总是忍不住思考寄生虫的事情,回想这个虽然让人不快但至少更加真切的想法。毕竟无可否认的是,现在的劳拉看起来不仅抑郁,而且似乎失去了灵魂。也许她真的染上了某种罕见的皮肤传染病,但由于大卫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导致医生错误地将她划入精神病患者的行列,导致她有苦难言、只能默默承受?

“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尽管这个可能性让大卫心里充满了罪恶感,但他一旦抱定了这个想法,就再也放不下了。他深爱着劳拉——原来那个真实的劳拉,那个他在酒吧遇到的、泼了自己一身啤酒的姑娘。但眼前的这个劳拉(他已经记不起她上一次涂口红是什么时候了)行事万分小心,生怕自己内心的紊乱表露出来。

“她没说病因?”

于是,一天早晨,他让劳拉坐好,给她披上她最喜欢的毯子,给她沏好了茶,问她感觉怎样,她一如既往地回答:“我感觉很好。”但她的眼白已经变成了不健康的黄色,鼻孔周围是一圈红色,好像被火燎过一样。

不到十五分钟,她从诊室里走了出来,拿着一张薄薄的黄纸,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个女大夫建议用非处方抗组胺剂。”她边说边自顾自地快步走向出口。“她还让我别挠。”

“我在想,”他边说边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我还是担心你。我怀疑是不是我们放弃得太早了,是不是你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是说,你的皮肤。”

诊所的候诊室挤满了病人,屋里的空气都感觉黏糊糊的,沾满了病毒。预约的问诊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护士才叫到劳拉的名字。劳拉扬着下巴,坚持要一个人进去。

她出神地盯着茶杯底,慢慢地说:“我有时也有这种怀疑。”

大卫从没见过劳拉这么消沉。他吻了一下她头发的分缝处,在她肩头披上了一条毯子,给她沏了一壶茶。然后,他们就这样一夜未眠,直到太阳升起,他帮她梳洗,穿戴整齐。

“我知道丙戊酸盐[2]是有效的。但是也许还有别的问题。”

周六晚上,大卫醒来发现身旁的床上是空的。他来到客厅,发现劳拉正坐在沙发上,周围堆满了团成团的纸巾,每张纸上都沾了血。“我睡不着,”她抽泣着说,“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就在我的皮肤下面。”

“没准。有可能。”

劳拉伸手用指甲抓挠着胳膊上的肿包——那个肿包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坑坑洼洼、闪着暗光的圆环,周围一圈是黄色的,好像一个烟头烫伤留下的疤痕。“行了,”她一边挠一边说,“你就别管了好吗?只会帮倒忙。”

“或许应该再问问别人?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大卫趴在公寓的地上,到处寻找劳拉的病因——无论是飞蝇还是幼虫,跳蚤还是螨虫——但一无所获。他自己也开始上网搜索,但查了十分钟之后他就得出结论:可能性太多了,这样搜下去完全是浪费时间。毕竟瘙痒只是一种极其常见的症状,对诊断完全没有帮助。“我真的觉得你不能光看线上医疗,还是得咨询一下正经大夫。”他告诉她。

“你是说,再找个心理医生?”

在陪劳拉度过了周末两天四十八小时的时间之后,大卫才真正意识到劳拉已经多么认真地投入到了与皮肤的战斗之中。一夜之间,咬痕数量又增加了三倍,她一整天都在想尽方法缓解瘙痒、克制自己不要去挠。她先是一大早就用小苏打泡澡,完事又用罗勒叶和芦荟涂抹。她强迫症似的剪指甲,反复洗床单,刚刚认真敷上的绷带不一会儿就撕下重敷。除此之外,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了网上:她一个接一个地变换着关键词组合——“皮肤 肿 咬 瘙痒”、“瘙痒 咬 皮肤 求助”、“咬 手臂 腹部 脸”。一张接一张地仔细分析让人头皮发麻的病情图片,一楼接一楼地深挖病友论坛里那成千上万条没重点、没好气、没结果的讨论。

“我想找个皮肤科大夫。找个好的。”说着,他打开一个文件袋,给她展示里面放着的一沓他精心准备的文件:都是通过同行评审的学术专著论文,是他在单位打印的。“有很多证据表明,真实的——我的意思是,从肌体角度讲真实的——皮肤病往往被误诊为心理性疾病。在女性患者群体中,这样的情况尤其普遍。兰辛大夫上岁数了。在他们那个年代,所有疾病都有心理因素的影响:不管是肌纤维痛,还是慢性疲劳,在他们看来全是心病。如果我们想要一个靠谱的说法,还是得找个好大夫。不对,好大夫还不够,得找最好的。”

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大卫。你真是太好了。当然可以。”

“听起来要花不少钱啊。”她说。

免费诊所?上次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光是酒水就花了两百美元。劳拉这股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劲儿,旁观者看来也是疼在心里。这就好像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故意把手指往门缝里塞。但大卫没有接招,而是反过来问:“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吗?如果我能请假的话。”

“别担心这个,劳拉。钱不是问题。”

“朗福德街上有一家免费诊所。我约了一个周一的号。”

她的眼睛突然闪现出一丝光彩,嘴角浮现出熟悉的微笑。“可以记在表里。”

“去吧,劳尔[1]。”

“去他妈的表格。”他说,“劳拉,我爱你,我会照顾好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去不了,”她说,“这病保险公司不管赔。”

他们开车来到大卫新找到的诊所。一路上车窗都敞开着,二人吹着风把这次就诊的计划又过了一遍。他们在家就商量好,不带装了证据的密封袋了——袋子自从上次看病回来就一直躺在冰箱里,没有人再碰过。关于现在正在吃的药,也是除非对方问起,否则不要主动去说。他们希望以一个“清白之身”走进诊室,避免再像上次那样,一递上密封袋就引起医生的怀疑。这次,劳拉希望从零开始:我只是感觉瘙痒。除此之外,我很健康。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大卫周五早餐时对劳拉说。他根本不敢直视劳拉,她那只肿胀的眼睛看上去仿佛在朝他挤眉弄眼。

这位皮肤科大夫的办公室很宽敞,四白落地,闻起来都觉得干净。尽管大卫提出要陪劳拉一起进去,这位医生还是表现出了高于兰辛大夫的职业态度,婉拒了大卫的请求。原定的接诊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但一转眼,三十分钟过去了。直到过了四十五分钟,劳拉才从诊室出来。大卫一见,马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三天。三处新的咬痕。劳拉变得更加易怒,沾火就着。第三处咬痕在脸上,弄得她那本来棱角分明的颧骨上鼓起了一个大包。劳拉不停地挠,越挠肿得越大,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怎么说?”

“你就非得找我的茬,是吧?”她说,“就不能别管这些吗?”

“她说确实有肿包,确实有压力,之类的。她问我有没有吃药,我告诉她在吃丙戊酸盐。我早知道不应该直说的。你说得对,我可以感觉出她的想法变了。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最后,她只给我开了祛疤药膏。”

她一把撤回胳膊,药水洒落在沙发上,留下一道粉色的弧形印记。

大卫失望地摇了摇头,反倒是劳拉开始安慰起他来。“我们都知道这个过程不会容易。这才刚开始。”这话没错。他们的确知道,这确实只是开始。他们已经在网上跟一大票疑难杂症的患者取得了联系,还从很多支持者那里得到了一份十二页长的同情此类患者的医生名单。他们最终会找到答案,哪怕要穷其一生。大卫相信他们一定能够成功,而且他从劳拉的眼睛里、从她涂了口红的嘴唇上挂着的微笑中可以看出,她也有信心。

今日一如平日。劳拉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

他从没想过,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场景竟会在这个灰云密布、冷风习习的日子,在了无生气的诊所停车场变成现实。但那句话已从心底升起,他已无法阻挡,也乐得顺其自然:

这件事他们已经来回来去地说了好久。劳拉刚来加州时求职不顺,现在则被当地一位性情跋扈的画廊主聘为助理。她对这份工作很不满意,但与此同时——在大卫看来——画廊里永无穷尽的烦恼却又让劳拉欲罢不能。她讨厌大卫暗示她换个工作换个心情,每次大卫建议她再找一份工作,她都会骂他啰唆。

“劳拉,”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有没有……”

一周后,他们在法院领证结婚了。这件事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双方父母、旧金山的新朋友,还是纽约的老相识。劳拉原来的裙子都穿不下了,于是干脆买了条新的,她又买了一顶漂亮的复古小帽,用一片薄纱装饰了一下。他们请另一对私定终身的小两口来作见证,又托路人帮忙拍了几张合影。劳拉看到照片后似乎有点悲伤,原因大卫也能猜得到:这些照片永远不可能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供后代欣赏。照片里的劳拉看起来苍白得吓人,脸颊上的伤疤就算隔着面纱仍然触目惊心。但他们来日方长,下次可以拍更好看的。结婚这件事的意义正在于此:现在,他们拥有无穷无尽的机会,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爱彼此。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找到正确答案。

她说:“就是总觉得痒。别的倒没什么。”

新婚之夜,大卫躺在劳拉身边,看着一道月光照在她的胳膊上。第一块咬痕,也就是一切的肇始,早已痊愈,只留下一道表面光滑的疤。很难想象,这么小的东西竟然能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就算是子弹,取出身体之后留下的痛苦也未必会比这更大。

他一边在手上倒了一些炉甘石洗剂擦在她的胳膊上按摩着,一边问道:“休息了一天,感觉怎么样?”

那道疤的上方,有一团新的肿块。大卫用手指轻抚着这块柔软的皮肉。尽管劳拉身上其他位置的皮肤凉凉的,但这个肿包摸起来却暖暖的,甚至有点烫手。他正摸着,突然感觉手指下的肿包鼓了一下。那转瞬即逝的触感,短暂得就像眼皮一眨、秒针一动。

“不管怎样,别碰它。”这句叮嘱与其说是为了她好,不如说是为了大卫自己舒服:他讨厌听指甲划过皮肤的声音。那声音总让他想起人们嚼泡泡糖时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咯吱声,或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带鼻音的干咳。劳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被叮咬的胳膊使劲伸直,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克制自己挠痒的冲动。大卫知道,除非他出手帮忙,否则劳拉的意志力基本撑不过五分钟。

大卫惊慌地抽回了手,揉着手指希望清除那种真切得让人不安的感觉。他希望刚才的那一下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但是双眼却不停地提供相反的证据:肿包表面紧绷的皮肤开始颤抖着变形,就好像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地往外拱,想要冲破束缚。

“说不准……”

“劳拉,”大卫轻呼着,“劳拉,快醒醒。”但她睡得昏昏沉沉,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在黑暗中眯起眼睛,看着她手臂的皮肤此时已如不安分的大海那样上下翻腾。接着,就在他的眼前,她手臂上的肿包突然一鼓,中心处出现了一个暗色的针眼,冒出一颗半透明的血泡。接着,血泡猛地破裂,把血溅得到处都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盘踞劳拉体内的寄生虫左右扭动着从皮肉里露出头来。

要明确是什么样的咬伤,大卫就得更仔细地观察劳拉的胳膊,但那又让他感到不适——光是想想被虫子咬的那种痒痒的感觉,就让他浑身不舒服。据他所见,劳拉的手肘内侧长了一个直径大约十厘米的白色大包。上面横七竖八地布满了粉色的划痕,应该是劳拉自己挠的。蚊子肯定咬不出这么大的包。“可能是蜘蛛?”他问道。

大卫连忙伸手去抓。他牢牢拽住寄生虫探出劳拉体外的部分,用力地往外拉。虫子在他的拉扯下猛地伸展开,就像一条有生命的绳子。他一把将虫子摔在床单上,这个浑身湿滑、不可名状的怪物仍然不停地抽搐、翻滚着。

“不是。”劳拉说,“臭虫咬的是一片小红点。这肯定不是臭虫咬的。”

那虫子的身体一节一节的,就像一根十五厘米长的白色管子,身上长着数不清的脚,像海草一样诡异地颤抖着,不停地拍击着床面。这么大的标本火柴盒根本装不下,密封袋根本关不住。大卫想好了,明天,他们要用厚玻璃罐装着这份不容辩驳的证物,去找大夫辩理。她一直是对的,幸好他选择了相信她。他差一点——真的是一念之间——就失去了一切。

大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劳拉的胳膊,劳拉则把她长了雀斑的柔软的手臂内侧皮肤展示给他看。“天哪,”他说,“是被什么咬了?臭虫吗?”他们居住的这个旧金山的社区里,盛传臭虫猖獗的风闻。只是,他们住的公寓是钢筋结构、落地玻璃,采光极佳,臭虫这种害羞的昼伏夜出的小生物,又怎么能忍受得了?

现在他们安全了。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他人的质疑了。劳拉的身上可能还潜藏着成千上万的幼虫,但它们的母亲已经死了,而明天,所有的医学手段都将站在劳拉这一边,帮助她对抗感染,直至彻底肃清所有寄生虫,直至她重获健康。

一年后的一天,大卫刚进家门,劳拉就凑了过来。“看看这个。”还没等大卫放下公文包,劳拉便命令道。“看看我的胳膊。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

床上的寄生虫用尽最后的力气剧烈摆动。大卫凑近看时,饥饿难耐的它却猛地一跃而起,一条腿扫到了大卫的脸。大卫忙伸手去抓,但为时已晚:寄生虫抓住了大卫,用尽全力往他身体里钻。伴随一阵钻心的剧痛,大卫眼前白光一闪,虫子从他的眼睛与骨头之间的柔软部位扎了进去。

那么,大卫是否想放弃现在的工作,搬家去加州呢?劳拉这番对二人新生活的想象来得太突然、太令人头晕目眩了,大卫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但是当天晚上,劳拉用她做所有事情时的那股冲劲刷着牙,往盥洗池里吐了一口,发现白色的泡沫里带着血丝。她把脸凑近镜子,龇着牙咧着嘴,盯着镜中自己带血的牙齿出神。后来,大卫时常会想起这一幕,他觉得这似乎是一种预兆:劳拉,站在镜子前,专心致志地欣赏自己流血。

大卫感到无数只尖脚在他的面颊内侧不停摆动,抓挠着他的头骨,碰触着他大脑的边缘。接着,一切难以言喻的感觉都烟消云散,只在他的眼睛下方留下一个如蚊子叮咬大小的肿包,以及一阵瘙痒。他的身边,熟睡中的劳拉翻了个身,轻哼了几声,抓了抓痒。大卫栽倒在她的身边,任由他爱人的肌肤之下孕育出的怪物,凭借它精准无误的直觉,沿着血管朝心脏游去。

一天晚上,她比约定好的晚饭时间晚到了一个小时。他还以为是她终于忍不住要宣布跟他分手了,没想到她宣布自己研究生退学了。她希望他能接受那个之前一直纠结不定的工作机会,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东部,搬到西部,“尝试一下加州生活”,重新开始。

注释:

二人在一起六个月之后,即便他们会对彼此说“我爱你”,即便他们也会像其他情侣那样吐槽朋友或者为“什么时候吃饭”这样的小事争吵,但大卫内心里总是感觉,劳拉有一天会突然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说:等等,这只是个玩笑,对吧?你算老几啊?

[1]劳拉的昵称。

中午,劳拉在雷德胡克的一家酒吧里学习。她胳膊旁边摆着一摞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一支铅笔插在挽起的黑色发髻中。她的裤子沾满灰尘,毛衣也有些破旧,双唇却涂了暗红色的口红。对于坐在酒吧另一头远远望着她的大卫来说,这口红既充满魅惑,又违和感十足。她从发髻中拔出铅笔准备在书上划线,一不留神打翻了啤酒,慌忙救书的工夫,两条大腿都被顺着桌子流下来的啤酒浸了个透。那天晚上,当大卫用手擦去他下巴上的口红印时,劳拉告诉他,她的口红其实是精心设计的策略:早上一起床就涂好口红,她说,然后不管你多么不修边幅——什么衣服脏了啊,眼线没擦干净啊,头发太油啊——人们都不会觉得你懒散邋遢,反而会认为你光彩照人。但实际上,劳拉就是这样一个懒散邋遢与光彩照人的结合体。她的邋遢就是她的光彩,两者一点也不矛盾。再说,大卫暗想,用烈焰红唇掩饰尘垢,这是只有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儿才敢大胆贯彻的时尚哲学。这种女孩子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仿佛散发着光芒,污泥和丑陋的衣服对她们来说甚至是一种炫耀的手段:你看,即便这样,也无法掩盖我的美。

[2]一种抗癫痫药物。

这个故事,要从头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