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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的抬头看了看我。“听着,”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这非常奇怪,但我可以发誓,这对我来讲更奇怪。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而且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保证,但拜托你至少试一下:如果你可以把这个粉笔圈擦掉一点,或者整个擦掉,或许我就可以走出这个圆圈,然后上楼聊聊?”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说,“毯子我给你拿来了。我待会儿再给你拿个空瓶子之类的。”

“嗯……”我说,“我不会那样做的。抱歉,因为万一你是个魔鬼什么的……我不能冒这个险。不过我可能有个办法:我会把毯子递给你——假设我可以穿过粉笔圈。请你接住毯子,然后你就把手放在那个地方不要动,就放在圆圈的边缘,我可以碰到的位置。别的什么都别做。明白了吗?”

糟糕。

“明白。”他叹了一口气。

当我几个小时以后再次下到地下室的时候,我的客人正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住膝盖,面色已经相当苍白。粉笔圈的远端有一片潮湿的痕迹,地下室的空气中此时不仅是烧焦头发的味道,还有尿骚味。

我把毯子递了过去。他接过毯子,照我说的那样伸着胳膊,然后我就用刀在他胳膊外侧划了一下。

他应该不会有事的。毕竟,地下室也没有那么冷。

“干什么?”他大叫出来。他向后一跳,头刚好撞在粉笔圈上,然后贴着空气墙倒了下来,整个过程看上去十分奇幻。可能是我比预想中划得要深,他的小臂上此时有一条粗粗的红线,还在往外冒血。他惊恐万状地盯着我,后背紧紧贴着粉笔圈的边缘,仿佛只要他足够用力就可以突围一样。

楼上,在厨房里,我摆弄着手里的刀,踱着步。我大脑的一半说,行了,就给那个裸男一条毯子吧,另一半却坚决反对。这个咒语并非那么简单直接,即便不是什么黑魔法,至少也是个靠不住的魔法。因为,如果他说:“我是个儿童肿瘤医生,但我业余也写诗。”那好吧,或许这确实是心愿成真。但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健忘症患者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古往今来,粉笔画的圈里关住的都是恶魔,绝不可能是未来男友。递给他东西,就相当于打破了这个保护圈,他就能跑出来了。如果这件事我弄巧成拙,可能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所以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我必须先再看一眼咒语书。

“把胳膊给我。”我说。

“我考虑一下。”我说。

“我才不要。”他用另一只手护住被我划伤的手臂,回答道。

“这地方有点冷。”他温柔地说,“能麻烦你给我拿条毯子吗?”

我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卷纱布。“我需要你的血,”我说,“我很抱歉。我只是需要做个试验。只要试验成功,我马上就让你出来,我保证。”

他的笑容让我感到脸红,但我克制着自己不要微笑回应。对于美丽的男人和女人,我都是这种反应:一开始受其吸引,然后开始退缩。从一时冲动开始,到恼羞成怒结束。

他大声对我吼着:“从我眼前滚开,你这个疯婆子!”

他用一种觉得有点好笑的表情看着我,然后无论是猫还是钱都没有出现。他摊开双手,咧嘴一笑。“不好意思,”他说,“好像不行。”

第二天早晨,我用托盘装着隔壁咖啡店里买来的各种好吃的,下楼走进了地下室。一杯热气腾腾、加了奶油和糖的法式烘焙咖啡,一只酥脆的羊角面包,一杯满是红色浆果的酸奶芭菲,以及夹了大量奶油芝士和粉嫩熏鲑鱼厚片的洋葱贝果。地下室里的气味比昨天更糟了,但即便如此,食物的香气还是能穿透乌烟瘴气,直抵人的鼻腔。

“我想要一只猫。”我脱口而出。我想要一个安全的小件东西,只要出现了我马上就能知道的那种。“不对。先别动。刚才那句话我收回。我不想要猫,刚才那句不算。我想要一亿美元。纸币,不是硬币。百元纸币。现在立刻。帮我实现吧。”

我把托盘放在地上,尽量不去看粉笔圈内的狼藉,我的客人则对我怒目而视。假如我真的误会了这本咒语书的机制,假如上天是真心实意地想把我的灵魂伴侣送到身边,那么事到如今,我肯定已经搞砸了。

“不能。”他说,接着嘴角上扬,挤出一个浅浅的苦笑,“至少我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他咬牙切齿地亮出胳膊给我看。伤口已经愈合了,结了一层黑色的痂。

“你能帮人实现愿望吗?”

“把你的另一条胳膊给我。”我说着再次掏出了刀子。他瞪了我一眼,撇撇嘴,纹丝不动。

他摇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忧伤地说,“完全想不起来。”

我完全明白,你现在可能一头雾水,但先听我说:之前是我理解错了。“心之欲”,就是最上面印的那行字,不是咒语的名字,而是这本书的名字。第一个咒语是没有名字的,就跟我召唤出的这个男性一样。但是下一个咒语——“财富”——所需要的长长的材料清单里,除了银子、刺柏、绿色蜡烛、迷迭香之外,还需要血。不是随便什么血,而是用同样模糊的字体写的“心之血”。这个咒语我昨天晚上亲自试过。我刺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出来,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证明,我需要的是他的血。必须得是他的血才行。

“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还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指了指他仍然无法触及的美味食物。“我可以等。”我说。

他张开了嘴,又闭上了,然后抱着肩膀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不记得了。”

地下室中,圈中的裸男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而我则在一旁施法。一捆捆钞票从天而降那种神奇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刚要给警方打电话,让他们上门把这个非法入侵我房屋的疯子带走,突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对方还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到底是谁?”我问他。

所谓“笑子”,说的就是你突然接到电话,被告知一个亲戚刚刚去世,并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因为亲缘关系太远,听到这个消息你完全不会觉得难过。

我又看了一遍咒语那页,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但无论我怎么看,都只能看见页面顶部用模糊的老旧字体写下的标题:心之欲。

我给他配了一个枕头、一条短裤、一个简易厕所,饮水美食无限量供应——只要他肯配合。“求求你,别这样。”我再次回到地下室的时候他说。但是,换成你,你又会怎么做呢?

咒语书就在下面一级台阶上,半开着。我一把抓了过来。

过了一周,他试图从我手里把刀子夺过来,还想把我也拽进圈里。但他晚了一天:我昨天刚刚给自己施了“神力咒”。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真实,但谁知道呢,也许上天送给我的这个意外的礼物就是一场骗人的裸体哑剧。我再次朝他挥了挥刀子,以示警告。

我发誓,我对他足够尽心尽力。我后来不划他胳膊了,而是尽量轻轻地在后背上划一刀,完事还给他包扎好。伤口愈合很快,尤其是地下室里比较潮湿:没有留下丑陋结痂的伤口,只有一片粉色细线组成的网格,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漂亮的银灰色。

“我想动也动不了。”他说,“你看。”说着,他向前迈了一步,但紧接着就跌了回去,仿佛撞上了一道玻璃门。

尽管已经过了好几周,但这对我来说仍然不容易。之前从来没有人害怕过我。每次看他一见我就吓得躲到一边,我就感觉心如刀绞。

我在最高处的楼梯上坐下,用刀对着他。“别动。”

我对自己施了“智慧咒”之后,才想明白应该怎么解释这一切。眼前这个男人,没有名字,没有历史,只有一副严格按照我的喜好所定制的皮囊……就连他轻快的口音都来自我心底的梦想。我不单单是把他召唤到此地,而是创造了他。因此,既然他是我用草药、血液、魔法以及欲望召唤出来的,那么他就不是真实的。他跟那些咒语以及每个咒语前面的材料清单一样,都只是那本咒术书的一部分。他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想法”,一个靠着我的想象以及书页上的文字获得了人形的“想法”。

我不能向你描述他的头发、眼睛的颜色、脸的形状,因为这个活生生的人代表我内心最深处的欲望,而不是你的。你自己的想象才能符合你的期待。我只告诉你一点:他比我期望的还要更高大、更雄伟——在各种意义上。他谈不上漂亮,没有任何阴柔的气质,也不像天使那样可爱。所以如果你想象中我面前的人具有以上三者特征之一,那么请你再试一次。

智慧真是个好东西。用了智慧咒之后,我睡得好多了,早知道就该第一个用它的。

他还站在粉笔画的圈里,跟我刚才跑出去的时候一样。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有一天早上他对我说。的确是不一样了。有些咒语的效果要花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才能看出来,比如突然继承一大笔遗产啦,或者火速升任总经理啦。但是有些咒语用完了,一觉醒来世界就不一样了:“神力”、“智慧”、“美貌”都是这样。“没错。”我说。鉴于我已经说服自己眼前这个男人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幻象,我对自己竟然喜欢他那一刻看我的样子感到十分惊讶——我竟然想要他那样看我,我竟然想要他这个人。现在既然我已经拥有了美貌,拥有了各种各样的能力,我可以放松一下戒备了。

我把手机放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重新确认了一下按哪个键可以直接拨出紧急求救电话,穿上我的黑色皮夹克——半是为了保暖,半是为了壮胆。我手握钢刀,走下楼梯。

我开始花更多时间待在地下室里。他也不怎么搭话,但至少还是个不错的听众。我们都是孤独之人。那一件件发生在我身上的神异之事,我根本没法与他人谈论,而在那个局促、黑暗的小圈子里待久了,他也渴望我的陪伴。或者,他装得非常渴望我的陪伴。

有时候,当故事里的人遭遇非正常现象时,他们会陷入恐惧。因为现实的面纱已被撕裂,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事情都不过是谎言。此时此刻,我盯着手机,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只不过我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令人晕眩的、扑面而来的喜悦。书中的故事忽然变成了现实。我就知道,我心想。我就知道这个世界比看起来的更有趣。

一天晚上,夜已深沉,我在半醉半醒间向他承诺,当我把书中所有的咒语都用完,就会放他出来,与他共享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毕竟,我含混不清地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没有那么幼稚——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但他实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想把他变成我的东西,而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心想事成的感觉。当然,我知道他也不会原谅我——除非在我的帮助之下。我尽量不去看后面的咒语——那样跟直接跳到结尾没什么区别,感觉不太尊重这本书——不过,我还是知道了,最后一个咒语是“爱”。

我刚刚成功地施展了魔法。

然后,材料清单上多了一样东西。

如果荒谬感是我大脑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部分,紧接着是恐惧,那么姗姗来迟的便是好奇。

心之泪。

但是。

到此,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平衡:只要我拿着刀下到地下室,他就乖乖地把后背扭过来对着我。我看着他,感觉有点反胃。他那身曾经无懈可击的肌肉已经变成松弛下垂的肥膘。整日窝在黑暗的地下,让他的皮肤变得惨白。尽管我已经小心翼翼,但他的新伤仍在隔着绷带渗血。他的脊骨突出,每一节都棱角分明。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了良心的刺痛,我考虑着要不要放弃,要不要蹭掉粉笔圈,还他自由。尽管眼前的男子已经伤痕累累、丑陋不堪,但他需要我,而我对他的渴望也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再说,我已经有了财富、成功、好运、智慧、神力和美貌,“权力”又能给我带来多少额外的幸福呢?

这样,警察就会响着警笛过来救我。就算他们没找到他——假如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也可以告诉他们,他跳窗逃跑了。报警就是这样一个低风险的解决方案。

我转动着手里的刀子,陷入了纠结。毕竟书中的咒语才刚刚用了一半啊。

“我不知道。”

“不好意思,”我说,转动刀子的手并没有停下,一直转到我的手感到灼热、出血。“今天我们得换个方式了。”

“他怎么进去的?”

我一个接一个地施咒。随着一个又一个晚上过去,要让他挤出眼泪变得越来越困难。我尖叫着,哀告着,祈求着,哭泣着。无助中,我甚至对他说:“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这样做是为了咱们俩吗?”不过与此同时,我也变得更有创意,不是只会用刀了。他疼痛时会哭,恐惧时会哭,孤独时会哭,筋疲力尽、走投无路时也会哭。此外,他还会专门为了我哭。有些夜晚,我会钻进粉笔圈里,抱着痛哭失声的他,一边轻声告诉他,当这一切都过去、我们终于得以牵手之时,生活将是怎样。

“我家里有一个裸男。”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年。他不停地哭泣,我收集着他的每一滴泪水,而世界就这样戛然向我打开了全新的大门。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东西。得到了我认为我想要的所有东西,得到了我想象中认为我想要的所有东西。无论什么东西,只有你能想到的,我都有了。为了能继续满足愿望,我只能不停地创造新的愿望。

我完全可以拨打电话报警,而且不用费口舌解释什么。

终于来到了书的最后一页。我收拾好其他所有需要的材料,带进了地下室:农贸市场上买来的草药、一元店里买来的小饰件。

我举着刀,挪到手包的位置,用手肘把立着的手包打翻,里面的手机掉到了桌面上。

他蜷缩在地,一动不动,浑身煞白。我见到他时,不由得惊叫出声。他这才颤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

我终于一把推开门冲出去,反手一摔将门重重地关上、锁好。我逃到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两把最大的刀,身体下蹲呈防御姿势。我以为他会追我,试图把门踢开——地下室的门挺破的——但是三十秒钟过去,仍然悄无声息。

“没事的。”我微笑着说,一边把手探进圈内,抚摸着他的胳膊。他全身上下遍布着灰色的伤疤,没有一寸皮肤能够幸免。我暗想,这最后的一道咒语是否能够抹平一切往日的伤痕,让他焕发新生,一切如初?

只不过,他说话有口音,可能是苏格兰口音,也可能是爱尔兰口音。于是他这句“别怕”,吞掉了字母a的音,听起来像是“别疤”。

“宝贝,宝贝。”我低声哼着。

他抬起头看看我。“别怕。”他说。

他已经几个月没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只剩下低吼和抽搐。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抚摸了一下他那已所剩不多的头发。

就在我哭号着伸手抓门把手的时候,他站起来了。身子摇摇晃晃的,脚踝转动的角度令人惊惧。他踉跄了一步,然后重新站直了身子。

我从后往前,将书翻到最后一页。这道咒语只要成功,我的爱人就能获得重生,完整地回到我的身边。到时候,我们俩就手拉着手把这本书烧掉。

我差点笑出来。短暂的一片空白之后,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可笑。一个裸男,我这是许了个什么心愿啊。然后,随着理性重新上线,我尖叫着一溜烟地爬上了地下室楼梯往外跑,脚下一个趔趄,撞在了地下室门上。

只不过——等等。不对。该死,不是吧。

还有,他一丝不挂。

就在我的眼前,咒语一点点变得模糊,然后改变。它要我和他都献出别的东西。我本该放声大哭,却开始朗声大笑。我不停地大笑着,大笑着,大笑着。每次都是这样,不是吗?不可能真的事事皆如人意,否则这个故事该怎么教你做人的道理呢?

他就是在那时突然出现在原本空无一物之处的。他的双膝被水泥地面擦破出血,手掌张开,仿佛摔落在地。他低垂着头,就像刚洗完澡的狗,不停地摇晃。

我又看了一眼书页,暗自指望着上面的咒语再次发生变化,但眼前的文字纹丝不动。于是我走进粉笔圈,把他拽了出来。我还记得一年之前,我尖叫着从他身边跑开的情景。那时的他是多么的魁梧、吓人。如今,我已经膂力过人,而他轻如鸿毛。我张开他的胳膊,褪去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衬衫,拿过刀,跨骑在他的胸口。我俯身亲了亲他干枯、崩裂的嘴唇,将刀尖抵在了他胸口。今日之后,我定会找到其他所爱之人,找到我内心真正渴望之物。毕竟,书里就是这样承诺我的。

然后,一切如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虽然我一点也不意外,但还是有些失望。我翻完了整本书,想看看还能用咒语变出些什么:财富、美貌、权力、爱。把这些东西单拎出来感觉有点多余,其中某些东西完全可以归在书最上面的一行字“心之欲”——也就是“心愿”的类别之下。但老实说,对我而言,这些都太老套了。我起身准备离开。如果我抓紧时间,应该还能赶上酒吧的特价时段。因为刚刚想到了夏日鸡尾酒,我开始口渴,地下室又充斥着头发燃烧留下的刺鼻气味。

“别怕。”我轻声说。

回家后,我打开书的第一页,一字一句地按照书上的指令行事。我在家里地下室的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圈,像调制花哨的夏日鸡尾酒一样把橱柜里拿出来的罗勒叶和蓝莓碾碎搅拌在一起,揪下一缕头发烧成灰放了进去,又用针刺破手掌,挤出一滴血滴了进去。我做这些并不是因为我真的相信这样做会让我心愿成真——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而是因为我读书够多,深知如果你能在图书馆书架后面找到一本咒语书,那你至少也要试一试才对。

心之血。心之泪。

那本书我是在图书馆一个书架后面发现的。其实也算不上是一本书。没有封面,充其量只是钉在一起的一摞复印资料。书的背面没有放借书卡的地方,也没有条码。我把它卷成一卷,塞进口袋里,从图书管理员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图书馆。太叛逆了。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