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泳池男孩

爱——爱——爱情孕育——

她重新倒回起点,按下播放键——

爱情哺育——

爱是,爱是。

突然一步迈过鸿沟。

她的记忆就像一盘跳带的磁带,卡在这里不动了。

爱情哺育了怪兽。

爱是——爱是——

就是这句。足够了。

凌晨三点,她终于想起来了电影里的另外一幕。那个女人带着另一个男人以及那个男孩。那一幕里他们都变成吸血鬼了,一起躺在床上,彼此喝着对方的血。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电影啊,几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竟然傻笑着围成一圈、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这种片子。但是那个男的——可能是女人的老公,或者是吸血鬼领主,或者创造者——他给那个男孩留下了一个……疤痕还是纹身?她记得那个东西就在男孩的后背上。男人和女人一起凑近他,在他身上写了什么字,写的是……她记不清了。但是她差一点就想起来了,因为泰勒后来在课上把那句话写在了笔记本上。本子上有一个桃心,插着一把刀还在滴血,下面引了一句话,那句话是关于爱情的。凯丝之所以记得那句话,是因为泰勒后来把本子落在了她家,而凯丝一直没有还回去。那句话她用手指着读了不下十遍,就像在追寻泰勒的白日梦:

以下内容摘自IMDb:

好吧。那么电影的情节究竟是怎样的呢?唔,片子里有一个性爱场景,发生在水池里。一方是那个男孩儿,查德、布拉德之类的,另一方是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后来她变成了吸血鬼。那一幕剧情每一帧她都记得。但是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在谷歌上搜“电影 性爱场景 泳池 女吸血鬼”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加上“九十年代”或者“Cinemax”也没用。“口交”也不行。还有什么?她竭尽全力地回忆。是不是有一个什么掘墓人?有人物复活的情节?她隐约记得男孩和女人一起躺在一个棺材里,男孩趴在女人胸口。对了,电影里有一把刀,一把必须藏起来不能见天日的刀。也许这是另一部片子?她毫无头绪,但是她知道总能查到。这个年代,查东西并不困难。她只是需要一些细节,可以用来搜索的东西。有一个词就好。

贾里德·尼古拉斯·汤普森,演员、作者、制片人,一九九一年首次出镜试验电影《血孽》(影片以录像带形式首发,后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成为有线电视深夜档重要片目)里无名的泳池男孩而成名。他曾先后出演电影《救救我》(1994)、《挑战极限》(1995)、《致命暴露》(2000),以及Lifetime原创影片《姐姐的承诺》(1993)。在息影十年后,贾里德以幕后编剧和制片人的身份重返影视圈。他最近的作品包括其与长期好友及合作者道格·麦金泰尔合作的网剧《爹区》(正在制作中)。汤普森现与妻子和六岁的儿子共同住在洛杉矶。

都不对。想不起来了。

泳池男孩现在已经是一个接近四十岁、眼角开始出现细纹的中年男人了。他有一个推特账号、一个YouTube频道,以及一小撮坚持维护他的脸书主页、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的女粉丝。这帮人多数都是冲着他泳池男孩的表演来的,但为了争取到他的注意也会假装对他最近的项目感兴趣:“@jnthompsn的新片 #爹区 让我狂喜——我从 #泳池男孩 开始就一直喜欢他”。提到#爹区的推文贾里德都会老老实实地回复,关于他早期作品更为露骨的推文(“终于找到了#午夜档 的初恋 @jnthompsn——天啊,还是那么辣啊啊啊啊嗷嗷嗷啊)他一般都视而不见。凯丝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开始思考该怎么联系他。

那个男孩。凯丝知道他叫什么吗?她感觉自己好像隐约知道。她可能只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不知道姓氏,或者只记得他名字的一个音节。查德、尼克,或者布拉德。也许他有三个名字,当时好多演员都是这样。她搜了查德·迈克尔·尼科尔森、尼克·布拉德利·查德森、布拉德·查德·戴德森。

对于一个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色情恐怖电影里扮演无名角色走上演艺事业巅峰的演员来说,职业生涯的机遇一定非常有限。凯丝晚上七点给他发了消息,他十二点刚过就回复了。两天后,二人约在Skype上视频聊天。他的面庞闪现在屏幕上,比记忆中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更加棱角分明,感觉是从另一个时空穿梭而来的神秘特使。

第一个难关就在于:那个电影的名字她都不记得了。当时是泰勒无意中从有线电视上翻录下来的。她本来想录别的,但是计时器调错了,结果就录到了一部她们谁也没听说过的、朦胧又有些色情的恐怖电影。当时十二岁的她们就断定那是部烂片,要不是片子里的那个男孩让泰勒魂牵梦萦,她们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看过这片子。

贾里德声线温柔,略带沙哑,笑声却出人意料地尖利。跟电影里相比,他年龄大了很多,但诡异地让人感觉没有变化:同样白皙的皮肤、黑色的头发、迷离的大眼睛。聊天一开始,凯丝先是东拉西扯自己为什么要联系他,试探着。作为一个演员,他丰富的表情或许是他最大的财富,而一旦谈起正事,他内心的想法也同样暴露无遗。当她暗示他或许不满足她的条件时,他显得垂头丧气;听到她的赞美之后,他又重整旗鼓,挺直了腰板,像是一株刚刚浇过水的花草。

呃,我现在不想告诉你。这件事有点复杂。如果我办成了,你会知道的。

她向他解释了一下这次演出机会,对细节避而不谈,只是强调钱很多:露脸两个小时保底五百美金,如果事情进展顺利还另有五百美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答应了,这让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完全不明白状况。她很确定,只要她提到“单身派对”这个词,他马上就会拒绝——他肉眼可见地想得到人们的尊敬,而这在她看来,就像是老姑娘不合时宜的骄傲。再说,什么叫单身派对啊?无非就是一群想见他的女人。礼貌聊天,偶尔调情,尝试说服他脱掉衬衫,没准儿还会试着连哄带骗地忽悠他走进泳池。

应该没问题吧。你有什么点子?

搞定了神秘的特邀嘉宾,凯丝把聚会地点从赛拉山的木屋酒店改在了洛杉矶市中心的一家酒店。没有了全是女生的登山、野营以及地下室睡袋,取而代之的是水疗、熏香按摩、卡拉OK、跳舞,还有管够的葡萄酒。凯丝忙着组织、预约、下单、定人——然后飞去洛杉矶机场,泰勒在那里接她。她们俩上一次像这样见面还是……多久之前来着?她们一边拥抱一边相互问候。时光飞逝,真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吗?

我想给泰勒一个惊喜,但是我可能得自己添点钱,你能凑一份吗?

泰勒那只玫瑰金色的订婚戒指上顶着一大颗棱角分明的钻石,把阳光变成彩虹洒在她的车顶上。这些年她也没怎么变——凯丝唯一能明显察觉的变化,就是她手指关节处的皮肤比原来粗糙了一些。她跟莱恩在回声公园的爱巢布置得十分漂亮,光滑的白墙上挂着亮丽的几何图案装饰画。冰箱上挂着一张白板,上面用泰勒那认真的圆体字写着婚礼相关待办事项的清单。清单顶上写着:亲爱的,别忘了……

不知道,也许有。怎么了?

丽兹是当天晚上到的。与凯丝不同,她给女主人带了礼物。虽然这是三人自高中以来首次在一起过夜,但她们还是早早地上了床。第二天早上,单身派对正式开始。早午饭上,相机频闪,所有人都狂发Instagram。

嗨,丽兹,泰勒的派对有预算空间吗?

吃完早午饭,她们转场水疗,然后在桑格利亚酒吧喝了四个小时。凯丝全程忍不住观察泰勒,试图在泰勒脸上读出她的未来。十年后,她会富足幸福吗?茁壮成长的孩子、花草茂盛的庭院以及杂乱却幸福的家?她会不会长出肚腩,以及几根白发?抑或她会像其他很多女人一样靠沙拉和压力度日,臣服于肉毒杆菌、漂白和饥饿疗法,只要生命不息,就跟赘肉战斗到底?

凯丝想了上百个点子,但最终每一个都不满意。男生带着朋友去拉斯维加斯,女生能干什么呢?一帮微醺的女人尖叫着朝几个浑身抹油的肌肉男扔百元大钞?那不叫狂野,也不性感,完全就是个笑话。找个男的穿一身警官制服来敲门,然后开门把他裤子扒了?凯丝越想越生气:热情洋溢、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地追求心爱之物的泰勒,在人生大事的重要节点,得到的不应该只是这些无聊的欲望把戏。但问题是,泰勒究竟想要什么?

天哪,凯丝,冷静,冷静。她脑海中一个更加理性的声音,一个听起来像极了她大学时的心理医生的声音,温柔地问她是否真的在担心泰勒的未来。正如很多很多前任曾经反复告诉她的那样,凯丝是自欺欺人的高手。所以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但凯丝拒绝接受那个最为显而易见的解释,那就是她仍然迷恋泰勒。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它——就是她每次见到泰勒的时候都会有的那种自由落体一般的感觉,那种双手没着没落的感觉——不过她知道,最好还是别把它定义为爱情。

“试试吧,好吗?她需要这个。帮帮她吧。”

然后夜幕降临。她们坐在装点着彩色小灯的酒店露台,旁边就是一直延伸到天际的无边泳池,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落瀑布,坠入洛杉矶璀璨绚丽的夜色中。这群为了参加单身派对而聚在一起的女士此刻已经共度了八个小时,而事实证明,这八个小时——当然,凯丝,你筹划得真是太棒了!——还是太漫长。每个人的脸都因为笑得太多而变得僵硬酸胀,加上她们开始得太早,只能强忍着越来越强的疲倦,继续一杯一杯地灌酒,来抵御醉意的侵袭。之前互不相识的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客套,就连经常见面的闺蜜之间也已经无话可聊。早在当天下午,泰勒就开始给莱恩发信息。凯丝从泰勒不断地抓起手机甩到一边的动作看出,他们一定是吵架了。

“我能想到的东西估计她都不喜欢。”

按约定贾里德应该晚上八点就出场,但他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他堵车了,一个劲儿地给凯丝发信息道歉,汇报他刚刚经过高速上哪个出口这种非洛杉矶本地人很难理解的信息。客人们已经基本都快吃完了,有几位已经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回家了(天哪,我简直要累死了,自从我开始参加那个清晨训练营,我基本每天晚上九点就得上床)。凯丝努力吊胃口地预告着接下来的节目,但她给出的暗示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今晚的压轴惊喜将是脱衣舞表演。终于,贾里德发信息说已经找到了车位,正要进门。凯丝赶忙手搭凉棚,急切地在人群里寻找。但她没想到贾里德从另外一个门走了进来,于是丽兹第一个看见了他。

“别意气用事。所以,你能不能想个新的方案?”

瞥见贾里德的一刻,原本正与别人聊天的丽兹就愣住了。“那个人……”她说,“看着好眼熟啊。”她用手肘杵了杵正全神贯注发信息的泰勒。“你认识那个人吗?是不是哪个名人?”但泰勒并没有马上抬头看,所以反倒是凯丝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另外一个女生叫了一嗓子,吸引了贾里德的注意力:“哦,天哪,大家快看啊!是那个人!就是那部电影里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你们都记得我说的那部电影吧?泳池男孩!”

“如果她觉得结婚之后就没有乐子了,那或许她根本就不应该结婚。”凯丝说。

顿时一片骚乱:在场的女生里刚好有三分之一认识贾里德,知道他是谁。

“她想要稍微……狂野一点的东西。至少不能比男生的单身派对差太多。趁着最后的机会找点乐子,然后就毫无遗憾地安分过日子了。”

我以前可迷那个片子了!

凯丝打了个寒战。“那……怎么办呢?”

我没想到还有人记得那部片子!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他确实是。这个决定有点不像他。我感觉泰勒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的。”

你们知道我之前有多爱他吗!

“脱衣舞?我以为莱恩是好男人呢。”

贾里德像是一匹受了惊的马,转头要跑。凯丝赶紧站起身,双手举过头顶,朝着贾里德不停挥动。“贾里德,”她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来,这边。”参加聚会的女人们兴奋地轻声嘟囔着。贾里德应声而来,悲壮得像一头待宰的羔羊。

“也不是,我是说,她对木屋酒店没意见。但我猜,可能是因为莱恩决定要跟朋友去拉斯维加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到时候肯定是赌博、喝酒、脱衣舞,泰勒觉得几个女生在山里过一个周末,有点太朴素了。”

丽兹问凯丝:“是你请来的?他是来找我们的?”

“什么?木屋酒店她不喜欢?”

“他是为了泰勒来的。”凯丝说。成年人的世界是多么奇妙:靠着社交媒体和一千美元的力量,她从老式家庭录影带里召唤出了泰勒的梦中情人,将他本尊带到了她的面前。

但是不乘想,灾难随即到来。丽兹跪在凯丝家的沙发上,喝着酒,说:“唔,只是有一个问题。泰勒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你:单身派对她想换个方案。”

凯丝拉住了惊魂未定的贾里德的胳膊,转向泰勒,献上了她的礼物:“贾里德,这位是泰勒。她可是你的资深粉丝。”

于是凯丝开始绞尽脑汁。她认真努力的程度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给其他要参加聚会的女伴们发邮件,问她们是否素食、有何宗教信仰、有没有怀孕。根据邮件反馈,她把筛选范围缩小到三个备选方案,邀请大家投票。投票结果确定后,她给丽兹打电话,告诉她单身聚会的时间定在周末,地点定在赛拉山的一个木屋酒店。“干得好!”丽兹找到木屋酒店的官网看了一眼,不禁惊叹:房间里有大壁炉、豪华浴缸,还有一流的风景。凯丝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十分骄傲。她和泰勒又好好聊了几次。她对莱恩的情况也熟悉多了:比如他家乡何处(科罗拉多)、怎么跟泰勒认识的(在线婚恋网站),以及泰勒喜欢他哪里(沉稳、诚实、关注环境保护、跟妈妈的关系不远也不近)。或许这将成为她与泰勒弥合旧怨、修复关系的契机。

尽管凯丝刚刚帮助泰勒实现了她童年的梦想,但泰勒看上去并没有凯丝预想的那么喜出望外。她伸出一只手递给贾里德,但已经领会了凯丝眼神暗示的贾里德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就在二人相拥的同时,凯丝注意观察着泰勒的身体是否微微颤抖,她清纯的矜持是否发生了松动。她是否有点意犹未尽,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她是否是故意将头转向他的脖子,以便品味他的气息?也许是,也许不是。此时泰勒已经结束了和贾里德的拥抱,退回原位。“感谢您专程前来。”她说。口气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主人,而不是一个激动得喘不上气的少女。“不好意思——我知道您是谁,但是您怎么称呼?”

“不是。”丽兹说,“王冠、吸管什么的都不要。拜托了,你别总是那么自我中心,想点她会喜欢的。”

贾里德微微欠身施礼,做了自我介绍,引得桌边一阵痴笑。“所以,”他说,“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就是女王冠加上男性生殖器形状的吸管这种?”

泰勒熟练地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戒指。“是的。”泰勒说,“我敢肯定,凯丝已经跟你说了,但是在我们小时候,你可是我们睡衣聚会上的大明星。”

“要不我在婚礼上念首诗吧。”凯丝说。但泰勒并没有放过凯丝。几天后,丽兹通知凯丝,让她负责筹办单身派对。

“没有,”贾里德说,他朝着凯丝露出了牙齿,“这一点她没提,有意思。”他说。接着,大家相互报以拘谨的微笑,直到丽兹打破了僵局。

“换个说法: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婊子。”

“贾里德!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你还在做演员吗,还是……?”

“婚庆产业就是一个消费陷阱,是资本主义恶臭,而且非常不女权,我不喜欢。”后来一次出来喝酒时凯丝告诉丽兹。

贾里德接过话茬,兜着圈子讲起了《爹区》。泰勒朝着凯丝挑了挑眉毛。“我真的完全没想到。”泰勒不出声地比着口型,凯丝则得意地耸耸肩。

泰勒耐着性子听着,时不时插一句“嗯”“哦”。二十分钟过去,她们最终达成一致,丽兹当伴娘,凯丝当“名誉女伴”,具体职责待定。

“贾里德。”凯丝希望让气氛更活跃一些,“我给你点一杯鸡尾酒怎么样?”

“但是你必须去。”丽兹说。不过她说错了。当晚,凯丝一口气喝了三杯啤酒,然后直接拨通了泰勒的电话。“听着……”她开口就是一通长篇大论,意气用事又显得有些自私。“我对婚礼这东西的看法一直很复杂……真的不是我的菜……这阵子钱有点紧……六月工作太忙……你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丽兹真的会很伤心……”

“不了,谢谢!”贾里德欢快地说,“我不喝酒。”

“所以我也不想去。”

“贾里德!”另一个女人打岔道,“给我们讲讲你拍《血孽》时的感受吧。你是怎么接到那个角色的?”

“呃,她并没有。所以……?”

“这事说来话长……”贾里德说。席间所有的女人都将身子探向他,仿佛朝向太阳的花朵。凯丝此时已经明白,尽管贾里德无比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但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为了别人二十多岁时的性幻想而与人共进晚餐。他是个技巧娴熟的交际花:认真倾听,魅力四射,还能以柔术大师般的迅捷轻松避开露骨的性骚扰。女人们一遍又一遍地挑逗他,但他总能化险为夷,将话题拉回《爹区》。凯丝开始觉得她和贾里德此时正在进行一场暗战:她要将这个夜晚推向性、危险、刺激……而他则不失礼貌地想把她们都聊死。

凯丝说:“你是那个一直在为她付出的人。如果她要找人做伴娘,也应该是你啊。”

三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小时二十五分钟过去了。女人们脸上都带着些微愉悦之色,时不时地问特殊嘉宾一个问题。但凯丝恨不得把酒杯咬下一块来嚼得粉碎。她足足花了一千美元,就为了办一场粉丝见面会?

“哇哦,你怎么了?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啊。”

“贾里德。”她说。她那突然变得粗重的声音说明她已经显出醉意。“我有个主意。你想不想游泳?”

“她是认真的吗?”凯丝问,“我甚至没见过她男朋友。她在洛杉矶没朋友吗?”

“哈哈!”他说,“有点冷吧,你觉得呢?”

凯丝把手机屏幕转过来给丽兹看那条短信。丽兹的眉头立刻锁在了一起。“天哪。”

“这哪叫冷,”凯丝说,“丽兹、泰勒和我从小在马萨诸塞州长大。天气比这冷得多的时候,我们还去游泳呢。”

看到凯丝的脸色忽然阴沉,丽兹愣住了,举着一勺班尼迪克蛋放在嘴边动弹不得。“怎么了?”丽兹问道。凯丝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用眼光示意另外两人帮腔。泰勒视而不见,丽兹却坏笑着挺身而出。“游泳有意思啊。”她说着,拉起了泰勒的手腕。“还记得高三那年,我们翘了法语课,一起去小池塘游泳的事吗?”

但随着三人谈到婚礼场地、穿什么鞋子、选什么婚纱,凯丝渐渐感到了一丝不快,好像泰勒想要对她们说什么,又难以开口。第二天上午,凯丝和丽兹一起吃早午饭时收到了一条短信,二人终于明白了泰勒的难言之隐。

泰勒停下了正在编写信息的手,抬起头。“然后浑身湿透地溜回了学校。”

“你们一定要参加我的婚礼。”泰勒说。凯丝点点头。丽兹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的!”

“然后斯万夫人就说:‘你们两个怎么全身都湿了?’咱们就说:‘体育课之后洗了个澡!’”

但坐在丽兹身旁沙发上的凯丝此时只感到一阵混沌,仿佛她的灵魂刚刚从很遥远的地方被塞进了身体里。莱恩?她心想,莱恩算是哪根葱?然后她才回过神来,恭喜着泰勒,竭尽全力地模仿着丽兹兴奋的语气。

凯丝也只是从丽兹不厌其烦的讲述中才听到过这个故事——这是为数不多的只有丽兹和泰勒两个人的回忆。但只要能打破眼下的僵局,无论什么办法凯丝都愿意尝试,于是她充满鼓励地朝丽兹笑了笑。

一天晚上,泰勒宣布她跟莱恩订婚了,丽兹兴奋地尖叫着:“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快来吧,咱们一起去游泳。”丽兹说,其他女人明白了她的用意,此时也兴奋起来。面对泰勒“我不确定……”的回答,她们用拳头捶打着桌面,有节奏地吆喝着:“泰勒!泰勒!”直到她最终点头同意。

十年之后,凯丝和丽兹住在布鲁克林。丽兹在一家教育行业的非营利组织工作;凯丝则成了一名专攻合同法的律师。凯丝男女通吃,丽兹则情路不顺,并开始因此妄自菲薄。泰勒一直远在加州。她跟加布里埃尔的虐恋终于结束,但就在收尾之前,还发生了一方出轨不忠、另一方寻死觅活,最终警方介入的狗血戏码。丽兹对这件事内情的了解多于凯丝。三人会不时通过Skype聊天,一般都是凯丝和泰勒一阵一阵地说个不停,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但这样的聊天局一般都是丽兹发起的,如果丽兹太忙没时间,凯丝和泰勒连续几个月也不跟对方说一句话。摆脱了加布里埃尔后,泰勒的境遇似乎好了很多。她换了工作,找了一个新的心理医生,读完了学位。另外,根据丽兹的消息,她又开始约会了,对方好像是一个制片人,叫莱恩,似乎和她很般配。“太棒了!”丽兹说。

女人们摇摇晃晃地来到泳池边,边走边甩掉鞋子和手包。但贾里德仍然双手抱胸,巍然不动。

“她这是求仁得仁。”凯丝说。谁又不是呢?

凯丝来到他身边。“你不一起吗?”

“你觉得我们应该干预一下吗?”她问凯丝。但凯丝不想卷进去。

“不了,”他说,“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上了大学,三个女孩儿远隔千里。泰勒在新生入学周遇到了新男友加布里埃尔,而在接下来的四年中,她与凯丝渐行渐远。尽管凯丝只从丽兹那里听到个大概,但显然这段恋情充斥着无穷无尽的争吵和涕泪横流的和解,消耗了泰勒的全部精力:二人互相抓挠、撕咬,然后再彼此舔舐伤口。自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泰勒即将被自己的热情带上歧途。大四那年,她和加布里埃尔分手了,后者立马逃到了加州。她紧追不舍,再次与他和好,然后为了他临时休学。丽兹前去看她,回来告诉凯丝,泰勒状况堪忧:她瘦了二十磅(尽管这在洛杉矶可能是标准身材),不停地喝伏特加汤力,眼袋明显,而且上臂有一圈瘀青。

很显然,他怨恨凯丝把他卷入这样的局面,但那又怎样呢?凯丝也恨他。他就是一根避雷针,注定要承受各种各样狂野的能量。他是欲望的承受者,而不是产生者。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凯丝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而当两人清醒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来吧,下泳池。”她说。

这番话让泰勒惊得立马止住悲声。“你爱我?”她说。

“不了,谢谢。我没带泳衣。”

一天晚上,两人都已大醉,泰勒哭哭啼啼地抱怨着最近的分手。凯丝随后说了一句:“你真是太差劲了。我真无法相信,我竟然爱了你这么长时间。”

“听着。”她凑近了他的耳边,“我花了一大笔钱请你过来,所以你最好别他妈的犹豫了,快跟我朋友一起游泳。”

凯丝高三那年出柜后,很快就跟她的第一个正牌女友如胶似漆,把她痴缠泰勒的那段日子完全抛在脑后。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并没有忘记,只不过稍稍给真实的记忆添油加醋——正如每一段炙烈的少年情谊一样。虽然激情已过,但凯丝仍会非常认真地观察泰勒,绞尽脑汁地解读她的一举一动。

贾里德皱了皱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根本不看她。她猜想,在贾里德外表的坚强、沉闷和骄傲之下,暗藏的是羞耻。

尽管如此,十年级的时候,当泰勒试图跟凯丝解释她为什么选择跟杰森·麦考利夫约会时说:“我喜欢他看我的眼神。”这让凯丝瞬间回想起电影中的泳池男孩。凯丝当时便认定,泳池男孩就是那种会感恩戴德地亲吻你的脚、为了你可以忍受任何痛苦磨砺的男孩子。她以此帮自己理解为什么泰勒高中几年一直在和各种衰男或抑郁的酒鬼交往,为什么每次聚会都会有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凑过来问她那又漂亮、又招人喜欢、学习又好的闺蜜到底看上“他”哪一点——这个“他”指的是泰勒约会过的十几个又丧又没用的男生之一。

“拜托了,”她说,“这对泰勒非常重要……”但他还是不吱声,于是她补了一句:“我再付给你一百。”

接下来的几年中,每次睡衣聚会时,那部电影都是当晚的主菜。直到泰勒的妈妈发现了那盒录影带并将其没收,她们才改看《糖果人》。最初一两个月,泰勒仍对那部电影痴心不改,但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跟格蕾塔·约根森玩,可凯丝和丽兹都不喜欢她,于是她们闹了几周别扭。等到她们重归于好,睡衣聚会已经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二百。”他阴郁地说。

那一晚,她们玩儿了悬浮聚会游戏,凯丝和丽兹把泰勒举过头顶,她奇迹般地在空中漂浮了片刻,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样,然后才摔落在地面。她们玩儿了MASH[1],并得知了她们未来丈夫的名字。丽兹睡着之后,凯丝和泰勒把她的一只手放在一杯温水中,想逗她尿床,不过没有成功。

“行。但是接下来半个小时你可得卖力气一点。”

凯丝终于决定把一只手放在地板上,另一只手放在大腿上。此时屏幕上,男孩儿抓住了女人的一只脚双手捧住,然后认真地在每个涂了指甲油的脚趾上吻了一下。丽兹哼了一声。“太假了吧。”她说,“谁会想要亲别人的脚啊,那么恶心?”女人把脚搭在男孩儿光裸的肩膀上,然后一蹬,把他踢到了水下。凯丝开始轻轻抚摸泰勒的头发。男孩儿喘着粗气浮出水面,但女人再次把他按到水下。他双腿紧蹬,双手抓住了女人的小腿。男孩儿长得有点像瑞凡·菲尼克斯,又有一点像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尤其是他那双温柔而忧郁的眼睛。凯丝的手指轻抚着泰勒的太阳穴,摸得泰勒痒痒的。女人终于放开了男孩儿。男孩儿从泳池中站起,睫毛上、乱发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他睁开眼睛,看着女人。凯丝确信,那眼神绝对是泰勒喜欢的。那男孩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泰勒在愉悦中身体紧绷,微微颤抖,凯丝也随之感到一阵酥麻。电视屏幕中,女人笑着吻了男孩一下,两腿搭在了男孩肩膀上。男孩随即将头埋在了女人的两腿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起身,踢掉了鞋子,边脱衬衣边朝泳池走去,那动作的流畅程度让凯丝觉得他可能从一开始就对今晚的活动内容心知肚明。“女士们。”他的声音变得油腔滑调,又有点自嘲。女宾们还站在泳池边,不敢进水。贾里德将衬衣团成一团扔到一边,岔开双腿站在泰勒面前。“虽然我非常愿意相信各位都是我的网剧的观众,但就像你的朋友刚刚善意地提醒我的那样,我今天能受邀来此,不是没有原因的,”贾里德说,“谁想跟我一起游个泳?”他轻摆臀部,解下了系在腰间的皮带,举在头顶挥动着。

屏幕上,一个男孩儿正在一个女人的注视下游泳。男孩儿只穿了一条短裤,女人留着尖尖的长指甲,涂着同样的红色口红和指甲油。泰勒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靠在了凯丝身上。女人从暗处走来,坐在深水区岸边,把脚趾垂入池水中,仿佛下到水中的鱼饵。看到这里,凯丝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两只手该放在哪里才好了。男孩儿游到女人面前,说了些什么——为了不吵醒泰勒的妈妈,她们把声音关得非常小,所以男孩儿说的话她们都没听清。女人听了他的话,开始和他玩闹起来,挑逗他,先让他靠近自己,再一把将他推开。

女宾们发出阵阵兴奋的尖叫,但凯丝却感到难为情而愤怒。贾里德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恰恰是她最害怕的。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挖出来,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用闹剧惹人耻笑的同时,还把泰勒也捎带上。此时,贾里德扭动着身体开始脱牛仔裤,一边对着想象中的音乐舞动,双手一边沿着大腿慢慢下滑。泰勒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简直比贾里德本人还尴尬,就像主题餐厅中不情愿地接受服务生“生日快乐歌”表演的寿星一样。真该死,贾里德·尼古拉斯·汤普森,凯丝心想。去你妈的吧。

凯丝坐得离电视最近,但是如果她要换位置,泰勒也得换,于是她等着看丽兹是否会启动电影。果不其然,丽兹按下了播放键。

这时,贾里德的裤子已经脱到了脚踝,他只穿着内裤,像个白痴一样跳着舞。不过至少,此时的他已经进入了预定的角色:柔美,皮肤光滑细嫩。尽管他竭尽全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小丑,他的美仍然扑面而来。而且不仅凯丝看出了这一点,她发现泰勒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虽然她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但面庞的线条却突然柔和了很多。

“得了吧。”丽兹边说边朝泰勒扔过来一个枕头。泰勒挥手把枕头挡开,笑着朝丽兹扑过来,却不乘想一头扎在了凯丝的大腿上。“嘿,那一段确实很精彩。”她朝着电视屏幕上男孩蝶泳的倒放画面说。“我们就从这儿开始看吧。”

贾里德舒展了一下肩背,露出了腋下两团浓密的黑毛,而泰勒则抬手解下了绑住马尾辫的发绳。接着,贾里德毫无预兆地一蹲身,俯冲潜入泳池中。他的动作并不熟练,入水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附近几个女人的衣服。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拍照。“婚礼应该打什么tag来着?”她轻声嘟囔着,但是没有人应声。

丽兹听到此话盯着凯丝看了半天,让凯丝感觉有点头晕目眩。接着,泰勒咯咯笑了,凯丝知道她猜对了。“哦天哪,是啊。你还记得他看她的眼神吗?想象一下如果有人这样看你,你会怎样?比如埃里克·海灵顿,或者……”泰勒的目光又转向了丽兹,“或者柯蒂斯先生。丽兹,想象一下柯蒂斯先生用那种目光盯着你。”

此时,泳池中的男孩正游着蝶泳,一如二十年前的那部电影。他的双臂完美同步,优雅地拍击着水面,水流则随着他身体的律动紧贴他的腹部、臀部和大腿。他每游完一圈,都会猛蹬一下泳池壁转向,身后留下一串香槟酒一样的气泡。宾主一行仿佛置身一间肮脏的汽车旅馆,她们此刻只能听到贾里德在水中翻腾的声音。他游了三圈,潜在水下游完了最后一段,就像飘荡在静水中的一条闪光的丝带。他游到盘腿坐在泳池边的泰勒面前,踩着水,耐心地等待着。泰勒站起身,双眼微闭,仿佛身在梦幻当中。她抬起腿,任拖鞋从脚上滑落,然后将脚探到他的面前。他双手捧过她的脚,抬头瞥了她一眼,然后就将她的脚趾深深地放入自己的口中,吸吮起来。所有在场围观的女人同时倒吸了一口气。一只不知是谁扔在桌子上静了音的手机闪了三下,然后屏幕熄灭了。泰勒从贾里德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脚,轻轻地踏在他赤裸的肩膀上,接着猛地踩了下去。他应声入水,双手大张,划拉着她的小腿。时间就这样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尽管凯丝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付费的表演,但她仍然忍不住想象他困在水下,左右翻腾,等待泰勒允许他喘口气的时刻。最终,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喘息,他浮上水面,头发上的水珠仿佛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珍珠。他抬头注视着泰勒,泰勒也俯视着他。

凯丝一把抓起碗里剩下的玉米粒,舔着上面的盐,好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我喜欢……”她开口说道。她想起看到某一处的时候,泰勒曾经并拢双腿微微地前后摆动,胸口还泛起了一丝红晕。凯丝当时也看呆了。“我最喜欢那位女士将那个男孩儿按到水面下,然后他上来换气那一段……”

行了,凯丝心想,我成功了。我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呃,都挺喜欢的?”丽兹说。

泰勒笑了。“今晚就到这儿吧。”她说。她抬起仍在水中的脚,站起身。这时,凯丝来到她身后,双手扶上她的肩膀,把她推进了水里。

“我以为我们要玩儿悬浮聚会游戏呢。”丽兹抱怨着,但是泰勒此时已经爬向了VCR。凯丝觉得,可能丽兹其实也跟泰勒一样喜欢这部电影,只是羞于表达。但泰勒没那么多忌讳:“你们最喜欢哪段?”

注释:

“再看一遍吧。”泰勒说。她坐得离电视屏幕太近了,凯丝都能看见她脸上随着屏幕里播放的片尾字幕闪着微光。

[1]MASH(或者写作“M.A.S.H.”)一词由“Mansion”(别墅)、“Apartment”(公寓)、“Shack”(棚屋)和“House”(住宅)四个词的首字母组成,是一种形式上与笔仙有一定相似之处、试图利用随机数字“预测”将来结婚对象、儿女数量、开什么样的车、住什么样的房子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