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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派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发现罗伯特正盯着她看,应该是在观察她对于他家的印象。仿佛恐惧还不准备就这样放过她一样,她忽然觉得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房间,而是一个陷阱,其目的就是为了骗她相信,他也是一个正常人,就跟她一样。这栋房子里的其他房间很可能要么全是空的,要么就是阴森恐怖的鬼屋,里面或是摆满了死尸,或是关着被绑架来的无辜之人,或是已经摆好了锁链和刑具。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吻她,一边吻一边把她的包和两人的外套甩在沙发上,拥着她进了卧室,同时上下抓摸着她的屁股和胸脯,其饥渴和笨拙程度堪比刚才的那个吻。

“我喜欢这里。”她发自内心地说,同时她意识到自己此时感受到的是欣慰。她想起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里做爱,因为她之前约会的都是同龄的男孩子,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要躲躲藏藏,只有室友不在时才能偷偷亲热一下。如此深入别人的地盘,对于玛戈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甚至有点吓人的体验。与此同时,罗伯特的房间陈设表明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哪怕只是从艺术、游戏、读书、音乐这些最宽泛的层面而言。这让她感到自己选对了人。

卧室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空无一物,但确实比客厅东西少。卧室里放了一张箱式弹簧床,上面铺着床垫,没有床架。橱柜上放着一瓶威士忌,他对瓶吹了一大口,把酒瓶递给了她。然后他便蹲下身,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玛戈见状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要放音乐。

眼前的房间灯光昏暗,到处都摆满了东西。玛戈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看出了那些都是什么。他有两个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柜、一架子黑胶唱片、各种桌游,还有好多画——是那种用画框装裱起来的画,不是直接贴在墙上的海报。

玛戈坐在床上,看着罗伯特脱掉上衣,解开腰带,把裤子退到脚踝,才发现没脱鞋,再弯腰去解鞋带。玛戈看着他尴尬地撅着屁股弯着腰,看着他肥软的长满体毛的肚皮,心想:天哪,不要。但这件事毕竟由她而起,事到如今要全身而退似乎势比登天——那需要圆滑的见机行事和精湛的技巧,玛戈对此感到无能为力。她并不是怕他会违背她的意愿强行无礼,而是因为她做了那么多努力才把事情推到了这一步,如果她现在坚持退出,就会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被宠坏了的任性的孩子。就好像她去餐厅吃饭,明明点好了一道菜,但是菜一上来,她就变卦退单了。

“呃。这就是我家。”他推开了门,干巴巴地说道。

她猛灌了一口威士忌,想迫使自己停止抗拒、坦然接受。但他一压在她身上,便开始胡乱地亲吻,一只手僵硬地在她的胸上抓弄了几下,接着伸进了她的两腿之间,仿佛在她身上画着淫邪的倒十字。她开始呼吸困难,感觉自己可能终究难以坚持到底。

在门口,他花了好长时间找钥匙,时不时低声骂一句。她抚摸着他的后背,想让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绪延续下去,但她的抚摸似乎只让他更加慌张,于是她赶紧停了手。

她挣扎着从他身下钻出来,翻身骑到了他身上,闭上眼睛回想着他在7-11便利店门前亲吻她额头的场景,这才感觉好了一些。重新振奋精神的她脱掉了上衣。罗伯特伸手从她的胸罩里抓出一只乳房,让它一半露在罩杯外面,用他的拇指和食指捏揉着乳头。这个动作一点也不舒服,于是她赶紧向前倾身,把乳房整个递进他的手掌里。他明白了她的暗示,伸手去解她的胸罩,却死活也解不开上面的搭扣,就像在门口找不到钥匙时那样猴急起来。费了半天劲,他最后生硬地说:“把那玩意儿脱了。”她照做了。

“我知道。”她说,“你跟我聊过,你忘了?”

她脱掉胸罩之后,他看她的表情跟她曾经坦诚相见过的男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之前曾经有过六个男人,也不算多,罗伯特是第七个。他在愉悦中目瞪口呆,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她想,或许这便是关于性爱她最喜欢的一点——性爱能让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无遗。相比之前的六个男生,罗伯特对她肉体的欲求表现得更加充分,尽管他的年纪比那几个男生都大,按理说见过的女人的胸部和身体比他们要多。但或许年龄的差距正是让罗伯特如此兴奋的一部分原因,毕竟他的年纪比她大不少。

罗伯特的家在一个绿树成荫、环境优雅的小区,离玛戈的学校不远,房子门口还挂着一串喜庆的彩色小灯。他下车之前,冷着脸仿佛发出警告一样对她说:“有言在先,我养了猫。”

就在他们接吻之时,她意识到一股令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单纯的自恋幻想充斥着她的脑海。“看看这个姑娘,”她想象着他的心理活动,“她是如此完美,她的胴体是如此完美,关于她的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而且她只有二十岁,她的皮肤简直无懈可击,我太想要占有她了,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地想要占有一个女人,为了她我甚至可以去死。”她越是想象他的熊熊欲火,就越是觉得兴致盎然。没过多久,他们便交缠在一起,有节奏地扭动。她把手伸进他的内裤,他再次发出那种女生一样尖锐的惨叫,她真希望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要再那样叫了,却想不出合适的方式。这时他的手也伸进了她的内裤,湿润的触感让他明显放松下来。他十分轻柔地拨弄着手指,她也紧咬嘴唇,配合地表现出享受的样子。但他突然用力地捅了她一下,她疼得一缩身,他这才赶紧抽回了手。“对不起!”他说。接着,他急迫地问道:“等等,你是第一次吗?”

“没问题。”

这一晚是如此前所未有的诡异,以至于她差点脱口而出说“是”。但她转念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大笑起来。

“我能不能……去你家?”

她也不想笑。她非常清楚,尽管罗伯特或许享受别人跟他调情式的轻笑,却完全不能忍受成为他人嘲笑的对象。但她实在没忍住。把自己的处子之身交出去曾是她生命中一场旷日持久的大事件。为此,她不仅跟交往两年的男友展开了长达数月的激烈讨论,专程拜访了妇科医生,还跟妈妈进行了一次尴尬得要命却十分有帮助的深谈,妈妈不仅帮她订了房间,还在事后给她寄了一张贺卡。在经历过如此耗时费力却又充满情感的仪式之后,竟然有人觉得她会在看了一部装腔作势的大屠杀题材电影、喝了三杯啤酒之后就随随便便地走进一间陌生的房间,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一个她在影院认识的男人?这太滑稽了,所以她才难以自持,甚至有些神经质地笑出了声。

“我自己有房子。”

“对不起,”罗伯特冷冷地说,“我确实不知道。”

“那你在哪儿住?”她问道。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没事,你这么问……也没毛病。”她说,“这不是我的第一次。抱歉我刚才笑场了。”

“哦,好吧。谁让你还住在寝室。”他说,就好像她应该为此道歉似的。

“你不需要道歉。”他说。但她从他的表情,以及他的身体反应可以看出,她需要道歉。

“呃,这个真不行。我室友怎么办?”

“对不起。”她以反省的口吻再次道歉。突然,她灵光一现,说道:“我想,我可能是有点紧张吧?”他眯缝着眼打量着她,好像对她的话难以置信,不过最终他似乎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你那儿?”

“你不用紧张,”他说,“我们慢慢来。”

她冲他吐了吐舌头。“那么,你想去哪儿呢?”

得了吧,她心想。然后,他便再次爬了上来,压在她身上吻她。她很清楚,她已经失去了享受这次约会的最后一次机会,但是她还是得坚持到底。她看着赤身裸体的罗伯特往自己毛茸茸的肚皮下半露的生殖器上戴避孕套,感到心中升起一股足以驱动她翻身下床的嫌恶。他突然再次粗暴地把手指捅进她的身体。她想象着从半空中俯瞰此时的自己,一丝不挂、手脚张开,还有这个油腻老男人的手指。想到这里,她的嫌弃变成了对自己的憎恶和羞耻,刚才荡漾的春心已经荡然无存。

“小孩子才在汽车前座上搞,”他装作嫌恶的样子说,“你都二十了,不该干出这种事了。”

整个过程中,他不断生硬地变换着体位,一会儿把她翻过来,一会儿把她推到另一边。她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娃娃,就像在7-11便利店外面那时一样,只不过这次不是一个珍贵的娃娃了,而是一个用橡胶制成的娃娃,是专为他脑海中放映的小电影准备的道具。她在上面的时候,他会拍打着她的大腿说:“对了,对了,你就喜欢这样。”他的语调让她分不清这话到底是疑问句、陈述句还是祈使句,而当他把她翻过来的时候,就会贴在她耳边低吼一些污言秽语,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才让自己没有再次笑出来。最后他越来越疲软,但每次冲刺的时候都会强势地大喊“你让我硬得不行”,仿佛谎言可以让愿望成真。终于,经过了一阵兔子般癫狂的耸动之后,他一阵哆嗦,像伐倒的大树一样倒在她身上,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她则略带嘲讽又幽默地想道:“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她为自己而惊叹,为自己竟然能卷进如此诡异而费解的事情感到讶异。

“我送你回家吧,小不点。”他说着示意她上车。上了车,她又一次靠在他肩上。没过多会儿,就在他的舌头马上就要伸进她嗓子里的时候,她微微向后一躲,这才终于享受到她喜欢的轻柔的深吻。片刻之后,她跨骑在他的身上,感受着他火热的欲望。每当她扭动身躯,他都会发出一阵阵焦躁的、尖锐的呻吟,让她不禁觉得有些夸张。突然,他一把推开她,转动钥匙,启动汽车。

歇了一会儿,罗伯特从床上爬起来,手里紧捏着安全套,劈着腿晃晃悠悠地冲进了洗手间。玛戈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时,她才注意到,原来天花板上贴着很多小贴纸,就是那种夜光的小星星和月亮。罗伯特从卫生间里出来,走廊微弱的灯光映出他的轮廓。“接下来你想干什么?”他问。

“没有,我没醉。”但她确实喝醉了。她靠在他的身上,在他身边感受着自己的娇小。他则在战栗中发出一声长叹,仿佛她太过明亮耀眼,让他根本无法直视,仿佛她就是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们应该自行了断。”她在想象中如此答道。接着她想到,在这广袤宇宙中的某个角落,会有一个男孩跟她感同身受,觉得这整件事恶心又好笑。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把这一切都讲给他听。她会说:“然后他说‘你让我硬得不行’。”那个男孩儿就会痛苦地大叫着,对她说:“哦,天啊,求你别说了,千万别再说下去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接着两人相拥在一起,一个劲儿地笑啊笑啊——不过当然,这样一个时刻不会到来,因为这样的男孩并不存在,未来也不会存在。

来到外面,她主动凑到他身边让他吻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仅仅用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你喝醉了。”他带着责怪的口吻说。

于是她咽下了心里想说的话,耸了耸肩。罗伯特说:“要不我们看一部电影吧。”说着他走到电脑前,下载了什么东西。他究竟下载了什么,她并没有留意。不知为什么,他选择了一部带字幕的电影,而她一直处于上下眼皮打架的状态,因此根本不清楚电影讲的是什么。看电影的全程,他一直轻抚着她的头发,时不时轻吻她的肩膀,似乎他已经忘了,就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在宛若拍黄片一样把她扔过来扔过去,一边低吼着说些烂俗的脏话。

喝到第三杯啤酒的时候,她开始想象跟罗伯特做爱会是什么感觉。或许会像刚才那个糟糕的吻一样笨拙而多余,但只要一想到他亢奋、饥渴而急于取悦她的样子,她就感到一阵暗流涌动的欲望,像被橡皮筋弹在皮肤上一样微微刺痛。喝完了这一轮,她大胆地说:“我们是不是该离开了?”听了这话,他似乎有一瞬间受到了伤害,觉得她是想提前终止这次约会。她拉着他站起来。他回过神来时脸上的表情、温顺地跟着她走出酒吧的样子,还有他的手心潮湿的汗水,都让她再次感到了那股橡皮筋弹抽一样的奇异痛觉。

他突然开始没头没尾地说起对她的感情。他倾诉着她放假回家的那段日子他是多么的难熬,因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位高中前男友、会不会跟他旧情复燃。原来就在那短短两周时间里,他内心上演了一部隐秘的戏剧:她离开校园回家的时候还是他——罗伯特的女朋友,但到家之后却再次回到了高中前男友的身边。在罗伯特的想象中,前男友是一个相貌英俊但举止粗鲁的体育健将,凭他自己根本配不上玛戈,但他的家族在萨琳高贵的地位让他成了众多少女的梦中情人。

只不过玛戈同时也意识到,她之前的提议可能伤害了罗伯特。她以为自己不想在上班的地方约会再正常不过,但或许罗伯特把这解读为针对他而做出的一个决定。也许他怀疑,她是不想被同事们看到跟他在一起。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能够理解他——理解他的敏感、他的脆弱。这让她觉得拉近了和他的距离,也让她感到自己更强大了。因为她知道了他会因何而受伤,也知道了要如何抚慰他的伤痛。她问他喜欢什么电影,两人聊了很多。然后她又放低姿态,说艺术影院也有很多文艺片让她觉得无聊或者看不懂。她这招立竿见影,罗伯特瞬间表现出肉眼可见的舒心。玛戈觉得自己像是在养一匹马或者一只熊,某种敏感多变的大型宠物。她连哄带骗,巧妙地让他听命于自己。

“我很担心你会做出一个不明智的决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但我的确应该相信你的。”我高中时候的男朋友是同性恋,玛戈在脑海中回答道。高中时我们就很确定他是同性恋,但他直到多年之后上了大学、睡了几个姑娘才意识到这一点。实际上,他现在甚至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自己是不是个男的。放假期间我们确实花了很长时间讨论如果他选择成为“非二元性别人士”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但是这种情况下,我们肯定不能发生性关系。如果你担心的话,可以直接问我,很多事情你都可以直接问我。但这些心里话她都没有说出口。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散发着阴郁的气场,直到罗伯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还醒着吗?”他问她,她回答说还醒着。他说:“你还好吗?”

在见到玛戈哭又吻过她之后,罗伯特拿着啤酒回来的时候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又变回了那个会跟玛戈聊天的诙谐机智之人。他们聊得越深入,玛戈越觉得罗伯特之前的表现并非源于愤怒或是不满,而是因为紧张,担心会让她不开心。他时不时提起她最初对那部电影的不屑一顾,说他看电影的过程中经常偷偷瞥她一眼,观察她的反应。他揶揄地说她品位太高级,太难取悦了,都怪她上的那些电影课——尽管他清楚她只是上过一个讲电影的暑期班。他开玩笑说,她跟那些艺术影院的同事们肯定经常围在一起嘲讽去主流影院看电影的人,毕竟那种地方不供应红酒,甚至还有IMAX 3D电影。玛戈听着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看不起别人、品位高端的资深影迷,也跟着笑了笑。但是他这么说一点也不公平,明明是她提议要去看大众商业片的。

“你到底多大了?”她问他。”

“我给你拿一杯伏特加苏打水?”罗伯特问她。听语气,她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玩笑,嘲讽大学女生的饮酒品位,但她从来没喝过伏特加苏打水。其实她拿不准应该点什么,还有点紧张。她之前去过的地方都是在吧台验身份证,所以每次都是年龄二十一岁以上,或者拿着伪造身份证的朋友买回一大罐蓝带或者百威啤酒给大家分着喝。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点名要蓝带或者百威淡啤,会不会又招来罗伯特的嘲笑。于是,她干脆含糊地说:“我要一杯啤酒就好。”

“我三十四,”他说,“怎么了?”

然后,他吻了她,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吻到了她的嘴唇上;他猛地扑到她身上,几乎是把舌头捅进了她的喉咙。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吻,简直可以说是恐怖。玛戈难以相信,一个成年男人竟然吻技如此之差。尽管初次接吻的体验令人生厌,但却再次让她的心中生起对这个男人莫名的好感。虽然对方年纪比她大,她却比他懂得更多。结束了那个吻之后,他一把拉过她的手,带她去了另一个酒吧。那里有台球桌、弹珠机,地上撒着锯末,而且门口没有人查身份证。在酒吧的一个卡座里,她看到了大一那年曾当过她英语课助教的一个研究生。

她在黑暗中感到他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没什么。”她说,“挺好的。”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因为不能进酒吧就哭了。”她说,“你肯定觉得我是个白痴。”但她看着他深情款款地凝望自己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不会那样想。她看清了他眼中的自己:片片雪花从天而降,在朦胧的路灯光晕映衬下,她脸上还挂着眼泪,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动人。

“那就好,”他说,“我本来想跟你说的,但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他翻身亲了一下她的前额,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撒了盐的鼻涕虫,在他的死亡之吻下慢慢溶解。

可就在罗伯特看到她哭丧着脸的一刻,奇迹发生了。他周身顿时舒缓下来,直起身,伸出他熊一样的手臂抱住了她。“哦,甜心。”他说,“哦,甜心,没事的。别难过了。”她毫不反抗,靠在他的身上,心中涌起跟那天在7-11店外一样的感觉——她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件珍贵的宝物,他生怕把她摔碎了。他亲吻了一下她的头顶,于是她便笑了,一把擦干了脸上的眼泪。

她看了一眼时钟,快凌晨三点了。“我该回去了。”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白。”她无奈地表示,“我今年二十岁。”说到这里,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泪水刺得她的眼睛痛——没有一件事让她顺心,怎么这么难啊!

“真的?”他说,“我以为你要留下来过夜。我炒的鸡蛋可好吃了!”

“我跟你说过,我在读大学二年级!”她说。在酒吧门口被当众拒之门外已经够让人难堪的了,结果罗伯特现在盯着她,好像是她做错了一样。“可你不是——那个怎么说来着?对,你不是间隔了一年吗?”他反口问道,仿佛这句话可以立即把她驳倒似的。

“谢了。”她说,边说边穿上自己的紧身裤,“可惜我不能。我室友会担心的。没办法。”

“哦,”他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比二十要大。”

“是啊,该回寝室了。”他说,字里行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二十。”她说。

“嗯,”她说,“毕竟我住在那儿。”

“你多大了?”他问道。

回去的路似乎没有尽头。雪已经变成了雨。二人都一言不发。罗伯特终于憋不住了,打开车载广播调到了深夜的全国公共电台。玛戈想起他们沿着高速路往影院开的路上,她曾经幻想他可能会杀了她。此时她觉得,或许这一次他真的会动手。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等着他向她走过来。“不好意思,”她说,“这真是太让人难为情了。”

他并没有。他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寝室。“我今晚过得非常开心。”他边解开安全带边说。

最后,还是一个在前面排队的人注意到了玛戈,拍了拍罗伯特的肩膀。他这才顺着那人的示意看到了路边手足无措的玛戈。

“谢谢你。”她说着抓起了背包,“我也是。”

他问她想去哪儿喝点东西,她说了她常去的一个地方,但他做了个鬼脸,告诉她那周围住的都是穷学生,他要带她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他们去了一个她从没去过的酒吧,有点像一个非法经营的地下酒吧,连招牌都没有。他们前面还有几个人在等位。排队的时候,她一直想着要怎样和他说,越想不出来越烦躁不安。于是,当门卫要求她出示身份证件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直接递给他了。门卫连看都没看,笑了笑对她说:“嗯,你不能进。”然后示意她站到一边,招呼后面的人往前走。罗伯特已经在她前面先进去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被落在了后面。“罗伯特。”她轻声叫道,但是他没有回头。

“我真高兴我们终于有时间出来约会了。”他说。

“不用,我想喝点东西,尤其是看完那部电影之后。”尽管他亲自挑选的电影一直在主流院线放映,但影片的主题是关于种族屠杀的,十分压抑,简直没有比它更不适合初次约会看的片子了。他第一次提议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她就回复说“哈哈哈哈哈你认真的吗”,他开玩笑说看来他错误地判断了她的品位,并表示可以带她去看一部爱情片。可是如今,他聊起这部电影就会露出痛苦的表情,这让她觉得今晚的事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解读方式。或许他提议看这部种族屠杀主题的电影只是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他不知道,即便她真的是他以为的那种艺术影院的工作人员,即便他想用带她看所谓的“严肃”电影的方式彰显自己的艺术品位,也不应该选择这部片子。或许她回复的那句“你认真的吗”伤害到了他,把他吓着了,让他觉得和她相处很不自在。这种脆弱让她有一点感动,让她想对他好一点。

“约会,”她在心里对自己想象中的男朋友说,“他管那叫约会。”说完两人又笑了起来。

“我可以送你回家。”

“别客气。”她说着伸手抓住了车门把手,“谢谢你带我看电影。”

“没什么,”她说,“我有点累了。”

“等等。”他说着,抓住了她的胳膊,“过来。”他把她拉回来,双臂环抱着她,最后一次把舌头捅进了她的喉咙。“老天,什么时候结束啊?”她问自己想象中的男孩,但是他没有回答。

“如果你想的话。”他说。“如果你想”这几个字太让人不痛快了,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他的车里,直到他戳着她的腿问她:“你生什么闷气呢?”

“晚安。”她说,说完便打开车门逃回了寝室。她刚到寝室房间,就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没有一个字,只有桃心表情、桃心眼笑脸表情,不知为什么还有一个海豚表情。

“我们可以去喝点东西,是吧?”她说。

她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起床之后在食堂吃了点华夫饼,连看了几集奈飞[1]上的侦探剧,幻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她什么都不用做的情况下,单凭意念就让他人间蒸发。她刚吃完晚饭就收到了他的短信,是一个关于红蜡糖的笑话,她扫了一眼便立马删除了——尽管他好像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但她光是看到就会觉得恶心。她告诉自己,她还欠他一条分手信息,毕竟不说一声就消失太不合适,幼稚又残忍。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想要不通知他就单方面分手,谁知道他会多久才能反应过来?他可能会继续发好多信息给她,甚至可能就这样永远发下去。

“想喝点什么吗?”一回到车里,他便问道,仿佛保持礼貌是她强加给他的义务。玛戈明白,他显然是期待自己说什么也不喝,这样他们接下来就再也不用说话了。这让她感到悲哀——与其说是因为她还想继续跟他在一起,倒不如说是因为她整个假期一直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却没想到他们俩这么快就走到了分手的边缘。这不公平。

于是,她开始写分手短信:非常感谢你与我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不过我目前不想开始一段恋情。但她一直想把措辞变得再委婉一些,并表达歉意,以便让自己的分手通知无懈可击,不给他留任何空子(比如“没关系,我也不想开始正式的恋情,现在这种随便的关系挺好的”)。于是这条信息越写越长,越来越发不出去。与此同时,他的信息还在不断涌入,每一条都人畜无害,一条比一条真诚恳切。她想象着他躺在没有床架的床垫上,认真地编写每一条短信。她忽然想起,他之前一直跟她说他养的猫如何如何,但是她那天去他家的时候连个猫爪都没看见。她怀疑,养猫这事也许是他精心编造的。

电影放映全程,他既没有拉她的手,也没有搂着她。等到电影结束,他们回到停车场,她基本确信他已经变心、不再喜欢她了。她那天穿的是紧身裤和汗衫,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因为他们上车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今天盛装赴约啊”。她知道他可能就是想开个玩笑,但是转念一想,也许他是觉得她对这次约会不够重视。毕竟他穿的是卡其裤和领口带纽扣的衬衫。

接下来的几天,她发现自己时常心不在焉,似乎在想念什么。她明白,她在想念罗伯特——不是罗伯特本人,而是她想象当中的、那个假期一直在跟她聊天的罗伯特。

“没事——你想杀了我也没关系。”她说。他听了这话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然后再次回归尴尬的沉默。无论她聊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到了影院,罗伯特在小卖部的收银柜台前跟店员开了一个红蜡糖的玩笑,但对方反应冷淡,导致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玛戈更是抬不起头来。

嘿,你最近很忙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别担心,我不会杀了你的。”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咎由自取——谁让她神经兮兮、疑神疑鬼,好像每次约会都要冒生命危险一样?

二人负距离接触的三天之后,罗伯特发来了这样一条信息。她知道,这是发出那条只写了一半的分手通知的绝佳时机。不过她并没有马上提出分手,而是回复说:“哈哈对不起,是啊”以及“稍后联系你”。发完她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想看的那部电影在她兼职的影院就有上映,但她提出去市郊的那家多银幕影院看。毕竟去那里要开车,学生们不经常去。当天,罗伯特开着一辆白色思域来接她。车身沾满了泥点,前排的杯托塞满了糖纸,直往外掉。车启动了,他出乎意料地安静,也不怎么看她。没过五分钟,她就感到极度不适。随着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她开始意识到他完全可能把她劫到什么地方先奸后杀——毕竟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你就跟他说你对他没兴趣!”玛戈的室友塔玛拉看她躺在床上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纠结应该对罗伯特说什么,不耐烦地喊道。

玛戈终于回到了学校,迫不及待地想见罗伯特,罗伯特却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抱歉,这周工作忙,他回复说。我保证完事尽快找你。玛戈不喜欢这样的回复,她觉得形势仿佛已经变得对她不利。终于,他主动约她出去看电影,她立即答应了。

“我不能就这么打发掉他吧,我们都上床了。”玛戈说。

我父母在打听你的事情,玛戈给罗伯特发信息说。罗伯特回了一个两眼桃心的笑脸表情。

“你们上床了?”塔玛拉说,“不会吧,真的?”

“嗯,”继父说,“告诉他我们要问他几个问题。”

“他人还挺好的,算不错吧。”玛戈说,虽然她心里也不确定这话到底几成是真的。突然,塔玛拉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地从玛戈手中抢过她的手机,一边挡住她一边在屏幕上飞速打字。塔玛拉把手机扔在床上,玛戈慌忙抓起来,这才看到塔玛拉刚刚发出的信息:你好,我对你不感兴趣,不要再给我发短信了。

“是的。”玛戈说,“他叫罗伯特,我们是在电影院认识的。我们非常相爱,并且可能会结婚。”

“天哪。”玛戈突然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你怎么总在发信息?”玛戈的继父一天吃饭时问她,“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怎么了?”塔玛拉认真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啊。”

罗伯特对她说起他有两只猫,一只叫作Mu,一只叫作Yan。于是他们给猫编起了故事。大意是玛戈童年时养的猫Pita给Yan发信息勾引她,但每次Pita联系Mu的时候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态度十分冷淡——究其原委,Pita是嫉妒Mu和Yan之间亲密的关系。

但是两人其实都清楚,这下闹大了。惊恐的玛戈感觉自己胃里有一个硬结,一个劲儿地想干呕。她想象罗伯特拿起手机,读完这条短信,默默地转向玻璃窗,然后猛地把窗户砸个粉碎。

放假在家期间,他们一直不停地短信联系。他们不但会互相发些好笑的段子,还会交流自己近来的生活。他们开始互道早安晚安,并且当她问了一个问题而他没有立即回复的时候,她会感觉焦虑和不安。

“冷静点,我们出去喝点东西。”塔玛拉说。她们来到一家酒吧,要了一大杯酒分着喝。玛戈的手机全程放在她们俩中间的桌面上,尽管她们都竭尽全力想要忘记它的存在,但每当有新信息、手机提示音响起时,她们都会惊叫着抓住彼此的胳膊。

回寝室的路上,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闪一闪地发光。她明白,这是春心萌动的信号。

“我做不到,你来读。”玛戈说着,把手机推到塔玛拉面前,“祸是你惹出来的。”不过短信内容平平无奇:好的,玛戈,我很遗憾。希望我没有伤害到你。你是一个好姑娘,跟你在一起我真的非常开心。如果你回心转意的话,请你务必告诉我。

“好好学习啊,甜心。”他说,“下次见。”

玛戈趴在桌子上,双手撑着头。她感觉仿佛一只水蛭刚刚吸饱了她的血,浑身肥鼓鼓的放开了她,在她皮肤上留下一个脆弱、瘀青的斑痕。但是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她亏欠了罗伯特,毕竟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就是喜欢她、床技差,可能还撒谎骗她说自己养了猫——当然他的猫也可能在另外一个房间。但是一个月之后,她又在酒吧遇见了他,在她经常去的那个酒吧,附近住的都是穷学生的那个酒吧——他们约会时她提议要去的那个酒吧。当时他孤身一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没看书也没看手机,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耸着肩、低着头、喝着闷酒。她赶紧拉住了跟她一起去酒吧的朋友,一个叫阿尔伯特的男生。

她以为他要凑过来吻她,便做好了躲闪的准备,并计划允许他亲她的脸颊。谁知他并没有亲她的嘴,而是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近自己身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仿佛她很珍贵一样。

“天哪,是他。”她轻声说,“我在影院认识的那个人。”那时阿尔伯特已经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一个版本,虽然是添油加醋的版本——实际上,几乎她所有的朋友都知道这件事了。阿尔伯特迈步向前,把她挡在身后,护着她来到朋友们所在的桌子边。当玛戈宣称罗伯特也在酒吧里,所有人都惊讶地大叫,然后赶忙把她围在当中,像特勤护卫总统那样簇拥着她离开了酒吧。这确实有点小题大做,让玛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头了,但同时她也真切地感到恶心和害怕。当晚,玛戈在塔玛拉的陪伴下蜷缩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光像篝火一样照亮了她们的脸。一条条信息接连发来,玛戈一条接一条地读着。

罗伯特戴着一顶遮住耳朵的兔毛帽子,穿着一件老式的厚羽绒服。她觉得他穿这身很好看,尽管真的有点土。帽子凸显出他的伐木工气质,而厚实的外套很好地遮住了他的肚子以及看上去让人有点心酸的圆肩。“别客气,小卖部女孩儿。”他说,尽管他当时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

玛戈你好,我今天晚上在酒吧看见你了。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不要再给你发短信了,但我只是想对你说,你今天真的非常美。希望你一切都好!

“谢谢你给我买的礼物。”两人离开商店之后,她对他说。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是我真的非常想你。

当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直接上来跟她打招呼,没有任何客套,就好像他们天天都见面一样。他拉着她走进商店里选零食。那家店没有红蜡糖,于是他给她买了一杯樱桃可乐味的“思乐冰”、一袋多力多滋薯片,还有一只青蛙叼烟卷造型的打火机。

嗨,或许我没有资格问你,但我只是想请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红蜡糖事件之后,玛戈与罗伯特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通过短信互发段子,你一言我一语节奏飞快,有时候玛戈甚至会感觉有点跟不上。罗伯特非常聪明,玛戈觉得她得努力一些才能给他留下印象。没过多久她注意到,她给他发信息的时候,他都是秒回,但是如果她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复的话,他接下来一条信息总是非常简短,并且不会包括任何问题,显然是让她来决定是否要发起新的话题——她一般都会。有那么几次,她忙于其他事情,一两天都没回复,心想他们的缘分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但她总会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或者在网上看到什么与他们的对话有关的图片,然后聊天就会继续下去。虽然聊了一段时间,但两人从来不谈任何私人事务,因此她对他的情况仍然知之甚少。不过,只要能机智地接上几个来回,他们就都会有一种兴奋的感觉,仿佛在跳双人舞。有一天晚自习,她跟他抱怨学校里所有的食堂都关门了,自己的零食补给还被室友“洗劫一空”,房间里找不到一点吃的。他主动提出给她买红蜡糖充饥。她为了能专注学习,开了个玩笑想要岔开话题,但他说:“不,我是认真的,别犯傻了,现在就来找我。”于是她在睡衣外面套上马甲,出门跟他在7-11碰头。

*做错了什么。

“小卖部的姑娘,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吧。”他说。于是她就给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感觉我们真的很契合,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还是……?也许我年纪比你大太多了,也许你另有心上人。

电影散场后,他回来找她。

今天晚上跟你在一起那个小伙子是你男朋友吗?

“我要升职了。”她说。

???

她耸耸肩。

或者他只是你的炮友?抱歉。

但是一周之后,他又来了,而且又买了一盒红蜡糖。“你有进步啊。”他告诉她说,“这次没损我。”

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处女时你笑了,是因为你已经跟很多人上过床了吗?

“哦,好吧。”说着他把零钱装进了口袋里。

那个男的现在正在干你吗?

罗伯特没接茬。或者他接茬的方式就是后退一步,仿佛在引逗她再贴近一些,再努力一点。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说话啊你个贱货。

跟顾客调情是她在咖啡厅当服务生时养成的习惯,能帮她赚到更多小费。在电影院她赚不到小费,这里的工作实在太无聊了。何况她确实觉得罗伯特有点可爱。不是那种在聚会上能让她主动上前搭讪的可爱,但如果两人一起上课,她很可能会对他暗生情愫——虽然她非常确定,他至少二十五六岁,已经不是学生了。他个子很高,是她喜欢的类型,卷起的上衣袖子下缘隐约可见露出的文身。不过他有点太壮了,胡子也有点长,向前缩着肩,仿佛在保护着什么。

注释:

“这个选择……真是不同寻常啊。”她说,“你好像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买红蜡糖的客人。”

[1]Netflix,美国流媒体播放平台。

秋季学期快结束的一个周三晚上,玛戈结识了罗伯特。当时,她在城区那家颇具艺术气息的电影院小卖部兼职,而他来买了一大份爆米花和一盒“红藤”牌的红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