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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木桶、老髀骨

于是,一天夜里,国王试探地问王后,她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他能否帮她做些什么。一开始,王后试图敷衍过去,但毕竟多年的夫妻情分,二人之间已经建立了一定的信任。最终,王后对国王和盘托出。

国王深知,自己被选中一事定有隐情。他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在求婚时没有给公主留下什么超乎寻常的深刻印象。他尽量让自己不要为此分心,但有时仍然难以自控。他的猜想虽不中,亦不远:他的妻子当时另有所爱,她是在受到了阻挠后才选择了自己的。国王虽然不太介意自己被当作备选,但他不愿看到妻子整日愁云惨雾,而且他不禁怀疑,是否他们二人的婚姻正是妻子不快的根源。

听完了王后的讲述,国王说:真是咄咄怪事。最奇怪的一点在于,我与你夫妻多年,对你十分了解。你哪里有自私、傲慢?又何尝被宠坏了?

但是,就在二人结婚十年、王后诞下一双儿女之后,国王发现他真的爱上了自己的妻子。这让二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因为他再也无法对王后深深的哀怨熟视无睹。

我确实是那样的,王后说。我最了解我自己。

公主大婚第二年,国王王后双双撒手人寰,公主也因此变成了王后。她那如今已继承大位的丈夫对她极尽礼敬。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王国风调雨顺,如此过去了许多年。

你怎么知道?

一周之后,公主与公爵举行了大婚。王后喜形于色,国王也是心满意足。王室顾问依旧缄口不言,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臣民们的不满顿然消解,可谓皆大欢喜。

因为,王后低语道,我爱上了那个东西。我爱它胜过爱其他所有人。胜过你、胜过我的父母,甚至胜过我的孩子。这世上我唯一爱过的东西,竟然是一个用一面破镜、一只破桶和一根老髀骨组成的诡异之物。我与它同床共枕的那一晚是我此生唯一感到幸福的一晚。而且,即便知道它的真面目,我仍然想要它、渴求它、爱着它。到了这步田地,如果我不是被宠坏了,如果我不是自私、傲慢,如果我不是只爱自己的扭曲倒影、不懂得如何爱别人的话,那么这一切又该作何解释呢?

求婚者再次在皇宫庭院中齐聚。公主穿行在人群之中,为自己让他们久等而道歉。然后,没有一丝犹豫或者迟疑,公主选定了自己的夫君:一位英俊善良、文武双全的年轻公爵。

说完这番话,王后泣不成声。国王忙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他说,因为他此刻除了这句话,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好,她说。我已经接受了教训。把求婚者们都召回来吧。我已经做好了下决定的准备。

什么也做不了,王后说。我是你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是这个王国的王后。我在努力超越我的本性。我对你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你原谅我。

公主抽噎了一声。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把舌头咬出了血,扑通一声跪在她的“一夜情人”面前。当她再次起身之时,表情已经重归平静,嘴角带着坚定,眼中已经了无泪痕。

我当然原谅你,国王说。你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但那晚,国王怀着满腹忧虑入睡,醒来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减轻王后的痛苦。他对她爱得深沉,哪怕只有他放手才能让她获得幸福,他也在所不惜——但她所爱之人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还她自由之身又有何意义?

你看,王室顾问说道。你所看到的爱人的面庞,其实是你自己的脸在破镜中的倒影。你所听到的爱人的声音,其实是你自己的声音在破铁桶里的回声。当你抱紧他的时候,你感觉到的是你自己的手抚摸你的后背,因为你的怀中除了这根老髀骨之外再无他物。你确实是自私、傲慢,被宠坏了。你只爱你自己,根本不知道怎样去爱别人。无论什么样的追求者都不会让你满意的。结束这出愚蠢的闹剧吧,早点成婚。

国王沉思多日,左右为难。最后,他来到王室顾问家中拜访,二人终于定下一计。尽管国王知道此计绝非上策,但看着王后日益凄苦憔悴,他感到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管,否则长此以往,王后难免香消玉殒。

他从床上拿起髀骨立在墙边,用一段绳子将镜子挂在骨头顶端,然后将铁桶绑在骨头中间,最后把黑斗篷罩在了上面。

当晚,王后入眠之后,国王蹑足潜踪来到走廊,披上了一件长长的黑斗篷。他敲了敲王后的房门,待王后开门出迎,便举起一只破镜,遮住面门。

过来,王室顾问发话了,让我带你看看。

王室顾问给国王的这张破镜本身全无可取之处。即便是王国中最爱慕虚荣、最潦倒不堪的女人也会弃之不顾。镜面幽幽地闪着光,仿佛盖着一层油脂;一条深深的裂纹贯通上下,好像粘了一根长发。尽管如此,王后一见镜子,表情就变得温柔起来,这突然的变化简直令国王心碎。王后身体摇晃着,闭上了双眼,将嘴唇贴在了自己的镜中倒影上。噢,她低语道。噢,我真的好想你啊。我每天都在想你,每晚都梦到你。我虽然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公主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也想你,国王低声回答。但他一开口,王后便睁开了眼睛,向后倒退一步。

我们什么都没做,王室顾问回答。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不对,她大叫着。不对!全错了。你不是他。你的声音跟他不一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求你不要这样帮倒忙。

我不明白,公主小声说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她扑倒在床上,国王躺在她身边她也不看一眼。

公主的臀部感到一阵瘙痒,就在爱人的手刚才搭上的地方。她回身望去,只看到她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因为惊恐扭曲着。

王后卧床三天才起身。两个孩子跑到母后床边,趴在她的腿上。王后抱住他们,但即便他们亲吻她的脸颊她也面无表情。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向王后讲述这一天的一件件小事,王后却隔了很长时间才开口,仿佛与孩子们相隔万里。

她转向她那仍藏在床单之下的爱人。我爱他,她说。其他事情对我而言都不重要。这个男人就是我选中的人。国王和王后满面悲伤地摇着头。王室顾问揭开床单扔在地上,没等公主抗议,便拉起来人的黑斗篷,抖了几下。里面掉出了一块破镜子、一只瘪了一个坑的铁皮桶以及一根陈年的髀骨。

起初,国王试图尊重王后的意愿,任由她自怨自艾。但事到如今,国王见过了王后短暂的幸福瞬间,王后的哀怨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后依旧伤感、苍白、沉默寡言。国王相信,只要他能装得再像一些,他便能让王后转悲为喜。

哦天啊,公主说着,脸红了。我知道你们误会了。但是请听我说——我下定决心了。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于是没过多久,国王再次来到王后卧房门外,一手拿着一面破镜,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瘪了一个坑的铁桶。铁桶比镜子还要破旧——桶上锈迹斑斑、满是灰尘,不仅散发着酸臭的味道,桶底上还长了一大片牛奶一样的白色苔藓。

公主嘴角挂着笑容醒来,她爱人的手搭在她的臀部,而国王、王后和王室顾问正站在床头。

国王敲了敲门,王后开门应答。她看到镜子,表情再次柔和起来,让国王再次尝到了心碎的滋味。王后亲吻着镜子,轻声向想象中的爱人倾诉着甜言蜜语。只不过这一次,国王一声不吭,房间中只能听到王后独白的回响。喜极而泣的王后扑向国王宽阔的胸口——但他的双臂刚刚将她揽入怀中,她便睁开眼睛,挣脱开去。

公主将来人引入房内,在天棚床中与之共度良宵。他们亲吻、调笑,直到天亮。太阳将要升起时,她怀着前所未有的快乐心情入睡了。她梦到了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快乐生活,梦到了流淌着欢笑、幸福和爱的生活。

不,她说。你不能这样欺骗我。你摸起来跟他完全不同。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伤心才肯善罢甘休?

公主嫣然一笑,那人也报以笑脸。那一刻,公主感到自己的血都流干了,血管里全是轻飘飘的泡泡和令人眩晕的光。

王后无视国王的道歉,回到床上一卧不起。无论是国王的央告,还是女儿的乞求,抑或是王室顾问让她停止蠢行、为他人着想的诘责,都不能让她起身。她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吃也不喝。最终,国王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些什么保住妻子的性命。

你好,那人轻声回答。

这一次,国王完全放弃了要骗过王后的想法。他在日上三竿时带着老髀骨来到王后房中。那根骨头很长,表面锈黄,两头还连着少许肌腱,狗咬过的坑洞清晰可见。它散发着一股恶臭,像腐肉、像垃圾、又像胆汁,国王捂住了口鼻才勉强能将它拿起。国王强忍着恶心,用绳子把镜子和破铁桶拴在骨头上,又在上面套上一件黑色的披风,把它戳在墙角。他刚忙完,王后就睁开了眼睛,哼了一声。

噢,公主轻声道,你好。

为什么,她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了。

这位不速之客罩着一件齐踝的黑斗篷,黑色兜帽罩头,但面庞却十分的可爱、迷人而温暖。他颧骨圆润,双唇饱满而柔软,一对闪亮的蓝色眸子夺人心神。

人皆有所爱,国王说。如果那就是自私、就是傲慢、就是被宠坏,那就随它去吧。我爱你,你的孩子们都爱你,王国里的子民都爱你,我们不想再看你受苦。

但公主打开闺门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是国王,不是王后,也不是王室顾问,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王后从床上站起身,双腿无力,身子也晃晃悠悠的。在国王的注视下,她饱含深情地看着破镜,轻声细语地对铁桶倾诉,张开双臂将老髀骨抱在怀中,脸上露出了微笑。

公主一下子坐了起来。难道是母后前来致歉安抚?还是父王来此威胁警告?抑或是王室顾问前来献策,有什么神奇的考验可以帮她从一众求婚者中选出与她最为般配的一位?

接下来的几天,王后开始吃仆人们送来的膳食、喝仆人们送来的美酒。很快,她的黑眼圈开始消退,两颊也不再消瘦。虽然国王为自己的妻子已经脱离绝望的深渊而感到欣喜,但王后抱着一堆垃圾柔声细语地讲情话的场面还是让他难以直视,于是他离开了王后的房间。第二天,国王回到王后的房中,却发现王后竟将那污秽不堪之物带上了他们二人的床榻。他试图让王后改变心意,但他刚一靠近,王后就满腔怒火地呵斥他走开,吓得国王倒退几步,连忙出了门。

独自回到闺房的公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像过去五年每天晚上那样,她扪心自问: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让她满意?她求而不得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痛苦不已,找不到答案。心力交瘁之中,她昏昏沉沉将要入睡。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一周之后,王后的孩子们又开始找妈妈了。国王来到王后的房中,却看到她全身赤裸躺在床上,着魔似的用嘴拱着镜子,不停地对着铁桶轻声说话,怀里则抱着那根老髀骨。

国王和王后怒气未消,但王室顾问一直算无遗策,于是国王和王后同意让公主回自己的房间继续考虑。

你想干什么?国王走到床边时,王后眼皮都不抬地问道。

给她一晚的时间再考虑一下吧,王室顾问说。让她明早再选出自己的丈夫吧。

孩子们想念你,国王说。你能否出来陪他们玩一会儿?

国王怒吼着掀翻了桌子。王后起身打了公主一记耳光。公主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直到王室顾问出来劝阻,这场混乱的闹剧才告一段落。

让他们到这儿来,王后说。他们可以在这儿玩。

求婚者们再次登门,公主再一次在人群中穿行、谈笑,讲着故事。尽管气氛或许不如之前那么欢快,但所有求婚者都再次下定决心,与公主共度余生并不会非常糟糕——毕竟有朝一日还是能继承王位的。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日落时分,国王、王后和王室顾问与公主在会客厅落座,询问她是否做出了决定。公主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咬嘴唇、啃指甲,用手捋头发。终于,她轻声地回答说:可以再给我一天时间吗?

绝对不行,国王满脸恶心地说。快去照顾你的家人。这个……这个东西会在这里等你的,你回来的时候它还在这儿。王后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歪过头去听铁桶里传来的回音。突然,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可怕表情。

到了第五年年末的时候,国王失去了耐心。他告诉公主,明天他要将所有曾被拒绝的男人请回城堡来。公主必须从中选出一人,与他成婚,了结这桩大事。公主此时也厌倦了没完没了的相亲,并为自己的犹豫纠结感到困扰。她同意了国王的要求。

噢,她狡诈地说。我明白了。明白了,铁桶中传出了低低的回音。是的,王后应和着,我明白了。

五年过去了,公主已经几乎将王国里的所有男人都看了个遍,还是没有一个人能让她称心如意。于是,心怀不满的失意者们开始议论纷纷:或许公主就是太过自私了,她被宠坏了、傲慢至极。也可能她根本不想结婚,只是在玩弄他们的感情。

你在说些什么啊?国王问。

无论你朝哪个方向走,每走十里就一定能遇到一个公主曾经的追求者。所有追求者都认为,如果是因为什么明确的理由而被拒绝也就罢了,但像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拒绝,真是无比沉重的打击。

你想把我支开,王后说。你吃醋了。我只要一离开房间,你就会潜进来偷走我的镜子、我的桶和我的老髀骨,然后我就又是孑然一身了。

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公主已经见过了王国里所有的亲王、所有的郡王、所有的子爵、所有不具爵位却富可敌国的商人、所有并非贵族也无财富,但社会地位高的匠人,以及那些没有爵位没有财富也没什么社会地位的艺术家。尽管如此,这么多人中还是没有一个能脱颖而出,得到公主的青睐。

孑然一身,铁桶嘀咕着。

每次说到这里,王后都紧闭双唇,王室顾问面露难色却缄口不语,只有国王叹口气说:应该可以吧。

没错,王后恶狠狠地说。孑然一身。

是的,如果还有人没来过的话。可以吗?

求求你——国王哀求道。请你听我一言。我来这里并非是要——

如果还有人没来过的话。

滚出去!王后怒斥道,随后便开始厉声嘶喊。她尖利的喊声经过铁桶的反射,充满了整个房间:

是的。拜托了。

滚开!滚开!快滚开!

再请一位求婚者,是吧?

那件事之后,国王也疯了。他下令将宫中仆佣的舌头割下,以免他们将王后的丑事外传。他下令罢免了王室顾问,并派杀手永远地封住了他的嘴。他对孩子们撒谎说,他们的母后重病缠身。他出台法律,禁止人们谈论王后的事情。但即便如此,臣民中依旧流言四起。有人说,每天深夜,王后都会走出卧房,在她那怪物情人叮当作响的陪伴下,登上城墙巡行。

对。

国王索性当自己的妻子已经去世,把全部心思放在治国上。他不再看望王后——尽管有时候在深夜里,他梦游之中突然醒来,会发现自己站在王后卧房门外的走廊中,已经抬起的一只手就在王后卧房的门边。

再请一位过来?

如是过去了一年、五年、十年。终于,不堪重负的国王再次来到妻子卧房门前,打算跟她再谈一次,然后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从他们两个人里选出一个,这对我来说太难了。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对不对?我在想,如果不麻烦的话,或许我们可以……

王后的卧房中灯光昏暗,只有一支烛火在墙角里摇曳不定。国王起初以为房中空无一人,随着眼睛适应了房中的幽暗,才看出一个不时翻滚的黑影。床榻的方向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耳语,像极了藏身石头之下的地蚕在石头被掀开时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国王正欲遁走,这时一道月光穿过窗户照在床上,现出了床单下的交缠之物。

只是?

此时面对着他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恐怖生物:蓬头乱发,肤无血色,一双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大而无神。它张开嘴巴露出尖牙,含混不清地嘶叫着。它一丝不挂,肩胛骨在紧贴的皮肤下耸动着,就像一对没有发育成型的翅膀。这个曾经身为一国王后的怪物梦幻一般地缓缓滑下床榻,朝着国王爬了过来,身后还拽着那面镜子、那只铁桶以及那根老髀骨。

我喜欢,我喜欢!只是——

国王尖叫着朝门口跑去,但就在他跑到门口的一刻,当年初见之时妻子的倩影浮现在眼前——那个面容温柔、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啊——刚才的恐惧立即淹没在油然而生的怜悯之心中。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你都不喜欢?

他鼓足勇气回到房里,跪在了他曾深爱过的女人面前。非常抱歉,他悄声说。万籁俱寂,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铁桶中回响。

哦,不要了,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对不起。

要不要他们两个都请回来,让你仔细考虑比较一下?

轻轻地,轻轻地,国王试图从王后紧握的手中取出那根髀骨。王后颤抖着,死死地抓着骨头不愿放手,但她的力气毕竟敌不过国王。她毫无征兆地突然松手。国王手一滑,髀骨掉落在地,铁桶碰撞地面当啷作响,镜子则摔了个粉碎。

是的,大概是吧。嗯,也谈不上。很难讲。他们各有千秋。

王后见此场景,先是满脸疑惑地皱了皱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原先的她又回来了。接着,她仿佛被人割断了脚筋一样突然扑倒在地,国王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胳膊想要扶起她。她一只手在地上划拉着,抓起一片镜子碎片,抬手一把划过了国王的喉咙。

那么刚才这个求婚者与前一个相比又如何?当然,前一个求婚者也非常出色。不过是不是刚刚这个略胜一筹?

第二天一早,王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仍然瘦骨嶙峋、面如死灰,但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温柔,咬字清晰。她向人们讲述了前一晚发生的悲剧;讲述了因多年的哀伤变得疯狂的国王如何来到她的卧房,在她的面前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她说自己尽管卧病多年,但如今已经大大好转,完全可以代她的丈夫处理国事。这诡异的故事叫人难以置信,更何况王后说这番话时目光癫狂,但她毕竟贵为王后,没有人胆敢质疑她的金口玉言——她自己的孩子们也没有这个胆量。

啊,是的,公主微笑着说,脸上露出了小酒窝。当然。他们都很好。

于是,王后继承大位,成了女王。不久之后,她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身穿破旧黑色斗篷的身影。虽然人们无法靠近女王身边仔细观察,但那黑斗篷中散发出的阵阵恶臭却是离着多远都能闻到。间或,当女王靠近黑色斗篷身边倾听它的意见时,那些跪在女王面前的臣子们都觉得在黑色斗篷的兜帽中看到了女王的脸——只不过兜帽中的那张面孔似乎支离破碎。如是,女王安度余生。她去世后,人们遵照她的遗愿,将黑色斗篷放在她的身边,同棺安葬。

每次与求婚者会面后,公主都会与国王、王后以及王室顾问齐聚一堂,一个接一个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刚离开的这个求婚者,她以为如何?她是否觉得他英俊、勇武、智慧、善良?

女王的子女们长大、衰老,相继撒手人寰。没过多久,王国便陷于外族之手。地下,铁桶中回荡着蛆虫啃噬骨肉的声响,破镜上映照着肌肤化为脓水的惨象。女王的悲剧很快便被世人遗忘。她的墓碑被倾覆在地,碑上篆刻的名字被风雨侵蚀。百年之后,老髀骨埋没于如山白骨之中,破铁桶也早已归于沉寂,而破镜中空余一只雪白的骷髅,干干净净。

很久以前,有位公主待字闺中。所有人都认为,凭公主的条件,要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绝非难事。公主长着一对灵气十足的眼睛,一张甜美的小脸。她不仅爱说爱笑,并且头脑机敏,好奇心强。她博闻强识远超凡人,谈吐不俗,出口成章。求婚者从全国各地赶来一睹公主的芳容,而公主也一一以礼相待。她向求婚者提问,并依次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她与他们手挽着手在宫中散步;她倾听、欢笑,对于给她讲故事的求婚者,她也会讲故事给他们听。所有的求婚者都怦然心动,都觉得,如果能与公主喜结连理,将来的日子也会有滋有味——何况有朝一日还能继承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