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我的小甜心。”马拉心不在焉地说。史蒂夫正在跟坐在他腿上的小女友打情骂俏,一边抖腿,一边拨弄着她的卷发。马拉向上帝发誓如果这两人当场亲热起来,她一定会抄起蛋糕刀,直刺小女友的喉咙。
“那就好,”蒂莉说着,用叉子把冰淇淋和蛋糕搅在一起,吃了一大口,“有件事你想知道吗?”
“我觉得你会喜欢我许下的愿望的,妈妈。”蒂莉吮了吮沾着糖霜的手指,开心地傻笑着,说道,“我许的愿可有点坏哦。”
“应该没问题,”马拉说,“那支蜡烛无所谓的。”
沙丁鱼这个游戏的规则能在很多儿童游戏书里找到,大概是这样:所有参与游戏的人选出一个人负责藏,余下的人闭上眼睛数到一百,这时选出来的人就要找地方藏好。数到一百之后,大家分头寻找藏起来的人,第一个找到的要跟他或她藏在一起,下一个找到的要跟前面两个人藏在一起。如此继续,直到只剩一个人在外面找,其他所有人都挤在同一个藏身地,就像一罐沙丁鱼罐头那样挤得严严实实。
“妈妈,”马拉一回到餐厅,蒂莉便过来问道,“虽然我没把好运蜡烛吹灭,但我许下的生日愿望还是可以实现的吧?”
小寿星蒂莉还定了这样一个特别的规则:
生日歌结束,蒂莉一口气便吹灭了那十一只普通蜡烛,但无论她怎么用力吹,那只造型蜡烛死活就是不灭,仍然继续发出恼人的乐曲。最后,为了避免蒂莉喷出的口水把蛋糕沾个遍,马拉拔起造型蜡烛,打开水龙头猛冲。蜡烛虽然灭了,但是奏乐没有停止。她一把将蜡烛扔在地上猛踩,但蜡烛还是唱个不停。虽然马拉最后把蜡烛埋在厨房的垃圾桶里,但她仍然可以听到蜡烛顽强地发出微弱的声音:“滴嘟滴嘟滴嘟——哒——!”
藏的人由蒂莉亲自挑选,而且不能藏在房子里。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游戏。
客人们已经聚在餐厅桌边,所有人都戴着尖顶的生日帽,只有蒂莉脑袋上顶着一只银色波点的蝴蝶结。马拉端着蛋糕走进餐厅的时候,那只造型蜡烛正呲呲地冒着火星,就像一只小型烟花。蒂莉喜出望外,双手捂住脸。“真漂亮啊!”她叫道。客人们刚要合唱“祝你生日快乐”,蜡烛中突然叽叽喳喳地传出一阵陌生的曲调。众人困惑异常,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只蜡烛自顾自地唱着“滴嘟滴嘟哒”。最后,还是凯琪的一嗓子“祝你生日快——乐——”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众人一起开口,压过了蜡烛的声音,唱完了生日歌。
宾客们跟着蒂莉来到屋外。蒂莉爬上一张草坪躺椅,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马拉觉得,此时的蒂莉有一种女王泽被天下般的气质。“现在我来选出负责藏的人。”蒂莉说。她举起手指轻轻地晃着,脸上带着梦游般的表情。她的手指快速地划过凯琪、卡罗尔和史蒂夫,接着向上一挑又向下一按。“就是你了,”她指着小女友宣布道,“你被选中了,找地方藏好吧。”
她双手举着蛋糕托盘,后退着走出厨房门。
所有人都低下头,听着蒂莉从一百倒数。马拉微合着双眼瞥向小女友。她站在那儿愣了半天,似乎十分慌张,直到蒂莉倒数到了八十才如梦初醒一般冲下了山坡。
“大功告成!”她叫道,“吃蛋糕咯!”
“三——二——一,我们来啦!”伴随着蒂莉的尖叫,所有人四散开来。马拉蹑手蹑脚地在门廊附近打转,直到她确认没人注意她,便马上从后门钻进了屋里。不好意思啊,蒂莉,游戏我就不参与啦——万一倒霉找到了小女友然后跟她一起蜷着身子挤在一个脏兮兮的泥坑里,那得有多尴尬?另外,马拉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在房子里转转、翻翻,然后换点东西。嘿,这不过是个恶作剧。人畜无害的玩笑。一次有点粘人的甜蜜复仇。
马拉在蛋糕上重新抹好一层糖霜,沿着蛋糕外缘插好了一圈十一支普通蜡烛,接着在蛋糕的正中央插上了最后一支造型蜡烛:一个她在杂货店甩卖区找到的小玩意儿,以祈求给蒂莉带来好运。那支好运蜡烛的造型是一只饱满的黄色花苞,打火机的火苗刚一沾到它的烛心,花苞就立即展开,开始旋转。
史蒂夫平日很少喝酒,但是小女友应该酒量不浅,因为马拉在探索过程中发现了整整一柜子的“两元恰克”[2]。她抄起一瓶长相思[3],有心找几块冰块,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太麻烦,温着喝也没什么不可。探索完毕,马拉甩掉鞋子,跷着脚靠在沙发上,边喝酒边吃剩下的蛋糕。
“交给我吧,”她说着从卡罗尔手里抢回了黄油刀,“你能不能出去看一下,她们吵吵嚷嚷地干什么呢?”
马拉刚喝了半杯,抬头猛然看到她的女儿站在走廊。蒂莉双臂下垂,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诡异的光,让人根本看不清蒂莉的眼神。
马拉点点头。隔壁房间传来蒂莉的尖叫声:别动那个!那是我的东西!但是她这时已经顾不上蒂莉了。一会儿再说吧。
“天哪,蒂莉,你吓死我了!”马拉大叫道,“你在那儿站了多久?”
“你看。”卡罗尔说着,从马拉手里拿过黄油刀打开了罐子,“咱们可以……对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妈妈?”蒂莉问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游戏吗?”
马拉看着那罐巧克力糖霜,陷入了越来越深的绝望之中。这到底是什么鬼?
“我听到了,对不起。我马上就来。我只是……想稍微歇一会儿。”
“呃,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卡罗尔说。她沉吟了一下:“确实也不是特别好。但蒂莉肯定可以将就吃下去的。而且你看,我来时路过了一家杂货店。”卡罗尔说,“我当时就有预感。”说着,她打开了一个巨大的“全食”品牌帆布提袋,从里面掏出一罐黑巧克力糖霜,放在了厨房台面上。
蒂莉神情恍惚,往前挪了两步。她拉住了马拉的双手,用湿乎乎的额头顶住了马拉的脖子。“妈妈,”她说,“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喜欢莱拉、米茨和弗朗辛吗?”
“你看!”马拉哭丧道,沾满了糖霜的黄油刀险些扎到了卡罗尔的眼睛。“彻底翻车了!”
蒂莉冰冷的手指在马拉的手掌上不停地画圈,这让马拉仿佛被催眠一样,差点脱口而出:“你说谁?”好在她及时回过神来,说:“实话实说,蒂莉,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她们。我知道她们是你的朋友,但我觉得她们有点太喜欢拉帮结派了。”
马拉站在厨房里盯着弄坏的蛋糕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走到她背后,用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腰。“嘿,亲爱的。”卡罗尔说,“孩子们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你这边怎么样?”
“什么叫拉帮结派?”
接下来登场的是蛋糕和冰淇淋。前一天晚上,急于从红酒和电视剧中获得宽慰的马拉没有等到她用邓肯海恩斯预拌粉烤的布丁蛋糕凉下来就上了罐装糖霜,结果糖霜融化,导致蛋糕上“祝蒂莉生日快乐”几个字糊成了一团,根本看不清。马拉试着用刀背把糊掉的字改成大理石纹路一样的点缀花纹,但结果反而比没改时更糟。
“就是她们几个每天黏在一起,我觉得那样不太好。”
在小寿星的执意要求下,庆生会的一个环节是拆礼物。蒂莉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机械地翻看着成堆的礼物,一把扯下闪闪发亮的包装纸,然后把玩具扔进她脚下的玩具堆中。马拉提醒她:“说‘谢谢’,蒂莉。”而蒂莉也用刺耳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谢谢,蒂莉。”
“那她们的妈妈呢?你喜欢她们吗?”
马拉那天的计划是假装没有小女友这个人。她用复杂的话术避免在聊天过程中提到那人的名字,小心翼翼地从不正眼看她,而是死死盯着她脸庞左边虚无的空间。(马拉口袋里还装了一小管强力胶。那管强力胶和史蒂夫最喜欢的乳液几乎一模一样。它派上用场的概率不大。或者说,她几乎肯定不会用。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有的装饰布置工作都由马拉一人完成——蒂莉装模作样地试了一下把生日会的横幅挂在门框上方,然后就跑进树林,消失不见了。直到第一批客人到来,蒂莉才回来,雪白的大腿上还沾了不少泥点。
马拉叹了口气,放开被蒂莉抓住的手。她舔了舔拇指,抹掉了蒂莉下巴上的一块巧克力糖霜。“我也不知道。她们还好,没什么特别的毛病。但如果此时此刻我必须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的话,我想我会说,我不喜欢她们。”
离婚后马拉第一次送蒂莉到史蒂夫的新家时,她感到了一阵阵的恶心:那种布局错乱的地方,只有计划生一堆孩子的人才会去买。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个地方开生日聚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层高很高,房子里到处都是有趣的小房间,屋外的草坪十分平整,一直顺着山坡延伸到一片长满灌木的茂密森林。她停好了车,打开后备厢,逐一取出聚会用品,而此时的蒂莉已经一路小跑,沿着房前的车道向她的爸爸奔去。
“那爸爸跟——”
“妈妈!”她甜甜地说,“妈妈,你这个瞌睡虫!我跟你说了我想吃生日华夫饼!你忘了吗?”
还没等马拉开口,蒂莉就替她回答了。“这个我知道。你恨他们,对吧?”
手机闹钟再次响起,马拉将它一把塞到枕头底下,终于让它闭了嘴。一分钟之后,蒂莉闯了进来,她穿的粉色生日裙上绣着一只趾高气扬的火烈鸟。
蒂莉的鼻子几个月前变大了,变得像史蒂夫,像一个成年人,让脸上其他的五官都显得黯然失色。她浅浅的发际线附近新生出一片油光发亮的痤疮,脖子上不久前刚刚冒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的痣。每到下午,涂了香体剂的蒂莉还是满身汗臭,就连马拉上周悄悄放在她床上的那瓶男式运动款处方强效香体剂也盖不住。蒂莉的口气经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一股腐肉的味道,而每当这时马拉也是二话不说就打开车窗。蒂莉两侧的胸部似乎发育速度不同,导致马拉给她买的运动内衣没有一件合适。明明已经进入青春期的蒂莉,行为举止却越来越像一个小宝宝,似乎是想留住一份她从未拥有过的天真可爱。尽管蒂莉言行怪异、让人抓狂、疯狂地渴求怜爱,但马拉确实深爱着她,并且竭尽全力地保护着她;只是蒂莉有时一根筋地要跟这个世界过不去,不被生吞活剥就绝不善罢甘休。
当场捉奸史蒂夫和他的小女友之后,马拉曾经设想过不下十几种报仇的方式——比如把她放在浴室抽屉里的乳液调包成强力胶,把她五花大绑捆好之后在她脸上纹“淫妇”的刺青之类的。但不知为什么,随着时间流逝,她最初无所畏惧的暴怒逐渐变成了这样一个想法:她要保持完美的微笑,压住心中的怒火,看着她的死敌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她身边盘旋,度过平静的一天。马拉不会羞辱她,不会用强力胶粘她,也不会在她脸上刺字。但她为何会变成这样?她怎么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认输了呢?
马拉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说什么话——“当然不是的,宝贝”或者“我会永远爱着你的爸爸,因为他把你送给了我”。但话到嘴边,马拉又把这些陈词滥调憋了回去。于是,蒂莉看着沉默不语的马拉点了点头。“你犯过不少错误,但是你还是个好妈妈。”她说。说完蒂莉猛地抱住了马拉,胡乱地在她耳朵上亲了一口,然后顺手抓起一块蛋糕。
另外几个孩子的妈妈都会参加蒂莉的生日聚会,而一开始马拉对于她们的支持也深感欣慰。毕竟这样一来“敌寡我众”,她就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她也不用孤身犯险,独闯龙潭了!但就在蒂莉生日的当天早晨,马拉却痛苦地躺在床上,祈祷着那几个妈妈最好谁也别来。
“蒂莉。”马拉叫住了正往外走的女儿。
是的,这一切都让马拉烦躁不已。没错,可以说,这一切让马拉怒火中烧。
“怎么了?”
妈妈,请你别再犯傻了好吗?我说过了我要玩儿沙丁鱼。
“你之前许了什么愿?”
好,没问题,要不要再玩儿点别的什么?比如皮纳塔?寻宝?或者夺旗?
蒂莉咧着沾满蛋糕的小嘴笑了,嘴巴可爱地泛着光:“哦,你问这个啊妈妈。你很快就知道了。”
当然是玩儿沙丁鱼。
让我们先放下暗中谋划的蒂莉,放下借酒消愁的马拉。想象你就是马拉前夫的那个小女友。你正在参加男朋友女儿的生日聚会。而这聚会的东道主正是你男朋友女儿的妈妈。参加聚会的都是她的朋友。这帮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你家,变着法地表现出对你的厌恶之情。可这毕竟是你家啊!你不是什么突然搅局的不速之客,你就住在这里!小寿星的妈妈拒绝叫你的名字,也根本不正眼瞧你。男朋友本来一直陪在你身边,但想想又觉得尴尬,磨磨唧唧地挪开了。而那个小寿星呢,她竟然用手指指你。就是你了。你被选中了。这种话在你听来怎么可能顺耳?你穿着笨重的帆布鞋向山下狂奔,一边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怎么有点像是个——猎物?
聚会上我们玩儿什么游戏?
这种局面,藏得越好,痛苦的时间越长。只要游戏一结束,聚会也就散了。但是如果藏得太随意,比如藏在野餐桌下,或者随便哪棵树下,就没有尽到自己角色的职责。你是负责藏的人,所以要找个地方藏好。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不仅会惹恼蒂莉,还会让史蒂夫难堪,而且会给妈妈团更多理由对你品头论足。于是,你赶紧离开了洒满阳光的草坪,钻进幽暗的森林。低处的灌木抓挠着你的脚踝,暴露的荆棘不停地钩着你的短裙。
不要,听着就无聊。
你翻过一道山梁,越过一条干涸的河床,穿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终于发现一个由几根足够高的树桩围成的圈。只要你蜷起身子、膝盖顶住胸口,就可以隐藏起来。周围一片静谧,只有阵阵鸟鸣。空气里是碎松针和腐叶的味道。
今年咱们要不要搞个主题?或许可以搞……海盗主题?或者小丑主题?
这地方不错,你对自己说。你听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慢慢舒缓,最终平静下来。你开始想象着聚会结束后该做些什么。
没有。
等着被人找到就好了。
除了附近几家的小姑娘之外,你还有其他想邀请的人吗?
* * *
随便。
马拉合上的双眼重新睁开,睁眼时却进入了梦境。梦境中,所有人都不知所踪,聚会上只剩下了蒂莉。到底过了多久?一个小时,一天,还是一个纪元?马拉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现在已近傍晚。西垂的落日仿佛在森林尽头燃起一团红色的火焰,万物的影子都开始变得扭曲而狂乱。一条条深黑色的阴影相互交缠,向四面八方伸展着。
聚会那天你想吃什么蛋糕呀,蒂莉?巧克力的?草莓的?还是巧克力彩针的?
房间的窗户被落日照得像蒂莉的眼镜一样,成了一片看不透的空白。生日快乐的横幅从门框上耷拉下来,像一条伸长的舌头。马拉试探着走出门外,看见身披银色丝带的小寿星正站在草坪与森林的交界处,等待着,仿佛飘浮在半空。
这是否让马拉感到一丝烦躁?会不会正是因此,那天蒂莉不告诉她想在聚会上玩哪些“沙丁鱼”之外的游戏时,她才会有点不耐烦?
沙丁鱼这个游戏本质上就是叠罗汉。下面的人胳臂顶着上面的人的胯骨,上面的人的屁股坐着下面人的腿。你的牙缝里塞着别人的头发,耳朵里杵着另一个人的手指。这些腿都是谁的?谁刚才放屁了?谁在动?谁在说话?别扭了!把你的脚从我裤裆里拿出来!让你的鼻子别贴着我的胳肢窝!别再用胳膊肘怼我的胸了,弗朗辛!我胳膊肘离你那对破奶十万八千里呢,你个傻帽,那是莱拉的膝盖。才不是呢!闭嘴吧!嘘——姑娘们,蒂莉来了!不行,我的手探出来了。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这里太挤了!没关系的,我们一定可以做到的。凑紧一点,凑紧一点,再凑紧一点,直到你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挨着另外一个人的身体。推一推,压一压,挤一挤,塞一塞,再紧一紧。
蒂莉的爸爸同意做东道主,在他的房子举办生日聚会,但前提是所有的事前组织和现场工作都由马拉来做。他没有答应马拉让他的同居女友当天下午暂时回避,这意味着为了满足蒂莉的生日愿望,马拉只能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聚会上全程跟这个曾被她撞见在她家沙发上跟她前夫干得热火朝天的二十三岁女孩儿一起分发小礼物。
蒂莉在林间穿行,马拉紧随其后。掉落的松针像床铺一样盖住了树木腐败的痕迹,压低了马拉的脚步声。一只粉红色的女士拖鞋躲在灌木丛里向外窥探,乍看之下像极了一对张开的阴唇;一块打了结的破气球残片从树枝上耷拉下来,地上被碾碎的蘑菇闪着微光。悲哀、凄冷而又苍白。
* * *
等一下。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在开始寻找之前。
马拉更希望将此归咎于其他女孩儿——这帮抱团害人的小恶魔们——但实际上,蒂莉似乎才是这个小团伙的领袖。这一点本身也很奇怪,因为蒂莉一般都是那个不合群的孩子,不是被欺负就是被排挤。尽管其他几位妈妈碍于面子没有明说,但是这个游戏最大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正在于它可以帮助蒂莉摆脱身处社交圈子鄙视链末端的困境。马拉有一天晚上直到入睡之前还在迷迷糊糊地想,这件事有点邪门。
还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蒂莉的好运蜡烛确实能让人愿望成真。
经过分头出动的调查,妈妈们终于得知这个游戏的名字叫“沙丁鱼”,大概的游戏规则听起来也人畜无害。但蒂莉最近的表现让马拉不由得联想到女儿在家里的电脑浏览器上输入“奶子”之后的一周里她的反应——每天放学后便急不可耐地一头扎进房间,并且每次马拉问她在做什么她都会用略带尖刻而颤抖的声音回答说:“哦,没什么!”
能得其相助的是孤独寂寞之人。是格格不入之人。是倍受侮辱之人。是体有异味之人。是那些愤怒的、受折磨的、满心怨恨、软弱无力的人。是女儿和母亲。是母亲和女儿。是马拉和蒂莉。是蒂莉和马拉。是马莉和蒂拉。是蒂拉和马莉。是蒂马和莉拉。是母儿和女亲。是所有的母亲和女儿,是马拉和所有的母亲,蒂莉和所有的女儿以及其他。
开始起疑的不止马拉:所有的妈妈都对女儿们近来的举止心怀不满。全拜那个神秘的游戏所赐。女孩儿们每天不停地相互发信息、传纸条、用即时通讯软件发消息。“什么事能聊这么长时间?”芭芭拉在电话里问马拉。这个问题看起来有点蠢,毕竟从马拉的经验来看,十岁的小女孩不管聊什么都能一直不停地聊到天荒地老。但与此同时,这个游戏所激发的狂热让马拉也感到费解。
在森林里,在坑洞旁,在黑暗中,蒂莉和马拉这对母女只能听到树叶中流动的风声、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及呼吸声。
马拉暗自细数各种证据:她棕色眼睛中时而闪过的诡异的光;她出格的大笑;以及每当马拉跟她提起某种特定的游戏时,她要么突然喋喋不休,要么一言不发的举动。
嘘——
蒂莉肯定有事瞒着她。
你听。
“我来准备一下吧,乖女儿。”马拉说着猛踩了一下油门,赶在黄灯变红之前冲过了路口。
这就是愿望成真的声音。
“生日聚会我要在爸爸家开。”蒂莉说。说着她开始用脚时不时地猛踢马拉的座椅背后。
坏的愿望。不好的愿望。
“好吧,”她说,“下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兴奋吗?”
尖叫。此起彼伏的尖叫。
“求求你别再让我给你解释了好吗?”蒂莉气得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了:她两只手各抓着一把头发,使劲向两边扯,仿佛头上长出两只小翅膀一样。这就是心理医生说的“拔毛癖”。心理医生告诉马拉,遇到蒂莉这样的动作不要太紧张,而是应该温和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声音模糊不清。仿佛什么人正把脸埋在枕头里呐喊。也许是别的什么更有弹性的东西盖住了尖叫的声音。
马拉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倒数了五个数。“我还是不明白啊,宝贝。你的意思是,所有人都不藏?还是有人藏没人找?”
比如橡胶材质的气球。比如泡泡糖。
马拉透过汽车的后视镜看到蒂莉气得浑身抽搐,像是一只在电流下扭动的青蛙。“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跟你解释了!就是类似捉迷藏!但是是捉迷藏的反义词!明白吗?”
再比如,人的皮肤。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傻,蒂莉。”马拉说,“但是能请你用另外一种方式再解释一下吗?你说的,‘捉迷藏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一个惊喜!原来只要有一点生日魔法的帮忙,无论是阳光还是仇恨都可以捕捉起来。仇恨可以被放大、折射、瞄准。而一群生日聚会的来宾此时像人行道上的蚂蚁,或者罐头里的沙丁鱼那样挤在一起,沐浴在一种无形却强大的神秘光芒中。
她缓步走到窗边,放在洗碗池里的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已过下午五点,傍晚的空气缓缓地闪着金光,令人陶醉。在新剪过的草坪上,小姑娘们站起身,掸掉膝盖和手上的草屑。
来宾们光滑的肌肤开始变得温暖、炙热、滚烫。
“哦,”马拉说,“他们开始了。”
他们浅色的头发开始起火、冒烟,最终化为灰烬。他们不停颤抖、震荡、翻腾。喘息的身体开始出汗,然后枯萎。然后烧焦。然后全熟。然后爆炸。然后融化。
“还‘传给她的’——说的好像性病似的!”芭芭拉说。正当在场的妈妈们回味着这个意味深长的笑话时,外面的草坪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动。
然后融为一体。
马拉终于按捺不住已经忍了十分钟的冲动,朝窗外小姑娘们玩儿的方向偷偷望了一眼。她们身体相互交叠着坐在阳光照射的草坪上,从远处望去,只见一团波点发带、带褶边的袜子以及亮色的头发。“她们在公交车上可能不是玩游戏吧?”马拉说,“可能只是在商量要玩什么游戏?或者讨论游戏的事情?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都是蒂莉她爸爸传给她的。”
他们彼此交叠的身体成了同一个身体。他们的大脑成了同一个混乱惊慌的大脑。他们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人,而是一个火热的整体、一个惊慌失智的生物、一坨喷涌而出的有理智的肉、一个长了许多只眼和许多只手脚的怪物。
“依我说,你家玛蒂尔达[1]挺坚强的啊,”凯琪说,“米茨说他们俩已经开始一起在公交车上玩什么游戏了?”
马拉和蒂莉站在一座小山顶上,紧紧地抱在一起。而山下,在夺目月光的照耀下,蒂莉的生日怪物耸动着、摇摆着,咬牙切齿地哀号着,一边挣扎着想要挣脱将彼此绑在一起的束缚,一边发出阵阵尖叫。
“孩子们真的非常坚强。”芭芭拉说,此话引得在场的女人们都频频点头。放屁,马拉心想。也许有的孩子是坚强的。但是所有孩子都坚强?蒂莉坚强吗?所谓坚强——或者说不执着于痛苦的能力——马拉自己也是花了很长时间、经过反反复复,直到长大成人才勉强学会的。小时候的委屈直到今天都仍然是她最生动的记忆。
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要找我的妈妈我的宝贝你是谁你在我脑袋里做什么你在我身体里做什么我没有是你在我身体里才没有不是我妈妈不我是弗朗辛不我是卡罗尔不凯琪宝贝我是妈妈这怎么可能求求你让这一切停下来吧不我是史蒂夫我是史黛西我是米茨我是莱拉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好害怕我不喜欢这样什么人来帮帮我拜托了我动不了了我停不下来哦上帝啊那是从哪儿来的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什么声音你是谁这是什么我是什么这是谁干的好疼啊求求你停下吧弄疼我了哦宝贝对不起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我又是什么……
“重要的是蒂莉看起来还好。”马拉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发呆,赶忙说。“如果她能放得下,我也应该放下。对吧?”
蒂莉惊呆了,直勾勾地盯着怪物。她的眼睛闪着光,仿佛她的头颅里塞了一千支生日蜡烛,一滴口水顺着她的下巴流了下来。
这是个好问题,答案是:不好。那件事发生之后,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劝说、争吵、叫喊、摇晃……无论什么都不能让蒂莉停止哭泣。就在这时,卡罗尔——平素最好息事宁人、随身携带医用大麻卡的天性慈母卡罗尔——打了蒂莉一记耳光。卡罗尔用力太猛,打掉了蒂莉的眼镜。而从未动过女儿一根手指头、甚至从没想过要打她的马拉,见此情景竟然伸手捂嘴才没有笑出来。有些身为父母的麻烦事,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是绝对无法预想的。就比方说,在某些情况下,看到别人打了你的女儿,你却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你说这谁能想得到?
小女友的脸短暂地在无数扭动的四肢和嚎号的人头中闪现。她瞪大双眼,脸上沾满了泥,小巧玲珑的鼻子已经被压断了鼻梁,鲜血淋漓,门牙也断了一半,只留下一个边缘崎岖不平的坑。
“你最近还好吗,亲爱的?”卡罗尔问道。
蒂莉的生日聚会成了她的生日礼物——一个再也无法拿别人取乐,只会一边打滚一边发出咯咯怪声的怪物。一个再也无法捉弄他人,只会嘴角流涎、全身抽搐、痛苦不堪的怪物。一个再也无法欺骗或者离婚,只会痛哭流涕、胡言乱语的怪物。一个再也不会冷落亲爱之人,只会一边翻腾一边号叫的怪物。
“你们真好。”马拉说。她也被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缠绕——蒂莉身处一片黄色的田野中,不停扭动着身体、哭泣着,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马拉本人并非这个梦境的一部分,她只是一个摄像机镜头,拉远一点就能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这片田野、这个国家、这片大陆、这颗星球上什么都没有,只剩蒂莉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妈妈?”震惊中的蒂莉小声对她的母亲嘟囔着,“你说已经许下的生日愿望能取消吗?比如说,我明年生日的时候?甚至是现在?”
“关键是,我们真的非常抱歉。”芭芭拉一边说着,一边用亚麻材质的竖褶衣袖抹眼泪,“事后我总做噩梦。我们都是这样。”
“我不知道,宝贝。”马拉说。
“天哪,这帮小贱人。”凯琪感叹道,“我发誓,要不是看在米茨是老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冲她对蒂莉做的那种事,我他妈早就弄死她了。”她对着身为养母的卡罗尔举了举杯,“别介意。”
“你觉得我应该取消这个愿望吗?”她抬头,满脸恳求地看着母亲,“你想让我取消吗?”
说到这里,众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以这种默哀般的方式强调那件事的严重性。
马拉试图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只言片语。她左思右想,蒂莉就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她们脚下的怪物哀号着、咒骂着、恳求着,而与此同时,在融化的冰淇淋、生日彩带碎片以及黏湿的蛋糕下面,那支黄色蜡烛一边冒着火星旋转,一边发出刺耳的叫声:滴嘟滴嘟滴嘟哒!
“哦,当然,当然,”芭芭拉瞪着水汪汪的红眼说道,“不过我们也都能理解,你需要休息一下。”
注释:
“我很想念你们。”马拉说,“真的。”
[1]蒂莉是玛蒂尔达(Matilda)的昵称。
“今天下午你跟蒂莉能来,真是太好了。”卡罗尔说,双手捧着她的条纹酒杯。她的指甲短粗,再多剪一丁点就会露出指甲下的嫩肉。
[2]“两元恰克”(Two Buck Chuck)是美国野马葡萄酒公司(Bronco Wine C om pa n y)推出的一款廉价葡萄酒的昵称,因其每瓶售价通常在两美元左右,因此广受消费者欢迎。
这是那件事发生以来马拉第一次参加妈妈们的午后品酒会。蒂莉正在外面跟其他小姑娘一起玩耍,所有的恩怨似乎都已经一笔勾销,但马拉一边品着杯中的梅鹿辄,一边生着闷气。她感到怨气如百爪挠心,怒火像楔子一样深深扎入她的心窝。
[3]长相思(Sauvignon Blanc),又译“白苏维浓”,原产自法国波尔多地区的一种干白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