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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瑞秋用她冰冷的手拉起了泰德绵软无力的手。“我不想看电影了。”她说,“我爸妈凌晨才会回家,我弟弟在朋友家借宿。我们回去吧。”

瑞秋一刀扎进了泰德的肚子,泰德感觉自己的胃立即缩紧了。

几天之后的夜里,泰德坐在电脑前,思考着怎么给安娜写邮件。光是“最近好吗?”这句话,他就反复删来改去想了不下二十种说法,但是折腾了半天屏幕上还是空无一字。尽管他此前发给她的两封邮件都石沉大海,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着急。问题在于,他并非单纯地想要知道瑞秋的话是真是假;他必须知道——这种迫切的需要让他百爪挠心,六神不宁。

“我确实认识她。”她说,语气中带着冰冷的胜利者姿态,“我跟她一起上幼儿园,我妈妈和她妈妈是朋友。马科拉黑她电话的事情是她妈妈告诉我妈妈的。她说安娜情绪低落,不得不休学一个学期。可能你的朋友安娜没跟你说起过这些。”

泰德在焦虑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举起了电话。安娜在学校的电话号码他早已熟记于心,尽管他此前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那天是她的生日,他对着她的语音信箱唱了整首《生日快乐》。那次之后他并没有接到安娜的回电,只是过了好久才收到一封邮件(主题:非常感谢!!)。信末尾的签名写了好多个字母X和字母O[2],让泰德回味了很久。

“你怎么会认识她……”

电话刚响了一声,安娜就接通了。

“其实,”瑞秋抿起嘴说,“我认识她,所以我才知道这些。”

“你好,安娜,我是泰德。”泰德说话的方式就好像电话那头是安娜的语音信箱。

“天哪,瑞秋。”泰德说,“你这样在背后讲别人的坏话真的太尴尬了。那些学校里受欢迎的人又不是什么明星,不是拿来给你八卦用的。安娜只是个普通人,何况你都不认识她。我觉得你跟雪莉还是不要这样盯着人家的私生活为好。”

“是泰德啊!”她说,“你还好吗?”

泰德感觉有点反胃。这条信息她究竟藏了多久,她又是怎么知道应该现在使用的呢?

“呃……我刚才想到了你。”他说,“你最近好吗?”

但瑞秋没有上当。“不是雪莉。所有人都知道安娜·特拉维斯迷恋马科。是那种特别特别疯狂的痴迷。”这时,瑞秋第一次抬起头盯着泰德,镜片背后的双眼没有任何表情。“我听说她在大学给马科写了好多信,成天往他宿舍打电话,最后马科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把她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都拉黑了。”

“不错吧。”她说,“怎么这么问?”

雪莉是瑞秋的闺蜜,举止轻佻、令人生厌。泰德希望能用雪莉的话题为引子,跟瑞秋吵一架,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或者他可以干脆把旁边的货架撞倒,然后逃之夭夭。

因为我女朋友——当然,我没告诉你有这么个人——说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你也没告诉我——因为她嫉妒我喜欢你——我没跟你说我喜欢你,但是被她看出来了?

“太扯了吧。”泰德冷笑了一声,“谁跟你说的?雪莉?”

“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不过我有……一种感觉……感觉有哪里不对。”

当时的场景就好像:泰德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手术床上,瑞秋站在床边,一边摆弄着一组手术刀,一边考虑着应该用哪一把刀刺穿他的软肋。

对于泰德来说,利用秘密获得的消息装神弄鬼是骗术上的新境界,但他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这番话的力量——直到安娜哭出了声。“我不好。”她说,“一点都不好。”她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不止关于马科的故事:待她如草芥的兄弟会成员、跟继母的恶斗、与室友的持久战——此外,她还顺嘴说出了她挂科太多,明年要留校察看的事。

“没什么。”瑞秋从货架上又取下一部电影,若有所思地读着光盘盒背后的简介。她眼皮都没抬地说:“我听人说,那次聚会时她在她父母的卧室跟马科·赫尔南德斯做了,当时她妈妈就在楼下准备蛋糕呢。”

“天啊,”泰德惊呆了,“听起来真的很糟糕,你一定很难过吧?”

“去了啊,怎么了?”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给我打了电话。”安娜说,“家里已经没有人理我了,好像他们都把我忘了一样。以前我一直觉得跟大家都很亲近,但真的遇到事情,没人会记得你。”

“她的送别晚会你去了吗?夏天那次?”瑞秋问道。

“我没有忘记你。”泰德说。

瑞秋,泰德心想,你是个贱人,我希望一把大火烧死你。

“我知道。”安娜说,“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你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我没有珍惜,把你的关心当作理所当然。从前是我太自私了。我真的痛恨高中时的自己,真希望能有机会重新来过,但——问题是,已经太晚了。我的生活全乱套了,我已经迷失了自我,你明白吗?难道从前的我做出的选择,我就必须要全盘接受?我恨那个以前的自己,我痛恨她对我做的一切,她就是我的报应、我的死敌,但是问题是,那个人就是我。”

“我是说……很显然。”瑞秋说,“她可是安娜·特拉维斯啊。”

听着电话那头安娜的倾诉,泰德的心也像太阳耀斑一样燃烧起来。他唯一所求便是向安娜表明心迹,让她知道她在他眼中是何等闭月羞花、完美无瑕。他要让她知道,他会将关于她的记忆——将她无与伦比的美——珍藏在心里,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无论她陷入怎样的低谷,他都会一直在她身边:今生今世他将永远爱她,纯洁不渝、始终不移。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瑞秋。”泰德强作耐心地说。

一小时之后,安娜吸了吸鼻子。“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泰德。”她说,“这真的对我很重要。”

“可能?”

为了你,我可以献出生命。泰德心想。

“可能吧。”他说。

“没问题。”他说。

瑞秋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冷笑。“你说是谁?格尔达·赖德娜?当然不是,我说的是安娜·特拉维斯,傻瓜。她可是个美人儿。”

自那以后,泰德和安娜几乎每晚都会打电话。对于泰德来说,与安娜彻夜长谈的那种兴奋简直无与伦比。为此,他专门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仪式,就像原始部落为了控制火的神力而围着篝火祭祀一样。

“谁?”

泰德之所以要进行这些仪式,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保证通话的私密性——瑞秋当然是保密对象,但也不能被旁人发现蛛丝马迹。泰德把原本放在电脑旁边的卧房电话挪到床边,又把风扇搬到门口打开,以便增加一层白噪声的掩护。做好准备工作之后,泰德沐浴漱口,钻进被子拨通电话。安娜还没接通电话的时候,他的皮肤就已经开始发热、发烫了。

“她很漂亮。”过了一分钟,瑞秋突然说。

“嗨。”

但瑞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鲁莽。她把《大笨蛋》放回货架,然后二人一言不发地继续浏览。

“嗨。”

泰德此时觉得,如果瑞秋突然失控,让他交代和安娜的关系,那么他将不得不跟瑞秋分手。因为很显然,如果让他在瑞秋和安娜之间选一个的话,他必定会选安娜。何况他跟安娜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因此肯定是瑞秋无理取闹,这样一来分手也不是他的错。

二人的声音都低沉沙哑。泰德觉得,他们互相低语的方式,就仿佛安娜此刻正躺在他身边,跟他说着枕边的悄悄话。他闭上双眼进入了想象。

“我不知道。就是没聊到过。”

“今天过得怎么样?”他问道。

“之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她呢?”

“哦,你知道的。”

“嗯。”沉默。

“说说吧,我想听。”

“是啊。”

泰德一边听着安娜讲述这一天发生的事(“嗯,所以,我四点就起床了,因为该死的克蕾丝要组织赛艇队训练……”),手一边沿着胸前向肋骨轻抚。他想象着是安娜的手在抚摸他的身体,手指所到之处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泰德感觉自己的喉头开始发紧。“安娜·特拉维斯。”他强压住内心的紧张。“安娜·特拉维斯!”瑞秋表面上还在看光盘盒,但她的眉毛已经挑得老高,分明就是在质疑泰德怎么可能是安娜·特拉维斯那高大上的朋友圈里的一员。“你还认识安娜·特拉维斯,我都不知道。”

她说话的时候,他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便开口也多半是认同地说一句“嗯嗯”或者“不是吧”。有一次,电话对面的安娜听起来格外沮丧,他说了一句“我很抱歉。”接着又轻声地接了一句,“……亲爱的。”

“呵呵,那是哪个安娜啊?”

与此同时,他的手画着充满欲望的圆圈沿躯干向下,沿着内裤裤腰的位置徘徊了一会儿,接着便钻到内裤松紧带下面。

“不是。”天哪,泰德的确认识安娜·霍根!他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是安娜·霍根呢?“你真是个蠢蛋,泰德!”他的大脑正在对他咆哮。

“说说凯瑟琳吧。”他感觉安娜已经没有话题可讲了,赶紧递上话头。凯瑟琳是安娜的继母。“你感觉你爸爸会帮你还是帮她?”

“安娜·霍根?”

“天哪,你开什么玩笑?”安娜尖叫起来。

泰德脚下的冰面瞬间崩塌,将他沉入湖底。“不是。”

“嘘,嘘,”泰德赶紧让她轻声,“克蕾丝还有四个小时就要训练啦。”

“你说的是安娜·张?”瑞秋问道。

“克蕾丝可以去死了。”安娜轻声嘟囔着。泰德笑了。安娜也笑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吹在他脸上。他在快感的刺激下弓起了身子,但赶紧咬牙控制自己不要叫出来。

沉默。两人并肩走着,盯着荧光灯下的电影光盘。瑞秋拿起史蒂夫·马丁主演的《大笨蛋》,看起背面的简介。话题结束了吗?他是不是已经过关了?

“你困了吗?”他最后问。

“我不记得了。好像有一次跟她一起上过课。”

“困了。”安娜说。

“你怎么认识她的?”

“那一起入睡吧?”

“可能吧。”他说,“她去年毕业了。”

“好啊……但是你明天得起那么早……”

泰德僵住了。“是啊。”他感觉自己正走在冬天的湖面上,而他周围的冰面已经逐渐裂开。不要慌,他告诉自己。局面还是可以挽回的。“我没听你说起过安娜。”瑞秋说。她明显是有意保持若无其事。

“没事,”他说,“我可以在自习室补觉。”

“你朋友安娜?”瑞秋问道。

“你真好,泰德。我喜欢跟你一起入睡。”

“格尔达·赖德娜完全是个被低估的天才。”那天晚上他们在百视达浏览一排摆放着《周六夜现场精选》的货架时,泰德对瑞秋说,“我朋友安娜是她的忠实粉丝。”

“我也喜欢陪你一起入睡。晚安,安娜。”

比方说,他有一次——就只有这一次——在瑞秋面前提到安娜,但他当时的举止神态完全是在邀请瑞秋继续追问下去。

“晚安,泰德。”

与此同时,瑞秋对安娜的事了如指掌。嗯,是的,瑞秋知道泰德和安娜的事。有时候泰德甚至怀疑瑞秋是个能用超能力干一些没用琐事的穷人版千里眼。哪怕他脸上表现出一丝不舒服,瑞秋都会立即关心地问他:“泰德?泰德?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泰德?”由于他脑子里总是充斥着对瑞秋的怒恼,或安娜的美好,他遇到这种情况别无他法,只能撒谎试图蒙混过关。他现在每天对瑞秋说的谎话,比他这辈子对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多。但有的时候,瑞秋的拷问足以让他大脑抽筋,无法控制地流露一些内情。

“做个好梦,安娜。”

泰德像对待博物馆展品那样精心地经营着自己在安娜眼中的形象,但他始终不知道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她瑞秋的事。难点在于,虽然一个没有面孔、没有名字的“高二女生”可以给安娜树立一个性感的情敌形象,从而提高泰德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但瑞秋本人却是个坏事的累赘。泰德担心,如果他无法回避安娜的追问,最终被她发现他的恋爱对象是瑞秋·德文-芬克尔,那么这可能将成为他永远的污点,给他打上难以洗刷的“失败者”标签。

“你也是,泰德。”

一方面,泰德幻想着安娜时刻陪伴在他身边,热心地帮他分析恋情的进展和他的心态;而另一方面,身处杜兰大学的安娜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每隔几周都会收到她的好朋友泰德发来的热情洋溢的邮件,邮件中对瑞秋的存在只字不提。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他幻想着安娜厌恶而又着迷地注视着他;他幻想着安娜爱抚他的身体;他幻想着在电话的另一端,在新奥尔良潮湿的夜色里,欲火焚身的安娜一边想着他一边自慰。随着她一呼一吸的节奏,他的手在被单下面规律地上下运动。他当然感到羞耻,但羞耻的温热感最终凝聚在裆部,增强了他的快感。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无法蒙混解释的声音。当他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脉搏和呼吸都归于正常,才敢开口轻声地问道:“安娜,你睡着了吗?”

与此同时,道德法庭的女孩子们一边在半空中俯视着二人,一边继续聊起来:看看那两个衰人,真是丑人多作怪,天哪,他太恶心了,你们看到了吗?他是不是……?我觉得他刚才……没错,他就是,他就是,哦不要让我看到这些啊,我觉得我可能要吐了,呃啊,太恶心了,这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了,我说不准他俩谁更恶心,她怎么能……她怎么连这都能忍?要是我,打死我也不可能允许他那样对我……

他想象着安娜毫无困意地躺在那里,大睁双眼盯着天花板,她的心里满是桃色的悸动。然而,电话另一头鸦雀无声。

“啊,泰德!”

“我爱你,安娜。”他喃喃道,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该死的,瑞秋——”

寒假到了,安娜要回家探亲。泰德要见她吗?当然!他们可是名副其实的密友,每天晚上都要聊天。安娜经常说:“你总是在我身边支持我。”他显然是要见她的。唯一的问题是,他要何时见她。以及在哪里见,怎么见。

“有种你过来打我啊。”

上高中时,跟安娜定约会需要外科手术一般的周密策划和精细执行,但结果偶尔也像外科手术那样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如果他直接约她出来玩,她便会面带微笑地回答:“好啊!听起来很棒!咱们明天电话联系。”但她嘴角轻微的紧张和沉重的呼气说明她其实并不想出来,只是碍于他的情面勉强答应。但最终的结果无外乎两种:要么安娜在最后时刻以另有安排为由取消约会,要么泰德打电话确定细节的时候怎么也联系不上安娜,每次都是这样,绝无例外。如果他不能假装这场约会根本不曾存在,而是选择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放他鸽子,或者事后聊天时无心提到了此前未成行的约会,她都会进一步抽身躲避,让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怀疑自己是不是逼她太紧。

“我说过了,闭嘴!”

另一方面,她会愉快地向他讲述与别人的约会安排,让他对她接下来的远足计划,几乎排得满满当当的约会、聚会总是了如指掌。只要他毫无怨言地听她没完没了地讲述要和别人一起参加的各种活动,他就有至少百分之三十的概率等到安娜在最后时刻改变主意,声称自己无法承受社交活动的重担,决定留下来跟他待在一起。每次她一到他家便瘫坐下来,夸张地表达着自己如释重负的欣慰:“今天能跟你在一起玩儿,我真是太高兴了,玛利亚家的那个聚会我根本不想去。”仿佛他们两个都是身不由己,对操纵他们之间“友谊”的权力机制茫然无知。

“怎么了,我们这样你难道不喜欢吗?你看起来很开心啊。你就是挺喜欢的啊。”

但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她红口白牙地说出“你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我没有珍惜,把你的关心当作理所当然”,怎么能还像以前那样对待他?那番话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忏悔,又是什么呢?他特别喜欢她那天说第二个“一直”时有些破碎的声线。你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将来他们结婚时,她可以把这句话加进婚礼誓言里:你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你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你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够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人的话语。

“噢,别这么严肃呀。我妈妈还有一个小时才回来呢。来,让我给你——”

在她登机返回新泽西的前夜,泰德试图不露声色地引导安娜说出他想听到的话。

“瑞秋,我不需要你给我揉背。我想把手边的工作做完。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说我们不应该这样。”

“就要见到你啦,我好兴奋。”他说。

“过来躺一会儿吧,我给你揉揉背。”

“我也是!必须的。”

“我马上要考微积分期中考试,历史课有个项目要交作业了我还没开动,我还答应一个朋友要帮她补习SAT考试,入学论文初稿周一也该交给指导老师了。如果我给你心事重重的感觉,那么我很抱歉,但是你这样喋喋不休地烦我、给我起外号真的只能帮倒忙,毕竟我已经在这儿浪费了一个小时了。”

“你最近有和这边的人聊天吗?比如朋友什么的。我记得你说过,和这边的朋友已经不常来往了。”

“你就是有。怪癖裤子先生[1]。”

她回答之前那阵短促的犹豫是否仅仅是他的想象?她还是没有对他讲过马科的事。之前有一天,瑞秋那个讨厌的闺蜜雪莉平白无故地当众宣布,她听说马科·赫尔南德斯真的向法院申请了禁止令,要求安娜永远与他保持五百英尺以上的距离。这显然是雪莉最擅长的无聊笑话,但他仍然希望安娜可以做些什么让他安心——最好可以痛哭流涕地对他说“你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然后哀求他宽恕她此前多年对他的忽视——不过,只要她愿意和他见面,他就会原谅她。

“我才没有怪兮兮的。”

事与愿违,原本一切顺利的对话突然滑向了令人不安的方向。“其实,”安娜说,“我确实有跟米西·约翰逊聊过,你认识她吗?她告诉我你有女朋友了!瑞秋·德文-芬克尔?我说怎么可能,没有的事。但她坚持说是真的!”

“就现在这样。怪兮兮的,每次都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泰德说。

“我哪样了?”

安娜一言不发。很显然,像失了智一样哈哈大笑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应。于是泰德接着说:“嗯,是,我们最近经常在一起。”

“你怎么总是这样?”

“在一起……约会?”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作业太多了。”

“我是说,我也说不好。其实我们没有确定关系。”(其实他们有。)“这很复杂。”(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你了解我的为人。”(她并不了解。)“但总的来说……是的。”

“可今天是星期五啊。”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泰德现在感觉自己可能马上就要吐出来了。安娜竟然跟他聊瑞秋,这感觉非常不对劲、非常奇怪,就像是被父母捉奸在床一样。

“我有作业要做。”

“等我回去,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我想见见瑞秋。我们俩太久没见了。”

“不能再陪我躺会儿吗?”

“呃,当然没问题,只要你愿意。”

“没什么,我得走了。”

“你知道我们的妈妈是朋友吗?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出来玩。上学之后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圈子,渐行渐远了。但瑞秋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我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从小就超级喜欢马。还有小马宝莉什么的,你有印象吗?”

“怎么了?”

干得漂亮,安娜。太机智了。真实的情况是学校里一度风传瑞秋·德文-芬克尔曾经用小马宝莉自慰。这种八卦没人当真,但是所有人都津津乐道。泰德本人就曾在午餐时跟其他男生据传闻的真实性展开过激烈的讨论(她是把小马宝莉捅进去吗,还是……?),而当传言的热度逐渐消退时,他主动献上“助攻”让它又“火”了一把,因为瑞秋的“小马宝莉丑闻”成功地让所有人忘记了另一个在三年级学生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泰德曾在春季音乐会期间在乐器室里拉屎并被音乐老师“人脏并获”——当然,这纯属子虚乌有。

想到这里,他立即起身,开始穿内裤。

安娜怎能理解被人背后议论的那种羞耻和无助?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相信安娜说这话是出于嫉妒,但他办不到。她只是在划地盘,就像狗在草地上撒尿一样。她到底有没有把他当人看,一个活生生的、有呼吸的、会思考的人?他花了这么久试图弄清她在想什么,但在她的想象中,他的面具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想法?

但这种轻松总是稍纵即逝。随着性爱的快乐逐渐消散,安娜便幽灵般地出现在他身边。想想我,想想我,她在他耳中低语,而他也听话地想起了她。他的大脑再次开始高速旋转,思考着、翻腾着、评判着。他竟然和瑞秋做了那种事,事后还完全没有保护地暴露在瑞秋面前,真是不智之举。事到如今,她一定更加确定他喜欢她;事到如今,他们一旦分手,她一定会更加伤心;事到如今,他要弥补的罪过比原来更多;事到如今,他更加难以脱身。

泰德第一次开始想象自己像(准备)对待瑞秋那样对待安娜:残忍粗暴,毫不在乎她是否舒适,因为尽管他非常爱她,他同时也深深地恨她。在他的幻想里,安娜被他压在身下,他的手掐着她的喉咙,而且,天哪,瑞秋也在。瑞秋全身赤裸,跪趴在他面前。泰德抓起安娜的头发,逼她——

有时他甚至怀疑,瑞秋是不是更喜欢亲热完的时光,因为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对她的态度不同于平日。他迫切地需要她来减轻他内心的负罪感,这使他变得脆弱、开放而纯真。他会亲吻她,给她递水,然后躺在她身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此时的泰德可以正视瑞秋的面庞而不去评价她是丑是美,是好是坏,或者他对她是爱是恨。对他来说,此时的瑞秋只是一个躺在他身边的人,他停止对她品头论足,也不再痴迷于批评她的一举一动。或许他可以喜欢瑞秋?如果喜欢她,那么他即便跟她约会交往,也不用担心会成为坏人。那样一来,他将无罪可赎,二人皆大欢喜,他也能获得解脱。想到这里,他感觉奇迹一般地轻松,仿佛终于拧干了体内一块原本吸满毒药的海绵。

逼迫她——

“刚才真是太棒了。”每次她都这样说,边说边紧紧地抱着他。但是他从来不相信——而且根本无法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两人都——

她表示他这样的举动让她十分受用——从她绯红的双颊以及不断扭动的身躯来看,这应该不是在撒谎。但他内心深处仍然感觉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虚伪的做作,而她之所以声称十分享受,仍不过是顺情说好话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对瑞秋“做坏事”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撕开虚假的伪装,挖掘背后的真实,逼她表现出本能的反应。他想抓住瑞秋的那部分真实,但每一次它都像水里的鳗鱼一样从他的指尖溜走,而这场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追逐让泰德欲火中烧。他一边在心底重复着“我恨你,我恨你”,一边死死地把她瘦弱的手腕按在头顶、咬着她的肩膀、用下体不断冲撞她的大腿,直到射精。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泰德?”安娜问。

每次他们回到瑞秋的卧室,刚关上房门,瑞秋就开始以一种越琢磨越让人感到做作的方式亲吻他。那一个接一个的轻吻,一声接一声夸张的呻吟。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泰德都感觉自己努力压抑了一整天的恼火骤然爆发。他心想:瑞秋啊,你怎么这么专横、这么强势,还这么迟钝呢?你为什么要喜欢我?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你我对你其实没什么感觉呢?但是瑞秋还是会一次次地主动贴上来……泰德终于受不住诱惑,将内心的愤怒转化为身体上的动作:拧她一把,咬她一口,甚至是——到了后来——轻轻地打她一巴掌。

“没有……抱歉,你看,我,呃嗯,我有事得先走了!”

泰德尽可能地保持着与瑞秋之间的距离。他很少爱抚她,即便是两人接吻时他也紧闭双唇。虽然他意识到这给她带来了困扰,但他感觉自己这样是尽到了一个好人的本分:既然他不喜欢她,就没有权利逼她跟自己亲密接触。毕竟,如果他主动求欢,那么将来他们一分手,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到道德法庭,指责他将自己当作泄欲的工具。所以按照这个逻辑,他唯一可以为自己开脱的办法,就是让瑞秋催他、唠唠叨叨地要求他、逼迫他跟她独处,让她不厌其烦地问上两遍、三遍、五遍才给予回应,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

安娜回到新泽西的第四天,泰德在瑞秋的卧室。二人刚刚完成一场“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肢体切磋。泰德穿衣服的时候,瑞秋问他新年夜有什么安排。

小泰德喜欢那种女孩儿被人使“坏”的故事,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想对女孩子们做坏事。多数情况下他更愿意作为旁观者看着故事的发展,为数不多的几次他设想自己是故事人物的时候,他也不是那个把女孩子们绑起来的坏人。不,他是营救她们的人。故事里,他解开绑住她的绳子,轻轻搓揉她的手腕帮助她恢复血液循环,温柔地摘掉堵在她嘴里的异物,然后任由刚刚获救的女孩趴在他胸口哭泣,并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让泰德做坏人,那个把女孩子五花大绑的人,那个给她们带来痛苦的人?不,不可能,绝对没戏,想都不要想。这种“坏”跟泰德的爱情生活或是性幻想都没有关系。不过,这一切在瑞秋出现之后都改变了。

“不知道,”泰德边说边穿上一只袜子,“我可能会在家待着。”

在泰德熟稔床笫之事、准确掌握性癖关键词、在相关网络注册会员之前,他脑海中一直用“坏”这个词来形容他对瑞秋(或许应该说是他“和”瑞秋?)做过的那些事情,形容他内心深处那种躁动不安、难以抗拒的冲动。他早在和瑞秋交往之前就在用这个词了。他小时候便用这个词形容那些包含对女孩子“做坏事”的情节的漫画、动画片、电影、书刊。神奇女侠竟然被绑在铁轨上。他姐姐的南茜·朱尔探案集的漫画封面竟然画着南茜被人堵住了嘴绑在椅子上。

“你怎么能在家待着呢?”瑞秋说,“艾伦要举办聚会,我告诉她我们会去。”

嗯,坏。

“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坏?

“怎么了?”

……有点坏。

“不跟我商量就擅自做主。一帮我根本不认识的二年级学生的聚会,我会想去吗?我是不是有别的更想做的事情呢?难道你不应该先问问我吗?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说啊?

“哦。你刚才自己说的,你新年夜没有安排,要待在家里啊。”

我……我有点……

“我说的是我可能会待在家里。”

什么样……?

“好吧。你还可能做些什么呢?”

我……

“不知道。辛西娅·克拉祖斯基家有个聚会,我在想要不要去看看。”

你是什么样的呢,泰德?

“辛西娅·克拉祖斯基家的聚会?”

……

“是啊,怎么了?”

那他是什么样的呢?

“辛西娅·克拉祖斯基邀请你去她家参加聚会。”

呃……嗯……不是。

“怎么了?”

当他们亲热的时候,泰德是否也是“瑞秋让做什么他就照做,不少也不多”?他是不是也在瑞秋面前“装死”?他是不是也像平常一样,在瑞秋面前礼貌、有节制地保持距离、内向而沉默?

“泰德,你是说辛西娅·克拉祖斯基邀请你去参加她的新年聚会,而你还在考虑要不要去?”

当然了,他们好歹约会了四个月。

“你是……脑子抽筋了吗?”

他们亲热过吗?

“我只是想把事实理清楚。辛西娅·克拉祖斯基打电话给你,说‘嗨,泰德,是我,辛西娅,我想请你来我家参加聚会’,是吗?”

呃……性的方面怎么了?泰德和瑞秋没有上床啊。他想向法庭说明这一点。泰德并未夺走瑞秋的贞操。(瑞秋也没有夺走泰德的。)

“显然不是。”

性的方面呢?

“那么是谁邀请你的呢?”

说吧。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是安娜邀请我的。这么点事情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甚至都没说我会去,我只是说我正在考虑。”

就一件事。我有个问题。

“哦,这样我就明白了。这样就非常清楚了。”

什么事?

“你根本不明白!我那天在跟安娜打电话,她提到辛西娅家里的聚会,我们聊了聊要不要一起去。什么都没定呢。”

等等。就在法槌即将落下之时,一个声音响起。

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实际的情况是:前一天晚上安娜一直抱怨说她根本不想去辛西娅·克拉祖斯基家的聚会,但是碍于情面硬着头皮也得去。泰德据此推测,如果他新年夜当晚刚好独自在家,他就有较大概率能接到安娜在最后时刻打来的电话,然后两个人就能共度新年。主要的活动当然还是在泰德家的地下室看周六夜现场,但在午夜时分,他们会播到网络电视频道看落球仪式,然后他会在冰箱里意外“发现”一瓶冰镇的香槟,等他们俩干完杯,他会开心地坏笑着对她说:“我知道这很傻,但我们可以试试!”而她会咯咯笑着说:“我看行!”然后他会像朋友那样,闭上嘴亲吻她的嘴唇,然后退开,静静地等待,她也会沉默一会儿,再主动上来吻他,于是他们俩开始激烈热吻,抱成一团在沙发上翻滚,一直滚到地上。他帮她脱上衣的时候会故意让衣服套在她头上(他是最近跟瑞秋在一起时发现这招的),安娜的嘴巴就会惊讶地变成“O”形,显得十分性感,接着她开始在他身下喘粗气,然后他们俩便干到一起,他会让她高潮迭起、欲死欲仙,然后他们就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为了讨好想象中的安娜,他留在了瑞秋身边,继续编造谎言。他乖乖地陪她吃完橄榄花园的午餐,陪她去看她表妹,并试图为最终的逃离奠定基础。他努力跟瑞秋保持合适的距离,既不能远到会引起她的愤怒,又不能近到足以推动二人的关系向更紧密的程度发展。他很少给她打电话,并且总是很忙,但也总会诚恳地道歉。瑞秋让做什么他就照做,不少也不多。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装死,身段柔软、能屈能伸,只盼着瑞秋早晚有一天会对他失去兴趣,自己离开。这样一来,道德法庭的陪审团就可以说,好吧,他不是完人,不是圣人,但他也不是操纵女孩子并从中取乐的马科。他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应该再给他一次洗心革面的机会。本庭裁决,被告……还行。

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于是在他的脑海中,安娜有了一个新的角色:她是道德陪审团的团长,随时准备起身宣布泰德有罪。他和瑞秋交往时间越长,就越感到自己需要瑞秋带着一个全新的故事回到他幻想中的法庭,为他洗刷冤屈。他的初恋女友不但要为他说好话,更要发自内心地相信,虽然他们二人最终无法成为眷属,但他不是怪胎,不吓人,也不坏,本质上是一个好人。

唉,等等。不对,这不是什么天衣无缝的完美计划。这不过是他无聊的性幻想。接着,就在他开始认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瑞秋——他的女友,他的镜像——开始跳起舞来。她只穿着内衣,小小的乳房微微颤抖着,跳了一支拙劣的舞蹈、一支嘲弄泰德的舞蹈。一瞬间,泰德对瑞秋的厌恶和他对自己的厌恶合而为一。

泰德一直坚信这个世界并不理解他——那些拒绝他的女孩不应该把他当成一个天生的变态。他可能不是什么令人怦然心动的帅哥,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即便如此,有时他还是会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里,想象着瑞秋面对法庭,对着那些曾经拒绝过泰德的女生痛斥他的虚伪行径,控诉他如何假装喜欢她,揭穿他“温柔善良”的面具下自私的面孔。而法庭上的那些女孩们(安娜坐在正中间)则是一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情,频频点头对瑞秋的叙述表示认同——当然,她们早就知道他有问题。

“嗨,我是泰德!”瑞秋一边冷笑着,一边摆动着身体,“看我啊!我是给安娜·特拉维斯当跟班的傻小子。我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只为了让她喜欢我。看我啊,看我啊,快看看我啊——!”

好吧,虽然大家都说“好人”才是最糟糕的,但这不一样。他不忍心在瑞秋进餐中间打断她,毫无预告地将她抛弃——这不是什么“好人综合征”,泰德只是于心不忍。此时此刻,他对瑞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同情。他试图换位思考,想象着如果是自己本来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一直满脸“我喜欢你”的同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困扰的神情,然后突然间——五雷轰顶,原来你看错他了,他一直在对你说谎,你又是什么心情?

你有没有过那种自我完全崩溃、索性破罐子破摔的经历?

万一她真的那样问,你该怎么回复呢,泰德?万一她真的那样问了……他可不可以耸耸肩膀说:呵呵,那对不住你表妹了,我改主意了。不行。不能那么做,他不是一个混蛋。他……是个好人。

各种复杂纠结的想法浮出水面,一切都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却又惨不忍睹——德语里肯定有形容这种感觉的词。就好像你在人潮拥挤的商场里经过一面镜子,你心想:那个衰人是谁啊,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好欠揍啊,我真想揍他一顿——哦不对,是我。

瑞秋东拉西扯地聊着,原本盘旋在她头上的愤怒的乌云已然无处可寻。泰德想起自己几秒钟之前还觉得无法终结这段关系,真是荒唐——但同样荒唐的是,他一直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随口说着“没问题,我周日陪你去你表妹家”,根本没办法平白无故地提出分手。因为如果他现在跟瑞秋提出分手,尽管她嘴里还嚼着没咽下去的面包棒,也肯定会问:“如果你真的要跟我分手,为什么刚才又同意周日陪我去我表妹家呢?”他一定答不上来。

“她请我了吗?”瑞秋的恼火已经肉眼可见,“我有没有资格跟你一起参加那个高端的聚会?”

在家独处时,泰德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喜欢瑞秋,也不想再跟她约会,所以分手是最直接、最正确的决定。但一见面,只要他表现出犹豫、退缩或者丝毫的不对劲,她的脸就会立即沉下来。而一旦瑞秋流露出愤怒的迹象,泰德的心就会立即被一阵罪恶感占据,让他后背发凉、无比恐惧。他会为自己的恶劣行径陷入深深的自责。追根溯源,他当初就不该答应跟瑞秋见第一面,毕竟他一直爱的是安娜啊。受到良心谴责的泰德最终认定,执迷不悟只会增加自己本已罄竹难书的罪行,他应该避免与瑞秋直接冲突,等待更好的时机——没准儿哪天她自己就提出分手了呢?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抢手货,只要他忍过这一时,她迟早会看清他的真面目,主动选择抛弃他。抱着这种想法,他总是会带着一种自豪的宽慰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任何提议——然后过了十分钟、十五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又突然想起:等等,我是要跟她分手的,那我为什么会坐在橄榄花园餐厅陪她吃午餐呢?

泰德没有回答。

所以他为什么不跟她分手呢?

“所以说她其实并没有邀请你?只是你一听说她要去,就死皮赖脸地凑上去,‘哦安娜,自从你上了大学我一直很想你,我希望能和你一起远离尘世,安静地看上二十个小时的周六夜现场,我会给你做爆米花,还会朝你耳朵里重重地吹气’?”

在他们相处的四个月里,他对她的喜欢程度从未超过第一次约会的那天。关于她的一切都让他恼火不已:她的发型、重重的鼻音、颐指气使的态度。一想到别人说“那不是泰德的女朋友瑞秋吗”,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在泰德看来,瑞秋简直就是他自己黑暗面的化身:在轻视自己的人面前曲意逢迎,在不如自己的人面前高高在上,对于跟自己同一层次的人则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仿佛高人一等。跟泰德一样,瑞秋身上也时常发生各种糗事——比如经血弄脏衣服、口气重、坐姿不佳,露出底裤等——但跟泰德不一样的是,瑞秋似乎不会因这些插曲而陷入羞愧中不能自拔。反而是泰德为瑞秋的糗事而感到羞耻:当他在学校走廊里看到她不顾牛仔裙上的血迹悠闲漫步的背影之时,抑或是看到瑞秋刚一转身,刚才还在跟她近距离聊天的詹尼弗·罗伯茨就恶心地扇鼻子之时。这时的泰德不仅仅是讨厌瑞秋,而是痛恨她,他恨她的程度超过他恨生活中的其他任何人。

“嗯,”泰德说,“差不多。”

但是他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完全没有想到。

“我有个主意,”瑞秋说。“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参加辛西娅·克拉祖斯基家的聚会。对啊!为什么不呢?我可以给安娜打电话。我跟你说过,我们的妈妈是好朋友,对吧?我会问她我们俩能不能去辛西娅家。她肯定会说可以。跟她见面聊天一定十分有趣。你会喜欢的,对吗,泰德?”

回想起来,瑞秋是泰德第一个真正辜负的女人。没错,他之前确实让一些暗恋对象抓狂,但他那时候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他内心经历了无比痛苦的挣扎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在校期间他对待安娜的方式确实有待商榷——他本应该勇敢地对她坦露心迹,而不是对安娜只把自己当朋友感到闷闷不乐——不过,即便他在安娜面前表现得怯懦没用,但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对于瑞秋……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地狱,并且他最终下了地狱,恶魔一定会举着一张瑞秋的相片,一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边说:“嗨,伙计,这姑娘招你惹你了?”

“不,”他说,“我不会。”

那晚之后,他们交往了四个月。

但他们确实就是这样做的。

他又捏了一下,这次力道比之前更重一些。她尖叫了一声,但很快便平静下来。“天啊,泰德。”她做作地低吟着。

时间回到二〇一八年的纽约。泰德仰面朝天躺在手术床上,被推进急诊室拥挤的走廊。他的头无法左右扭动,只能盯着天花板上一只发出刺眼光芒的荧光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这也太荒谬了,他对自己说。我怎么可能要死了呢。不过是被一个女人用玻璃杯砸了一下。这算什么啊,怎么会有人因此而死,荒唐至极。想到这儿,瑞秋的脸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各种头部受伤致死的案例多了去了,泰德。”她满脸鄙视地说。

泰德仿佛要从跳板上跳下一样闭上了双眼,同时把手直接伸进了瑞秋的内衣里。他现在不用担心自己没硬的问题了,因为捏在他食指与拇指之间裸露的乳头是世界上最色情、最性感的东西;而它之所以如此色情、如此性感,正是因为它属于一个他不太了解、拥有爆米花味道的口气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刚刚用她拙劣的表演同时侮辱了泰德和她自己。

泰德想:我应该不会死,但我现在又害怕又孤单,我不喜欢这样。

天哪。

“我说,”他扯着干裂的喉咙喊道,“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认真的。他甚至想下车,冲向最近一辆飞驰而过的车。但就在这时,瑞秋抓起他的手压在了她的乳房上。他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瑞秋的乳房小小的,但她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上衣,让他触到了大片柔软的肌肤。他试探性地抓了一把,然后对准他认为是乳头的位置摩挲了起来。结果还真的在那儿。

根本没人理睬。过了半天,才有几个模糊的身影朝他游了过来。他们的问话颠三倒四,回答也含混不清。好在伴随胳膊上的一下刺痛,一股极乐的畅快之感涌遍他的全身,让他顿感舒爽。

自行了断吧,泰德。他脑海中一个声音说道。语气十分严肃。

在药物的作用下,泰德的记忆开始纠结缠绕,一种怪异却出奇可爱的幻象油然而生。在幻象中,安吉拉扔过来的玻璃杯砸中他的头之后没有弹开,而是当即碎裂。一块玻璃碎片正中他的额头。它像高塔一样矗立在他视野的中心,刺破肌肤、深入头骨,让他动弹不得,却又在灯光下反射出彩虹般绚烂的光圈。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前半生的一次次惨状。

如果说此前他只是兴趣缺缺,此刻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块两吨重的铅板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他的裆部,把他砸成终身瘫痪。

当时当日。一如今时今日。

想到这里,答案已经不言自明。她知道他十分紧张,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缓解他的精神状态。他笨拙的技巧和内心的不安连太空里的宇航员都能看到。她假装自己十分享受,是为了让他放松下来,改善自己的吻技。她伪装性兴奋是出于对他的怜悯。

新泽西州特伦顿。一九九八年的最后一天。

原来如此。

泰德和瑞秋来到辛西娅·克拉祖斯基家的门口。瑞秋的准备之充分,仿佛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贴身长裙,头发是精心做的法式盘头,还喷了啫喱水定型。泰德按了按门铃。主人像是故意要晾着他们似的,辛西娅·克拉祖斯基过了好久才打开了门。

除非……她的兴奋是装出来的?或者说,即便不完全是装出来的,她的表现也有很大夸张的成分。但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明知他的吻技笨拙无比,还要假装被他撩拨得兴奋不已呢?

“嗨,”泰德说,“我是泰德。”

但她看起来十分投入,虽然这的确非常荒唐。两个正在零距离接触的人对此时此刻的体验却完全不同,这让泰德感到荒谬不已。

瑞秋挤到两人中间。“安娜请我们来的。”她说。

瑞秋压在他身上,一只手到处摸索,仿佛想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硬了。无须赘言,他根本没硬;不但没硬,他感觉自己的小弟弟似乎想缩进身体里躲起来。瑞秋发现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受到了伤害?他是不是应该想象此时压在自己身上的是安娜,好让自己硬起来,避免让瑞秋伤心?不行,那样肯定是不对的。但问题是,瑞秋到底想要什么?瑞秋此时已经完全骑在他的身上,一边用屁股摩擦着他的膝盖,一边发出一声声低吟。她是想跟他做爱吗?当然不是。车就停在她父母家门口,而且她只是个高中二年级学生,何况对方还是泰德。说瑞秋在生物课补习过程中对泰德日久生情完全可以接受,但要说泰德把瑞秋迷得欲火难耐,恨不得在汽车前座上擦枪走火,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辛西娅说:“谁?”

所以接吻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瑞秋似乎乐在其中。她不停地扭着身子,嘴里发出轻轻的叹息。如果他亲的是安娜,他会不会更加享受这个过程?老实讲,泰德觉得单纯的接吻很难激起自己的欲望。两片无骨的肉片,在你的口腔里像两只正在交配的鼻涕虫一样不停翻转搅动。有点恶心。他是不是不太对劲?瑞秋嘴里的味道像是爆米花用的黄油:有一丝金属的气味,让人容易想起粘在爆米花机底部烧焦的油脂。或者那是他嘴里的味道?他分不出来。

“安娜·特拉维斯。”瑞秋说。

唉,既然已经无力翻盘,不如虚心求教。几分钟之后,泰德得出结论,虽然瑞秋教给他的分解动作肯定不是百分百准确,但接吻绝对不是什么难事。总体来说,泰德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受,但也没有任何欲火难耐的感觉。瑞秋的眼镜时不时地撞到他的鼻梁,而更奇怪的是,如此近距离观察下,瑞秋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更白皙,更……模糊,有点像油画上的人。他尝试着闭上眼睛,但总感觉有人要偷偷摸上来从背后捅他一刀似的,反而更不舒服。

辛西娅耸了耸肩,好像从没听说过安娜·特拉维斯这个人。

这是他的初吻!震惊的泰德大脑一片空白。他呆住了,大张着嘴,而瑞秋则大方地把舌头探进他的嘴里,不停地四处搅动。等到他的大脑终于恢复运转,他想起自己应该对瑞秋的吻有所回应,她已经抽回舌头,开始轻吻泰德的嘴唇。“就像这样。”她喘着粗气说道。他这才意识到瑞秋是在教他如何接吻,因为很显然他对此一无所知。羞耻的大锤从天而降,把泰德击倒在地。那个书呆子瑞秋,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教他怎么接吻!

或许她真的没听说过。“随便吧。”她说,“啤酒在冰箱里。”一进屋,泰德立马就看见了安娜。她正在角落里跟莱恩·克雷顿聊天。她下着紧身裤,上穿一件平淡无奇的罩衫裙,一头染成淡红色的头发显得十分违和。相比瑞秋,安娜看起来有点……过于朴素?她还是泰德熟悉的那个样子:疲惫不堪,六神无主,低落悲伤。泰德心想:瑞秋是不是比安娜漂亮啊?或者她们俩一样漂亮?但就在泰德的世界开始连根拔起之际,他看到安娜把手放在了莱恩·克雷顿的肱二头肌上,充满挑逗意味地笑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再一次被安娜摔碎在地。

“晚安。”他边说边探身拥抱瑞秋。说到底,他需要负起责任吗?这只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他真的有必要明确提出分手吗?他能不能直接退出补习项目,并期待她能明白自己的暗示?他轻轻拍着瑞秋的后背,似乎在说:对于接下来要对你做的事情,我感到十分抱歉,希望你不要记恨我……突然瑞秋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然后吻了他。

瑞秋看到泰德死死盯着安娜,而安娜此时正专注地看着莱恩·克雷顿。她一时僵住了,抓起泰德的手紧紧攥住,攥得泰德手臂生疼。

瑞秋解开了安全带。“晚安。”她对他说,却没有动作。

这时安娜也发现有人在看她,拉起莱恩·克雷顿的胳膊带他过来跟瑞秋和泰德打招呼。大家逢场作戏地互相拥抱,装模作样地说着:“天哪,真是好久不见。”安娜和瑞秋笑着聊泰德的小毛病——“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站在一旁的莱恩·克雷顿看上去十分无聊。

终于到了瑞秋家。他把车停下,却没有熄火。

泰德心想:参加聚会的所有人今天晚上都可能会死,我也一样,随他去吧。于是他把自己灌得烂醉。

泰德心里很不好受。他不确定瑞秋在跟谁约会,反正不是跟他。他除了听指挥之外全程毫无贡献。他觉得她即便带着一个充气娃娃去电影院也能玩儿得一样开心。送她回家的路上,他下定决心要礼貌地告诉瑞秋他们不会有下一次约会了。瑞秋必定对他恨之入骨,他也不得不退出补习项目,但他觉得如果能避免今后的各种尴尬,这点代价还是值得的。除了补习之外他们二人毫无交集,所以只要他处理得当,他们完全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正当宾主尽欢之际,门铃突然响了,接着人群骚动起来。安娜突然消失了。泰德想要跟上,却被瑞秋拼命拉住手腕。有人议论说马科·赫尔南德斯刚才来过,但他一见安娜也在就马上离开了。于是大家又开始谈论起那传说中的禁止令,有人质疑是否真的确有其事,有人则认为它似乎没什么实际的作用。

电影散场二人走出影院,她已经开始为将来的约会安排做计划。她说她想尝尝第七大道上那家新开的泰国菜,另外前几天他们一起看过预告片的那部爱情喜剧片要上映了,一定记得要去看。她问泰德万圣节有什么安排,因为她和朋友已经准备好了万圣节的团服,欢迎他来一起玩。

转眼已是午夜时分。

于是,某天下午补习结束后,泰德含含糊糊地问瑞秋周末有什么计划,想不想出来一起玩。虽然此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但是覆水难收。瑞秋当即接过了话题,主动跟泰德交换了电话号码。她清楚地告诉泰德她希望他几点打电话给她,等他按照吩咐准时拨通了电话,她进一步说明了自己周末想看哪一部电影、电影具体的放映时间以及看电影前晚餐想吃什么,并提供了到她家的导航路线,让他准时来接她。

泰德舌吻着瑞秋,手在她屁股上胡乱抓着。他发现享受自己根本不在乎的事情是可行的。对他来说,这种感觉——既感到快乐,同时又感到超脱于这种快乐——本身就是快乐的。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什么奇迹让自己皈依佛门了,要么就是他已经疯了。

瑞秋满头卷发,有点粗鲁,泰德心里对她毫无兴趣。但已经十七岁的泰德还从未牵过女孩子的手,所以他真的不应该要求太高。或许他和瑞秋恋爱之后,就会逐渐喜欢上她呢?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再说,跟瑞秋约会并不会损害他未来追求安娜的成功率——谁没听过几个“你离开后,我才发现真爱是你”的故事呢?

等泰德终于把舌头从瑞秋的嘴里抽出来,他才发现安娜正盯着他们看。她看起来很沮丧。瑞秋见安娜正在看他俩,又示威一般地吻起泰德来。泰德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喷了一身尿的杂草。

到了夜晚,泰德的卧室便化身想象中的色情片场,主演是他和安娜,知名影星或者其他同学偶尔客串。如今的泰德与安娜几乎没有当面的互动,二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段幻想的友谊。泰德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他觉得要摆脱这种局面只能开始一段新的情愫,而且最好对方也能对他的爱有所回应。实践证明,时隔一年,女生的芳心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看起来遥不可及——尽管泰德还是那个身材矮小的书呆子,但他已经摘掉了整形牙套,还换了一个好看的发型。终于,一个名叫瑞秋的二年级女生走进了他的视野:他帮她补习生物,而她对他的爱简直扑面而来,连他这么钝感的人都很难熟视无睹。

安娜走开了,不过等瑞秋离开房间上厕所的工夫,她又回来了。

泰德本指望等安娜上大学之后,他的单相思之苦便可以减轻,但是并没有。安娜的离去让泰德看清了她在他的脑海里占据了多么大的空间。每天早上闹钟响起之前,他都会在迷迷蒙蒙的睡梦中想象安娜躺在自己怀里,想象自己轻吻着她的脖子。他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子邮箱,看看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她昨天夜里发来的邮件。白天,他随时过滤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思考着哪些有趣的内容可以写出来逗她开心。他只要感到无聊或紧张,大脑立即便会开始担心自己究竟能不能让安娜喜欢上他,就像小狗死盯着骨头里的最后一点骨髓不放。

“泰德,我可以跟你聊聊吗?”她问道。

只是很遗憾,这对他来说还不够。

“当然,”他说,“怎么了?”

“谢谢你。”安娜说。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而他也顺势用手揽住了她。她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他确定她已经睡着了,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皮肤尝起来有一点盐的咸味,又有一点烟味。可能我错了,泰德心想。也许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单独聊。”

他说:“你这么美。马科真是个大傻逼。”

她带他来到门廊。外面下着雨夹雪,寒冷刺骨,但泰德刚才毕竟喝了很多酒,再说他此时也已经顾不上冷了。安娜点燃一支香烟。她呼出一股灰色的烟气,挠了挠大腿。泰德之前不知道,安娜竟然抽烟。

“还行吧。”安娜说。她叹了口气,可能是为了早已离开的马科。他只待了一个小时。泰德看着安娜,她满脸的孤寂凄苦,和他一样。他为自己几分钟前还在生她的气感到后悔和羞耻。他单恋着安娜,安娜单恋着马科,马科可能也在单恋着他们不认识的某个路人。这个世界毫无怜悯之心。任何人都完全无力掌控他人的选择。

“我真的无法相信,”她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做出这种事。”

“你今天玩儿得开心吗?”泰德问道。

“我做什么了?”

“那边太闹了。”她说。

“大庭广众之下跟你女朋友秀恩爱。抱着她到处乱摸。就在我面前。”

安娜正在烤棉花糖,拿着竹签若有所思地转动着。她此时套着一件男式运动衫,光滑的腿上沾满了沙粒。风向突变,一股煤烟迎面扑来。她咳嗽了几声,站起身,然后绕过篝火,一屁股坐在泰德身边。

“哈?”泰德说,“你什么意思?”

泰德忍受着时间的煎熬。聚会终于行至尾声,还未离开的客人决定到海滩透透气。本可解脱的泰德没有回家,而是选择留下来继续生闷气。有人点燃了一堆篝火,泰德坐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火光照亮安娜的面庞。他感到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摔得稀碎。他对安娜从未有过任何企图,他一直努力让自己知足。但即便如此,现实还是羞辱了他,让他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安娜上身前倾。“我说不清……”她说,“或许我只是觉得……”她欲言又止,“我觉得,我们过去几周一直在聊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我是多么担心见到大家。我其实不想来,你知道的,但是你决定跟你的新女朋友一起过来,所以我没办法,必须来。然后马科来了,然后……我感觉很受伤。我来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聊聊,却发现你在角落里跟瑞秋·德文-芬克尔忘情地亲热。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像变了,我感觉我失去你了。我想你,泰德。”

泰德的自尊在体内膨胀开来,深深地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他第一次对安娜感到愤怒,他生气她竟然任由身高、长相、踢球好坏这种随机分配的身体天赋决定彼此的人生轨迹。他比马科更聪明、更善良,与安娜有更多共同点,更会逗安娜开怀大笑——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的真心如何无关紧要,无论对安娜还是其他人来说都是如此。

她的眼里含着热泪。尽管悲伤是安娜的常态,但是泰德从未见过她像此刻这样失落。

当然,安娜肯定知道。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安娜吸了一下鼻子,问道。

泰德在远离安娜的地方独自徘徊,生着闷气。当安娜为不能得到马科而难过不已、茶饭不思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陪在她身边。他们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比萨,一边聊天,安娜还总是穿着运动裤。泰德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安娜,这样火力全开、魅力四射的安娜。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样的场合里注定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备胎,他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或许他从未真的像他以为的那样成功地掩盖自己的感情,或许他的老二一直都在裤裆外面甩着,只不过他自己没有发觉。此时此刻,房间里的所有人可能都在想:哎呦,那不是泰德吗,他喜欢安娜,太尴尬了,不过还蛮可爱的,啧啧。或许安娜也知道。

“可能是……”泰德说,“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尴尬地伸出双臂揽住她。“我一直是你的坚强后盾,安娜。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安娜比泰德高一年级,高中毕业后要去杜兰大学读本科。应她的要求,她的父母在她出发去新奥尔良前一周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送别会。实际上,这场送别会的目标观众只有马科一人,而安娜无疑就是那隆重推出的主角。晚会上的安娜也确实光彩夺目:她穿着深V蕾丝短裙和高跟鞋,涂着浓重的眼影,褐色的头发高高盘起。她身边美女环绕,她们尽情哭着、笑着、叫着,不停变换各种姿势拍照。这道亮丽的风景线无比炫目,与之相比,整个世界都显得黯淡无光。

“我知道。”她说着,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这一刻,泰德感觉仿佛回到了在篝火旁度过的那个美好的夜晚:宿命的枷锁突然解开,让他得以从“马科伤害安娜,安娜伤害泰德,泰德伤害瑞秋”的无尽循环中暂时脱身。

泰德时常在想,安娜对自己的感情是否真的可能超过普通友谊。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对他的感情比不上他对她的爱,她也不可能会因求爱不成而夜袭他,不过……也许呢?她有时会紧挨着他跟他坐在一起,并且经常劝他约其他女孩子出去——这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积极的信号,但她每次劝他的时候都会说一些类似“你非常可爱,泰德,不要妄自菲薄”或者“女孩子能跟你这样的男生在一起简直是福气”的话。所以尽管她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如果他主动向她袒露心声,或许可以激发她内心深处对他隐藏的爱?但这种事情类似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任何认真试图确定双方关系的尝试都无法避免地会改变双方的关系。而改变令人畏惧,更何况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安娜并没有那么喜欢他,而且永远不会喜欢他,所以泰德选择小心翼翼地维持现状。他还是那个憨厚友好、口是心非的泰德。

安娜哭着说:“我受够了那些渣男。我想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想找一个可以好好待我的人。”

说完她便又冲上来开始亲吻他,推着他往卧室的方向走。他试图阻止她,告诉她“我不想以这种方式破坏我们的友谊”,但她异常坚持,一边不停地哀求他,一边解开他的裤子,压到他身上,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不一会儿,二人便赤裸相见,安娜以一种半是崇拜、半是紧张的眼神望着他说:“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他叹了一口气说:“没想什么。”然后便凝视远方,若有所思。她说:“你在想辛西娅,对不对?”他矢口否认,但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安娜说:“我向你保证,泰德,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让你忘了辛西娅。”说完便把头埋进了泰德的腿间。

接着,安娜——光彩照人、美艳无双的安娜;笑靥如花、肤如凝脂、发如翠黛,连鼻子上的雀斑都闪闪发光的安娜;浑身散发着迷人香气的安娜;让他立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安娜;让他为之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安娜。安娜,这世间最完美的姑娘——

她说:“我知道——我也尝试过和你保持朋友关系。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爱的人一直是你,一直都是。我知道你对我可能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你喜欢辛西娅。但我只是……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求求你。”

吻了他。

“对不起,安娜。”他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我会好好待你的,安娜。泰德抱着她想。我会用我的余生好好待你的。

“不!”她叫道,“你根本不懂。我——”说到这里她突然把嘴唇递过来,要吻泰德。她温暖的双唇刚刚蹭到他的嘴唇,他便撤了回来。她的表情震惊而又伤心。“求求你,”她说,“求求你,就让我……”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任她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并在片刻的踌躇之后也开始温柔地亲吻她,但最终再一次挣脱开来。

不过先给我一分钟时间,我跟瑞秋分个手,去去就来。

安娜扑到泰德怀里,开始抽泣起来。他伸出双臂环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胸脯贴住自己。“好了,安娜。”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哦,哦,好了好了。”

于是安娜在门口等待,泰德独自回到房间里,告诉瑞秋他要先走一步。“是安娜,”他说,“她……我们……”

泰德穿上浴袍,打开门。安娜站在他家门廊下,她看上去糟糕极了: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怎么了,安娜?”泰德说。

他没说完,也不用说完。瑞秋脸上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早已烦乱不堪的心。

“我在外面,”她说,“你能下来接我吗?”

接下来的,当然就是尖叫、哭泣。

“安娜,”泰德说,“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还泼了好多啤酒。(那次只有酒,杯子都抓在手里、安然无恙。)

深夜,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安娜打来的。

但最终,泰德还是带着安娜成功脱身。来时他带着瑞秋·德文-芬克尔,走时他领着安娜·特拉维斯。他觉得自己已经拿到了天堂的绿卡,这是他一生最伟大、最光荣的时刻。

泰德幻想中的场景大概是这样的:

二十年后,躺在医院手术床上的泰德不得不承认,自那之后一切都开始走下坡路。

很显然,泰德并不想花上几个小时帮安娜分析马科某一次在学校走廊里见到她时捶了一下她的肩膀并跟她说“想你了,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另一方面,这样的谈话又让泰德欲罢不能。因为告诉安娜“马科竟然跟你分手,他简直蠢透了”,告诉她“马科这周新交的女朋友给你提鞋都不配”,是在不吓走安娜的前提下最接近表白的表达。另外,安娜对马科求而不得的样子为泰德幻想中疯狂迷恋自己的安娜提供了蓝本。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三日,在经历了三个半月的异地恋之后,泰德在大学女生宿舍的上铺将自己的童子之身献给了安娜·特拉维斯。但令当事双方都始料未及的是,泰德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维持勃起状态。虽然泰德永远不会承认,但问题就是安娜的表情。似乎对安娜来说,和泰德的初次做爱完全是例行公事。似乎对她来说,和泰德做爱跟服药或者吃蔬菜也没什么区别。似乎她满心想的都是,唉,我的人生烂透了,跟泰德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安娜的人缘比泰德要好得多,但在恋爱上,她却和泰德一样不可救药。九年级时,她跟足球队的马科约会了三周,马科从新生队调到二线队之后就把她甩了,此后安娜便一蹶不振。时隔多年,安娜还是逢人便说起马科。由于其他人听安娜聊马科已经听到想吐(也可能是被安娜偏执狂一般的眼神吓到了),泰德就成了安娜唯一的倾诉对象。

不,这不公平。安娜是因为爱他才跟他做爱。自从他们确认恋爱关系,她就无数次向他表达爱意。正是因为她爱他,所以才跟他做爱,而由于他也爱她,所以性爱是两人之间公平的交换。她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的“好”。但是在她眼里,“好”意味着“安全”,而所谓“安全”对她来说就等同于:“你深深爱着我,所以你永远永远不会伤害我,对吧?”

到了高中三年级,泰德全部的热情都聚焦在了一个人身上:安娜·特拉维斯,她不仅能够忍受他,更将他视为朋友。这就是泰德新人格的神奇之处:只要他小心地将自己的真实感受隐藏起来,女孩子们——至少是某些女孩子——还是非常喜欢他的。

安娜是爱泰德,可她不想承受任何痛苦。她对他并没有强烈的渴望,没到无法自拔的程度。但这恰恰是泰德希望自己被需要的方式:他一直希望女人忘我地爱他,疯狂地需要他——就像安娜需要马科,他需要安娜,以及瑞秋需要他那样。少了这种令人痛苦的痴恋,泰德就硬不起来了。一开始,他在内心向自己大喊:“泰德,你在跟安娜·特拉维斯做爱啊!”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但根本不起作用。最终,还是瑞秋帮他解决了难题:他想象着瑞秋知道他跟安娜·特拉维斯做爱的时候妒火中烧、怒不可遏的样子,竟然成功地重振雄风。看看我现在在干什么吧,瑞秋,他一边射精,一边得意扬扬地想。

如此一来,做好了伪装的泰德终于可以自由地与他真正喜欢的女生交朋友,全心全意地对她们好而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欲求。实际上,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欲求。他不相信爱情,觉得爱情只会给他带来痛苦。还是跟女生做朋友要简单、幸福得多:陪她们聊天,听她们讲自己的事情,开车带她们兜风,讲笑话逗她们开心。回家后,他才会在不造成任何实际伤害的幻想中释放自己的欲望。

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蠢货。

高中一年级,泰德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人格:一个无欲无求、人畜无害、开朗幽默的无性恋。这个泰德简直就是一个顶着十四岁皮囊的六十岁喜剧演员——令人捧腹、善于自嘲又神经质,仿佛永远不可能有性生活。同学逼问他喜欢谁的时候,泰德就会说他喜欢拉拉队长辛西娅·克拉祖斯基——这跟声称自己爱上了上帝没有任何区别。

泰德和安娜的远距离恋爱持续了一年半。第一年,泰德竭尽全力地经营这段恋情,但后面六个月,他开始劈腿。先是跟另外一个女生在大学寝室的地板上,之后的劈腿对象后来变成了他的前女友之一;中间回家过感恩节的时候,他还“加班”跟同样回家探亲的瑞秋·德文-芬克尔重温旧梦。泰德跟瑞秋做爱时,他想象中的安娜扇动着小天使的翅膀绕着他俩飞来飞去:我如此美丽,完美无瑕,她叹息着。可你竟然和瑞秋·德文-芬克尔做出如此兽行,难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他也正是这么做的。

问题在于,跟瑞秋·德文-芬克尔做爱让泰德感觉很轻松。在她面前,他不用装模作样。她对他已经了如指掌。

高中开学前的暑假,刚在一位夏令营女辅导员那里受辱的泰德独自外出,一边散步,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已知:他又矮又丑,头发油腻,女生们都不喜欢他。已知:对于任何女生来说,光是知道像泰德这样恶心的家伙喜欢自己,就足以让她们退避三舍了。结论:如果他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让身边的女性痛苦不堪的“伟大事业”,就必须想办法把他的爱慕之情隐藏起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最初在安娜身上试用的技巧不知不觉中已经日臻纯熟。诀窍就是:把你的心当成诱饵,摆在女人面前。假装自己是极易上钩的纯情好男人,但永远保持若即若离。嘿,是我啊,我在这儿呢,我是傻傻的泰德啊。你比我漂亮、活得比我潇洒,你是最伟大、最聪明、最棒的。如果能跟你在一起,我会为了你,成为有史以来最好的男朋友。

那种感觉真的很煎熬。几十年过去了,泰德回想起当年的懵懂春情仍然羞愧得想死。因为最糟糕的是,即便他喜欢的女孩儿已经肉眼可见地感到不自在,他还是急迫地想陪在她们身边,哄她们开心。他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中痛苦挣扎,试图通过残忍的自我惩罚控制自己(比如,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逼自己看着自己皮包骨的双腿、凹陷的胸脯:她讨厌你,泰德,面对现实吧,所有女孩子都讨厌你,你这么丑、这么恶心、这么平庸),然后便彻底失控,凌晨三点在痛哭中醒来,在网站搜索栏里输入“哪个州的法律允许表兄弟姐妹结婚”。抑制不住的希望此起彼伏,仿佛一场永远没有终局的打地鼠。

可怜的泰德、呆头呆脑的矮子泰德、让女人为之倾心的泰德。他用万把钢钩钩住了女人的自尊心。他只需要保持微笑,再自嘲几句,对面的女人就会认定他“人好”、“聪明”又“有趣”。她们找到各种理由让自己接受他,说服自己跟他约会一次。她们为自己善良地给他一次机会而感到骄傲自豪。

其实泰德的暗恋对象们对他并不坏。毕竟能引起他爱慕的都是些温良贤淑、待人和善的姑娘。相反,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平素小小的关注给了泰德不请自来的机会,这些女孩儿明白了泰德的心意之后便开始避开他。她们执行着所有女生处理此类紧急情况的惯例,拒绝和他眼神交流,除非必要否则避免和他讲话,同处一室时尽量远离。她们用冷冰冰的礼貌将自己包裹起来,等着他自己退却。

年龄的增长也扩大了可供他选择的范围。毕竟,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厌倦了对马科们的无休无止的追求;她们渴望在泰德们的怀抱里安度余生。

但是在外人眼里,泰德一旦选定了新的暗恋对象,便立即开始如影随形地缠着她,面带憨笑地盯着她,时常“不小心”摸到她的头发、她的手。久而久之,女方无一例外地都会躲闪、逃避——由于某种莫名的原因,泰德的爱意总会激起她们发自内心的、强烈的反感。

常有别的男人为这种权力结构的逆转而兴奋,他们发现,人过三十,找女人反而更容易了。或许有的男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这种交易,可以看着他们终于搞到手的昔日女神的眼睛,却对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但泰德做不到。他在安娜的眼睛里看到的,跟他在赛琳娜、梅丽莎、丹妮尔、贝丝、阿耶莱特、玛格丽特、芙洛拉、詹妮弗、杰奎琳、玛利亚、塔娜、丽埃娜、安吉拉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一样:疲倦,放下。他能看出,她们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好人”而沾沾自喜。所谓“好人”,其实就是“没有我好,所以本来配不上我的人”。他很清楚,她们之所以选择他这样的男人,是因为他“比较安全”。

小泰德从不指望他的单恋能有任何结果。他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他并不是个白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人们能容忍、甚至理解他的爱慕之情。他渴望怀着虔诚的心境守护这一段段纯洁的情感,像蜜蜂掠过花朵那样偶尔重温旧梦。

诚然,这些女人的肉体总能给他带来某种愉悦,但这种愉悦中夹杂着怨恨——既是对这些女人,也是对他自己。他在自己的幻想中完成复仇,而在这一过程中,他的幻想变得越来越复杂,直到他的下体变成了出鞘的利刃,两情相悦的欢爱变成了令人绝望的蹂躏。就好像孩子们玩儿的游戏:你为什么打自己?不要再打自己了!只不过在泰德身上是:不要再用我的阴茎伤害自己了!

然后梦境到此结束。但他总是反复回顾这个梦,非常用心(摊煎饼的时候要不要撒一些巧克力碎?被子应该是什么颜色?餐盘应该放在哪儿才能保证不会滑到床下?),以至于舅舅一家的房子时至今日都笼罩着一层触手可及的性感的光环,尽管他的表姐早已出柜并搬到了荷兰,二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当然,他所有的前女友最终都跟他反目成仇。她们越是觉得自己跟他在一起是委身“下嫁”,就越是在他抽身离去的时候热情地挽回。可以说他成了她们自我惩罚的工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连这个低级的男人都不能如我所愿?她们找出他身上的各种毛病,等待着她们帮他改正:他“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或者他“害怕做出承诺”。但她们对于这一切的前提一直深信不疑,那就是不管他嘴上怎么说,他内心深处仍然想跟她们在一起。比方说,就在安吉拉朝他扔出玻璃杯的一瞬间,她心里想的还是:你肯定是喜欢我的啊。你他妈的快点承认啊!

小时候,泰德一直很文静,就是女老师都觉得“可爱”的那种男孩。他确实可爱,至少在女人眼中是的。童年以及少年时期,泰德先后迷上好几个年龄比他大的女孩子:有他的表姐,有照看他的保姆,还有他大姐的闺蜜,总之都是根本不可能开花结果的单恋。女方简单的关注便能激起泰德的情愫。可能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褒奖,可能是听了他讲的笑话报以发自内心的笑容,也可能只是记住了他的名字——这种感情并不夹带哪怕一丝侵略性。恰恰相反:事后想来,那时的情感相当纯洁,完全没有任何性的意味。比如,在他经常做的一个关于表姐的梦里,他设想自己是她的丈夫,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早餐。他穿着围裙,一边哼着歌,一边榨橙汁、搅面糊、炒鸡蛋,再往白色的小花瓶里放一枝雏菊。他端着餐盘上楼走进卧室,坐在床边,他的表姐仍盖着手工缝制的被子酣睡。“起床啦!”他说。表姐缓缓地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冲他笑了笑。她坐起身来,身上的被子滑了下来,露出了赤裸的乳房。

我是我。

他并非一直是这样的。

而你,是泰德。

哇哦,他的出血量比预计得要多。额头上滴下的鲜血已经把裆部染红。有一群人在他身边手忙脚乱,但他们的声音似乎经过了特殊处理,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可能是“你活该”之类的吧。他想起安吉拉朝他扔水杯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只不过是你伤害自己的工具——他不知道这是否与他的奇怪性幻想有关。他只知道自己正在流血、冻得要死,可能还有点脑震荡,根本无力思考别的事情。

二〇一八年,泰德在Facebook上加了安娜和瑞秋,虽然他跟两人都已经多年未见了。瑞秋已经结婚,是一名儿科医生,也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安娜在西雅图做单亲妈妈。如今的她看起来生活还算顺心,但曾经有一段时间她过得很难。泰德怀疑她可能参加了什么心理康复项目。她偶尔会发一些与她的人设不符的鸡汤:比如“虽然我不能改变风向,但我可以调整风帆,顺利抵达我的终点”,还有“越是黑暗的时刻,越要找到光明”。

泰德低头看了看那只破碎的大号玻璃杯。这样的局面或许是意料之中的。谁让他惹上了这样的女人呢?毕竟有这么多女人曾在他面前失声痛哭,无论她们的控诉多么夸大其词,总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手指变成了红色。他流血了。好极了。另外,他的裤裆里感觉非常非常凉。冰水浸透了他的内裤,他感觉自己的老二比头更疼。或许法律应该像规定麦当劳咖啡的温度上限一样,给餐厅冰水的温度规定一个下限。或许他的老二会冻伤、萎缩甚至脱落,到那时他的前女友们肯定要给安吉拉开个庆功会,纪念这位英勇无畏的女英雄终结了泰德对纽约单身女性的邪恶统治。

此时此刻,泰德躺在手术床上,想着安娜。实际上,他可以看到她。伴随着各种声音的合奏,她扇动着翅膀,穿过彩虹,向他走来。

安吉拉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轻轻地咳了一声。“去你的吧,泰德。”她说。她挪开座椅,仿佛要冲出餐厅,谁知她顺手抄起一杯冰水,径直朝他扔了过来——不单是杯里的水,而是连带杯子一起扔了过来。那只水杯(严格地讲,是一只大号玻璃杯)击中了泰德的额头,碎片落在了腿上。

现在几点了?几月几号?今年是哪一年?安娜过来了,但她不是一个人。跟她一起过来的竟然是道德法庭上的那些女人。她们站在他的病床前,轻声地对他指指点点,盯着他看,一如既往地对他评头论足。她们忽然吵了起来,好像在争论什么事情,他感觉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核心的误解,一个根本性的误会。如果不是他的额头正中钉着一大块碎玻璃,如果不是有血不停地往他嘴里流,他可以把一切都澄清。

“我一直跟你讲得很清楚。”泰德说,“没有过任何隐瞒。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希望从这段关系中得到什么。你本应相信我的,但你没有,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感受。我说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轻松随意,你先口是心非地说你也是这样想的,然后就开始竭尽全力把我们的关系推向另一个方向。你期待的恋爱关系,我并不想要,而当你发现没办法把我们的关系变成认真的恋爱关系时,你感觉我伤害了你。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让你受伤的并不是我。你这是自作自受,跟我没关系。我只不过——只不过是你伤害自己的工具!”

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试着对她们说。我只是希望有人能真正接受我、爱我。问题在于我们之间存在太多误解。我试着装作一个好人,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你说什么?”安吉拉说。

不对,等等。我重新说一遍。刚才说的不对。

趁着安吉拉停下歇口气的工夫,泰德开口了:“这根本不是我的错,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被爱。嗯,应该说是被崇拜。我希望能被需要,疯狂的、痛苦的需要,不顾一切的需要。这有什么错吗?

安吉拉继续抽泣,完美地展现了“可怜”的含义——红肿的双眼、抽噎的气息、花掉的妆容。泰德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对不起”,再也无法继续这种自我贬低的仪式。他要跟她摊牌了。

不对,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他心里清楚,道歉没有任何用处。除非他承认自己心里确实还爱着她,否则一定会招致安吉拉的愤怒。她会骂他自恋,骂他是情感发育障碍、长不大的孩子。她会说“你真的让我很受伤”,还有“其实,我为你感到可惜”。她会直言不讳地宣称:“我本来已经爱上你了。”而他只能满面羞惭地坐在那里,承受着她的诅咒,尽管安吉拉显然并不爱他——她确实认为他就是一个情感发育障碍又长不大的孩子,而且根本也没有那么喜欢他。不过,他并没有理直气壮的感觉,毕竟他之所以能料到后面要发生的事情,是因为这并非他第一次进行类似的谈话。这甚至不是第三次,第五次,或者第十次。

等等,听我说。我可以解释。好人泰德背后其实有一个坏人泰德,然后,坏人泰德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好人泰德。但是没有人见过他。自他降生到现在,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我还是那个想要被爱、虽然反复尝试但仍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得到爱的孩子。

接下来就是一番不可救药的诡异对话。她坚称他还爱着她,只是一时糊涂,他则尽量克制地反复解释事实并非如此。她泪眼婆娑地罗列着他仍然爱她的证据:比如他会把早餐送到她的床边,比如他曾对她说“我觉得你会喜欢我姐姐的”,比如他会温柔地照料她生病的小狗“棉花糖”。问题是,他虽然从一开始就告诉安吉拉自己并非在寻求一段认真的关系,却又口是心非地给了她无限温存。毫无疑问,他本来应该让她自己去拿那该死的早餐,他应该讲清楚永远不会带她去见姐姐,而在棉花糖生病呕吐的时候,他本来应该对它一脸嫌弃、连打带骂,这样无论是安吉拉还是棉花糖都不会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嘿,快住手。快把我放下。我跟你说正事呢。你们能不能先听我说?天花板上的灯太亮了,照得我眼睛疼。再有,能不能把空调打开?温度这么高,我他妈怎么解释啊。谁在我脚下点了把火啊?

“我不明白。”她哭着说。

我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好吗?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听我说,你们能不能——

起初,安吉拉开心地聊着自己的假期计划、职场逸事还有她和“姑娘们”的冒险,那种摆明是想让他后悔的强颜欢笑,搞得泰德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接着,当谈话进入第二十分钟的时候,她突然泪如雨下。

我是个好人啊,我他妈向上帝发誓。

这次也是一样。十一月的一天晚上,他三十六岁生日前两周,泰德与痛哭不止的安吉拉相对而坐。安吉拉是一名地产经纪人,衣着光鲜亮丽,戴着闪闪发光的水晶耳坠,一头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高光染发。跟所有他过去几年中交往过的女人一样,安吉拉各方面的客观条件都远胜于他。她身高比他高两英寸,有房,会做美味的蛤酱宽面,还会用精油给他做背部按摩——她坚称按摩可以改变他的人生,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两个月前就和她分手了,但她持续不断地短信和电话轰炸,他为了图个清净,只得同意出来面谈。

注释:

他也明白这种幻想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是的,他想象的这个场景表面上是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但改变不了暴力的事实。更让人担忧的是,随着恋情逐渐冷淡,泰德对这种幻想的依赖越来越强。二十几岁的时候,分手是很简单的事情。每段关系都长不过数月,当他向女方坦承自己不过是玩玩而已的时候,对方也对他的说法没有丝毫怀疑。或者说,她们是相信他的,这份坦白直率让她们无法恶语相向。但三十岁之后,这个策略就失效了。经常是前脚他刚和女方互道珍重,后脚女方就发来信息说想他,说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说要跟他谈谈。

[1]怪癖裤子先生(Mr. Cranky Pants),卡通形象,口头禅是“别理我”、“别碰我”。

他并不是那种心理变态的连环杀手。无论是在幻想还是现实中,鲜血都无法激发他的冲动。想象的关键在于,女方的“自戕”行为纯属自发。她痴迷于他的阴茎,无论多么痛苦都要把它插进自己的体内。女性是主动的一方,他只是躺在那儿,看她上下耸动,根据她的呻吟和面部表情想象她此刻正在经历怎样一番快感与痛苦交织的煎熬。

[2]英美文化中,信尾签名里的字母“X”表示亲吻,字母“O”表示拥抱。

到了三十五岁,唯一能让泰德在性交全程保持坚挺的方法,就是想象他的生殖器是一把尖刀,而与他交欢的女人正在用这把刀不停地刺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