鳗鱼有特别的技能,让它们非常善于远距离导航,这一点我们很早就知道了。比如我们都知道,它们有着非凡的嗅觉。根据20世纪70年代写了权威著作《鳗鱼》的德国鳗鱼专家弗里德里希-威廉·特施(Friedrich-Wilhelm Tesch)的观点,鳗鱼的嗅觉几乎跟狗一样。特施说,在广阔的博登湖里放入一小滴玫瑰提取物,鳗鱼就能闻到香气。在穿越大西洋的漫长旅途中,鳗鱼很可能是用了某种香气来确定马尾藻海的位置或者至少是彼此的位置的。鳗鱼也可能对温度和盐度的变化十分敏感,这可以为它们判断该选哪条路提供线索。一些科学家认为,鳗鱼发达的磁场感应能力是导航的主要手段。大概就像蜜蜂和候鸟那样,它们能够感觉到地球的磁场,由此被导向某个目的地。
不管怎样,那个同样适用于鳗鱼和人类的问题仍然没有答案:它们怎么知道哪条路能把它们带回出生地?它们是怎样回家的?
我们知道这个目的地是哪里。鳗鱼们不知何故也知道这一点。它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即便它们选择的路可能最曲折、最无法预测。但它们是怎样知道的,这是围绕鳗鱼问题至今未解的一个谜,是连科学家们都珍视的谜案。
不过研究人员认为,对此现象的解释自然是,并非所有的鳗鱼都能及时赶上下一个交尾时机。对一部分鳗鱼来说,回马尾藻海的漫长旅途可能要持续更长的时间,所以鳗鱼们才要根据自己的条件来调整速度和路径。有些鳗鱼为了能在早春时节抵达马尾藻海拼尽全力游动,而另一些鳗鱼则要平静得多,它们转而等待来年的交尾时机。比如,一条从爱尔兰出发的鳗鱼可以径直往西游,在春天赶到目的地;而一条从波罗的海出发的鳗鱼的目标则是经过一年多后,在来年的12月才抵达。这不仅可以解释它们行为上的差异,也可以让那些看似没有规律的事情之间具有某种逻辑和关联。也许,很简单,每个鳗鱼个体不仅能力不同,抵达目的地的手段和方法也不同。也许它们回归自己出生地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没有一条鳗鱼的旅途跟其他鳗鱼是完全一样的。
而蕾切尔·卡森把鳗鱼这种遗传下来的对自己出生地的认知,描述成一种超越本能的东西。她在《海风下》中讲述了性成熟的成年鳗鱼是如何在某个秋天突然感觉到“一种想去一个温暖、黑暗的地方的模糊向往”的;讲述了鳗鱼在河流湖泊中生活很长的时间,“周围完全没有任何让它们联想到大海的东西”;现在却要出发去陌生的辽阔大海,寻找某种熟悉的东西,寻找某种它们能认出的东西,在“自它们出生时就熟悉的浩瀚海水漫长又奇特的节奏中”寻找一种归属感。
此外,研究人员还发现有另外一件事情让鳗鱼的迁徙变得更复杂。当我们拿出早前从马尾藻海捕获的柳叶鳗重新进行观察,比较它们的大小和生长速度时,我们可以确认,鳗鱼的交尾时间可能比我们目前所认为的早,很可能在12月就进行了。这就意味着,交尾时间跟最后一批银鳗从欧洲海岸出发的时间差不多。这让鳗鱼到底是怎样准时赶到交尾地点的问题变得更加难解了。
它们记得自己曾经是从哪里来的、现在要去哪里吗?它们记得当它们还是幼小透明的柳叶鳗时最初穿越大西洋的那趟旅行吗?不,也许不是人类意识意义上的“记得”,不同于我们所定义的记忆。不过当那个对707条鳗鱼的马尾藻海之旅进行跟踪研究的欧洲团队试图解释鳗鱼究竟是如何找回自己出生地的时候,他们所描述的仍然是一种记忆。
不过,这个研究团队通过他们的观测,还是有几个颇为了不起的新发现。最早的发现是,鳗鱼的迁徙可能比我们之前所猜测的要复杂得多,但至少我们能够解释一部分了。他们一开始观测到的轨迹似乎杂乱无章、不可预测,但一个模式慢慢地凸显出来。首先,很显然,鳗鱼前往目的地时很少选择一条较短的路径。它们的旅途轨迹不像鸟类或者飞机的线路。但后来似乎所有的欧洲鳗鱼都集中到了亚速尔群岛的某处——大约是半途的地方,然后再从那里一起往西游向马尾藻海。如果说这场旅行是在某种不确定性和困惑中开始的,那么后来它将变得越来越有目的性。
他们写道,看起来“鳗鱼们不是循着起源于那个地方的熟悉的气味线索,就是借助于在柳叶鳗阶段就深入它们身体的大海的气息进行导航的”。
无论是对鳗鱼还是对科学研究来说,这可能就像一种悲伤的命运。在被放生的那707条鳗鱼中,研究者没有追踪到一条成功回到了马尾藻海的鳗鱼。至于有没有鳗鱼抵达,人们不得而知。它们或早或晚全都消失在了大海深处,消失在了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而装在它们身上的电子发射器则漂到了海面。
他们的研究表明,鳗鱼穿越的距离越长,它们就越像是落入一个事先确定好的路径。它们似乎循着墨西哥湾暖流和北大西洋暖流游动,只不过方向是反的。仿佛当它们身为幼小透明的柳叶鳗从马尾藻海游到欧洲的时候,一个记忆、一张地图就已经被刻在了它们的身体里。这种记忆仿佛在鳗鱼们的身体中留存下来,经历了所有的蜕变,留存了10年、20年、30年甚至50年,直到有一天,时间终于到了,它们将迎着曾经载着自己的汹涌海流原路返回。
这个结果乍看起来有点随意。在地图上画出的鳗鱼活动轨迹令人费解,就像有人蒙着眼睛画出来的一个迷宫;就像一切都不是事先定好的,每一场旅行都是第一次一样。但至少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大部分鳗鱼都没能赶上它们的春季交尾活动。对绝大多数鳗鱼来说,回出生地的漫长旅行成了未竟之业。
于是银鳗最终回到了自己的起源地,回到了马尾藻海,同时也消失在了人类的视线和知识范围之外。仍然没有人在马尾藻海见到过一条鳗鱼。
在法国地中海沿岸被放生的鳗鱼,都预料之中地往西游向了直布罗陀,但其中只有3条成功穿过海峡,一路游进了大西洋。
当然有人做过尝试。在约翰内斯·施密特20世纪初进行的多年考察之后,很多年都没有人再去马尾藻海寻找鳗鱼。这可能是因为施密特的工作太让人信服了,或许更是因为它太具震慑性了。不过在最近几十年里,去马尾藻海进行科学考察的船只又加快了速度,船上载着的是几位世界上最杰出的鳗鱼专家。他们此行是为了进一步了解鳗鱼的迁徙和繁殖的知识,对已有的理论进行确认或证伪;也是为了去发现至今还没有人发现的东西:一条在马尾藻海活着的鳗鱼。
在德国的波罗的海沿岸被放生的鳗鱼,选择了略微不同的路径。有几条循着那些瑞典鳗鱼的轨迹往北游向挪威海,另一些则往南穿过英吉利海峡。但它们中没有一条最终抵达大西洋外海海域。
1979年,德国海洋生物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特施带着两艘德国船做了一次大规模的考察,成果是一篇题为《1979马尾藻海鳗鱼考察》的文章。这次考察持续了整个春天,范围覆盖预想的繁殖地点的大部分区域。他们在交尾活动理论上应该发生的精确位置撒下渔网和拖网,然后跟施密特一样,捕捞起大量幼小的柳叶鳗。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成年鳗鱼存在的迹象。他们从水里捞起7000多枚鱼卵,但进一步调查后发现,没有一枚是鳗鱼卵。他们自然也没有见到成年的活鳗鱼。
在爱尔兰以南的凯尔特海和法国比斯开湾被放生的鳗鱼,则先往南游,然后向西拐弯。但其中有一条在摩洛哥以西的地方漫无目的地闲游了9个多月,然后一路游到了亚速尔群岛。
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詹姆斯·麦克利夫(James McCleave)是近30多年来世界首席鳗鱼专家之一。他的第一次海洋考察是在1974年与弗里德里希-威廉·特施共同完成的。1981年,他进行了第一次马尾藻海考察。此后他和他的研究团队又做了7次考察,用了一系列精密的方法,为了至少在马尾藻海里瞥见一条鳗鱼。詹姆斯·麦克利夫提出了一种理论:鳗鱼能在有温差的不同水域——所谓的前沿地区——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交尾地点。他就是在那里捕到了最小的柳叶鳗样本,也是在那里,他积极地搜寻成年鳗鱼的踪迹。他在那些区域来来回回地航行,船上配备了先进的声学测量仪器,目的是捕捉深海里活鳗鱼身上传出的回声。他捕捉到了极有可能来自活鳗鱼的回声,但每一次当他把工具沉入海里去捕捞它们的时候,拉上来的渔网总是空空荡荡的。
此外,鳗鱼们选择的路径也五花八门。去往马尾藻海的路显然不止一条。比如,在瑞典西海岸被放生的鳗鱼主要选择一条北边的路径,穿过挪威海然后往西到大西洋的东北部。它们全都选了同一条路,只有一条鳗鱼进了大西洋后突然往东折去,然后彻底消失在了挪威的特隆赫姆沿岸的大海里。
在一次与海洋生物学同行盖尔·维佩尔豪泽(Gail Wippelhauser)一起进行的考察中,詹姆斯·麦克利夫试图用一种近乎恶毒的手段把害羞的鳗鱼从深海中吸引上来。他们事先抓来100条成年的雌性美洲鳗鱼,给它们注射激素,人为地使它们性成熟。他们计划把这些雌性鳗鱼带到考察地点,在马尾藻海的一个前沿地区中央将它们装在笼子里放出去,而这些笼子固定在浮标上。他们的想法是,这些雌性鳗鱼将起到诱饵的作用,会吸引那些游到马尾藻海交尾的雄性鳗鱼,迫使它们从隐秘的地方游出来。
不过,这项研究中的很多鳗鱼,对自己需要付出怎样的投入,行程到底有多紧张似乎并没有意识。个别几条让人印象深刻的鳗鱼,平均每天可以完成近50公里的旅行,而另一些似乎连每天3公里都游不到。
可是鳗鱼们却极不愿意配合。研究人员将那些性成熟的雌性鳗鱼保存在一个实验室里,只待把它们送去迈阿密港口准备出发,可是船还没有离开码头,这些鳗鱼中的大部分就已经死了。当考察队终于来到马尾藻海时,这100条雌性鳗鱼中只有5条还活着了。
人们还可以确定,并不是所有鳗鱼都显得那么匆忙。这趟马尾藻海之行至少在理论上是解释得通的。实验表明,一条以正常速度游动的鳗鱼,每秒可前行略超过半个身长的距离。一条游往马尾藻海的银鳗,不再需要捕食,也不再让其他事情使自己分心。它仅用身上的脂肪储备提供能量,就可以不停顿地游上半年。如果我们在地图上画一条线,从欧洲的某个地点到马尾藻海,估计它们最快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最晚在5月前到达,那么鳗鱼的旅行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这会是极为漫长和艰难的,但它们可以做到。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将这5条鳗鱼装在笼子里并且固定在了浮标上。麦克利夫和维佩尔豪泽在雷达的帮助下,日夜轮流跟踪那些浮标的动静。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还是跟丢了。那些鳗鱼,连带笼子和浮标都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到。
但不管怎样,得自87条银鳗的马尾藻海之旅的数据,还是比此前任何人能够得到的要多得多,研究结果也展示了这场每年发生的迁徙到底有多么复杂艰巨。人们首先可以确定,鳗鱼们没日没夜地游,它们似乎采用了一种深思熟虑的战略以躲避危险。白天它们在更暗、更冷的近千米深的水里前行。晚上,在夜色的保护下,它们升到离海面较近的比较温暖的水里。尽管如此,还是有大量鳗鱼在旅行早期就不见了。它们无影无踪地被大海吞没了,或者更具体地说,被鲨鱼或其他肉食鱼类吞没了。
在盖尔·维佩尔豪泽做的另一次考察中(詹姆斯·麦克利夫没有参与),人们用声学测量仪器成功捕捉到一种回声,大家认为是大海深处的一大群活鳗鱼传出的。他们赌上了一切,往水下放了至少6张渔网,可是连一条鳗鱼的影子都没见到。
至少人们是这么设想的。然而只要一涉及鳗鱼,情况便总会跟人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在那707个发射器中,最后只有206个向研究人员发出了信号。而在这206条银鳗中,只有87条游得够远,传出的信息能够告诉我们这趟旅行的情况。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研究人员不仅没能成功从马尾藻海钓起活鳗鱼,也从来没见过一条死的——不管是成了尸骸,还是成了被大型食肉鱼类捕获的食物。人们捕到过肚子里有银鳗的剑鱼和鲨鱼,但从来不是在马尾藻海附近。人们曾在亚速尔群岛外捕到过一条抹香鲸,它的肚子里有一条在游往繁殖地的路上被吃掉的银鳗,不过亚速尔群岛距离马尾藻海相当远。在它们的交尾地点,鳗鱼——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迄今为止都避开了人类的视线。
随着鳗鱼西行,发射器在海面上浮浮沉沉,满载着信息,科学家们就可以了解这场旅行的真实情况。
对于在马尾藻海找到一条鳗鱼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大家有不同的看法。一部分科学家认为它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知道鳗鱼去那里了。另一些科学家认为,只要没有人在鳗鱼的繁殖地观测到它们,那么人类对鳗鱼生命周期的了解就还不够完善。对这些科学家来说,神秘莫测的鳗鱼是自然科学界的圣杯。
一个欧洲的研究团队对欧洲鳗鱼前往马尾藻海的旅行做了迄今为止最广泛的研究,2016年他们发表了报告。在5年的时间里,共有707条银鳗被装上了电子发射器,然后从瑞典、法国、德国和爱尔兰各处被放归自然。
最近几十年里,包括詹姆斯·麦克利夫在内的一些科学家,开始提出另一个棘手的问题:由于我们无法追踪到所有银鳗回起源地的旅行——事实上,我们连一条银鳗都追踪不到,那我们真的能确定,鳗鱼们只在马尾藻海繁殖吗?约翰内斯·施密特花了近20年时间在那里找到了最小的柳叶鳗,可当时他也只搜寻了大洋极小的一部分区域。施密特自己在1922年写道,只要人们没有搜遍浩瀚海洋的所有区域,那么其实不能完全确定地说鳗鱼是在哪里交尾的,至少不能说所有的鳗鱼都是在某地交尾的。其实在此之后的所有鳗鱼考察,包括詹姆斯·麦克利夫做的,都集中在大家已经熟悉的马尾藻海海域。或许有一部分鳗鱼去了别的地方?这不太可能,可我们又怎么确定呢?
最重要的是,它们是怎么去那里的,这仍然是一个谜。它们游的是哪一条路?它们是怎样找到那里的?它们又是怎样按时抵达的?一条鳗鱼如何能够在几个月内完成这七八千公里从欧洲的河流穿过深海来到大西洋另一端的旅行?
此外,马尾藻海很大。它是一整块大的交尾地,还是在其范围内存在着好几块分开的交尾地?美洲鳗鱼和欧洲鳗鱼是在同一片海域交尾的,还是不同的鳗鱼是在不同的地方交尾的?一部分科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特施是其中之一——认为美洲鳗鱼在马尾藻海西部交尾,而欧洲鳗鱼是在偏东的海域,不过这两块海域有重叠的地方。另一些科学家认为,从收集到的各种柳叶鳗样本出发,是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我们确切知道的是,那些透明的小柳叶鳗——欧洲鳗和美洲鳗混杂在一起——离开了马尾藻海,无力地被强大的海流所裹挟。而它们的父母似乎都留在了马尾藻海,死去并且腐烂。
有一些理论认为,只有马尾藻海的温度和盐度是最适宜鳗鱼繁殖的。还有一个事实是,在大陆板块开始漂移前,鳗鱼就已经存在了;最早的时候,鳗鱼的旅行可能要短并且简单得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陆板块发生了改变,一点点地分离,而鳗鱼却拒绝做出改变。它们还是必须回到的出生地,准确地回到那个曾经的出发点。
所以直到今天,世界顶级的动物学家和海洋生物学家,那些最了解鳗鱼的人,不得不对自己的报告和研究结果存疑。“我们觉得……”“这些信息表明……”“可以假设……”,通过不厌其烦地排除那些可能性较小的情况,研究人员在慢慢地接近真相。
可是它们为什么偏偏要去马尾藻海,而且只去那里,这仍然是一个谜。很多动物都会为了繁殖进行迁徙,但很少有动物会像鳗鱼这样来一场如此漫长而艰辛的旅行,也不会如此执着于几千公里外的某一个地方,也不会一生只去一次,然后在那里死去。
比如,我们可以假设,在欧洲鳗鱼最近的表亲日本鳗鱼身上得到证实的真相,也可以在欧洲鳗鱼身上得到证实。而说到日本鳗鱼,鳗鱼问题中的那些经典问题其实就没有那么神秘了。
尽管人类做了那么多观察,做了那么多努力想把它弄明白,但是在鳗鱼的故事中仍然存在着空白地带。我们知道银鳗是在秋天出发的,通常是在10月到12月间的“鳗鱼之夜”。而幼小的柳叶鳗是春天出现在马尾藻海的,那些最小的幼鱼通常是在2月到5月间被捕获的。这意味着繁殖活动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而这限定了银鳗旅行的时间范围。它们最多有半年的时间抵达那里。
日本鳗鱼(Anguilla japonica)外形基本上跟欧洲鳗鱼一样,它们的生命周期也大致一样。它们在海洋里被孵化出来,作为柳叶鳗冲向岸边。它们变成玻璃鳗,游上了日本、中国、中国台湾岛和朝鲜半岛的河流。它们变成黄鳗,在淡水里生活,好多年后变成银鳗,然后重新游到海里,繁殖、死亡。它们是一种非常受欢迎的食用鱼,尤其是在日本。它们长期以来在东亚文化与神话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比如作为生育能力的一种象征。
好奇心永远不会给人带来安宁。即使在今天,当我们拥有那么多知识的时候,好奇心也无法弄清楚鳗鱼的出生和性活动。不过,也许有些秘密就是命中注定永远不为人知的。或者也许——这只是我的推测,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被自己的好奇心牵着鼻子走的——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当所有事情都被人们知道,当好奇心被消耗完的时候(好奇心万岁),世界也就走到尽头了。但即便我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它们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点和什么时间繁殖,就一定能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说到繁殖问题——它们是在哪里、是怎样繁殖的,日本鳗鱼一直都是一个比欧洲鳗鱼还要大的谜。直到1991年,科学家们才能确认它们到底是在哪里交尾的。日本海洋生物学家塚本胜巳(Katsumi Tsukamoto)用了跟约翰内斯·施密特同样的方法——尽管没有花那么久的时间,但也跟他一样充满热情,带着渔网和仪器在海上巡游,希望找到极小的柳叶鳗。1991年的一个秋夜,他终于找到了几条才出生几天或许几小时的柳叶鳗。那是在太平洋中央,马里亚纳群岛以西的地方。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小说《水之乡》中的历史老师兼故事讲述者汤姆·克里克详细讲解鳗鱼时,也着迷于这种命中注定之谜的感觉:
在这个发现之后,人们不久又有了更为轰动的发现。2008年秋,在马里亚纳群岛以西的那片海域,也就是日本鳗鱼的繁殖地,东京大气与海洋研究所的一个研究团队成功地捕到了完全成年的日本鳗鱼。他们捕到了一条雄性鳗鱼和两条雌性鳗鱼。三条鱼已经完成交尾,筋疲力尽,不久就死了。但不管怎样,这意味着自然科学界这只圣杯的亚洲版本终于被找到了。
亚里士多德、弗朗切斯科·雷迪、卡尔·冯·林奈、卡洛·蒙迪尼、乔瓦尼·巴蒂斯塔·格拉西、西格蒙得·弗洛伊德或者约翰内斯·施密特可能会表示抗议;他们也许永远无法接受一种动物真的在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但是对蕾切尔·卡森来说,鳗鱼消失于神秘与隐蔽之处的画面,似乎透着某种简单的美丽。这是一种积极地避开人类理解的动物。仿佛它们就应该是这样的。“鳗鱼游向繁殖地的故事藏在大海的怀抱中,”她写道,“没有人能够发现鳗鱼旅途的路径。”对她来说,鳗鱼问题——这个至今未解之谜——似乎是命中注定的,是永恒的。它似乎是一个超越了人类想象能力的谜,就像无限或者死亡一样。
但这有什么意义呢?事实上什么意义都没有——至少有一位参与了这场考察的科学家是这么说的,他是美国人迈克尔·米勒(Michael Miller)。除了证明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它什么也证明不了。我们已经知道鳗鱼繁殖的大概地点,可是我们仍然不知道确切在哪里,它们是怎么到达的,以及有多少鳗鱼成功到达了。我们仍然没有见过它们的繁殖过程。我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关于银鳗去马尾藻海的漫长旅行,她是这么写的:“退潮的时候,鳗鱼们离开了沼泽地,向大海游去。这天夜里,它们成群地经过灯塔,完成了长途旅行的第一阶段。当它们穿过海浪游进海里,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也几乎逃出了人们的知识范围。”
神秘的东西自有其吸引力,但不管怎样,有些东西告诉我们,那个永恒的鳗鱼问题慢慢地会得到回答。在日本,研究人员不仅发现了交尾后的活银鳗,还成功解决了人们在欧洲鳗鱼或美洲鳗鱼身上没有解决的问题。他们让日本鳗鱼在养殖环境下实现了繁育。北海道大学的科学家1973年就成功地从性成熟的雌性鳗鱼体内取出卵子,人工使它们受精,并让它们孵化成为幼鱼。这项实验关心的不是鳗鱼数量受到威胁的问题,更多的是受经济因素的驱动。鳗鱼在日本人的餐桌上极受欢迎,形成了几百万美元级别的产业。如果人们能够养殖鳗鱼,就像养殖鲑鱼(三文鱼)那样,这将意味着用少得多的费用得到更多的鳗鱼。因此市场会投入大量资金用于这项研究,以期让养殖成为可能。
当蕾切尔·卡森在她那本童话般的自然读物《海风下》中写到鳗鱼的时候,她停留在了这个仍然无法解释的神秘问题上。我们可以想象,作为自然科学家,她可能会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沮丧,而实际上似乎正好相反。蕾切尔·卡森似乎被这种不确定性吸引了。她讲述鳗鱼及自然时,不仅是以一个科学家的身份,也是以一个人的身份。
然而,鳗鱼表现得不是特别愿意配合,这毫不意外。北海道大学那些小柳叶鳗刚被人工孵化出来——当时曾引起轰动——还没来得及在水族箱里感受那并不存在的海流,便死了。那些柳叶鳗完全拒绝进食。无论日本科学家们怎么努力诱导这些透明的小生命都无济于事。柳叶鳗们持续拒绝进食,并且最后都死了。
这意味着鳗鱼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没有得到解决,真相仍然没有在显微镜下出现。不过对一部分对鳗鱼感兴趣的人来说,这种不确定性显然也构成了一种驱动力和吸引力。这个谜还等着被揭开,疑问还有待解答,但与此同时,这个谜本身就引起并维持了人们的兴趣。几个世纪以来,将鳗鱼问题视为未解之谜的人们,也在充满爱意地维护着这个谜。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通过对很多代由人工孵化但同样短命的柳叶鳗的研究,日本科学家努力想搞明白该如何让这些新孵化的鳗鱼幼苗活下来。它们喜欢吃什么?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野外成功地观测到它们吃什么。他们尝试了各种不同的饲料:浮游生物、其他鱼类的卵、微小的轮虫、墨鱼身体的部分、水母、虾和蚌类。但无论如何,那些幼鱼仍然固执地拒绝吃东西,没过多久就死了。
当我们说我们知道鳗鱼的繁殖地是马尾藻海时,对于这种说法仍然存在着几个根本性的反驳意见:一、没有任何人见过两条鳗鱼交尾;二、从没有人在马尾藻海见过一条成年的鳗鱼。
又花了近30年,科学家们才终于在2001年创制出一种鳗鱼幼鱼可能会吃的菜式,它是由一种冻干的鲨鱼卵制成的粉末。有了美食,人们成功地让几条幼鱼存活了18天。这是一个具有轰动性的新纪录,不过距离找到如何让这些透明的小柳叶鳗在养殖环境下变成可食用的成年鳗鱼的答案,还差得相当远。
在某种程度上,亚里士多德的幽灵仍然笼罩着我们。所有的知识必须出自经验。事实必须如同它在我们感官中呈现的那样被忠实描述。只有我们真正看到的东西,我们才能确定地说是真实的。这是关于人类如何获取知识的一种观点。这种观点留存下来,因为它符合逻辑,也因为它带着一种承诺。在我们获得知识之前,我们只拥有信仰,但是对有耐心的人来说,奖励早晚会等在前方。真相总会在显微镜下显现的。
而且鳗鱼们在其他方面也仍然不好对付。即便科学家们现在能让它们进食了——慢慢地,人们把它们的食物做得更精细了,于是至少有几条鳗鱼一直活到了玻璃鳗阶段——可是大量鳗鱼仍然在几天后就死去了。只有4%的新生幼鱼活了50天,只有1%活了100天。长到大得足以变成玻璃鳗的幼鱼数量仍然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这种情况下,知识是在限定条件下才成立的。当我们说,我们知道鳗鱼是在那里繁殖的时候,我们所信任的,不只是观测,还有一部分假设。对想了解确定答案的人来说,这自然是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想要搞得明明白白——有科学精神的人通常都希望这样,那么知识就不是一个程度性的问题,而是非此即彼的。我们要么知道,要么不知道。在这一点上,自然科学比哲学或者精神分析更为严格。诸如生物学和动物学这样的科学有充分的理由遵循这一原则,即世界的维度应该是依赖于经验的,知识需要通过观察获得。
此外,实验室鳗鱼表现出来的行为也跟海里的鳗鱼有所不同。人们捕来的用于实验的雌性鳗鱼在养殖环境下产的卵要明显少于在野生环境下产的卵。另外,所有在实验室孵化出的鳗鱼都是雄性。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人们开始给玻璃鳗注射雌激素,用人工方法来制造雌性鳗鱼。2010年,日本科学家第一次从实验室繁殖的鳗鱼身上取出卵子并孵化出柳叶鳗,从而完成了鳗鱼的生命周期。可是因为所使用的激素,这些后代中有很多出现了严重的畸形。这些柳叶鳗的外形跟人们从海里捕来的完全不一样,有着畸形的奇怪脑袋,很难游动。鳗鱼们似乎很抗拒被别人控制自己的出生,仿佛它们的存在只是它们自己的事情。
当我们说,我们知道鳗鱼是在马尾藻海繁殖的时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意思是,我们有比较充分的理由猜测是这么回事,因为约翰内斯·施密特花了18年时间在大西洋上来来回回航行,钓到了幼小透明的柳叶鳗。我们选择相信约翰内斯·施密特所做的工作,相信他的观测和结论。我们相信那些完全成年的银鳗经过漫长的旅行一路游到马尾藻海去产卵,相信它们只会在那里繁殖,相信它们中没有哪个活着离开那里。我们相信这些,因为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个,因为没有人能提出其他合理的说法。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知道就是这么回事。“我们知道它们寻找的目的地是哪里。”约翰内斯·施密特这样写道。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了那么多年后,他一定觉得自己有用信仰代替知识的权利。
直到今天,科学家们仍在努力找到人工培育鳗鱼的正确方法——如果有的话,这不仅将对日本的鳗鱼产业产生重大意义,也将扩展鳗鱼在全世界的生存范围。但他们距离目标仍然相当遥远。但不管怎样,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人们有了新的技术、新的科学见解和创新方法,对今天想了解鳗鱼的人来说,未来仍然非常值得期待。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改良制造出又小又轻的跟踪仪器,可以一路跟踪银鳗到马尾藻海的交尾地点。也许那时我们可以在地图上更加准确地指出鳗鱼的交尾活动发生的位置。也许在我们跟踪了足够多的鳗鱼之后,可以确认鳗鱼是不是还有别的繁殖地点,或者排除这种可能性。也许那时我们也将更好地了解有什么东西中止或者阻碍了鳗鱼的回家之旅。也许我们可以对此做点什么。也许欧洲和美国的科学家将像日本科学家一样,成功地让欧洲鳗鱼和美洲鳗鱼的鱼卵受精,并让它们在养殖环境下孵化出来。也许那些养殖的鳗鱼能存活下来,健康地长到足够大,可以供我们食用,当然,也可以被放回野外。
关于鳗鱼,我们可以提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因为就算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也并非都有答案。我们还是可以对此表示欢迎。知识终究有它的边界,对此我们应该感到高兴。这样说不仅是一种防御机制,也能让人类体会到世界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神秘的东西自有其吸引力。
一个有科学精神的乐观主义者会说,这只是迟早的事。只要我们有意愿、有足够的时间,每一个谜团都必将被解开。鳗鱼问题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了几千年,但是经验告诉我们,人类迟早会找到答案。只需要给人类一点时间而已。
一条银闪闪的肥硕的鳗鱼游进大海,开启游向马尾藻海的终极旅行。它是怎么知道它该去哪里的?它是如何找到那里的?
而对鳗鱼来说,它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