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鳗鱼的旅行 > 第13章 水面下的生命

第13章 水面下的生命

所有的动物当然都有意识,纳格尔说。意识首先是一种状态。它是对世界的一种主观体验,是感官对我们周围事物的一种叙事。但一个人终究无法完全理解一只蝙蝠的感受,或者一条鳗鱼、一种来自外太空的潜在动物的感受。我们作为人的经验,也限制了我们想象别的意识状态的能力。

这个问题在最近几十年里变得越来越关键。哲学家托马斯·纳格尔(Thomas Nagel)1974年就意识哲学问题写了一篇著名的文章,他用的标题是《身为蝙蝠是一种什么体验?》。他对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给了一个很短的回答:其实我们是无法知晓的。

蝙蝠所处的意识状态显然与人完全不同。它们主要通过回声来感知世界。我们知道这一点得感谢意大利科学家拉扎罗·斯帕兰扎尼——他不仅跟E.T.A.霍夫曼的短篇小说《沙人》中的那位神秘教授同名,还徒劳地探寻过鳗鱼繁殖的真相。18世纪90年代初,斯帕兰扎尼用蝙蝠进行了一系列开创性的实验,通过那些实验他得以确定,蝙蝠在漆黑的房间里可以毫无阻碍地飞行而不会撞到东西。他还抓来大量蝙蝠,除去它们的眼睛后将它们放生。几天后他抓回一些被他除去眼睛的蝙蝠并对它们进行解剖,发现它们的肚子里全是新捕食的昆虫。也就是说,蝙蝠在完全不用视力的情况下既能捕食也能导航。因此,斯帕兰扎尼认为,蝙蝠一定是用听觉生活的。

蕾切尔·卡森对鳗鱼做了拟人化处理,使我们能够更好地了解它们,也使我们能够通过对鳗鱼经历的想象更好地理解它们的行为。但这意味着我们真能理解鳗鱼自己的体验吗?

所以一只蝙蝠在夜里飞过一条小溪,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但会发出一种很快的、频率很高的声音,声音会从蝙蝠周围的物体表面和动物身上反弹回来。蝙蝠会对这些声音的回声加以处理和解读,并据此建立一幅关于这个世界的极其详细的图像。多亏了这种能力,蝙蝠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能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树枝而不会发生碰撞。它们甚至能从飞蛾翅膀反弹回来的声音,区分出不同的飞蛾。蝙蝠遇到的所有东西都有自己的回声模式,蝙蝠正是用这些模式来感知周围的情况的。在它们这里,世界的图像是由一种持续的回声流构成的;通过这些回声,蝙蝠对世界的感知也就形成了。

所以鳗鱼是有意识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但是它们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吗?如果能的话,它们感觉到的是什么?通过一次次蜕变,通过等待和迁徙,它们感受到了什么?它们会觉得无聊、不耐烦,或孤独吗?当最后的秋天到来时,当它们的身体发生改变,变得强壮,变成银灰色时,当某种巨大的无法解释的东西吸引它们游向大西洋时,鳗鱼感觉到了什么?是渴望吗?是一种未完成的感觉,还是对死亡的焦虑?身为一条鳗鱼,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人的意识则完全不同,如果我们试图去想象身为一只蝙蝠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么根据纳格尔的观点,我们的意识恰恰限制了我们。

此外,有些动物,比如灵长类动物和乌鸦,可以执行高级的心理任务,能学习跟同物种的动物及其他物种的动物进行交流和沟通,能想象未来的样子,能放弃当前的利益以换取未来更大的利益。我们在历史进程中构建起了许多区分人类与动物的关键标准:意识、个性、对工具的使用、未来的概念、抽象思维、解决问题的能力、语言、游戏、文化、感觉悲伤和失落的能力、害怕或者爱;所有这些标准至少都是值得商榷的,通常都不足以证明什么,有时则是完全错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与动物的界限其实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只被放到镜子前的乌鸦,知道它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这意味着,无论它是否真的知道自己是什么,至少它对自己的存在是有意识的。

我试着想象拥有翅膀和很差的视力是什么感觉,用嘴捕食昆虫、在夜里飞过一条小溪是什么感觉,但这些是不够的。我试着想象发出声音信号并捕捉它们的回声是什么感觉,但这也是不够的。“无论我想得多远(其实并没有多远),”纳格尔写道,“它都只能告诉我,如果我像一只蝙蝠那样行动,我会有什么感觉。但问题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对蝙蝠来说,身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当我试着去想象这个情景的时候,我受到了自己感官的限制。”

好在后来查尔斯·达尔文出现了,他一劳永逸地否定了我们拥有永恒的灵魂的说法。进化论与“人拥有不变的灵魂”这样的理论是不相容的,因为进化论认为,所有的生命,以及生命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发生变化。人成了众多动物中的一种。此后,随着现代科学研究的进步,世界上的动物反而变得更像我们人类了。它们就算没有灵魂,至少也拥有意识。今天我们知道,动物可能拥有比我们之前以为的复杂得多的意识状态。研究表明,大部分动物,包括鱼类,都有痛觉。不少迹象表明,很多动物也能体验到跟我们人类非常接近的害怕、悲伤、对幼崽的怜爱、羞耻、后悔、感激等感觉,以及某种我们可以称之为爱情的感情。

此外,纳格尔说,这个问题并不局限于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比如,一个有听觉的人,如何去想象一个天生的聋人是怎样感知世界的?一个能看见的人,如何向一个天生的盲人解释一幅图画?

这是一个很快就得到了修正的科学上的错误,但不管怎样,这个错误引出了一些有趣的问题。如果红毛猩猩是人,那是否意味着红毛猩猩有灵魂?它们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吗?那样的话,人类和红毛猩猩的区别是什么?如果这一界限被废除了,那么人与蝙蝠或者鳗鱼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托马斯·纳格尔拒绝接受的是所谓的简化论,即复杂的概念可以用更简单的概念来解释和理解。比如,认为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和描述在动物大脑中发生的物理反应或化学反应过程来理解其想法。简化论试图用小的事物来解释大的事物,认为整体是由较小的部分组成的,每一个较小的部分都可以被解释和理解,也就让整体能够被我们理解。

动物与人类之间的这种区别当然从来没有得到过确认。1758年卡尔·冯·林奈出版了他那本一直在重写的著作《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的第十版(通常被视为动物学命名法的开端,因而是最重要的一版),跟早前的版本相比,它包含着一些有争议的修订。比如,林奈在这一版里把鲸从鱼类移到了哺乳动物类,把蝙蝠从鸟类移到了哺乳动物类。也是在这一版中,他一度废除了人与动物之间既有的界限。就是在这一版中,他将红毛猩猩与人归为同一个属,即人属。这意味着根据林奈的理论,红毛猩猩其实就是人,而我们,即智人,不再是我们这个属中唯一活着的成员。我们不再像我们一直以为的那样独一无二了。

然而这是不够的,纳格尔认为。关于意识,有些状态是我们无法了解的,并将永远无法了解,即便人类这个物种能永远生存下去。有些事情我们永远无法明白,无论是关于蝙蝠还是鳗鱼。我们可以了解它们从哪里来,它们是怎样活动、怎样导航的,我们可以了解它们,几乎就像我们了解人类一样。但是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明白,身为它们是什么感觉。

在灵魂的帮助下,人类超越了动物,也超越了时间的流逝和变化。灵魂这个概念,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是跟“人是个体的”这个观念结合在一起的。而“个体”是指某种不能再分割的东西,哪怕所有其他东西都改变了,它仍然不会改变,仍然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因为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改变,人类生活的外部条件也会发生改变,那么一定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永恒的东西,让我们成为个体。这个东西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都管它叫灵魂。

这是一种符合逻辑的看待世界的态度,不管从什么角度来判断,都是完全正确的。不过我们还是愿意认为,蕾切尔·卡森确实成功地达到了一种本不可能达到的理解程度。这种理解不是通过简化论、经验主义或者科学界对显微镜下显现的真相的传统信仰实现的,而是通过对人类独有的能力——想象力——的信任实现的。

17世纪时勒内·笛卡儿说,除了人类,所有动物都可以被视为“自动机器”。动物是肉体,它们的行动只是机械反应。而人类则相反,具有某种所有动物都不具备的东西,就是灵魂。灵魂会让人思考,思考本身是意识存在的证明。也就是说,人类有灵魂,所以具有意识。动物没有灵魂,因此也不具有意识。

这个童话是这样的:有一个捕获了一条鳗鱼的男孩,他叫塞缪尔·尼尔松,8岁。那一年是1859年。

那么鳗鱼与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常说,一个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用这种意识,产生一种意愿去影响存在。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是这样看待人与动物的区别的。

那条被捕获的鳗鱼并不是特别大,被塞缪尔·尼尔松放到了家里——斯科讷省东南部布兰特维克一个庄园——的一口井中。井上还盖了一个很重的石头盖子。

就这样,鳗鱼的行为第一次得以被我们理解,至少比以前更容易被我们理解一些。蕾切尔·卡森的观点是,要真正理解另一种动物,必须能够从它们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的东西,这正是她在自然科学史上如此独一无二的原因。她在动物身上产生了认同感,而这种认同也让她有能力和勇气来对它们进行拟人化。她打破了传统自然科学的一种禁忌:她赋予鳗鱼以意识,近乎人类的意识,并以此来进一步了解它们。她这么做,不是因为她在科学意义上认为鳗鱼真的具有这种意识,而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是一种多么独特和复杂的动物。在她的笔下,鳗鱼是它们本身的样子,也是可以让人产生某种共鸣的东西。鳗鱼是一个谜,但也不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

后来这条鳗鱼就生活在那里,生活在黑暗和孤独中,靠吃偶尔掉进水里的蚯蚓和昆虫为生,与世隔绝,不仅脱离了海洋,看不到天空和星星,还被剥夺了存在的意义:回家——回马尾藻海完成生命的旅行。

不过,后来这本书被人再次拾起,推出了新版,受到新生代读者的关注和喜爱。主要是因为它用一种童话般、梦幻般、文学性的美妙方式讲述了海洋里的生物,而与此同时,它又是完全有科学依据的。蕾切尔·卡森对动物所做的拟人化处理完全是特意而为,经过斟酌,是为特定目的服务的。她使用童话的技巧,但又不超越科学和事实的边界。她没有让鳗鱼说话或者让它们的行为不像真正的动物。她只是试着去想象,真实的世界在鳗鱼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它们是怎样经历其奇怪的生命历程中所有的困难、蜕变和迁徙的。同时,她对其生命历程进行了科学而清晰的描述。她在第一版的前言中这样解释:“我说一种鱼‘害怕’自己的敌人,不是因为我认为这些鱼能感受到我们人类的那种害怕,而是因为我觉得它似乎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鱼身上的反应通常是生理性的,而我们身上的反应通常是心理性的。不过要让鱼的行为被我们理解,我们必须使用属于人类心理状态的话语来对它们进行描述。”

这条鳗鱼继续活着,而它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它继续活着,到了19世纪末,跟它同代的伙伴们变得强壮而光亮,出发去马尾藻海繁殖并在那里死去。而它继续活着,塞缪尔·尼尔松则长大成人,变老,死去。它仍然继续活着,而塞缪尔·尼尔松的孩子也经历了从长大到死亡的过程。还有他的子子孙孙。

《海风下》于1941年11月在美国书店面世。这个时间点自然非常糟糕。一个月后世俗事务空降,日本袭击珍珠港,美国加入战争。人们对鳗鱼、鲭鱼和剪嘴鸥这些童话故事的兴趣一下子降至最低点。这本书卖了不到2000册,很快就被人们完全遗忘了。

这条鳗鱼变得非常老,以至于后来它出了名。人们从远方赶来朝井里看,就为了有机会看上它一眼。它成了跟过去的一个活着的联系。一条被夺走了生命的意义,但又通过欺骗死神来实施报复的鳗鱼。它甚至有可能是长生不死的?

当安圭拉和所有其他年老的鳗鱼从我们的视线和知识范围中消失后,我们将转向那些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柳叶鳗——那是“鳗鱼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它们在海流中进行漫长的漂流,穿越大海,穿越大陆架,朝着那片“曾经是海”的陆地前进。

把这个称为童话其实既不准确也不公平。布兰特维克的井里真的存在过一条鳗鱼,这是肯定的。它在那里存在了很久,无论从什么角度来判断都是真的。只有关于塞缪尔·尼尔松的那一小部分有点难以证实。布兰特维克的这条鳗鱼在井里具体活了多久,我们无法肯定地说上来。

接下来,蕾切尔·卡森介绍了一条雌性鳗鱼,10岁,她管它叫安圭拉。它还是小小的玻璃鳗时就来到这里,之后就在这个小小的湖泊里生活了一辈子。白天它藏在芦苇丛中,到了夜里出去猎食,“因为就像所有鳗鱼一样,它喜欢黑暗”。它钻进湖底柔软温暖的泥床里过冬,“因为就像所有鳗鱼一样,它喜欢温暖”。安圭拉是一只能够感知和体验事物、记得自己的过去、能感知痛苦、懂得爱,甚至有自己心愿的动物。因为当秋天来临时,安圭拉发生了一些变化。它突然想离开,那是一种模糊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渴望。在一个黑暗的夜里,它游向比滕湖的出口,穿过一条条溪流和小河,行经300多公里游进广阔的海洋。我们可以跟随它来到海里,经历各种艰难险阻,游向海市蜃楼般的马尾藻海。然后继续往深海游,游向“史前的洋底沉积层”,游向隐秘的深渊。在那里,海水“冰冷无情,仿佛时间一样”。

但不管怎样,还是有一些人做了尝试。2009年,瑞典电视节目《在大自然中央》造访了布兰特维克的那个庄园。根据传说,那时这条鳗鱼应该已经150岁了,通过记录它的存在,人们希望至少能让它的某些方面从传说变为现实。

这条鳗鱼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叫比滕的小湖泊,它坐落在一座高山的山脚下。该湖距离大海300多公里,四周被香蒲、纸莎草和水葫芦环绕,只有两条小溪流入。在那里,鳗鱼的故事是这样的:“每年春天都会有大量的小型生物沿着长满草的水沟游进比滕湖。它们的形状很奇特:像细细的玻璃棍,比成年人的手指要短。它们是年幼的鳗鱼,出生在海洋里。”

这成了瑞典自然电视节目界最具戏剧性的几分钟。费了好一番功夫,摄制组将那块四方形的大石头井盖移到了一旁,往井中看去。这口井只有四五米深,周围是用大石块砌的防渗壁。那条鳗鱼自然没有现身。他们弄来一个水泵,将井里的水全部抽干。鳗鱼没有出现。节目主持人马丁·埃姆特纳斯(Martin Emtenäs)爬了下去,在水不断流回井里的同时,徒手在石块的缝隙里搜寻。鳗鱼还是没有现身。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部分,我们遇到了鳗鱼。在蕾切尔·卡森看来,再也找不到比鳗鱼更好的动物来代表海洋的迷人复杂性了。她在写给出版商的信里解释道:“我知道很多人看到鳗鱼会害怕。但对我来说——我相信对很多了解它们的故事的人来说也一样,遇到一条鳗鱼差不多就像遇到一个去过地球上最美丽、最遥远地方的人;我立刻就能看到一幅生动的景象,那是鳗鱼去过的神秘地方,是我——作为人类——永远无法造访的地方。”

正当人们打算就此放弃,把巨大的石头井盖搬回原地的时候,突然,他们在井底的脏水中看到有东西在动。马丁·埃姆特纳斯重新爬了下去,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在第二部分,我们通过类似的方式跟随一条名叫斯康伯(Scomber)的鲭鱼,置身于壮观的鱼群中穿过外海。鱼群的周围到处都是海鸥、鲨鱼和鲸鱼,但是直到没有露脸的人类把他们的拖网沉到深海中,鱼群才真正遇到了危险。

那条鳗鱼,他们最终成功弄上来的那条神秘的布兰特维克鳗鱼,是一只非常奇怪的动物。它很小,身长53.3厘米,又细又白,却长着异常巨大的眼睛。它身上所有的部分都为了适应又窄又黑的井中生活而缩小了,而眼睛却比普通的鳗鱼大好几倍。仿佛它在努力弥补自己所缺失的光。当它游到井边的草地上时,看起来就像是陌生世界的来客。黑暗和孤独的生活在它身上留下了如此悲惨的印记。来到阳光下,跟其他同类相比,它显得如此怪异和不同。

因此,她用了一种海洋生物学家不常用的文学的方法。她用了拟人法,那种用于童话和寓言的文体技巧。这本书的第一部分讲的是近海生物,第二部分讲的是外海,第三部分讲的是在昏暗的深海中发生的事情。每一部分主要通过一种特别的动物来讲解。在第一部分,我们遇到了一只海鸟,一种叫剪嘴鸥的鸟,它生活在海岸边,捕食小鱼,随季节和潮汐而动,度过自己的一生。它完美地融入了一个巨大的、无比复杂的生态循环系统。这只鸟不仅有故事、有个性,而且还有一个名字——瑞乔普思(Rynchops),是从其拉丁学名而来。随着故事的推进,它在特定的海岸环境中遇到了大量其他动物:苍鹭、乌龟、虾、鲱鱼和燕鸥。而人类只是远远地站在背景中的陌生人。

“布兰特维克鳗鱼的神话极有可能是真的。”主持人马丁·埃姆特纳斯事后说。它也许真有150岁。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可能觉得,这条鳗鱼在那种条件下度过了一个半世纪,这时候如果要把让它成功骗过死神这么多年的秩序打乱,可能有点过分。在做了测量和研究之后,他们重新把它放回了井里,放回了似乎专为它能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长而设置的黑暗之中。

1941年,蕾切尔·卡森的第一本书出版了,书名叫《海风下》(Under the Sea-Wind)。它是由发表在《大西洋月刊》上的那篇关于海洋的文章拓展而成的。她想把海洋作为一个巨大、多元的环境来讲述,至少要展现在海洋深处、在人类视线和知识范围之外正在发生的一些事。通过这种讲述,她也想展现某种更大、更普遍的东西:万事万物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她在给出版商的一封信里写道:“对我来说,这些故事不仅会挑战我们的想象力,也会让我们在看待人类问题时有一个更好的视角。它所讲述的,是一直在发生的事情,它们就像太阳、雨水或海洋本身一样,是永恒的。海洋生物为了生存而进行的不懈斗争,也反映出陆地上所有生命——包括人类与非人类的生命——之间的斗争。”

布兰特维克鳗鱼又继续活了一段时间,但最后,它终于还是放弃了。2014年8月,井的主人发现那条鳗鱼已经死了。如果我们选择相信传说,那时它已经至少155岁了。它的遗骸被送去斯德哥尔摩的淡水实验室,在那里,人们希望能通过数耳石(内耳上的一种结晶)上的年轮,最终确定这条鳗鱼到底多少岁。

就这样,她终于成了作家。蕾切尔·卡森的道路终究还是将她引向了海洋,引向了万物的起源地。认识和了解这个起源地,将成为她的生活和工作。

然而人们没有找到耳石,这块极小的晶体也许在尸体腐烂的时候消失了。人们把井底的泥沙挖出来筛查,但还是没有任何耳石的踪影。尽管这条鳗鱼再也骗不了死神了,但它用某种方式最后一次欺骗了人类。

“我认为我们没法用它,”他说,“把它寄给《大西洋月刊》吧。”

不管布兰特维克鳗鱼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鳗鱼的寿命可以非常长,这终究是一个事实。人们确切知道年龄的最老的一条鳗鱼,是1863年一个叫弗里茨·内茨勒(Fritz Netzler)的12岁男孩在赫尔辛堡捕获的。当时这条鳗鱼才几岁,又小又细,身长不到40厘米。它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旅行,从马尾藻海游到这里。它已经蜕变了,从玻璃鳗变成了黄鳗,游进了厄勒海峡,到了一条当时径直流过赫尔辛堡市中心的一片公园的“健康溪”里。在那里,这条鳗鱼还没来得及游出几百米远,就被弗里茨·内茨勒抓住了。弗里茨给这条鳗鱼取名为普特,把它养在赫尔辛堡公寓家中的一个小水族箱里。它在那里生长,却没有长大。一年又一年过去,这条鳗鱼仍然停留在幼年状态,还是那么细,身长不到40厘米。

然而,继续学术生涯的梦想却突然中断。1935年7月,蕾切尔·卡森的父亲去世了,突然间她不得不担负起照顾母亲和姐姐的经济责任。她的研究得到的报酬很少,继续在实验室工作已经不可能了。雄心壮志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不得不让位给责任和对家庭的忠诚。但是通过大学里的熟人,她得到了一个有稳定收入的工作机会,让她可以继续追求自己另一个长久以来的兴趣——写作。她开始为一个讲述海洋生命的广播系列节目写解说稿。节目分为52集,每集7分钟,她在里面介绍了52种水生物种,她的解说稿既保证了科学方面的准确性,也足够有趣,能吸引业余的听众。派给她这个任务的客户,也就是美国渔业局,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于是她立刻得到了一个新任务,为一本讲海洋生命的宣传册写简介。她写了一篇名为《水的世界》(The World of Waters)的文章,那是一个关于海洋中的生命,关于所有藏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生活、捕食或被捕食、出生、繁衍和死亡的生物的故事。这篇文章不仅有她扎实的海洋生物学知识作为基础,还富有创意,能让人产生共鸣。她的客户读了这篇文章,认为它可能不适合作为政府发放的资料手册,这不是他设想的东西。这是一部文学作品。

当弗里茨·内茨勒的父亲——他也叫弗里茨,是赫尔辛堡城里的医生——去世的时候,普特大约20岁,它与它的发现者分开了一段时间。普特被放在水族箱里,运去了别的地方,辗转于赫尔辛堡的多户人家之间。这条鳗鱼可能还在隆德住过一段时间。

1932年秋天,蕾切尔·卡森成为海洋生物学的一名博士研究生,她在实验室的一角有一个养着鳗鱼的巨型水族箱。她想研究当人们改变水的盐度后鳗鱼的反应。她想弄明白鳗鱼在它们的生命历程中,是如何完成那些颠覆性的改变的;是如何接受自己的命运,忍受那漫长、绝望的迁徙和那一次次神秘的蜕变的。她始终没有完成这项科学研究,但是很显然,她为鳗鱼倾倒。她经常在水族箱前向朋友展示那些鳗鱼,讲它们神秘的生命周期和游向马尾藻海的漫长旅行。她将保持她对鳗鱼的迷恋,日后还会再来研究它们。

1899年当它被运回小弗里茨·内茨勒家的时候,它已近40岁了,这时小弗里茨已成年,跟他父亲一样当了医生。它仍然很细,不到40厘米长,在小小的水族箱和昏暗的房间里度过那么多年后,它的眼睛就像布兰特维克的那条鳗鱼一样,大得不成比例。据说它会吃弗里茨喂给它的东西:肉或鱼;它最喜欢的是切成小块的牛肝。

所以我们都起源于水,都起源于那片神秘的马尾藻海。“正如生命本身开始于海洋,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命都开始于子宫羊水所构成的迷你版的海洋。”

慢慢地,这条鳗鱼的寿命也超过了它的捕获者。1929年小弗里茨·内茨勒去世的时候,普特也接近70岁了。在赫尔辛堡的另一户人家又待了几年之后,这条鳗鱼最后被送到了赫尔辛堡博物馆。普特就是在那里死去的,据计算,它活了88岁。那一年是1948年。

那些离开水开始在陆地上生活的动物,把海洋带在自己的身体里,那是一种它们传递给后代的遗产,一种至今仍然把所有陆生动物与其在远古海洋中的祖先联系在一起的遗产。鱼类、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温血的鸟类和哺乳动物——我们所有动物的血管里都有一种盐溶液,其中钠、钙、钾的比例几乎跟海水一样。这是我们从几十亿年前继承下来的遗产,那时我们遥远的祖先从单细胞生物进化为多细胞生物,进化出一种体内的循环系统,在这个循环系统里,最初只有海水在流淌。

如今普特被做成标本,保存在赫尔辛堡博物馆的库房里。根据博物馆的目录,这件藏品叫“带盖水族箱里的鳗鱼普特,内含保存鳗鱼尸体的液体以及石头”。这个水族箱宽约50厘米。被制成标本的普特本身小于38厘米。

是什么吸引蕾切尔·卡森走向海洋的?这个选择看起来有点随意。她在内陆深处长大,甚至都不曾亲眼见过大海,她从来没有把脚趾伸进过海水,从来没有听过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可是大海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她的选择。她仿佛循着一种气味沿着河流的支脉一路回到它们的出发地,来到海洋,来到万事万物的起源地。这就是她首先产生的想法。海洋是我们每个人最初的起源地,因此想要理解陆地上的生命,必须首先理解海洋。多年后,在1951年出版的那本就叫《环绕我们的海洋》(The Sea around Us)的书里,她用一种有别于其他大多数海洋生物学家的方式,一种兼具科学性和诗意的方式解释了这个想法:

鳗鱼普特活到了近90岁,但如果参照人类,它只能被视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因为跟布兰特维克的那条鳗鱼一样,普特不仅一辈子都停留在非常小的状态,而且它也始终没能经历最后的蜕变,没能成为一条性成熟的银鳗。这让我们看到了鳗鱼问题的另一个谜:鳗鱼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行蜕变的?它们是怎么知道生命开始走向终点、马尾藻海在召唤它们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在对它们说该出发了?

后来在她18岁的时候,她还是上了大学。她以全班最好的成绩从中学毕了业,她母亲卖掉了家里的瓷器以支付大学的学费。她一开始学的是历史、社会学、英语和法语,但是在她的第一篇大学论文中,她就透露了自己一生的兴趣方向:“我热爱大自然中一切美的东西,那些野生动植物是我的朋友。”两年后,20岁的她产生了一个决定她一生的想法。她将其描述为一次“神启”。突然有一天,她明白了海洋是她要献身的领域。她要把自己所有的好奇心和学术天赋都贡献给海洋。“我意识到,”她后来写道,“我自己的路把我引向海洋,那片当时我甚至都没有见过的海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命运是跟海洋联系在一起的。”

这应该不只是偶然。因为不管鳗鱼可以活到多少岁,似乎在某种意义上都能让自己的年龄悬停在某个阶段。如果情况需要,它们会把最后的蜕变无限地推迟。如果一条鳗鱼的自由受到了限制,不能前往马尾藻海,它也不会进行最后的蜕变,不会让自己变成银鳗,不会性成熟。它会转而等待,十年复十年耐心地等待,直到时机突然出现,或者生命之气最终枯萎。如果生活没有像它们想象的那样发展,它们似乎可以让一切暂停,将死亡的时间推迟,几乎可以想推迟多久就推迟多久。

虽说如此,她的职业道路,绝对不是事先设定好的。她的父亲是一个四处奔波的推销员,母亲是家庭主妇。她家境很穷,学术生涯对她来说是一条可能性很小的路。然而母亲仍然鼓励女儿对自然的兴趣,尽管她自己在结婚后放弃了教师职业。她带着蕾切尔进行长距离的散步,一路上她们研究植物、昆虫和鸟类。母亲训练她进行观察,教她关注细节。此外母亲还把对生命多样性深沉且充满爱的尊重潜移默化地教给她。蕾切尔·卡森刚学会读书写字,就开始写一些小书、画一些小册子,上面是一些关于老鼠、青蛙、猫头鹰和鱼的故事。据说她是一个很孤僻的孩子,好友很少,但是在大自然中,她从来不会感到孤独或格格不入。那是她最了解的世界。

20世纪80年代在爱尔兰进行过一项研究,人们抓来大量性成熟的银鳗。人们发现这些鱼的年龄——它们正去往马尾藻海,因此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差别非常大。最年轻的只有8岁,最老的足有57岁。它们都处在同样的发展阶段,可以说都处在同样的相对年龄。尽管如此,最老的鳗鱼的年龄仍然可以是最年轻的鳗鱼的7倍。

她出生于1907年5月,在宾夕法尼亚州斯普林代尔的一个小庄园里长大,宽阔的阿利盖尼河环绕着村子,离庄园只有一步之遥。在那里,在生命的最初几年,她就已经形成对动物和自然的终身兴趣。她很早就爱上了森林和湿地、鸟类和鱼类。她尤其着迷于河流、所有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所有从美国东海岸的海洋支流里被一路带进来的生命。

人们不禁要问:这样一种动物是怎样感知时间的?

不过,蕾切尔·卡森描述鳗鱼时,正是这样做的。她将它们拟人化了。她将鳗鱼描绘成一种有意识、有感情的生物,一种能够记忆和思考的动物,它们会因为命中注定的艰难而感到痛苦,也能享受生命中的美好。她这么写有她的理由。日后我们总结自然科学史时,蕾切尔·卡森将会是那些做出了最多贡献的人之一。她不仅增加了我们对鳗鱼的认识,还增加了我们对其必然从属于其中的巨大而复杂的生态系统的认识。蕾切尔·卡森是20世纪最著名、最具影响力的海洋生物学家之一。她主要研究海洋和海洋生物,写了很多关于海洋生命的开创性的书籍,后来也成为早期环境运动的一位先锋和标志性人物。她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杰出。

对人类来说,对时间的感知是跟衰老无情地联系在一起的,衰老遵循的是一条大体上可以预测的时间轴。人类不会经历真正意义上的蜕变,我们会有所改变,但我们还是本来的样子。健康状况当然会因人而异,我们可能会遭遇疾病或灾祸,但通常能大致知道什么时候将会进入生命的新阶段,我们的生物钟相对来说是比较稳定的,我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年轻,什么时候衰老。

但是在自然科学中,拟人论从来没有被真正接受过。自然科学要求的是纯粹的客观性,是在显微镜下显现出来的真相。它试图描述的是世界真实的样子,而不是它表现出来的样子。鳗鱼不是人,当然也不能通过跟人进行类比去理解它们。一个对知识有着客观和经验主义态度的人是不会用这种方式去描述动物的。以人类的方式去体验这个世界,是我们独有的。

鳗鱼却不一样,每一次蜕变,它们都会变成另一种形态。它们的生命历程里的每一个阶段都可以根据它们所处的地方和情况被延长或者缩短。它们的衰老似乎不是跟时间本身联系在一起的,而是另有原委。

在这里,我当然将鳗鱼拟人化了,赋予了它们更多内容,使它们不再只是其本身或者想要成为的东西。这当然会引起一些质疑。这通常被称为拟人论,即赋予非人类的生物以人类的特征或意识。这是文学等领域里一个常见的技巧,比如那些以拟人化动物为主角的童话和寓言,动物们像人一样思考、说话、感觉,它们遵守道德,按照设定的价值观行事。这种技巧在宗教中也很常见。神具有人类的形象和特征,好让人们理解他们。古诺斯语中的阿萨神族是人形的神。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但也是一个人,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世俗与神界的联系,成为救赎人类的人。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身份认同,一种在陌生的事物中看到熟悉的东西的能力,然后用这种方式去理解它,感觉更靠近它。艺术家在画肖像画时总是会加入一小部分的自己。

这样的一种动物是否将时间感知为一个流逝的过程,或者更像一种状态?它会不会有一种自己的计时方式,跟我们不一样的方式?也许是一种海洋的计时方式?

也许跟鲑鱼被设定好的无法独立自主的生命历程相比,我们更能与鳗鱼的命运建立认同感。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鳗鱼以其充满神秘感的不可亲近性,成为一种如此迷人的生物。因为我们更容易理解一个带着秘密,不直接显露出他是谁、来自哪里的人。鳗鱼的神秘,也是人类身上的神秘。独自在世界上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也许是人类所有经验中最终极、最普遍的经验。

蕾切尔·卡森认为,在大海中,在鳗鱼繁殖和死亡的大海深处,时间的流逝跟我们这里不同。在那里,时间超越了它的效用,与现实的经验也不再相关。在那里,我们通常的衡量时间的尺度不存在了。那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冬天也没有夏天,一切仿佛按照自己的节奏发生。她在《海风下》这本书里讲到马尾藻海深深的海底,在那里“变化发生得非常缓慢,日子一年又一年没有意义地流逝,季节变得毫无意义”。她在《环绕我们的海洋》中写过,在一个星空晴朗的夜晚穿过浩瀚的海洋,看着那遥远的地平线,感觉时间和空间似乎都没有尽头。“在陆地上我们永远不会有如此真实的感觉: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水的世界,一个大部分面积被海洋覆盖的星球,大陆只是暂时从海洋中冒出来,早晚都会重新消失。”

鳗鱼当然也洄游到自己的出生地——马尾藻海!但是在那片广袤的海面上,它们遇到的是来自全欧洲的鳗鱼,繁殖时完全不考虑对方的血统。出生地对鳗鱼来说不是家庭或者生物学上的归属,它只是一个地方。之后,当小小的柳叶状的幼鱼漂向欧洲海岸,变成玻璃鳗时,它们显然是随机地游进任何一条河流里。它们在哪里度过成年时光跟它们的先辈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条鳗鱼为什么选择某条小溪或某条河流生活是一个谜。这意味着欧洲各条江河溪流里的鳗鱼,基因上的差异极小。每一条鳗鱼都独自寻找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没有继承性,独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人们所知活得最久的动物来自海洋。“明蚌”,一只2006年在冰岛海域钓起来的蚌,被认为至少有507岁了。科学家们估计它出生于1499年,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晚几年,当时的中国还处在明朝。若不是科学家们努力确定这只蚌的年龄时不小心把它弄死了,没有人知道它还能继续活多久。在太平洋里,在中国以东的地方,生活着一种叫六射海绵的海绵动物,它们的寿命被认为可以超过1.1万年。在地球转动或者日出日落对生命不产生影响的海底,衰老遵循的似乎是另一种法则。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或者接近永恒的,那么发现它们的地方就应该是在海里。

另一种更微妙、更难捕捉的细节也将它们区别开来。当鲑鱼洄游到江河中的时候,它们总是会回到它们的父母曾经交尾的那片水域。每一条鲑鱼——真的是每一条——都跟随着自己父母的轨迹。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知道那是它们必须回去的地方。它们可以在海里过一种自由自在的广阔生活,但随后它们总是会返回出生地,加入那个宿命般的集体。这意味着不同河流里的鲑鱼有着明显的基因上的差异。也就是说,鲑鱼在生物学上依赖于其出生地,它们不允许出现存在上的越界。

不,鳗鱼也许不是永生的,但接近于永生,如果我们允许自己对它们进行拟人化处理,那么就势必要考虑它们是如何打发这么多时间的。绝大部分人会说,单调乏味的时间是最糟糕的。无聊和等待最难以忍受,当我们感到无聊时,时间是如此具有存在感,如此顽固。光是想想要在一口黑暗的井里孤独地待上150年,几乎所有感官体验都被剥夺,我们就会忍不住打一个寒噤。当没有事情和体验能转移我们对时间的注意力时,时间就成了一个怪物,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

而鳗鱼呢,它们跟鲑鱼做相似的旅行,不过方向是相反的。鳗鱼是所谓的降海洄游鱼。它们在淡水里度过生命的大部分时光,但在咸水里进行繁殖。

我把独自待在黑暗中的150年想象成一个醒着的永夜。那是这样的夜晚:我们可以感觉到每一秒钟接着上一秒钟,仿佛一幅缓慢而永不完结的拼图。我试着想象在这样一个夜里,自己能完全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却无法用任何方式去影响它,我将会多么烦躁。

鲑鱼是一种所谓的溯河洄游鱼。它们在淡水里交尾,一两年后它们的后代游到海里,在那里长大并度过成年后的大部分时光。短短几年后(它们自然不像鳗鱼那么有耐心),性成熟的鲑鱼重新游回淡水里进行繁殖。

对鳗鱼来说,情况却完全不一样。动物也许不会像人类一样感到无聊。动物对时间没有这种具体的感知,它们无法理解从秒变成分钟,从分钟变成年,再变成一辈子的过程。一条鳗鱼也许不会因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而感到不耐烦。

从根本上说,鳗鱼也是鲑鱼的反义词。鳗鱼和鲑鱼都是洄游鱼类,都是既生活在淡水里也生活在咸水里,都要经历多次蜕变。但是它们的生命历程却有着根本的区别。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不耐烦,可能与鳗鱼的情况相关。那就是当我们因为无法做想做的事情而不得不去忍受缺乏成就感时的那种不耐烦。

鳗鱼不同于鲑鱼。鲑鱼光彩照人,它们横冲直撞,在空中做大胆的腾跃。在我看来,鲑鱼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爱慕虚荣的鱼。鳗鱼则给我一种更舒服的印象,它们的存在无足轻重。

当我思考布兰特维克鳗鱼的时候,想到的正是这一点。就算它活到了155岁,无论它把死亡推迟到多晚,它仍然来不及完成自己预先设定的旅行,去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完整。它跨越了所有障碍,活得比周围所有人都久,它成功地将这种漫长、无望的生活——从出生到死亡——延长到了一个半世纪,可是它仍然无法回到马尾藻海的家。客观条件将它困在一个永远在等待的生活中。

无论鳗鱼会引起多么矛盾的感觉,它们总是给我们一种好脾气的印象,无论是在我们附近,还是在它们的天然栖息地中。它们很少装腔作势,不会弄出一些戏剧性的场面。周围环境提供什么它们就吃什么。它们待在暗处,既不需要关注,也不需要赞美。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时间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伙伴,无论每一秒显得多么漫长,生命都会在转眼间结束:我们出生,有自己的起源和传承,尽全力去摆脱这种预先设定好的命运;也许我们成功了,但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必须一路回到那个来处;如果不能到达那里,我们就永远不能真正地完成自己。就这样,我们顿悟了,仿佛一辈子都生活在一口黑暗的井中,对于自己到底是谁一无所知。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