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在乎,小妹妹,没事儿。”
“你就一直没有看看军功章什么样子吗?”她说着,摇了摇头,但是她把头摇得恰到好处。“好了,”她说,“你以后把这印子带进你的坟墓里吧。我没有什么油能把它擦洗掉。那就像你往小牛犊身上烙的印子一样。”
“哦,有谁曾经想到过吗?”她问。
“啊,天哪,我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克里斯蒂·摩兰的军功章。天哪,小妹妹,热力把它烙进我的皮肤里了。炮弹爆炸的热力。我把它装在口袋里的。”
“他们永远不会相信我们了,小妹妹。”
然后,小护士把镜子向下照,他看见了那些小记号。确是一架竖琴和一顶皇冠,一点没错。
“他们以后会相信的,”她说,“他们以后会的。”
几天过后,小护士拿来一面镜子,让他从镜子里看那些文身。威利瞪大他那两只跳动的眼睛在镜子里看见了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那是一抹又浓又黑的胡子,那乱蓬蓬的样子就是威克洛山民也不敢轻易蓄起来的。他对自己的样子大笑不已。他笑啊笑啊。他的头甩来甩去,狂笑不已。
她进来只是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护士,他的甜香的护士,一头浅棕色秀发。
威利想不起来文身怎么来的。他花了好多天琢磨这事,因为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想,而且他还试图向胸膛上窥视,只看见了小小的轭状物,但是他还不能把他那该死的头抬起很多。
“你可以——你可以。”他难以启口,好像他的脑袋正被抛了出去,如同一只足球被踢向了大海。
“哦,可你有啊,列兵。文身很小,可是我敢肯定你有的。一个小竖琴和一顶小王冠。”
“什么事,列兵?”护士问道。
小妹妹似乎是一个特别中听的称呼。
“你可以——你可以——抱抱我吗?”他气喘吁吁地说,间杂了许多愚蠢的丝丝拉拉的声音。他说这种话比一个白痴强不到哪里去,他对此很清楚。他也许就这样失去了一切,永远。
“没有,”他说。“我从来没有做过水手,小妹妹。”
“我不能那样做,”她说,“那样做是根本不允许的。”
“你这里有一块文身吗,列兵?”她问道。
“求啦——求求——求求啦,”他说,哦,他的下巴在向前探,在转动,在转动,眼睛在投射,在投射。
后来,白天到来了,小护士把手放在了他的心脏上。
“好吧。”她冷冰冰地说。
一两个月过去之后,表皮愈合得非常好。他从骨子里知道,他很幸运。他就站在那里,一个血肉之躯的人,正好位于一颗炸弹的中心,尽管炸弹炸伤了他的臂和腿,烧伤了他的胸膛,所有的伤痕却慢慢地消失了。在吗啡控制下的昏迷状态中,那些条纹和通红的水泡看上去仿佛地狱涂在了他的身体上,地狱之城和所有的道路都通往那里。慢慢地,慢慢地,在这个小护士的精心照料下,那张地狱地图消退了。
她把他揽入了怀里。她的白裙装外面套了一件蓝大褂,用来遮挡那些唾液什么的。他立即想到,往她身上吐唾液的只有他自己,正像都柏林城那些男孩往他身上吐唾沫、扔石头一样。她把他抱进了怀里。
医生自认为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对威利的看法表示欢迎:“哦,又是一个新芬党。”篮子里的羊毛就那么多,不够给那些人编织袜子。
他闭上了眼睛,格蕾塔的脸慢慢地过滤出来了。过去那些年经受的所有痛苦和杀戮,一时间停止了——停下来写进了他那浑浊的血液的历史里。他悬在空中,在什么地方舒心地待着,他并不十分清楚,而格蕾塔的脸在眼前,胸脯在身边,两条胳膊抱住他。他被这温柔的安静惊住了,仿佛他的头近来一直是一个闹哄哄的地方。他觉得好生奇怪,那张脸不是她的脸,而是他猜测那种饱经沧桑的脸——下巴漂亮的轮廓不见了,眼睛有了眼袋,她熬日子熬得变了样,他怎么情愿他来充当安慰她的那个男人,向她发誓说永驻的青春会带来一种打了折扣的爱情。他怎么情愿他来充当那个相伴到老、等她老去的男人。像一对老蜥蜴满城走动。
谈论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有些事情便早已经结束了。可怜的巴克利神父啊。穷人的愿望永远被废除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满怀地方自治的抱负来参战,这下都泡汤了,他们的努力和牺牲统统白搭了。这一切正是他父亲所想的,威利觉得非常悲哀。非常他妈的悲哀啊。而且非常不可思议。
“我只抱你一会儿,”她说,“记住,像妈妈一样。”
只有乔治王似乎对爱尔兰军队说过好话。威利想,这个人还算有点良心。
“哦,是的。”他说。像妈妈一样。
小护士给他念的报纸说,有人说十六师没有把仗打好。恐怕他们刚刚受到攻击就放下了武器,临阵脱逃了。甚至连劳合·乔治都发表了同样的言论。因此,这种话不只是客厅里的婆娘们的闲言碎语,而是议会首脑冠冕堂皇的言论。你现在不能相信爱尔兰人了。他们打仗不卖力气!这样令人伤心的话!威利会摇头反对这样的言论的,可惜他已经摇头摇得停不下来了。
接下来,温柔的奇迹发生了。从此以后,他倒是应该叫自己“奇迹·邓恩”了,如同老奎格利一样,愿他在地下安息。啊,上帝保佑他安息,上帝保佑他们大家安息。他自己的身体突然间诡异地安静下来,美妙地安静下来。
但是,这时威利的头和左臂颤抖得非常厉害,军官看不出来如何能够进一步安慰他,便告辞走人,完成了他的使命。
她的乳房紧贴在他的手臂上,他没法不注意。它们娇小、硬实、凉丝丝的,和格蕾塔的乳房一点也不一样。他突然觉得她是一个悲伤的人,一个被悲伤袭击的人,一个悲伤的护士。也许,是她的悲伤把他治愈了吧。那可能吗?他感到纳闷。
“谁,谁?”军官问道,完全像一只猫头鹰一样。“我跟你说,列兵,你的贡献不会白费的。新芬党在崛起,一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会让人刮目相看的。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会让人们明白我们对他们的背叛怎么定性。”
亲爱的爸爸:
“可怜的巴克利神父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长官。”威利说,他的话像婴儿的食物一样喷出来了。
我在英格兰的医院里住了一阵子,不过你不用着急,我现在好多了,很快就要被送往前线了。我们按命令守在伊普尔附近的战壕里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很疲惫,然后一个炸弹就打过来了。我没有受伤,但是我开始浑身发抖,停止不下来,他们就把我送到英格兰来了。我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星期了。现在我能拿铅笔,给你写信了,爸爸。这些日子里,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我一直在想你和妈妈还有过去的岁月。我在想生活多么奇怪,妈妈去世后各种事情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很快乐,那都是因为你尽职尽力,是一个好父亲。我躺在这里想啊,两个小姑娘和一个男孩,还有一个婴儿,当初会是怎样的情形。你是怎样对付这一切的?那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把我们留在你身边,天天做茶点,爸爸,抽工夫就和我们玩,你没有工夫陪我们时都有充分的理由。你记得吗,爸爸,那次你带我们到利菲河上坐渡船去看大南墙?你对那座旧房子里的老船长是那么熟悉,我们都跑到房子顶上他的瞭望室里,观看下面的利菲河。那天的太阳那么好,我们走在城墙上过去的哨所里,你让我们观看那道海墙建造使用的那些长长的黄油块一样的石头;我们到了鸽子塔楼跟前,我们大家都不得不唱你教给我们的那支老歌——《唉呀呀》,你把我们四个放在那里的那些台阶上,然后你说:“现在为你们的妈妈唱罢。”连那些海鸥都非常吃惊。我躺在床上,琢磨你为什么这样做。还是小孩子时,什么都似乎不觉得奇怪。现在却觉得非常奇怪,非常美妙。我回到了战场,要到明年才能回家。我在这封信里想说,我一直在想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许多别的事情。想想那些事情怎么就让我从不同的角度想问题,怎么就那么令人伤心地伤害了你。我知道为什么了。但是,那也无法改变我从心里相信你是我知道的最优秀的男人这一事实。每当我想起你,一丁点坏的东西都不会出现。你经常在梦里站在我面前,在我的梦里你好像在安慰我。所以,我寄去这封信,带去我的爱,带去我对你的挂念。
军官表达了极大地满足,因为爱尔兰非常议会——威利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已经失败了。他发誓说地方自治是一只死鸭子了。
你的儿子
威利想,不管是谁说的,说的够多了的,但是谁都没有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有什么用呢?
威利
爱尔兰的母亲们说,她们站在她们的儿子们的前面,只要不被打死就不放儿子们去打仗,军官说这是真正的变化。他们可以很快募集到十五万名士兵,他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能够立即把这场战争打赢。但是,民族主义者不支持。据说乔治王能够为这场屠杀在他自己绿色的田野上找到羔羊。
圣乔治军医院
国内对招募新兵发生了巨大的混乱,他说,政府正努力在爱尔兰进行这项工作。军官痛心疾首地说,爱尔兰现在没有人关心这场战争,没有人关心那些已经参战的士兵是死是活,人们当然都不想让战争继续下去了。可怕的骚乱到处发生,无序的状态蔓延全国。军官说国内的情形现在和俄国一样。和德国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德国人对没完没了的战争怨声载道不失为一个借口,因为他们在忍饥挨饿。
希罗普郡
一名军官来探望了他。威利问起他这次战斗的情况,军官告诉他,十六师这次战役损失惨重。这个军官本人说他来自里特里姆,因此他感觉非常强烈。但是爱尔兰的士兵们没有退缩。法国军队去年就发生了哗变,然而你永远看不见爱尔兰军团会拒绝作战。
一九一八年六月
“人们说老十六师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写道,“但是克里斯蒂·摩兰还在这里坚守!我这个反叛者得到了让他前进的通知。”
开始从不同的角度思考……他的一些新思想甚至让他受不了。国王啦,国家啦,起义者或者士兵啦,都和这些东西没有关系。将军或者他们阴暗的野心啦,他们的功勋和他们的败绩啦,也都和这些东西没有关系。是死亡本身把这些东西变得可笑的。死亡是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国王。死亡是法国的国王。死亡是印度、德国、意大利、俄国的国王。死亡是所有帝国的皇帝。死亡把威利的伙伴们带走了,煽动起一个又一个全体民族,幸灾乐祸地俯视它们苦苦挣扎。整个世界都站出来决定某个搅乱的问题,而死亡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搓它那双血淋淋的手。
克里斯蒂·摩兰给他写来一封亲切的信,说下次要是再把他带领得太远,他他妈的不得好死,希望他无论如何一天天好起来,这次挨炸非常可悲,那个炸弹也许会把威利·邓恩炸飞,却把可怜的蒂米·威克斯炸死了。
你不能责怪乔治国王,上帝知道。你甚至很难责怪那个该死的德国皇帝。不必再责怪了。死亡现在掌控着整件事情。
小护士的父亲在克朗梅尔有一家肉铺,由此对药物产生了兴趣。他猜测,他们担心用水给他擦洗,会把他的皮肤像脱衣服一样搓掉。她给他全身擦洗,尤其对他的胸部呵护有加,因为这里是承受炸弹伤害的主要部位。他的脸完好无损是一个奇迹。他的钢盔一定把脸面盖得很严实,他知道这点。他很庆幸钢盔掉在了脸上。这家医院有几个烧伤的士兵,把好好一张脸烧得面目全非,如同孩子在噩梦里梦见的情形。
威利·邓恩的忠诚,他对事业的信仰,一如人们喜欢说的,如此痛苦地检验了十几次了,眼下在他心里正在死去。剩下的也许只有余烬了,那是为了他的父亲。
一个娇小的香甜的护士——这是他在她身上发现的味道,因为他的皮肤在愈合,他对甜香的味道并不是特别能闻得出来——每天用某种难闻的油膏给他洗浴。也就是说,他用海绵蘸上油给他擦洗。不消说,炸弹爆炸的威力离他太近,把他的发动机损坏了,他无法阻止他的头不停地抽搐,他的左胳膊有了它自己的脑子,一条胳膊的脑子,一天起来就是想跳捷格舞。
她轻轻地给他刮脸,太体贴了,好像正在被人类的微笑触摸。她把他的胡子涂上肥皂沫,使用一把如同滨草一样锋利的剃刀,她把他的黑胡子剃掉了,她把那些胡须拢成一把,把它们放进了一个她所谓的“须发箱”里。然后她怎么处理它们,他不知道。他的朋友来自克隆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