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蒂米·威克斯和乔·基尔蒂守着机枪,还有一个希罗普郡来的小伙子喂子弹并且用水罐给机枪浇水冷却。说实话,他是个瘦如茅草的希罗普郡来的小家伙,蒂米·威克斯第一次看见他时,说看见他的瞬间以为他是一只爬进战壕里的耗子,乔装成士兵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很高兴有他助阵,他们可以放心观察前面那险恶的大雾,辨别大雾里此起彼伏的惊人的爆炸声。
“没错,没错。”蒂米·威克斯说。
“你一直没有糟糕的感觉吗?”克里斯蒂·摩兰对威利说,这时他们倚靠在战壕墙上,克里斯蒂不顾危险利用他那面名声很臭的镜子观察。他现在已身经百战,一旦让自己的脑袋挨了子弹,那是在劫难逃的命。威利·邓恩害怕得要命,这点一直没有一点点改变。这下他又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什么险情可能到来,他那没用的、不友好的尿脬又一次放水了,他站在那里的当儿,尿水似乎没完没了地流进了他的靴子里。
“他当然知道,”威利·邓恩说,“他是在跟你臭逗弄呢。”
大雾在克里斯蒂的镜子里摇摆,经过一两个小时之后大雾变得轻多了,然后形成了一条条林荫道一样的清爽的空气,在某个撒旦的意志支配下一会儿靠近一会儿旋转。迫击炮炸弹的掩护炮火刚刚停止,他立即看见一条开阔的林荫道出现了一个结实的团块,一个奔腾的河头,全是灰色军装的士兵,以奇妙的速度向他们冲过来。
“你不知道椰子是什么吗,你这个可怜的小个子男人,嗯?”
“开火,小伙子们。”克里斯蒂·摩兰下达命令,主要针对他的机枪手,但是每个人都站在了射击脚垛上,全力以赴地开枪射击,尽管射杀一团雾气是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什么是椰子?”乔·基尔蒂问道。
防御战略上的其他火力点也开了火,但是射击效果发生了可悲的争议,因为大雾还在摇摆,还是那样讨厌和浓厚。可你分明知道他们就在那里,那些德国人,在逼进,在逼进。
“谁先发现德国人,谁得到那个椰子。”蒂米·威克斯说。
“真他妈的操蛋,”克里斯蒂·摩兰说,“哎,狗日的。”
榴霰弹和迫击炮炮弹没完没了地往下落,但是他们还是千方百计地窥视谁在向他们逼近。
当敌人看得清楚时,他们只有五十码远了。附近火力点的三四挺机枪直接向敌人射击。在他们狂野的眼睛下,成百成百的敌人倒了下去。
克里斯蒂·摩兰很快就明白,他在地下掩体里只有一部死电话机了。他有一个装了两只鸽子的箱子,本来是为了这种紧急情况下救急,它们是蒂米·威克斯在英国老家养着的,但是这时放在手上一只,那白白的鸟儿却不愿飞走,不愿意为了爱和钱而飞走。克里斯蒂·摩兰本想要它们飞去求援的,因为经历了艰难困苦的他感觉到,某种邪恶的东西正在向他们逼近。
“我们要不停地射击,让狗日的不停地倒下,小伙子们,”克里斯蒂·摩兰说,“别让他们说我们还有哪点干得不够坏,小伙子们,”克里斯蒂·摩兰说。“千万别让他们说我们哪点干得不够坏!继续打啊,列兵威克斯,米尔斯炸弹的小伙子们,他们只要接近,冲狗日的们狠狠地操吧!”
那天上午,乔·基尔蒂放哨。天一亮,大地上便出现了大雾,乔想只要能看见前方十码远,他就运气不错了。那情形好似待在海底。后来,突然间,前方数千发炮弹电闪雷鸣,乔一点也不怀疑,纷纷落在了他们身后自己炮队的一些地方。紧接着,大量的战壕迫击炮开始打过来,把只有区区数码宽的战壕炸烂,只要打中,就会埋人,杀人。这样的狂轰滥炸在他们的前后不停地轰鸣。他们心惊肉跳,叫骂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直被这种怪异的、亚麻布般密集的大雾包围着。
威利打啊,打啊。他的脸上热汗腾腾,一看见德国人就来了狠劲儿。德国人的出现令人压抑,令人害怕。你不会比这个时候更能感到恐惧,哪怕一杆枪对准了你的脑袋,扳机一次又一次找准你的胸膛扣动,都不会有这么恐怖。
恐怖到底来了,他们早有预料,但是当恐怖像《圣经》里的一场瘟疫向他们袭来时,那会让他们多么头疼?
随后,克里斯蒂·摩兰突然间变了卦。
然后,军士长说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声音很小却耐人琢磨:“幸福的日子啊。”
“来吧,小伙子们,我们撤退。”
那个男孩还留下来一摊鲜血。看着那摊血都让人眼睛疼。
他下达命令的口气把握十足,煞有介事,即便大家打得热火朝天,乔·基尔蒂也只是说:“好的,我来掩护你们,小伙子们!”
“唉,唉。”乔·基尔蒂感叹道。
于是,克里斯蒂·摩兰、威利·邓恩、彼得·奥哈拉、史密斯和威克斯顺着战壕磕磕绊绊地撤退进了给养战壕,而且因为他们属于一个先头火力点的系统,赋予了撤退的权威,因此他们营队的其他连排和他们混合在一起,如同一条汇合力量奔向大海的河流。
“还是把它扔在野地里吧,”军士长说,“他跳舞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他们撤退进了一片他们不知道名字的树林,但是德国人也在树林里,这下他们狭路相逢了。于是德国人开了枪,而他们立即卧倒开枪回击,这是威利一生中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德国人相遇。因为是狭路相逢,一如克里斯蒂·摩兰说的,“我们只好以牙还牙”,德国人对他们的攻击似乎一时间被压制住了。然后,他们倚靠在树上喘气,纳闷儿他们是不是应该像鼹鼠一样打洞钻入地下,口干得冒火,怎么样才能缓解一下。
于是,他们走了,威利和克里斯蒂和乔·基尔蒂还在那里呆看着那只脚。
彼得·奥哈拉的肋侧有一个洞,椰子那么大小。威利想,如果乔·基尔蒂没有在后面掩护,他也许可以见识一下椰子的大小。
“没有必要带走了。”艾伦说。
天色这时似乎是傍晚了,或者已近黄昏。不消说,德国人数量占优,他们很快会找到他们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师的其他部队正在遭遇什么,毕竟散布在这样要命的地方。瓦斯的臭味在树林里窜来窜去,像淘气的孩子和邪恶的精灵。他们没有吃的,身边只有几听剩下的罐头。他们早已经把水壶吮吸干了。透过树木,日头在一小段坡地上落了下去,在低矮的天空留下来一道长长的薄薄的黄中泛绿的光,非常明亮,非常可爱。
“你们不会把那东西留在那里吧?”克里斯蒂说,指着那只脚。
威利·邓恩像一辆马车紧紧地跟随在奥哈拉的身边。
“你可以把这话再说一次,吉米。”列兵艾伦说。
“妈妈的往好处说,威利,”奥哈拉说,“他们以后知道在哪里找到我们吗?”
“他看样子情况不好。”那个不知名字的担架兵说。
“谁?”威利问道。
随后担架兵赶来了,一个是淡黄色头发的小伙子,名叫艾伦,格拉斯哥来的,另一个威利不认识。他们把那个英格兰男孩抬到了担架上。
“妈妈和爸爸啊。”奥哈拉说。
“你把那膝盖他妈的捆上吧。”军士长说。
“这叫什么话?”威利问道。
“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不,不是妈妈和爸爸,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担架兵在哪里?那些担架兵在哪里?”克里斯蒂·摩兰问道。
“这还像话,彼得。”威利说。
“还给他了,军士长。他的脚在靴子里。”
“我要死了,威利,我希望巴克利神父在这里把我送走。”
“哦,那还不把他的靴子还给他吗,威利?”
“他们会在那里上药膏的,”威利说,“伤口看上去总是比实际情况厉害。”
“应该和他连在一起,军士长。”威利说。
“行了,威利,我活到头了。你知道,我他妈的害怕透了,再也熬不下去这场战争了。说这种话他妈的很愚蠢,可是我他妈的不说不行。”
“那东西难道不应该跟他连在一起吗?”军士长不解地问道,声音有点迷茫。
“哦,你不熬也得熬,彼得。难道你没有签名服役到头吗?难道你没有向英格兰的国王保证过吗,彼得?”
总是有榴霰弹飞来轰炸他们,正如克里斯蒂·摩兰所说,正好让谈话继续下去有了谈资。一个英格兰小伙子让炸弹把脚炸掉了。克里斯蒂说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怎么也不够十八岁。他躺在斜坡上,他的脸现在像拖网渔夫会扔进金斯敦海港里的星鲨的颜色,灰白灰白的。榴霰弹把他脚腕子齐刷刷切断了。脚就在离他的腿一英寸远的地方。这男孩终归是被打败的,还算幸运。
“唉,你说得对,威利,我应该挺下去,为了国王。你这下把我他妈的逗笑了,威利,这可不公道。”
还好,一年的日子过了一天少一天,每天都有新消息传来,说另一侧的战况可能糟糕得令人扫兴。斯托克斯少校有一阵子变得越来越不安,克里斯蒂·摩兰一听见电话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响起来就没完没了地向战壕里跑。当这些虚假的叽叽喳喳声响过没有接到好消息时,斯托克斯少校也就安静下来了。人们觉得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只是眼前还没有发生,剩下的这空当只能有古老的宿命来填补了。这好像在等待世界的末日,但与此同时又在计划下一年的丰收。他们注定了厄运,但不是今天。
然后,彼得·奥哈拉像一条狗一样,喘息了几分钟。
他到底把这事儿和奥哈拉讲了。他说有人给他的姑娘寄去了一封信,把那天在亚眠的事情说了,为这事她另嫁他人了。奥哈拉说干这种事的人只配把他的蛋子儿给割掉。他还说他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一向认为,没有比一个士兵对另一个士兵使阴招更可耻的事情了。
“的确,英格兰的国王还算不上最坏的。你一滴水都没有了吗,威利?”他后来说。
不消说,他在琢磨是谁把那封信寄给了格蕾塔。他知道这事不是每个人都会干出来的,是某个他无意中伤害过的人,或者甚至是有意伤害过的人。某个现在也许早就死掉的人。他知道这事奥哈拉不会干,尽管他当时在现场亲眼看见他的愚蠢行径。这事不会是奥哈拉,因为他对朋友讲义气,够朋友。你不能对具有这样级别的人乱猜疑,这是一定的。所以,他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干了这件事儿的人,他认为生生地结束了他的生命,好比一个火力小组的子弹那么厉害。他也很高兴他不知道是谁,因为如果他知道了,他有心去把那个人一枪打死。他又想把那个人的脖子卡住,要了他的性命。
“一滴也没有了。”威利说。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啊。”克里斯蒂·摩兰洗清自己,四下打量。
“你知道那事是我干的吗,威利?”彼得随后又说。
克里斯蒂·摩兰瞪着乔·基尔蒂看了足足十五秒钟,大家轰然笑起来。
“一边去,不会的,怎么也不会是你,彼得,你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我有三个伯伯都到美国去了,”乔·基尔蒂说,“我敢说他们生养了几个岁数不等的年轻小伙子了。没错,一定的。”
“我会干这样的事情,我真干了,我干了一件很臭的事情,威利,我想让你知道,如果我第二天能把那封信要回来,我会的,我会要回来的,威利。”
然而,蒂米·威克斯,英格兰人,现在如同乔·基尔蒂或者彼得·奥哈拉一样,是一个可靠的伙伴。克里斯蒂·摩兰负责这个排,因为没有多余的军官。各营减员现象非常严重,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儿。比较起来,他们有过去一半的战斗力就近乎一件好事情了。他们试图把团和营合并起来,却不过是半斤对八两的区别。哄传的一则谣言说,美国佬很快要参战,让半斤和八两加起来,区别就大了。所有过去移民到美国去的爱尔兰小伙子,只要他们穿起军装,出来参战,可怜的德国人立马会去敲开柏林的大门,放他们进去。
不消说,威利·邓恩知道他在说什么。啊,他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儿,但是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奥哈拉已经给他短暂的生命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痛苦。所有痛苦中最黑暗最要命的痛苦。一时间,他觉得他真想把手捅进奥哈拉的肋侧,看看他有怎样的痛苦,痛得他要死要活。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格蕾塔,永远,如同巴克利神父会祈祷的,阿门,正是这个杂种干出来的啊——这个可怜的垂死的杂种,他的朋友。
“他们认为我们现在都是反叛者,”克里斯蒂·摩兰说,“那些杂种们不再相信他妈的爱尔兰人了。他们认为我们都要揭竿而起,伙计们,把他们的脓包喉咙割断了。要是有人一分钟不往这里送朗姆酒,我们也许就得求他们了。”
“你为什么寄去那封他妈的信,彼得,写得字迹潦草黑乎乎一片?”
家乡传来了消息,说所有为佛兰德斯前线储备的部队,都要被转送到英格兰去。因此威利想,都柏林的那些男孩子们这下没有目标,失去了立足之地了。
“我跟你讲了那个可怜的姑娘,威利,被割掉舌头的那个姑娘,你可记得,上帝饶恕我,我非常他妈的生你的气,我觉得像一根大头针一样渺小,你揍了我一顿时我真觉得尤其渺小。我跟自己说——”
雪下起来了,覆盖了一切,谁都怵头。为了保持血液循环,鼻子和手指头给搓得生疼,在斋戒一月的一个早上,克里斯蒂·摩兰出来撒尿,尿在雪地里成了一根冻住的黄色长钉。你要是试图说一两个词儿,到了嘴边便会冻得没有了声响。他们弄到了几所旧房子做兵营,如同威克洛农舍那么好的房子,但是仿佛有人走进去把女人、孩子或者居住的一切痕迹都抹掉一般。它们提供了居住的地方,把刀子般的风和醉醺醺的雪关在了外面。
但是,威利·邓恩再也听不见彼得·奥哈拉跟他自己说什么了。他张大嘴没有说出下面的词儿,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死了。
圣诞节很快就要来了,仿佛一切事情都如同在过去那个世界里一样,但是王后赏赐他们的小礼品不再像过去的日子里那么光彩,那么重要。他们坐在一起,像身穿宽大外衣和长袍的诸神,有时像那些为纪念基督诞生而仍然设法祈祷的人,有时又像那些不能安静地坐下来的人。然后,一九一八年拖着脚步到来了。
太阳升起来时,轰炸又开始了,尽管不是直接对着他们大炮的。他们还剩下克里斯蒂·摩兰和蒂米·威克斯。周围好像没有任何别的人了。
有时,在一些诡异的时刻,他似乎就能听到他父亲的大笑——把莫德吓坏的那种恶狠狠的大笑。
“奥哈拉怎么样了?”蒂米·威克斯说。
他的生日像平常日子一样到来,可再也没有邮包寄来了。“只当我从来没有出生过!”他跟自己开玩笑说。尽管二十一岁了;他私下里长出粗气,自己做出七老八十的样子。
“彼得死了。”威利·邓恩说。
他们奉命转移到了一个安静的区域,这段时间的任务是四处转战,哪里短缺往哪里增援,哪里出了漏洞去哪里补漏。他们现在蹲守在一条法国的旧战壕里,如同克里斯蒂·摩兰所说:“这里可不是他妈的金斯敦。”战线不再是延绵不断的战线了,而是这里那里建立起来的所谓的强力据点,中间隔着许多断点。不过,机枪在必要时能把这些断点覆盖了,因此纵横交织的子弹便可以想象到了,如同巨大的魔衣一样把那些断点保护起来。
他把头靠在身后的树上,漫不经心地把他的钢盔扒过来扣在脸上。然后,他瞬间觉得很疲劳却很宁静,恍恍惚惚的。然后,一声巨响像一头巨鲸把他吞下去了。再往后,仿佛接下来的瞬间,他在一间咔嗒咔嗒响的房间醒来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这确实是一间咔嗒咔嗒响的屋子,他被捆在一个座位上——或者一副担架上的座位上?——他不停地颤抖,觉得他的胸膛火烧火燎的,他的两条腿在冲他尖叫,声音真真切切。
“你把闲日子利用起来了。”他说。
他张皇失措地四下张望。他吓坏了。几把椅子上坐了六个女人,美丽的年轻的女人,身着可爱的干爽的干净衣服。干爽的衣服穿在六个可爱的姑娘身上。但是她们是姑娘,她们是姑娘,她们是没有舌头的姑娘。
他归队后,克里斯蒂·摩兰对他走访蒂纳赫利深感满意,十分赞赏。
接着,一切都变黑了,又是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