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漫漫长路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是的。”他说。

接着,他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他真是一个没救的傻子啊。

“他的指挥官写来信了,你知道。是的,那是一封好信。他说乔治死得很勇敢。我猜测他们总是写这样的话。我不在意他们这样写信,我也不想那个时刻他是不是勇敢,我只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你知道,是我的了不起的朋友。他有点儿固执,我们娘俩有我们的不同之处,他对事情过于苛求,但是——真的是一个好儿子。你喜欢跟我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能看出来,”她说,“你眼睛后面还藏着什么东西。”

“可是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啊,他是一个好人,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后来我们又来了别的军官,有些也阵亡了,但是上尉,我一直叫他上尉,他就是帕斯利上尉,可——”

“我在那里,”威利说,“他阵亡的那个时刻我不在场,因为——”哦,又一次,他应该如何告诉帕斯利太太,克里斯蒂·摩兰、他本人以及其他人都撤退了,唯有上尉选择了坚守阵地呢?这就是他到这儿来的目的吗?不和她说说,只和自己说吗?上尉坚守阵地,而他们全都撤离——逃跑是说明这种事情的忌讳的词儿。上尉选择了坚守阵地,尽管谁都知道坚守阵地只有死亡。后来,他们返回阵地,发现可怜的上尉在瓦斯弥漫的战壕里像一根弯曲的山楂枝儿。就说这些吗?没有别的情况可以向一位母亲说的。

“他阵亡后你一直想念他。”

这时,她说话的神情很急切,如同他没有料到的干渴一样。

威利·邓恩没有接话;他还用得着说吗?他阵亡了,他很想念他。他想念他们所有的人。他们阵亡了,他都很想念他们。看见他们一个接一个阵亡,他很痛苦,他很痛苦不能和他们朝夕相处了,他很痛苦看见新的士兵到来,他们也会被打死,而他自己还继续打仗,身上没有伤痕,克里斯蒂·摩兰也没有伤痕,可他们所有的朋友和伙伴却都去了。有些朋友和伙伴还深陷在这个粪坑里,或者在毁坏的围场里,或者在比利时炸得乱七八糟的该死的露天里。

“他阵亡了,是的,在葫芦栖。你当时在那里吗?”

他曾经想,他来这里安慰上尉的父母亲。可是,他傻坐在厨房里,舌头捆住了,心灵灼伤了,怎么能安慰他们呢?

“你知道,”威利说,“他是我服役最初几个月的上尉,而且,你知道的,他已经——”

“你知道,”帕斯利太太说,“看见他对你意味这么多,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天哪。”上尉的母亲说。

终于,听见帕斯利先生的脚步声走进来了。他很小心地走进了厨房,因为他从头到脚都是灰尘。他看去像一个灰色的幽灵。他的脸好像一尊雕刻的塑像。

“那是,那是,太太。我来告诉你——”但是他要告诉她什么呢?她把一个泡了柔软茶叶的美丽茶杯送到了他手里。他真的渴了,一口气儿把茶水喝得剩下了茶叶。

“我要去好好洗个澡,梅齐。”他说。这声音听上去有点像上尉的声音,口音也一模一样。

“你对他有特别的了解吗?”

“他整天都在撒石灰,”帕斯利太太对威利说,“这个小伙子是从乔治的团来的,他爸。”她说。

“没有,没有。”威利说,突然感到惶惶的。他走进这些屋子来,原以为到处都是丧子的悲痛和持久的阴霾。然而,帕斯利太太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这时有点害怕了,因为他还在上尉自己世界的阴影和荆棘丛中徘徊。

“你好吗,年轻人?”帕斯利先生问道。“我不能和你握手。你看,我整天都在撒石灰。在吉尔伯曼地头。”

“很对不起,”她说,“我还没有介绍我自己呢。我是乔治的母亲,玛格丽特·乔治。乔治是我的大儿子。他父亲到下面的低地去了,不过他一会儿就回来,邓恩先生。你来这里,这里——欢迎你来,不管你来干什么,不过——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的吗?”

“撒石灰是一件苦活儿。”威利·邓恩说。

她的口音是威克洛的,不过威利不再认为她是一个女仆了。她说话的顺序和方式不是一个女仆常有的套话,一点不是。

“是啊,没错,”帕斯利先生说,“真是的。”

“快坐,邓恩先生,”她说,满含真诚的善良,“你要是不在意,我们就不去起居室了。我把椅子上所有的布套都取下来了,那里看上去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我来给你泡点茶吧。”

好好喝了一顿茶,到了上路的时候了。

然后,她把他拉进了厨房。这里像所有的农场的厨房,堆放了大量茅草和木柴,擦洗干净的松木桌子,石板上有些墩布留下的湿印子,旧钟在滴答滴答地响。但是,没有一扇门通向农舍别的地方,不过威利看出来这里经过一些很入时的改造,平滑的石灰墙和挂画,一条旧红毯子,另一扇比较大的出入口放着一个存放拐杖和雨伞的铜箱子。突然间感受到了一阵少有的快乐,因为他想到帕斯利上尉在这里走,坐,不是作为上尉而是作为这座农舍的儿子,一个农场主,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我陪你走下山去。”帕斯利先生说。

“乔治,你在军队里和乔治在一起,啊,天哪,快进来吧,邓恩先生,进来吧。”

“啊,别担心,先生。”威利说。

他深感吃惊,竟然记不起来上尉的姓氏,不过面前的女人救了他,不管她知道不知道他记不起来了。

“哦,我想去看看那些地块上的树篱怎么样了。”

“你好啊,夫人?”他说。“我找帕斯利太太。我叫威利·邓恩,在军队里和——上尉在一起。”

这样,他们两个人又走下山来。到了山底,帕斯利先生踮起脚尖,张望地势较低的白色田地。

他敲响了完好、整齐的围场很近的厨房的门。这里也许有二十几处各种各样的圈棚,家禽窝啦、猪圈啦、草肥棚啦、小牛栏啦、散落的马厩啦,等等。一项庞杂的农场管理。不过,那所房子出现在他眼前时并不那么显山露水——它低低的,很简朴,一副和平的模样。日头懒洋洋地照在院子铺砌整齐的石头上;连三只牧羊犬都不屑搭理他,而是拉着它们的链子待在它们的选定的阳光充足的地方睡觉。他用裸露的指节敲响了门,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脚步声走来,已经掩开几英寸的门向里拉开。迎出来的是一个健壮的女人,穿了蓝色的宽松外衣,他奶奶在基尔特根穿的正是这样的衣着。他以为开门的一定是一个女佣,也许是厨娘,或者是老女仆,因为她看样子岁数不小了。

“这下可好了。”他说。

他很后悔他当初没有先寄来一封信,他现在怎么解释他来这里呢?他反复斟酌,他为什么来这里?他没有主意,只知道上尉牢牢地留在他心里了,他了解上尉的那点往事在他的脑子里栩栩如生。他现在走在上尉的世界里,而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上尉还有个弟弟也参了军,他真的有吗?这事对上尉来说无关紧要呢还是一时忘记了?这种事情好像不容易忘记;在那些日子里一般说来忘记的事情不多。

他们来到吉尔伯曼的那片墓地,帕斯利先生一声不响地把威利领了进去。他把他带到了一个崭新的墓碑前,墓碑打磨得非常漂亮。

他凭借直觉知道,他必须顺着那条通向围场的小巷到达那所房子。穿过一道道完好无损的门,在围场里的大道上闲走,没有什么目的。

“就这里了,”帕斯利先生说,“不用说,他的尸体不在这里,很遗憾。不过,你全都知道怎么回事儿。”

威利听了教区长这些话,莫名其妙地振作了许多。事实上,他在树丛中走向那座房子时,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墓碑上写了上尉的名字,说他在“为帝国效劳的正义而自由的事业里”死去。威利点了点头。他认为帕斯利先生对地方自治最终没有实现,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有太多的遗憾。他认为帕斯利先生不会在意,不会的。在正义而自由的事业里——他们也许还会加上务农,威利想。还有撒石灰。

“谢谢你,威廉,陪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

帕斯利先生在他身边低下身去,打量他儿子的墓碑。

“谢谢你,教区长。”

“不用说,约翰还在远方,竭尽全力。”他说。

“是啊。”教区长说。而威利凭着过去的经历知道教区长的脑子在打转转,认为他的姓氏可能是一个新教惯用的名字,可是他的名字也许和列强有某些关系。但是,对待这个不喜欢的大兵还算公道,他的口气没有改变。他自己的名字碰巧用金色的字母写在他身后那块黑色的公告栏上,还有教堂和任上的教区长的名字。“哦,我的朋友,你在那个山顶上能找到他们家。祝你好日子,上帝保佑你。”

威利点了点头,微笑了。然后,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他伸起右手,轻轻地搭在帕斯利先生的左肩膀上。

“邓恩,先生。威廉,先生。”

“我们沾了老女王儿子的光,给他取名乔治,”帕斯利先生说,“都是过去岁月的事情了。”

“是啊。我很高兴看见你健康,开心。我们这一带失去了十七个男人了。非常可怕,很心疼,成了这个样子。你叫什么名字,列兵,可以问一下吗?”

威利温和地拍了拍这个魁伟的农场主的肩膀。

“不,我不知道这个,先生。”

帕斯利先生没有退缩,没有动弹,好大一会儿也没有说话。

“恐怕你有更坏的消息吧?你知道他家另一个儿子也在法国吗?”

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已经对威利讲了如何返程的老掉牙的客套话。他要坐火车去贝尔法斯特,从那里坐船过海。也许是因为北爱尔兰各郡还在尽力往前线送士兵,如果他们还有的可送的话。

“是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儿子,上尉。”

于是,他在那个明亮的早晨站在了都柏林火车站的站台上,刚刚站稳脚步。这世界上万物万事中最料想不到的,竟然是多莉那小小的身影,沿着站台跑过来了。

“你是要去和帕斯利家说话吗?”

“威利,威利!”她喊叫道,“等等,我想和你说再见!”

“是的,先生。在佛兰德斯,先生,这些年都在那里。”

多莉转眼来到了他的腿边,用非同寻常的力量紧紧抓住了他。

“你是在国外吧?”教区长问道。

“多莉,多莉,你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城里走过,是吧,亲爱的多莉?”

“非常感谢,先生。”威利说。

“我没有,威利。安妮和莫德跟着我呢。”

“就在那个小山上,”教区长说,“你可以看见那些山毛榉上矗出来的屋顶。”

“她们在哪里,多莉?”

然而,阳光照在沿路的树篱上,一片安逸;花楸挂满了沉甸甸的鲜红的果子。他穿过几道门走向吉尔康曼教堂时,他不由得欣赏起整整齐齐的花岗岩块料,煞是可爱,横平竖直,见棱见角,一道道黑色的大门像一套衣服一样合体。他凭借记忆不敢十分肯定帕斯利家所在的位置,尽管他知道应该在小镇的这边,于是他和正在往信箱里塞信的教区长打招呼,向他打听蒙特山在哪里。

“她们藏在那个门的后面呢。”

到达蒂纳赫利时他走出了火车站,不知什么原因,这火车站位于一个很窝囊的位置,要比小镇地势低很多,也许是一个地主的乖张造成的吧。也许数英里外库拉丁的菲慈威廉斯家族在他们鼎盛时期到处伸手吧。因为,这一带乡村他很熟悉。没有几英里远,就是休姆伍德的地界,他的祖父就在那里当管家。他祖父还活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也搬到基尔特根去住,他在那个庄园可以独住一间房子享度他的晚年。但是,他又想,如果他的父亲生了他的气,那么他的祖父会更加生气,因为他一辈子都是一大群庄园工人、园艺师和农场工人的头面人物,还是这块土地的地主的教区牧师,像做妻子的一样忠诚。不消说,他相信他的父亲还没有和他的祖父说什么,因为他们爷俩只是在葬礼和婚礼上才见面。当着威利的面,那个老人经常承认他的儿子是个傻子,所有他的孩子们都是傻子而这些傻子中,詹姆斯是最大的傻子。他把他安排进警察署,“和爱尔兰其他傻子一起共事”。一个傻子,当一个傻子的父亲,躲不掉,威利想到这里不免心酸。

远处,真的站着他的两个姐姐。

不消说,那帮嘻嘻哈哈的小集团蹦蹦跳跳地向那座曾经的大教堂方向跑去。那座教堂矗在那里当一座天主教大教堂使用;它本身是一座大教堂,却在代替一座大教堂。人们有朝一日会修建一座名副其实的大教堂。就在那里,他父亲置身别的天主教教徒之中祈祷,不管虔诚还是虚应故事。他父亲每个礼拜天都会带着他的三个姐妹坐在那里,而父亲修剪齐整,脸面干净,宛若一艘游艇。他心里想他也会走到那里,坐下来闻着上光剂的味道,看着那些意大利雕像,但是他心里的那些雕像被搬走了,没有女人们来打上光剂,洗刷地板。不消说,他这种猜测是不真实的,错综复杂的事情还会继续进行更长的时间,直到另一次地震把这个城市深深的根须儿摇动,上帝知道,时候一到,它终究会倒下来的。他迟疑是不是把那块小石子装在口袋里做个念想,但是随后他把它狠狠地扔到了地上。让它待在地上,被小崽子们用来砸另一个傻子吧,他想,另一个路过的傻子。

“可是,她们为什么不过来呢?”威利问道。

“我在老家,你们这些小杂种。”他嘟哝说。

“她们说,她们站在暗处你不会介意的,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了马路中间,但是他一点没有追上去的心情。

威利挥了挥手。她们也挥了挥手。

“讨厌的英国兵,讨厌的英国兵,讨厌的英国兵,滚回老家去!”

“不用说,我明白。我明白。啊,多莉,你是最棒的。”

从他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一小群男孩在通向马尔波罗大街的辅道上活动。他甚至看见一个男孩甩开胳膊扔出一块石头,可是当那块石头打中了他的胳膊时,他还是大吃一惊,有点发懵。他弯下身子,捡起那块石头,正是铺街用的花岗岩的小石子,是石匠用锤子和杠子敲打成块的零碎。那些男孩拥向前去,其中最小最顽劣的一个跑下路面向他吐了一口痰,他来不及躲避,那口痰正好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男孩们轰然大笑起来。

有小妹妹在眼前,等于整个世界。他亲吻她,搂抱她,接着又给她吹口哨,然后又亲吻她,亲吻她,随后他才上了火车。

都柏林不再像一个倾城之力备战的城市了。街头很难看见身穿军装休假的军人。他在街头看见了军队,一点没错,但是士兵们都在忙些别的事情,是从英格兰坐船过来的。顺了萨克威尔大街走来,他看见了那次骚乱的种种残留物,房屋都被利菲河上炮舰打过来的炮弹炸毁了。这条宽阔的大街上被炸毁的地方,一点没错;一帮人正在修补石板,毫无疑问,格蕾塔的父亲和丈夫就在这些人群里。然而,他没有多看;他不想多看。这条大街在一次大变动中受了重伤;它迸发了,把街面的灰浆和石头喷向了天上。人们可以把石头一块一块铺到街面上,但是有许多东西他们永远无法弥补上去了。

“再见,再见!”多莉喊叫道。

第二天早上,他坐火车去了蒂纳赫利,因为他必须履行他记忆中的责任。在韦斯特兰路火车站的铁架玻璃天篷下,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乏,比蹲守战壕还厉害。某种邪恶的精神耙了他,耧了他,在他身上种下了花岗岩和燧石的虚假的种子。在他身体的中心,他觉得什么东西已经烂掉了。如同一棵老橡树,他担心他会慢慢变成空心,腐烂从里往外一圈一圈往外增大,一旦冬天寒风刮起来,就会一下把他吹倒。

“再见,再见!”威利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