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屋子里更黑暗了。威利的血管里有一股毒药在恣意地流淌。那是失望和恐惧的毒药。他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见他父亲如此冷峻,如此陌生,深沉的声音被愤怒所腐蚀,听上去像一个陌生人的咄咄逼人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声音。他一生从来没有听见他的父亲说出这样一番话,使用的语言完全是示威游行和纪念会上才有的。不消说,多莉是听不出来的,只是跑到了莫德跟前,爬上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他们打死了我的一个警员,”他父亲说,一种令人震撼的模糊的口气,“天哪,给这个城市带来了灾难和骚乱——谁呢,威利?他们说,德意志。在所有那些宝贵的重要的大街上,他们都造成了死亡和混乱。他们给都柏林城泼上了永远洗不掉的污点,一块漫溢的大血斑,威利。我从我儿子的信中看到,他只是觉得他们有些愚蠢,搞破坏,他还看见一个满手是血的年轻人在一个门道里被打死了,还说那个年轻人比他本人大不了多少。你站在这里,威利,穿着你们国王陛下的军装。庄严地发誓保卫国王和英伦三岛。你站在这个你自己童年的家,面对你父亲这个男人,他要尽力维持这个大城市的秩序,不让这个大城市遭受叛徒和造反者的暴行和捣乱,只是因为爱你,怀念你的母亲。”
“快坐到我身边来,威利。我一直都给你保留着你的椅子呢。”
“我干了什么冒犯你的事情了吗,爸——?”威利还没有把话说完,署长就讲话了。
“战争时期,这是个荒谬、黑暗的世界,爸爸,”威利缓慢地说,“它让你想很多很多思想,很多新的思想。”
接下来,警察署长所做的动作,在威利看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大笑起来,仿佛发生了什么他难以置信的事情,尽管威利什么话也没说。莫德用一个威克洛旧盘子端着肉馅土豆泥饼正好走进来,也听到了这阵笑声,不由得看了父亲一眼,脑子里一团模糊的恐惧在打旋儿。
“我不会站在这里听你的流氓语言!”他父亲嚷叫起来,“我在街头对付那些流氓和恶棍就够了。这一切都让我伤透了脑筋!”
“你好,爸爸。”威利说。
“我知道这些,爸爸。那是一件大事。”
“你回来了,威利。”他说。但是他的声音刺耳,冰冷。
“嚯,你也这样说吗,我的小儿子?你终于这样说话了。不用说,你口是心非。不用说,你认为我只会干些区区凡事,我所干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全都是一大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是老娘们儿都能干的事情!难道不是吗,威利?你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呀!天哪,他们差点在斯蒂芬公园的大门前把我打死,那个可恶的婆娘马季耶维奇差一点冲过来一枪打中我的胸膛,要了我的性命,可我打开那封辛酸的信,看见那些抱怨的词儿,感觉那种怀恨的胆汁在我身体的中心发散,我只好在黑暗中哭泣,在黑暗中哭泣,因为我充当了一个傻子,一个被抛弃的父亲!”
他父亲放开了多莉的手。他站了一会儿,也许不知道怎么办好。然后,他伸出了右手,握住了威利的右手,向前倾了倾,从威利身边把手抬起来一点,摇了摇。
莫德公开哭起来,哭得很伤心,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却仍然端着那盘肉馅土豆泥饼。盘子的热力从她的垫布里透出来,开始灼烫她的手,但是她顾不上把盘子放下来。
他父亲没有说话。他把帽子放在原来的地方,手拉着多莉,走过昏暗的屋子。他走到了威利跟前,不消说,足足高出了儿子一英尺。儿子那身土黄色军装和署长的黑色银饰的警服比起来,显得很刻板,不利落。尤其警服的袖口装点得别致。他感觉水从他头顶上一根下水管灌下来。他被这股水冲得直往下坠,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他对死去的朋友的祈祷,对那些不是朋友却已死去的一张张脸的祈祷。他想起了被摧毁的十六师的所有那些士兵,成千上万,成千上万啊。他知道他爱他们,尊重他们,别人指责也没有用,更何况对他们失去生命给予应有的荣誉是很难的。这可不是生命往复循环的圈和环,不是应得的赞美和告别,不是送葬马匹的黑色羽毛,不是在杰罗姆山和格拉斯内文的寒冷的聚会,仿佛不应是这样的时刻。他是一个眼见过上千名死者的五英尺六英寸的男人。现在,他站在一英寸远的地方,寻求童年的安慰,对面就是在他上次休假时还像给孩子洗澡一样温情地给他洗澡的男人。他记忆犹新,那双大手把战争的尘埃洗掉了。他知道,这种温情再也体味不到了。
“你不过来坐下吗,威利?”多莉说。
然后,他望过来,看见了威利站在那里,一脸灿烂的笑容迎住了他。威利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如同他在战壕里收到莫德的信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样。他有一个很不错的念头,但是他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过,简单的感情掩盖了这些思想活动,他忍不住面露微笑,看着父亲的脸。
但是,威利什么都顾不上多想,只是最后一次迅速地看了看父亲,向父亲点了点头,向妹妹们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那架旧楼梯,走进了越来越浓的夜色。
他把帽子拿下,如同过去成千上万次一样,放在了那张小桌子上。一个生命的往复循环的圈和环。他好像深陷在他自己的思想里。他的脸看上去老了许多,胡子灰白得更厉害,脸颊更见线条,更显憔悴。还只是一个九月的黄昏,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就把灯点上,但是屋子只有一些昏暗的光,是灰色的都柏林的几缕光亮映照进来了。
在他的重要事情的清单里,这是头等重要的一件,不论坐汽车或是坐火车,他都在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弄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而第二件事情就是格蕾塔了。
“啊,多莉,多莉,”他说,“要是见不到你我可怎么办呢?”
他知道,几十封来自家里的信都丢失了,尽管邮政服务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他知道,许多信经过周折又奇迹般地到达,许多信到来得晚了。他虔敬地跟自己念叨,与此同时他父亲的话却像凶猛的连续炮击在他的脑袋里轰炸。
警察署署长回来了,家人听见了他的靴子踩在木头梯子上的声音。他把门推开,多莉向他冲了过去,像一只飞向窝里的燕子。
他走过他自己的城市的街道,向基督教堂走去。他对这个地方没有一个总体的概念;他很清楚,他对这地方的每一块石头倒是很了解。身为一个学徒建筑工,他只能专心于每块石头,不过作为一个青年,年轻力壮,忍不住伸长脖子吃惊地欣赏那些飘动的扶垛,灰色的新教徒大教堂,审视大教堂的一砖一瓦从哪里凌驾于那条路上。
“我很高兴啊。”他依然说。
他很容易就会想起那结实的必备的脚手架网和竖起脚手架的活儿,那些消失的小工和石匠组成的小组、灰泥匠等等。石头摞石头,在根基上铺砌牢靠,摆得四平八稳,永远不能有晃动的现象。他一边走,一边想,在脑子里想了一百遍了,建筑工如同舞蹈者,只要施工顺利,他们的活动有一种可爱的优美,工作有一种流畅的动感。哦,他们把这古老的大教堂往高空抛去时,一定处于高昂的良好的精神状态。新教徒们拥有两座大教堂,而天主教徒连一所也没有,但是他记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哪怕他过去知道过。
“哦,都过去很久了。”莫德说,但是从她的话里听得出,她言不由衷。
他听了父亲那样对他讲话,不像过去那样会突然感觉心情非常难过,因为他正在走近格蕾塔。他正在走近格蕾塔所在的地方,怎么能完全感觉到天塌下来呢?哦,战斗的血和愁闷的潮在穿过他的身体,流了进来——不过就在他沿着大教堂围栏闲荡,拐向格蕾塔的家门口时,他不由得感觉到像一棵灰尘扑扑的树在雨中冲刷,他不由得就有了这种感觉。他想起格蕾塔的刹那间,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放在一边,推开。他可以看到战争不会久长,战争一结束,他和格蕾塔就可以——天哪,他现在就要问一问她,他过去表现得非常愚蠢,迟缓,他这下可以问一问她是不是同意成为他自己真正的人。他现在是一个成年人了,一个成年人,她可以看见他现在的样子,用不着担心她还会拒绝他。因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收到你的信了,莫德。”威利说。
他走上了她家毁坏的楼梯。因为这所房子紧贴着基督教堂,这里的光线非常昏暗,每节楼梯平台上的窗户看上去都像那些旧教堂的模糊的绘画,潜伏在神圣的、悬垂的空气里。绘画也许是但以理在狮子窝里,也许是义冢地里犹大的坟墓,你不会完全知道。按说,你应该需要一个旧蜡烛什么的,借点光亮看清东西。
安妮很不情愿地去洗涤室时,威利向莫德身边凑了凑。
那道门总是开着,通向那间长眠地下的主教们的破旧的大房子。一如以往,破布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装饰了大量无声的石膏乐器。隔墙板后面的人家都在窃窃私语,哈哈发笑;蜡烛的光映照出了那些“帘子”的可怜状况。
“哦,安妮,别几句话来回说个没完,”莫德说,“去把肉馅土豆泥饼放进烤炉里,威利,爸爸很快就回家,他会大吃一惊的。”
格蕾塔映照在她自己奇怪的光下。喔,不消说,格蕾塔自己就是一支蜡烛,格蕾塔自己就是一道光。格蕾塔长了一张漂亮的白净的脸,如同上台演出的演员一样可爱。
“我很高兴你一切都好,威利。”安妮说。
她正在胸前安抚一个婴儿。他没有马上看见那样子,但是他现在站在了格蕾塔的世界的边上,看见了那个小孩子,甚至还看得清楚罩住那个婴儿的小脸的丰满、紧绷的乳房。小手儿张开又攥住,张开又攥住,威利能够感觉到小家伙快乐的深度。他曾经和格蕾塔躺倒过,但是,哦,过去的月份太多了。他不是一个傻得不可救药的大兵,他能够算出来月份。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安妮,”威利说,“你看看,我自己很安全,很健康。”
“格蕾塔,格蕾塔。”他小声唤起她的警觉,仿佛她陷入了一种危险之中,他千万不能惊动她的敌人。
“你上次探亲走后,我们这里也打了几仗,”安妮说,“一些恶棍在街上捣乱,爸爸每到一个关口都很烦,不知所措。人家说,是一些当兵的现在从战场回家来,威利,把他们的枪送给了那些可恶的坏蛋,却说他们把枪丢了。”
“威利·邓恩。”她说着,把一条薄毯子撩起来,盖上了她的乳房和孩子的头。
“那边还好,还行。”威利·邓恩说。
“这孩子是你自己的吗?”他问道,也许很绝望,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是不会有奶的。她不是乳母(奶妈),这点他还是很清楚的。莫非她已经怀过他的孩子却失去了不成?这样可怕的悲剧可能发生吗?这就是她一直不写信的原因吗?他愿意向她求爱一千次一万次。啊,格蕾塔,我的格蕾塔。
“唉,我们不知道,威利,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多莉说。
“哦,这是我的孩子,我丈夫的孩子,威利。你现在还会大惊小怪吗?我给你写信了,威利,可你一直没有回信。万事都有定数,正像我父亲所说的。”
“啊,就是打仗嘛,”他说,“你们知道的。”
“你写信给我,说你想结婚了吗?”
“你那里过得怎么样?”莫德问道,这时安妮仍在一旁打量他。莫德现在怎么也有十七岁了。她有一个男孩子一起逛马路了吗?他觉得她还没有交男朋友呢。而且,他不知为什么觉得他不应该冒昧地问她。
“我给你写信了,威利,说我收到了你朋友的来信,知道情况了,就这些话。”
“那可太馋人了,莫德。”他说,自己开始哭了。不过那些不是痛苦的眼泪。那些是别的眼泪,他无法归类的眼泪。
“什么朋友写来的什么信?”威利问道,觉得她说话之际,他忍不住要回到楼梯平台去呕吐,她一下子吓住了他。他的问话这时带出了恐惧,远比战争到来的恐惧更可怕。
“你很好吧,威利?”莫德问道,“快坐下吧,伙计亲爱的,我们给你冲杯茶喝。”
“我把信放在抽屉上面了。你要是想看,去取出来看吧,威利。你会看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你没有回答我的信。那我就知道你干过信上所写的事情。威利,我是什么人,我们有过什么来往,那种事之后,我觉得不会完全一样了。”
他环视一下这间旧起居室,一个耗子洞也没有。如果在前线躺在一些可怜的日光下睡觉,做梦,对他来说这间屋子似乎更真实,更缱绻,气息一模一样。他极力想象她们在过去的几年中在这儿生活,似乎在他的心眼儿里看见她们在房间里出出进进,仿佛他的三个姐妹就是一大群女人。这是一个令人迷惑的思想,他用手挠了挠头。
“什么事之后?”
“威利,威利。”安妮和莫德一起叫喊道,她们真的还像小姑娘家一样和他见面。也许她们忍不住吧。过去的时光返回来了。她们挨个亲吻他,安妮毛毛躁躁地抓住他好一会儿,愣愣地打量他的脸。但是,她没有说话。她在哭,那双漂亮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一下流出来流到了脸颊。但是,她并不急于把眼泪擦掉。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他,轻轻地摇晃他,紧紧地抓着他袖子上的旧法兰绒。
“你想让我说出这样的事吗?你自己去看看吧。”
“她们在家,她们在家,威利。一点没有想到能看见你,威利!”
于是,威利穿过屋子,走向那个廉价的抽屉柜。
“我就想收到你的信,饼干算不了什么,多莉,”他说,“莫德和安妮在家吗?”
“就在抽屉最上面。没有必要把它藏起来。我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父亲了,他给了我忠告。他说他早跟你说过,要你了解你的想法,可你不了解。他说即使我们住在这样的寓所里,那也不等于我们非要等待那些和妓女鬼混的人回来。一定的威利,蒙托大街和加德纳大街那些地儿有的是妓女,你用不着到比利时找一个。”
“我相信你吃了不知多少饼干吧,威利。”她说。
那是一封短信,地址是他惯常写在信封上的那个。信写得字迹潦草,龙飞凤舞,一张奇怪的信文。写信的人说他觉得有义务告诉她一个名叫威廉·邓恩的列兵的行为,因为她认识他,所以他不得不根据自己所了解的情况,说明威廉·邓恩跟脏病流行的亚眠的一个妓女上床睡觉,写信的人觉得他出于基督教责任,告诉她到现在为止他还患有这种脏病,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现在履行的是一项令人悲痛的责任。下面的落款是,你永远的、真挚的,一个大兵。
“一封了不起的长信,多莉,你不知道我收到你的信有多么高兴。”
即使他现在试图在她面前撒谎,又会有什么好处呢?她已经嫁人了,已经有了孩子了。即使他收到了她的信,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不得已撒谎,那她就会相信他吗?如果他讲出实情,那他就能够不失去她吗?他想着这些思想,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从那封信上往起看,看着她的脸。他自己心爱的人,他就这样失去了。
“我快九岁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威利?我写了好几个好几个小时呢。”
“我对不起,格蕾塔。我非常对不起。想到我失去了你,我非常难过。我确实和一个可怜的堕落的女孩睡过。我向一个现在已经去世的男人忏悔过。可我从来没有收到你谈到这件事情的信。如果我认为你知道了这事,那我会下到冰冷的大海里去把你追回来。如果我给你造成了痛苦,伤了你的心,我深深地感到遗憾。我不能从头告诉你那场战争究竟什么样子,格蕾塔。我刚才来这里的一路上还在想,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我爱你,我们可以结婚成家。”
“你也长大了,多莉,”他说,“你现在几岁了?”
他只是近来才认识到他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因此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这时,令他大感意外的是,格蕾塔哭了。在那道怪异的都柏林灰蒙蒙的光线里,她哭了。
“哦,威利,你现在看上去像爸爸一样老了!”她乖巧地说。
“你嫁了一个好男人吧,格蕾塔,他能把你照管好吗?”
小姑娘一下子跳起来,跑过那些冰冷的石板路。她像一个迷人的打开的包裹,扑进了他的怀里,一下子她和他相拥在一起,她的心在跳动,他的心也在跳动。他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在亚眠下车,把虱子消灭了一下,把军装好好地用军队的方法清洗了一遍。他站在长长的一排民用喷头下,水蒸气弥漫在更衣间里,而那些饱经战火折磨的士兵们在那没有火焰的地狱里唱歌,叫喊。多么清白的简单的欢乐。这个小天使在他清洁的怀抱里展开小胳膊,是多么令人开心。
“我嫁了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他在和爹爹一起干活。他们在萨克威尔大街铺石头呢,那里因为打仗被弄坏了。我爹爹去年从克拉军营溜回来了,因为他说他就是被枪决也不愿意做一个英国大兵。他需要知道他自己的想法,威利,你知道的。你现在不会跟他说什么吧?”
“威利呀,”他说,“威利,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不,格蕾塔。这样就很好。”
小姑娘扭过头来。“你是谁呀?”她问道。
“对不起,威利,事情最后是这个结果。我并不认为你干过的那事有多么可怕,但是当时它却让我伤心透了。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威利。我不会跟你过不去,不是你,威利。”
“喂,”他说,“喂!”
“我谢谢你,格蕾塔,我真的感谢你。这是很大的安慰,你想象不到的。你父亲是对的。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
他一走进警察署署长住所的低矮的门口,就看见多莉待在一个角落里,和一排布娃娃玩耍。他知道是他母亲的母亲缝制了这些布娃娃;他凭借童年的记忆,辨认出了那些布娃娃,绿色的、白色的、蓝色的呢绒布娃娃,彩布脸。他早已把这样的物件忘干净了。
他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他觉得像一个幽灵,一个从某个黑暗的地狱返回来的人,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了。他觉得像一个零七八碎拼凑起来的人。格蕾塔坐在那里美丽极了;那孩子很安静,现在睡着了。格蕾塔冲他露出了过去那种微笑,那种微笑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但凡他还有几分价值的话;那微笑可以用做一面盾,抵挡一场战争带来的可悲的诱惑。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必要的、生气勃勃的地方,再次走进了这怒目睽睽的城市。
他惊讶地发现,英格兰,他一路穿过时,看上去、闻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一个爱尔兰人穿过英格兰,却没有思想英国人的思想。什么东西横亘在他的家乡和比利时之间呢?英格兰。
他知道他不得已,要在一个小客栈打发这个夜晚了,而且确实在小客栈凑合了一夜。那里全是流浪汉,不可救药的醉鬼,而且很不吉利,还有一些从战场返回来的凄惨的大兵。
多么好的事情,终于离开了那里,一路坐卡车,坐火车,在这地球上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都依然脚踏实地。他注视着外面的世界,始终想起他身后坚守在那块荒凉之地的伙伴们。他管不住自己,总在想他们会瞎聊些什么,很吃惊他们被安置在那样邪恶的地方,他还很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