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威利·邓恩,别喊了,”克里斯蒂·摩兰说,“看在他妈的老天爷的分上,你在干什么?”
“神父,神父!”威利喊道,这种惊恐加惊恐的景象让他的脑子狂乱起来。
“神父,神父!”他喊道。
他们自己英国部队的几群冲上来的士兵开始向冲下来的德国士兵射击。威利看见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情。前面不远的残骸遍地的地面上,巴克利神父挥舞着他那把愚蠢的铁锨,在一具尸体旁一声不响地挖坑。
大批的德国士兵看样子转向山的左边去了。他们在路上不再见什么消灭什么了。他们能看见远处他们自己的士兵从一些潜伏地带冒出来,徒劳地尽力防卫自己。一些爱尔兰士兵力图使用旧的战壕短棍。威利看见德国士兵和爱尔兰士兵用手互相掐喉咙,两个人被卡住的喉咙发出了嘶喊和嚎叫。
也许过去了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他们周围的空气稀薄了一点,他们看见事实上他们并不完全孤单。周围出现了三五成群的土黄色军装。看去似乎有数百士兵跟上来了,甚至是数千人,因为他们殷切渴望更多的支援,而且他们还能看得见炮弹不停地落在他们中间,看见远处被击中的士兵纷纷倒下。乔或者威利一轮又一轮向坡上射击,只要他们以为他们看见了一些跳动的灰色影子,如同诡异的鹿。然后,一件真正险恶的事情——如果那天还有可能出现更加险恶的事情的话——发生了。威利的肚子感觉仿佛整个掉出了原来的地方,落在了他脚下的什么地方。因为在前面的山上,一行又一行的灰色军装来了,一幕正常情况下看不见的敌人,构成了令人胆战的阵势。
苍天垂怜,遭到重创的部队开始从后面冲上来。令疲惫不堪的克里斯蒂大为惊奇的是,新来的中尉也找到了他们,还带来部分掉队的士兵。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应该干什么,但是很清楚他们这下仿佛按战术安排完成了任务。那些刚刚穿越这一英里破烂的战地的士兵,被残留下的军官大呼小叫地督促着往前冲,而且他们真的勇往直前。克里斯蒂带领他们同伴们开始疲惫地往回撤。在一种野蛮的诡异的声响督促下,他们奔跑起来,用了五分钟他们就跑下了坡地。他们回头看他们原来所待的地方。成群、成群的德国士兵这时出现了,正在向第二波冲上去的英国士兵反攻。
这时,后续部队应该出现在他们身后,奇迹般地涌向朗奇马克。他们身前似乎没有一个活人,身后也没有一个活人。到处都是空荡的黑色的置人于死地的空无氛围。还是白天,但是战争的雾气已经把这个世界笼罩了。
每走一步,就有几十个阵亡的士兵。因为泥泞,担架兵八个人一组出来抢救。呼叫、尖叫的士兵被担架粗野地抬运走,安静的脸上双目紧闭。
“你看见中尉在哪里吗?”克里斯蒂·摩兰问道,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第二天,战斗小组活下来的士兵听说了那可怕的真相。他们得知,队伍的其中一支只剩下了一个受伤的军官。威利猜测,其余从他们身边在队伍里走过去的官兵,在他们的军官命令下,或者阵亡,或者失踪,必死无疑。但是,命令不停地下达,进行新一轮进攻。一颗芥子气炸弹赶巧落在了一个战地指挥部里,把三名军官摧残成了三具青绿的冒烟的尸首,他们皮肤经过这样的破坏,令人毛骨悚然地破裂了,星花乱溅。奔跑的士兵们行列里,命令一再传来,传给那些已死的、垂死的以及耗干的心灵:“继续攻击,继续攻击。”
“其他人呢?”乔·基尔蒂问道,实际上没有指望回答。
“巴克利神父在哪里?”威利·邓恩问道。
威利·邓恩、克里斯蒂·摩兰、乔·基尔蒂、蒂米·威克斯,凭借他们永远也说不清楚的九死一生的机会,来到了克里斯蒂相信就是那第一条规定的战线。
“在那猪圈一样的急救站被炸死了,”一个士兵说,“整整一天他都待在那里,对抬进来的士兵做最后的仪式。那个该死的地方,只有一点瓦楞铁皮遮挡,一颗榴霰弹穿透了铁皮,把他炸死了。他们把他埋葬在某个地方了。”
环顾德国阵地,他们在哪里都看不到战壕。没有一点相似的东西。在漫无边际的泥汤里,在人工设置的间隔间,修建了一些小水泥屋子,机枪就是从那里叭叭打出来的。没有人能把它们炸掉,因为黑汤泥浆阻止了。说实话,克里斯蒂·摩兰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小水泥碉堡。他只是带领他的排向前推进,剩下几个士兵算几个士兵,他压低嗓门儿在吼叫的空气里吼叫。
“可是我看见他待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威利·邓恩说,“我发誓看见了。”
无以计数的士兵倒下来。活着的士兵落脚的泥沼地比原来的地方更加泥泞不堪,泥浆把他们一些人索性全部吞没了。士兵的头被低空炮弹打掉了,百万发子弹专找那些挣扎的肉体、胸膛、腰胯和脸射击。他们现在根本顾不上交火,只要喘息和安全,梦想安全,前进了半英里许多人都决意一死了之,而且就此了之。最倒霉的命运是那些受伤的士兵,半身陷在泥浆里,接受了一拨子弹又一拨子弹,仿佛人类希望的一切方式都在这个地球上被禁止了。这是一次发疯的送死的跋涉,所有生命和希望的终结。
“他一直没有离开急救站,后来他们把他抬出去掩埋了。”
他们的炮兵从他们后面又发射了一轮惊天动地的炮弹,把原来三英尺的泥坑炸成了五英尺的泥坑。不管怎样,威利和他的同伴们在约定的时间冲出战壕,开始在地面上摸索前进,因为地面本身就是敌人。泥泞就像一双双手一样把他们的靴子抓住,往后拉,往回扯。一种难听的吸纳的声响,他们才能冒险地走出下一步。在这样的地带足足跋涉一英里才能到达“哗变者”将军脑子里的目的地。在右翼,在悲惨的日光里,又看见了三十六师的士兵拖着他们贫瘠的身体穿过同样的泥浆。威利·邓恩心想,这景象就是可怜的威利·雷蒙德脑子里构想的吗?仅仅是一个闪念。他脑子其实想的都是湿透、猛烈的噪音、劳损的关节。仿佛整个部队都已经变成了百岁老人。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令人难过的消息。”威利·邓恩说。
威利·邓恩始终不知道中尉的名字,但是中尉带领他们在第三天进入战斗了。
“是啊。”
黎明来临,战斗准备是一种毫无情趣的笑话。战壕里没有射击脚跺,没有踏板,而且,更加迫在眉睫和痛苦不堪的是,根本没有早餐可言。他们的战壕一眼看去好像一个人深怀势不两立的敌对情绪在和他们作对,因为胸墙连续不断地被嗖嗖的子弹打碎。不知什么地方的一群天才人物有一门迫击炮,慷慨地把炮弹发射过来。即便是炮弹在远处爆炸,污水还是像巨大冰凉的被单一般潇潇洒洒地飘落下来,砸在他们的钢盔上。这真的令人麻木,令人萎缩。威利·邓恩能感觉到他自己的灵魂在绝望中退缩。整整两天,他们在战壕里遭罪,水淹到了他们的膝盖,后方没有送来一口吃的,没有一点淡水,一无所有。有的只是炮弹的轰炸,机枪的扫射,还有邪恶的战壕的折磨。甚至连战壕的墙上都挂上了其他士兵可悲的骨头和血肉的残留物,仿佛某个疯狂的农夫把它们种在了那里,指望来年春天收获婴儿。到了这个份儿上,威利什么都相信了。在这两天里,他们站在哪里就在哪里拉屎拉尿,因为“茅坑”这个词儿现在属于另一个地域了。据说,就是连巴克利神父坚守岗位照看伤员的后方战壕的急救站,都成了血肉和内脏的猪圈一样的场所。不管什么人都一筹莫展。巴克利神父据说在黑地里转来转去,拿着一把铁锨,头上冒着密集的炮弹,脚下踩着肮脏的泥浆,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埋葬死人,而且,挥动几下铁锨,把他们埋葬在全然稀烂的地下,一字不落、发自内心地对他们祷告。
还好,斯托克斯少校最后设法来看望了他们。要不然,他们就成了被遗忘的士兵,落得一个疯狂而悄无声息的结果。他找到他们时,身上也满是泥浆,一直泼溅到了胳肢窝。他来到了避弹障一带,异乎寻常地露出微笑。他把那些古怪的战壕布置仔细查看了一番。
克里斯蒂·摩兰似乎知道他们应该到达什么地方,经过如他所说的五个小时的“快活行军”后,他让他们在一些奇怪的沟渠里安营。它们也许曾经是战壕。新军官只是一个中尉,他不知道如何看地图,因此克里斯蒂一直在协助他。他们有必要把战壕清理畅通,因为白天光亮只有几个小时了,因此即使他们一路艰难跋涉,他们都又开始使用战壕工具插入黑乎乎的稀泥里,试图把软泥扔到胸墙和背墙里。但是,软泥在他们的铲子上像黑啤酒。他们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结果是哭笑不得。雨还在往下直泻,带着一种表示一些东西是说不得想不得的强烈感情。这雨就是要把每个士兵身上的犄角旮旯灌满了,直到每个士兵浑身湿透,哆嗦发抖。
“这是一条恐怖的该死的战壕,军士长。”他对克里斯蒂·摩兰说。
这是强烈的谈话。这样的谈话一时间感觉良好。但是,同样强烈的沉默会接踵而来,压在你身上,甚至在同伴们中间,压在了威利·邓恩身上,所有的安适和幸福感都像橘子里的甜汁留在了脑子里。它像所有再熟悉不过的颤动一样开始颤动了。一口稀释烈酒就会把那感觉冲掉。一个邪恶的想法、一句咒骂,或者一个好觉,也许都会毁掉那种感觉。
“恐怖,长官。不过这就是家了。”
“我们就都这样说吧。”威利·邓恩说。
少校大笑,一种怪异的坚硬的大笑,好像一只羊在大雾里咳嗽。
“也算他娘的战争。”蒂米·威克斯说。
“你们该死的爱尔兰人啊。你们总是能找到笑话,不管什么时候。”
“也算他娘的胜利吧。”威利·邓恩说。
“是的,长官。”克里斯蒂·摩兰说。
“哦,这倒是不同之处,正是在这方面不一样吧?”蒂米·威克斯说,“不过他们也许以后会给我们合计的,如果我们能剩下更多的人,他们也许就会称这是胜利了,对吗?”
“你们这些泥人中谁是我的朋友小威利,列兵邓恩?”
“哦,这和我们的战争不是一回事儿,对吗?”威利说,“因为我们只打了一次胜仗,还是在‘白色被单’那里的事儿了,除非你把金奇那仗也算上。就是那时候我们也像在地狱里。别的时间里,你就是让我们大批的同伴们死的死伤的伤,让大批身穿灰军装的可怜鬼死的死伤的伤,你根本不知道谁打赢了他娘的谁,你们说呢,伙计们?”
“我是,长官。”威利说。
“一样的。也许大同小异,乔,”蒂米·威克斯说,“你把一群伙伴赶到了战场上,另一方也把一群伙伴放到了战场上,你有步枪子弹和骑兵,然后像我们这样的低级伙伴就被派遣在山沟野地里,像他娘的狮子一样打架,我看就这么回事。等到另一方士兵都死掉了,你就获得一场胜利。一场胜利,你知道吗?”
斯托克斯少校踩着泥泞向他走过来。威利圪蹴在弹药箱搭起来的临时木排上。
“那么说,战斗也许是一样的吧?”乔·基尔蒂说。
非常少有。少校拿下钢盔,夹在腋下,一副很正规的模样。那很特别,正规的军人形象。斯托克斯少校的头发相当白了。头发当然已经不是威利上次看见的那种白色。
“哦,也许没有太大区别。也许没有。可话说回来,他们不会写那些关于像我们这样人的书。他们大都是写军官和上层人的生活。”
少校这时把他的声音放低了:“还挺得住吧,列兵?”
“那么到底有多大区别呢?”威利·邓恩忍不住追问道。“另一个人笔下的战争和这场漫长的战争之间有多大区别?”
威利很惊异但是还知道应该立即回答。他实际上不知道少校在谈论什么,但是他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回答可以有若干种,若干种不计后果的回答。然而,他知道怎么回答。在这样的地方,那是唯一的回答。
接下来他们一时无语,艰难地向前跋涉。
“是的,长官。还挺得住,长官。”
“你就嘴上说吧。”蒂米·威克斯说。
斯托克斯少校注视着;这是回答唯一可用的词儿。他注视着。也许他打算说几句话,几句不同的话,也许在不同的地方他会说一些不同的话。
“一张温暖的床,几瓶啤酒,一个姑娘。”那个新兵说。
“你就是这个样子啊,列兵。”少校说。你听不出来这样的话里还有什么暗示,逢场作戏而已。不过,也许这就是他的口气,一贯如此。也许在他两岁上和他母亲在一起时,他用这样冷嘲的口气让母亲感到迷惑吧。
“我不能说不成。”蒂米·威克斯说。
不管怎样,少校一定觉得他说了他该说的话,踩着淤泥转向下一截儿战壕,视察下面的伙伴,看看他们的状况怎么样。
“你不能回家和一个女士谈情说爱吗?”乔·基尔蒂发问后,四个士兵哈哈大笑起来,一排大笑的士兵行走在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
整整十五天,他都站在泥水里。皇家军医团的伙计们一直在清理受伤的士兵和垂死的士兵,成千上万次地诅咒,把他们的上帝的名字七荤八素地骂出来,一次又一次白费口舌,只见眼前血腥风雨的荒原密密匝匝地覆盖了可怜的死亡的士兵,腥臭的气味呛得他们要命。大量的瓦斯炸弹和榴霰弹以及高空爆炸在他们的道路上肆虐。天空都是德国人的飞机,沿着协约国部队的战壕缓缓地飞行,往下滥扔炸弹。
“或者托尔斯泰也行。”蒂米·威克斯说。雨一下子抽打在他的脸上,好像要把他打造成一个天使,因此谈话暂时中断了。风像公牛一样肆虐。“这个托尔斯泰写过战争。不过不像这场战争。在他笔下的战争里,你还能回家,和一个女士谈情说爱呢。”
“这是一场真正的他妈的战争,”克里斯蒂·摩兰说,“真正的他妈的战争,没的说。”
“这是一个很带劲的好名字。”乔·基尔蒂说。
只有到了漆黑的夜里,大雨瓢泼,才能有一些安全的样子,但是充其量也只是飘忽的、不牢靠的、小小不言的安全。他们经常想到司令部把他们忘掉了。就连他们自己的供给部队也把他们忘掉了。给他们补足的储备食品寥寥无几;他们不得已经常冒险喝一些随时随地弄到的恐怖的水,如果他们不得不消除干渴的话。
“意大利的头子,”蒂米·威克斯说,“名叫但丁。”
“倒回去几个星期,我们还是英雄呢。现在他们对我们到底是怎么个样子,还不如对待尥蹄子的骡子。杂种们。”克里斯蒂·摩兰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家伙是谁,蒂米?”乔·基尔蒂问道。
新来的中尉为他们尽了一切努力。他一天到晚不停地摇战地电话,几乎在请求让他们撤出阵地。这一带阵地上只有乌鸦和士兵们残缺不全的尸体。这是一种万般无奈的状态。
“但丁这家伙倒是这方面的行家,”蒂米·威克斯说。
终于,他们似乎有了一些撤下阵地的希望。据说,格拉斯哥人组成的部队要来接替他们。
“我在想,蒂米,”威利·邓恩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见了这里都会胆战心惊的。”
“万般好事终有尽啊。”彼得·奥哈拉说,他的潮湿的、冰冷的、饥饿的同伴们大笑起来。他们中间没有哪个人一次两次想到开枪打穿自己的脚,或者吞咽一只生老鼠什么的,任何事情都安然无恙地对付过来了。他们现在正在守候的,莫非只有死亡本身吗?如果德国鬼子能够站起来瞧一瞧,让他看见的没有别的,只有战争般的精神在迎接。
蒂米·威克斯在威利身边艰难地行走。他的另一边是乔·基尔蒂和一个威利不认识的新兵,一个十九岁的身子单薄的小伙子。不管如何,他紧紧地跟上了队伍,这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本来打算两个小时的行军,他们已经走了四个多小时了,跋涉在上帝在他诡异的土地上造出来的这样极其荒凉的黑地。
格拉斯哥的士兵始终没有出现,也许那块巨大的淤泥怪兽把他们统统吞噬了。传闻说,新的精灵从这块混沌地带以新的面目出现了,如同恐怖的、毒牙森森的巨鲸般的怪兽,滴答声中就能把一个士兵生吞下去。
威利·邓恩看见了这些场景,尽管被兜帽护着,还是眼睛发黑。然而,你不得已向前看。他怎么能向多莉讲述这样的场面呢?他讲不出来。多莉真的听了,一准会从孩童的梦中惊醒,尖叫,一辈子都不得安生。这种场景会把温和的脑子颠覆成疯子的脑子。一块枝繁叶茂的土地,怎么能经历这样一个八月?就是老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能想象出这样的事情啊;做梦的人也好,清醒的人也罢,没有人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
他们阅读他们士兵手册里那些毫无表情的条文,博得一笑,尤其有关保持脚部干爽和干净的章节。还有“干净干爽的袜子”。
在兜帽下,他们想他们的思想。家乡的样子,都柏林的街道,一张张脸,一种种声音,还有四季变幻的颜色。战争漫长的历史退隐到了他们一些人的身后,目前的混乱就在他们身边。道路像饥肠辘辘的妖怪在吮吸他们,每一步都好像在下个赌注。炮弹肆意在他们中间落下,因此艰难跋涉的队伍往往会被流血和尖叫打断。皇家军医团的可怜的伙伴们脱得露胸袒臂,只要受伤的士兵还在呼吸、唠叨和祈祷,就把残缺不全的人体拖走。剩下的肢体就装饰道路了。手、腿、头、胸,统统踢到了路旁去了,一半都陷进了贫瘠的泥汤里。半截子战马和马头埋在白花花的蛆堆里,散发出了恶臭;战马即便战死了,看上去还赤胆忠心,温柔顺和。
“我最喜欢这几句了。”威利·邓恩说。
当整个乡间完全变得悲惨和恶劣时,他们的连队却受命开往前线。大家都穿上了自己的长外衣,戴上了亮晶晶的兜帽,所有的雨披似乎只是在一池不舒服的汗水里慢慢地把每个士兵烹煮了。他们差不多都高兴开拔,因为他们蹲守在那些预备区域里,部队的小兵小虾们总是被分派去干一些各种各样的差事,有人阴郁地说部队现在只有几百号伙伴了。这是非常令人担心的。因为他们也知道他们要进入受命进驻的另一个小村子,名叫朗奇马克,免得他们更加老气横秋了。
方圆十英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干净干爽的,威利心想。
“我们都干错了什么事儿?”克里斯蒂·摩兰说,他迷信思想很重。
后来,克里斯蒂·摩兰不管怎样还是为威利·邓恩做了一件出其不意的事情。
一九一七年八月间,一场又一场雨下起来,佛兰德斯的土地一下子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伊普尔一带的乡间融化了。田地上的界限都溶化掉了,田野都坍塌成了一片片泥沼,道路变成了各种记忆。马匹、大炮、马车、汽车和一个个凡人士兵们,都在记忆的道路上寸步难行!日复一日,烦人的雨倾泻个不停;数千门大炮仍在不停地发射。佛兰德斯农夫们数个世纪以来完善的美丽的堤堰和排水沟,全都不见踪影了。平展的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湖泊,仿佛每一个小小的坑和洼都正在被上帝抹平抹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和棕色,甚至天空和士兵们的梦都不例外。一两周过后,绑腿也绑不住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还能保持干燥。在威利的排里,四个士兵在不停地干咳,白天黑夜地干咳。这是一种相当神秘的变化。
“好啊,威利,”克里斯蒂·摩兰说,“你不欠债,不犯科,那么我想我可以放你一马。可怜的巴克利神父说过,一旦我看准时机,能不能让你短期探一次家。”
这世界和它的妻子知道他们干得漂亮,有一段难得的时光,整个师似乎赢得了雄狮的美誉。当时进行了更多的训练,更多的战鼓声代表着更多的轰炸,许多人还穿戴得整整齐齐,因为受伤的士兵在到处闲荡,各种各样的神秘事情都在发生。这一切都发生在夏日的坚硬的土地上,希望的坚硬的土地上。
“什么意思,长官?”威利问道。
“是的。”神父说。
“休假,威利,我让你回家短期探亲,你这走运的家伙。”
“那是。”威利说。
威利知道他还不到休假的时候。莫非已经过去十八个月了?莫非一千年都过去了吗?尽管泥浆堵死了他的条条脉络,尽管冰冷的石头取代了他的头脑,然而仅剩的喜悦的小小气泡还是往起膨胀了。他就要回家了,尽管只是短期。巴克利神父依然从他的坟墓里向他们张望呢,不管他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我会一切都好起来的——就等这场该诅咒的战争结束了。”
“谢谢你,军士长,”他说,“我能亲吻你吧,军士长。”
“你一切都好吧,神父?”威利问道。
“一边去,你这家伙,你啊,”克里斯蒂·摩兰说,“我可不是你母亲。”
然而,这次对话好像意犹未尽。
“你这家伙,”彼得·奥哈拉说,“别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啊。”
“但愿如此,威利。”
“对不起,彼得。”威利·邓恩说。
“但愿如此,神父。”
“到时候给我们带来一只鹦鹉啊。”乔·基尔蒂说。
“我们不得不仰起我们的下巴,像英格兰人爱说的。有时候,日子很苦。但是我们已经尝试了。一切到头来都会证明我们是正确的。这是上帝的意志。”
“遵命。”
“那还用说,神父。”
威利打点好行装,背上背包,手里拿起枪,用军大衣把所有物件都盖上,马上就要上路了,这时克里斯蒂·摩兰从外衣下面掏出来一样东西,放进了威利紧身上衣的左边的上口袋里。
“谁都说他是一个好人。而他确实是一个好人。有一次,我和他用过晚餐,威利。他非常有趣,开口都是故事。一个非常真诚非常温和的人。你知道,我自己步行到维茨查耶特,看看我能干什么。我们在那里像老朋友,你拍拍我的背,我拍拍你的背,北方和南方,那是一个庄重的时刻。那是威利·雷蒙德的时刻,但愿他看见了这点。但是,他被打死了。他被打死了啊。说来真是令人心痛。”
“喂,”他说,“你留着这个吧。万一我再见不到你呢。”
“是的,先生。”
“什么东西,军士长?”
“我们前些日子还谈起过他,不是吗,威利?”
“他们给我的他妈的奖章。直到这会儿,我还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呢。”
巴克利神父打量着威利。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可是,军士长,这是你的军功章啊,是你打仗勇猛赢得的,军士长,把那些德国人痛死了。”
“喔,我是说,你知道,那个可怜的人要死了,神父。那个议员。”
“我他妈的不想要它。你一样配得上赢得这玩意儿,你这笨鳖儿。话说回来,威利,上面有一架竖琴和一个皇冠,有这两样东西保佑,你能安全回到家里。”
“我会祈祷的,威利。没有多少选择啊。”
“天哪,军士长,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为你的麻烦感到难过,神父。”威利说。
“那就闭上嘴巴,威利,上路吧。”
各个部队都在窃窃私语,即使不是每个士兵都知道那个名字,大家说话也是轻轻的,点一点头,一副哀悼的神情。不过,许多人都知道那个名字,许多人都知道那个五十多岁的人的故事,一直坚持上前线,不避危险,一个全身都是优点的人,正如威利说的,是“你们士兵”的兄弟,威斯敏斯特宫的爱尔兰党的领袖,威利的父亲把他认定是一个无赖。然而,威利看来似乎不能这样说。窃窃私语在军中流传,传到巴克利神父耳朵里时,这位神父公开哭了。事实上,他是在列兵告诉他这个传闻时当面流泪的。当时,这成了一桩公共的死亡,好像他们大家的一个亲人死了。因为,威利·雷蒙德死了。他死于一种古老的方式,两次受伤,仍在他的逐渐消失的士兵身后督战,观察攻击形势。三十六师的担架兵把他送到了军团医疗救助站。北爱尔兰的口音让他安然死去,各种战前的心情也许这时会怀着传统的恐惧,目送这样一个人命归黄泉。威利·邓恩在茅房碰上了巴克利神父。不消说,拉屎的茅房是没有屋顶的,可是可以叫它房子,战地就有这种东西。神父一如往常一脸轻微腹泻的苦相,因此威利·邓恩不得不等待这位神父蹲在地上一个窟窿上,排出来一溜稀黄屎。终于,如释重负的表情回到了那张痛苦的脸上。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