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比蒂向后退了三四步,仿佛他大睁着眼睛,在数屋顶上有几盏煤气吊灯,但是很快他向前跨了几步,又冲向卡迪,两个拳击手轻快地跳动脚步,绕圈周旋,又开始狠狠地互相痛击对手,他们尽可能找准头部。威利·邓恩只能听见拳头击打脸颊骨的奇妙的响声,声音非常独特,听起来造成了剧烈的疼痛,还看得见汗水从两个人额头像泉水一样往外冒,全都发生在这礼堂神秘的阴沉的气氛中。这时,有个看不见的人敲响了铃,两个战士彼此分开,趔趄地走回他们的角落,他们所在师的团级军士长身穿土黄色防护衣和防护裤,用碗端来水让他们补充,而且全场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在大声嚷嚷,提出意见。
不过,两个拳击手非常客气,裁判先检查他们的手是否暗藏碎铁片和玻璃碴,又看看指节的绷带紧不紧,干净不干净,在油里或醋里浸泡过没有;油是为了铃响后擦他们自己的脸,而醋是为了给伤口一点未知的活力。裁判检查这些基本而繁琐的事情时,两个拳击手面对面站着,没有敌意,“只有爱尔兰才有的传统”,正如巴克利神父对爱尔兰人广义上的评价所说。一切就绪后他们握了握手——至少,他们友好地用指节对指节碰了碰。然后,有人敲响了铃。威利觉得是少校本人敲的铃,几天前他还骑着他那匹漂亮的黑马到他们营房,表彰他们在硅恩奇战役中的战功,一定是他敲响的铃,因为声音就是从那个威严的人的后面响起来的。接下来是一小阵间歇,礼堂里所有的人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随后他们陷入最深沉黑暗的寂静中,一下子只听得四盏煤气吊灯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咝咝作响。间歇还在继续,威利觉得,好像有足足一分钟,然后威廉·比蒂碎步跳跃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击一拳,向米克·卡迪的头猛然一击,威利心想米克·卡迪的脑袋这下只有落地了,如果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的话。米克·卡迪的耳朵挨到了一击,一定只有嗡嗡的响声了。接下来,威廉·比蒂仿佛初战告捷,十分开心,脚后跟着地向后站了站,放下两条胳膊,晃了晃,仿佛胳膊把他伤着了一点,米克·卡迪趁机跳过去,找准他的下巴打出一记上钩拳,惊得几百号聚集在一起的士兵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哪个人能经受住这样沉重的一击,只有满眼冒金星。
但是,全场的人都深觉过瘾。比赛旗鼓相当,更有甚者,观众中不同的区域还发出了不同程度的善意的取笑。一些政治人名被叫喊出来,另外的政治人名被压了回去。都柏林近来发生的动乱,通过德里和贝尔法斯特的口音有所反应。各种可能的联盟、宗教和拳击手双方的背景都提到了,但是口气温和,不至于引发拳击台上冤冤相报,成为死敌,而这对巴克利神父来说有点不可思议,深感纳闷。因为,在巴克利神父心里,他是雷德蒙派的——不是爱尔兰党的实际领袖约翰·雷德蒙,而是他的兄弟威利,议会议员,待在前线那个师里,如同神父本人,确实是“一个老人了”。巴克利神父昨天刚刚宣读了威利·雷蒙德在下议院的一篇讲话,表达了他真诚的希望,那就是民族党和联合党的爱尔兰士兵们在并肩作战,有朝一日彼此终会达成更深刻的理解,消除近来的反叛,让爱尔兰成为一个和谐的国家,和平和亲密的民族……这时,铃声再次响起,米克·卡迪看样子急于解决这次角斗,毫无疑问要刺激他的助手——老式决斗中参与决斗的人的称呼,巴克利神父注意到这点了——他也许已经在脑子里用软尺把魁伟的北爱尔兰人评估了一番,令人心悸地尝到了远程攻击之苦,感觉到了那两条胳膊的肌肉疙瘩的力量。因此,米克·卡迪像一个十足的陀螺,像一架扁平的白色大圈的风车,他的两条胳膊抡啊,抡啊,他还没有做出有效的攻击,威廉·比蒂像一个芭蕾舞演员早已跳到他跟前,横跨步跳跃、快步跳跃、跃起,巧妙出拳,如同受到诗意的激励,能动则动,又一个钩拳打出去,击中了第一个回合击中的那个耳朵,威利·邓恩立时感到疼痛不已,好像他自己的耳朵挨了每一下击打,而奥哈拉在兴奋之余说,他的确在威利的耳朵那里轻轻打了一下,不过只是那真正一击的影子而已。
“啊,是的,威利,啊,是的,威利。”乔·基尔蒂说。
米克·卡迪站了一会儿,注视威廉·比蒂。他似乎没有思考非常深的思想。他的耳朵在铃声间隔期间肿胀起来,这下雪上加霜,鲜血直流,大得像一个橘子,非常扁平的、血淋淋的橘子。威廉·比蒂的下巴也血淋淋的,所以也许那些旋转的拳其中一拳已经打中了他;很难说是什么沮丧情绪。只见米克·卡迪打量着威廉·比蒂。巴克利神父怀疑他在想威利·雷德蒙关于营造和平的话,或者在想别的什么事情。那个脑袋里出现了一阵巨大的跳动的疼痛,不过还不止疼痛,因为米克·卡迪的腿弯曲了,倒在了地面上——严格地说,是军用箱子一个挨一个用螺丝拧在一起的台面——血和汗搅和在一起,还沾了一些尘土。
“参加了三四场比赛吗?”威利·邓恩问道。
裁判是来自非洲劳工团的尼日利亚人,没有参军前就已经获得了资格证书。他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穿了一身很帅气的裁判服,很有美国范儿,给人印象深刻,而且他脸上没有笑容,一副处乱不惊的怪模样。他开始对米克·卡迪一下一下数数。礼堂里的南方人一开始惊吓得往后仰身,听见那些残忍的数字一个一个往上升,六,七。然后,他们纷纷站了起来,像听众向某个伟大的音乐家送去热烈的掌声,他们对米克·卡迪大声吆喝,尖叫,要他站起来,老天垂怜,万物感化,他往起站了。他挣扎起来,迷迷瞪瞪,像古老的故事里一个天神从地上站了起来,把他的拳头举起来,同时他的支持者的心才放松了。威廉·比蒂不停地摇头,把下巴上的血甩向特有的空气里,站在平底拳击靴子上歇气儿——说实话,那拳击靴子比战壕靴子稍好一点——似乎在等待解释。随后,铃又敲响了,如同海铃营救一艘迷路的船只,米克·卡迪万分庆幸,走向自己的角座,一屁股坐在了那把打造结实的慈悲的凳子上。
“他在西海岸一路打过来,参加了三四次拳击呢。”乔·基尔蒂说,他可谓海边养大的最温文尔雅的人了。“他是克罗斯莫利纳人。”
这时,礼堂出现了另一种魔窟。也许有一种谴责的情绪,在一个角落发生了短暂的士兵混战,很快被密切注视的军士们平息下去了。士兵们喊出了尖刻的称呼。比如“造反的卑鄙小人”;又比如“北爱尔兰讨厌鬼”。不过,大体说来这些只是一种激动情绪,一种恐惧冲击的幸福。
“韦斯特波特,乔,你在韦斯特波特看见过他吗?”威利·邓恩问道。
铃声又响了,米克·卡迪及时站起来冲向拳击场中心,向威廉·比蒂抡了一拳。也许他打算击中一个求之不得的下巴的什么地方,也许他只是希望打中什么东西就好,只要是那个北爱尔兰人身上就行,把方才数点的痛苦找补一下。可是他一脚踩在了他自己的血泊上,像油脂一样滑腻无比,猛然向后仰去,干脆利落地倒在了地上。威廉·比蒂弯下身体帮助他。礼堂顿时响起了非同一般的欢呼;谁都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甚至愚蠢的景象。威廉·比蒂站回去一会儿,然后猛冲过来,下巴正好挨了卡迪的一记上钩拳,顿时薄薄的伞状血雾喷向拳击场的空中,像一块透明的幕布落向了坐在一起的参谋们那里,吓得他们在椅子上左躲右闪。但是,他们也只是能避开就避开而已,因为这毕竟不是他们自己在亡命喋血,就是躲不开落到身上了,他们也照样像别人一样津津乐道地观看这场角斗,一饱眼福。
“可怜的卡迪在那家伙跟前就是一个侏儒,”乔·基尔蒂说,“有一次在韦斯特波特我就站在米克·卡迪的旁边,我把他的马甲扣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来我往的击打还有四个回合,双方都拿出了各自的招数。观众中间爆发出了阵阵赞叹,现在谁都不是铁杆支持者。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角斗,这样难分高下的回合正在慢慢地滑向疲劳和现场的意图的胶着状态,精力的一次次低落又被一次次唤起,打出沉重的、有效的猛击,在双方的腿上造成了消耗和损失,疲惫得像爱尔兰历史本身一样千疮百孔。吸烟、汗水、鲜血以及朦胧的光线交错在一起,几百张聚集在一起的脸都亮出来,喊叫,渴望,而台上的拳头继续照着脸、胸、肩打去。鲜血沾满了拳击者赤裸的上身;鲜血在皮肤下肿胀成了一块块黑青的印子,如同士兵们在战壕里亲眼见过的冻伤。鲜血从鼻子里流出来,鲜血从耳朵上流下来,鲜血从小伤口和小裂口流出来,在米克·卡迪的胸膛上染成了一大块围涎。整个拳击过程都是一种罕见的扑哧扑哧的声音,仿佛骨头本身正在被覆盖东西。威利想,最难以想象的是明天这两个人一定会到处走动,一张脸又肿又胀,面目全非,其中一个毫无疑问还会面带微笑,谈论这场拳击比赛。或者,他们也将会被埋葬在佛兰德斯土地的下面?天哪,如果这场战争再持续下去,他们也许在劫难逃啊。
“这他妈的就是一场斗牛比赛,”奥哈拉说,“我可大饱眼福了。”
现在,他们像真正的勉为其难的交易者,正在你来我往地交易拳头。威利猜测,他们的脑袋是按什么瓦数在运转?威利安静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完全随着全体观众的情绪波动。现在没有人喊叫,少有的和平笼罩全场。仿佛这个角斗的景象让那些士兵安静下来,把某种反省的符咒贴在了他们身上,听凭两个大块头爱尔兰人纠缠在一起,继续搏斗。终于,米克·卡迪出其不意地朝着威廉·比蒂打出一记偏拳,但是打得又准又狠,正中比蒂那破烂的脑袋的左鬓角,这个巨人应声倒下,人群顿时爆出了喊叫,如怒吼,如喧嚣,如可怕的、简单的、美丽的发自肺腑的赞叹,梅奥郡克罗斯莫利纳的米克·卡迪,成了那天几百号人的英雄。
威利·邓恩快活地笑了。
另一个夜晚,军官们打扮起来,为感激的士兵们演出《月亮升起》,这是为爱尔兰军团安排的一出爱尔兰话剧。一名前线军官扮演剧中的警察,斯托克斯少校扮演反叛分子——他有几分像可怜的谢里登上尉。少校的爱尔兰口音很生硬。看见他红润的脸在轮廓下起伏,那样子很怪异。然而,即便如此,在场的多数是国王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全都是国王的人,身穿军装坐在那里观看演出——即便如此,每个人都希望那位反叛分子获得自由,而且当反叛分子获得自由时,大家都感到如释重负。这个剧本放在一百年前,也许是相当真实的。即便如此。
“啊呀我的妈,”奥哈拉说,“这哪是一个人,就是一头公牛嘛。”
接下来的月份安排的娱乐是一种跳舞,乐曲由一个小舞台上的几个人弹奏,然而只能算是一种跳舞,因为没有女人陪着跳舞,他们本来以为护士们可能被允许来参加跳舞。但是,最终斯托克斯上校说,他不会让那么多可怜的护士来陪一大群爱尔兰疯子跳舞。不过,这个夜晚的舞会是为了慰问全营的,可惜这个营的爱尔兰士兵所剩无几,基本上都是补充兵和新兵,而且许多新来的小伙子自己也不是爱尔兰人,只有乱炖里还有相当多的爱尔兰羔羊,使得乱炖原汁原味,十分纯正。
两个拳击手都是大块头男子,不过比蒂是一个巨人。
即便如此,眼睛好使的人还是能够一眼看出来,十六师来的大量士兵都不见身影了。像威利·邓恩这样的爱尔兰兵已经寥寥无几,威利四下环顾,不免感觉奇怪。
聚集在一块儿的脸在煤气灯光下模糊一片,像一群只容许男性进入的罕见的剧场里的观众。你还会怀疑是不是一场淫秽的表演要开始了。礼堂的前面打开了那两扇摇摇晃晃的门,两位斗士一起——或者说先后保持了几码远的谨慎距离——走出来,向拳击台走去。南方人中间的北爱尔兰人扯起嗓子喊叫起来,因为首先进入场地的是威廉·比蒂。而当米克·卡迪板着脸走下来时,南方人也欢呼起来,尖叫起来。
“我想老索姆河把我们多数士兵都索取走了啊,”乔·基尔蒂扫视着士兵人群,感叹说,“我只看得见很少几张熟脸了,威利。”
他们吃过饭,随着拥挤的吵闹的人群走进了礼堂,礼堂里溢满了斑斑点点的奇怪的灯光。因为煤气吊灯的位置,拳击台上的光线明显不足——分明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场地,为什么称为拳击场,威利·邓恩实在不明白。他和自己的排或者说排里剩下的士兵坐在了小铁背木椅子上,椅子在屁股下吱扭吱扭地响但很稳当。五十排椅子围成了圈,或者说四方圈子。他们尽量留出来一个小小的通道,两位角斗士可以从这里走过去。各个连的军士长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他们知道这个夜晚的性质。前线指挥官们很高兴坐在士兵们中间,因为他们在战壕里已经养成了习惯。但是参谋部的军官们在拳击场正前方开辟了一块地方,他们衣着华丽,专门穿上了他们的晚礼服军装。这些运筹帷幄的大人物难得一见,毕竟不是身体力行亲临战场的人(克里斯蒂·摩兰如是说,显然带有刻毒的口气)。
乔·基尔蒂的声音里带了非常凄凉的调子,仿佛他几乎害怕说出这样的话似的。不过,对威利说来其中很少有什么舒心的东西。
所有的人都来观看这场搏斗,因为这是一场没有死亡的搏斗——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人,尽管这是一场赤手空拳的角斗——似乎对人的心境来说好比一只鸟儿在青翠的树林里鸣啭。
不管怎样,那个小小乐队演奏起来了,一个钢琴师,一个号手,一个鼓手,他们演奏出很有味道的爵士乐,这时候没有女人在场的缺憾就很酸楚了。他们在乐曲的催促下能指望什么呢?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在那里观看乐手们演奏,可是乐曲非常轻快活泼,他们演奏出来很有美国风格的爵士乐,绝大多数士兵都是小年轻,很想跳跳舞,把战争忘掉。于是,这里那里有少数人嘻嘻哈哈地拉起另一个人跳起了华尔兹舞步,这下似乎产生了感染力,引起了爆笑,人们彼此鞠躬邀舞,如同献殷勤的朝臣或者彬彬有礼的男子,被邀舞的小伙子哈哈笑着接受了邀请,模仿着还以屈膝礼,顺从地被人领到了舞场,宛如真正的女士。天哪,当乐器击打起来时,为首的跳舞者真的迈开他们的靴子跳起来,翩翩旋转,吼吼哈哈大叫起来,年轻的轻快的小伙子们跳啊跳啊,几乎都碰着屋顶的椽子了。威利·邓恩跳得活活泼泼,好像一只小鸡,领舞的是奥哈拉,六英尺高的奥哈拉,他把威利提拔得那么到位,威利很快进入角色,十分开心,恨不得自己生为女儿身,只是绝不会做奥哈拉的女朋友,因为像现在这样跳下去非累死不可。
威利·邓恩本人这段时间倒是深度快活。他渴望看见角斗士们出场,渴望看见他们纠缠在一起,打得难分难解。他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过拳击,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情。而现在的他,拳击比赛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像别人一样急不可待和莫名地高兴,神经兮兮,和克里斯蒂·摩兰谈论,和奥哈拉谈论。这些冲动活动之外,恐惧的沉重而血腥的利刃又在挥舞,不过只是在内心,瞬间才有……奥哈拉自己很不明智地打开了一本小书预测结果,可是因为胜机对两个人都很小,他又赶快把书合上了,他看出来他也许会因此丧失一点运气。
空气好像一会儿变蓝,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黄,旋转地像一场台风,刮得令人头晕目眩。乔·基尔蒂,这个翩翩起舞的梅奥人,宽脚丫,像一个姑娘一样飞转,一脸庄严的微笑。他旋转到了威利的舞径上,他们差一点撞在一起。后来,碰撞反倒更让人来劲,舞场成了快活的大碰撞,小伙子们带领着另外的小伙子们制造险情。
礼堂拥有四盏枝形煤气大吊灯,悬挂在顶棚的大梁上,照射下来四片不够亮堂的光线。从各部队抽调上来一些木匠,建起了一个美丽的角斗场,四角安了柱子,柱子上还装饰了哥特式花纹,实在是一点没有必要。但是,大家都感受到了这次角斗的激情、正直和诗意。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会反对这次活动。用巴克利神父的话说:“没有反对声音。”他的意思是说,这次活动不是死亡的战场的交战,因此没有人会被机枪或者榴霰弹打死,只是一两个小时的兴奋激动,士兵们看了过瘾,很值得。巴克利神父在硅恩奇战役后已经送走了无以计数的士兵,倾听了无以计数的士兵在弥留之际的忏悔,对无以计数的阵亡的士兵念悼词,因此每隔一分半钟他的全身就要莫名其妙地颤抖一次,如同一只挨冻的狗,颤抖得很轻,只有见过黑色法衣瞬间抖动的人才能注意到。巴克利神父是一个现在不能得到温暖的温暖的人。大约三十六七名士兵不得不坐火车送回伦敦,因为他们浑身发抖,比感染十次还厉害。威利看见过那些小伙子们坐在地上,他们的胳膊不停地甩打,他们的头晃来晃去,失去控制,圣明的圣人对此也一筹莫展,如果得不到救治,别说对战争没有用处,对他们自己也没有用处了。
那个夜晚临近结束时,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来自戈尔韦的钢琴演奏者和他的伙伴乐手们不一样,独自演奏了一曲美丽的乡村舞蹈,而乔·基尔蒂随即跳上了一张桌子,随着乐曲跳起来,后来才听说他是查尔斯镇和佛科斯福德联区的跳舞冠军。他站在那里几分钟如同一块石头,军装上有一些潮湿的印子,等待乐曲进入耳朵的门户,两臂紧紧地贴在两侧,一副严阵以待的派头。然后,如同音乐像一股电流蹿进了他的靴子,他的两脚如同令人惊讶的锤子活动起来,轻轻地踩踏桌子,拍子极强,然而整个上身却纹丝不动,头高高扬起,两眼坚定地向前看去。威利心想,那看上去真是再奇妙不过的神气,尤其乔·基尔蒂那令人惊讶的身体,背叛了他那个人或者他的性格,平常绝对看不出这个天分。另一个奇迹是那张桌子承受住了这场独舞,因为它确实在舞步踩踏下会因支撑不住而坍塌。围观的士兵们,尤其爱尔兰的士兵们,紧接着苏格兰、威尔士和英格兰的士兵们,一起举起他们的双手鼓掌欢呼,而乔·基尔蒂就是在为他们舞蹈。他们举起双手鼓掌欢呼,他于是噼噼啪啪地跳啊,跳啊。
这场搏斗在师部礼堂举行,这是一座像模像样的大建筑物,巴克利神父经常在这里做弥撒,也经常在这里举行各种讲座,比如足保健术、拼刺刀的杀伤术、攻击距离、进攻战中如何保持自己的位置、正确阅读地图图标等等诸如此类的重要事情,但远没有一场拳击比赛那么激动人心。
舞会完毕,他们走回营房,威利·邓恩忍不住溜到了乔的身边。
翘首以盼的搏斗是团与团之间拳击比赛的压轴戏,好像命运有意安排一样,两个爱尔兰小伙子被公布出来,面对面挑战;一个是贝尔法斯特人,名叫威廉·比蒂,而另一个高个子、苍白脸的主角,名叫米克·卡迪。第一位拳击手是三十六师的,第二名拳击手在十六师大名鼎鼎,在吉列蒙特村和硅恩奇村战役之前,广告上说是敌对的碰撞,而这两仗打完后,因为北方士兵的一些营也参加了战役,这样的说法似乎不够真实了,因此广告说是“爱尔兰人的战役”。然而,各师之间的摩擦仍然让这场拳击过程带出了一些味道很重的咸味儿。巴克利神父说,就是上帝也能把一个爱尔兰故事虚构成最好的。
“跳得太绝了,乔。”他说,一脸喜悦之色。
那些日子翘首以盼的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次搏斗。还不是一场战役中的那种搏斗,因为现在寒冷的冬季来了,霜冻咄咄逼人,大地铁板一块。他们很同情那些还坚守在前线的兵团,要熬过漫长的冬季,寒气直逼骨头,想方设法不让寒气把脚冻得黑青。男孩们在家里吃喝很差,临时接受了几个月军训,在这里几个小时便会冻僵,如同穷人在经济公寓的院子里感受的情形,寒冷的气候袭击都柏林,带来一场厚厚的害人的大雪。因此,在各个战线上,威利很担心也很清楚,法国人、爱尔兰人、英国人和德国人,都在那个世界简陋的战壕里遭罪。
“不算太坏吧!”乔·基尔蒂说,笑得很灿烂,如同流星。
然而,战争和家两地之间的距离很漫长,很辽阔。两者之间既有平常的实际的英里,也有更为神秘的距离阻隔。偶像在一张军床上也会成为冰冷的东西,不管它们多么明亮,多么闪光。因此,只有在睡梦中,他的父亲才重若千斤;在睡梦中,格蕾塔才睡在身边。
“了不得,乔,”威利说,“可算长了见识。”
就在他写最后一封信时,陷入困惑中的他还曾经有过一种有趣的感觉,那就是他在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似乎应该在父亲的陪伴下争取把情况弄清楚,这是因为作为孩子、男孩和年轻人,他总是在父亲跟前有什么说什么,很随便,得到了父亲的表扬,也得了父亲的指教,他原来以为他可以一如既往地跟上父亲的想法,把话说出来。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模糊地意识到一种小耗子四处爬行的不安,几个过分激烈的词也许会让像他父亲那样的老脑筋感到不安。现在他远在他乡,漫漫长路,他担心通过区区几封信就把一切说清楚,是很不切实际的,尤其不清楚是什么话造成了冒犯,尽管他有一个光明的想法。但是,如果不是事情很严重,莫德是从来不写信的,因为莫德只是在生日以及婚丧大事上写信,她认为也只有这些重大事情才是写信的理由,仅仅写些家常话和消息,绝对不该写信。
“啊,没错。”乔·基尔蒂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很高兴。
他们奉命撤回到一个非常惬意的地区,这里距离前线很远,连炮轰的响声都听不见,只有飞机在头顶上盘旋,飞机本身看上去倒是挺令人心旷神怡的,只是提醒战争还近在咫尺。
然后,威利·邓恩如同在临近的床铺上那样轻微地晃动身子。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他智穷才尽了。
接下来,他绞尽脑汁在想他在信中写了什么话,冒犯了父亲,但是说实话他顾不上绞尽脑汁去多想。
“什么理由让你参军的,乔?”威利问道。
一九一六年九月
“嘿,理由很平常,”乔说,“我告诉你是什么理由,威利。我正走在巴里纳镇那条河边,操心自己的事情。我父亲让我到巴里纳镇看看谷仓门上的门闩的行情。这时,一个靓妞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白生生的羽毛,像一束花儿,她穿过马路,笑盈盈地走到我跟前,把那把羽毛递给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母亲在奎罗纳奇坦养了一些蜜蜂,我以为她是一个流动兜售羽毛的人,因为,你知道,威利,你伺候蜜蜂需要鹅翅膀,把蜜蜂从闹哄哄的蜂窝掸进搬运的蜂箱里,我知道不需使用整只翅膀,只要是鹅毛做的就好。因此,我问她说:‘你是在卖这些东西吗?’可她说:‘不。’‘这是用来伺候蜂蜜的吗?’我问。‘不,’她说,‘是为了战争。我把这把羽毛送给你,这样你不去参战就会感觉不快,自己就会走出家门去打仗。’我说:‘走开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把戏。’‘哦,好吧,’她说,‘那么你怎么想,准备去打仗吗?’你知道,她很俊俏,很活泼,小样儿没的说,我一时觉得很难堪,不知所措,只好说:‘是啊,是啊。’不用说,我本来不打算出去打仗的,只是来看门闩,然后回家去见母亲和父亲,可是你知道,当你向一个人应承了去干一件事情,你就应该去干的。”
都柏林城堡
“这就是你来打仗的理由吗?真是难以置信。”威利说,那口气像一个孩子。
莫德
“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威利,我的堂弟乔·麦克纳尔蒂和我就伴儿一起来了。”乔说,把头向后挺了挺,开心地大笑起来,没有自嘲挖苦的意思,只是想到他后来发现战争的真面目,对自己当初的傻劲儿感到特别可笑。
你亲爱的姐姐
威利快快活活地回到他自己的小窝,干脆利落地脱下他的军装,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规规矩矩地蜷曲在床上。他猜测,这军营蜷曲在这黑黢黢的田野上,这田野蜷曲在天空下,这天空像一封龙飞凤舞写成的星星的信,蜷曲在伟大的上帝的胳肢窝里,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而上帝自己又蜷曲在——上帝在这漫漫长夜干什么呢?他小时候不知道这点,长成大人了还是不知道这个。
我希望你很好,我希望这封信能找到你。多莉和安妮和我送去了我们的爱。可是爸爸很恼火你威利。你最近这封信他说不好他就生气了威利。你向他说了些什么也许你可以再写给他让他安心下来。他说你一定不要向他问起关于雷蒙德的事儿他想要你再给他写信威利。我希望你很好我们送给你我们的爱,请在这封信的折叠里看看多莉那朵压扁的菊花,是她在城堡院子里找到的。像石楠一样好看她说。就写这些吧威利。
“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他跟自己嘟哝说。他周围渐渐变得忙乱了,他的同伴们进入梦乡,弄出了许多奇怪的声音。他们的屁和可怕的脚臭味儿混合在一起,他们的肺像发动机收回来又鼓起来,绵绵的呼吸气息凝冻在冰冷的窗户玻璃上。
亲爱的威利:
他想着这些随意的思想,然后他的头突然被一阵怪异的疼痛冲洗了一下,他脑袋里的词儿被一片黑墨水淹掉了,一片黑暗,他把身子在凹陷的床垫上沉了沉,他的牙齿咔咔碰了几下,眼泪流了下来。
来自姐姐莫德的一封信在等着他,这不同寻常,因为莫德还一直没有写过信,倒是寄来过几样很有用的邮包。
战争永远没有尽头。他出国打仗,为了比利时,为了保护自己的三个姐妹。他会一直待在战场。死神的计数杖可以从小树上没完没了地砍来制作。将军们会点清阵亡的士兵,炫耀他们的胜利和失败,把更多更多的士兵送往前线。永远送下去。
第十五章
狗獾隐藏在树林的叶子下面。猫头鹰躲在桑树和白蜡树里。那个冬天的佛兰德斯,又一个灵魂深处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