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穿着泥歪歪的军装的疲惫士兵,用溃烂的手指把乱炖舀进他们脏兮兮的食物铁杯里。
他们到达分配的偏远的战壕时,真是不可思议,那里有热气腾腾的大桶乱炖。这些乱炖是怎么到达那里的,无人知晓,但是士兵们没有抱怨。谢里登上尉把他的人马领到了新战壕,在威利看来,这些战壕非常美丽。它们是德国手艺的登峰造极之作,护墙用木桩整齐划一地围起来,再用砍削整齐的树枝把泥巴糊上,他们的脚下还有排水沟,垫底条板铺水泥坎上,一道阴沟把下面的水排掉。威利向地下掩体瞄了瞄,十五级台阶一溜下去,他看见一张桌子的桌沿和一些码放整齐的纸。一点不像德国鬼子过去在这些战壕里住过数月的迹象,也根本看不见尸体,有人来到战壕把尸体清理了。他们看着这种奇观都纷纷摇头,欢欢喜喜地把头扎下去享用妙不可言的乱炖。再肥美的羔羊也不过如此啊!威利流下了口水,他管不住自己。乱炖的汤要比水好喝得多,甚至比朗姆酒都好喝,解馋,解渴啊。他们吃着乱炖,觉得当上了国王。
谢里登上尉自个儿微笑起来。
他们两人并排成行,穿过了吉列蒙特村,想到这里就是大捷的战场,怎么想都怪怪的。坑道工兵正在劳动,把坑坑洼洼的地面填平,以便机械、供给品和卡车能够及时补充上来。一条长路有两千多名中国人正在铺垫和修补。不论是他们自己的大炮还是德国人的大炮,总有能把炮弹打到这些道路的射程,一发发炮弹见东西就炸,真好像一出戏里的一幕野蛮布景,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只有那点景观。极其迷人的场面是观看那些苦力挖掘和填平,仿佛根本没有注意路面的惨状。可是他们还能干什么呢?炸弹落在了他们中间,远处又传来尖叫声,随后那挖掘的苦力的队形便往一起靠近,如同以往一样继续干活儿。哦,他们才是他妈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威利想。那是一副罕见的彰显勇气的图画,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克里斯蒂·摩兰对这种大家都如释重负的时刻,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孬种们!”
死亡把各种佐料一锅烩了,各种东西都抛在地上挡道,把他们绊住、绊倒。在那些一命呜呼的人堆儿里,很难、很难找到插足的地方。敏捷的耗子也许可以在他们的眼睛和嘴里穿行;没有视力的眼眶在斜睨那些活生生的士兵,没有嘴唇的牙齿好像都在说一些令人捧腹的玩笑。它们都在一本正经地龇牙咧嘴。成百上千的士兵趴在地上,有的侧过身去,好像对这样可怕的玩笑不感兴趣,把那些大张的嘴巴亮给那些无主的胳膊和腿看,他们的胸膛被炸掉了,成百上千、成百上千只飘浮的手、腿、一汪汪内脏和杂碎,都与泥土以及破烂的植被混杂在一起。与密密匝匝残破的尸体旗鼓相当的就是臭气熏天的气味,一种上百万只腐烂的野鸡发出的那种恶臭。奥哈拉一边走一边干呕,把他的军上衣胸前吐满了东西,许多别的士兵也如法炮制。他们一筹莫展,只能一个紧跟一个向前走。威利从眼角瞅见了巴克利神父,走在队伍的后面,在这片被屠杀的军队边缘很远的地方。他不喜欢巴克利神父注视他的眼神。没有得到祈祷的灵魂太多,促使他们加快了行军速度,太多了,太多了啊。
但是,他在骂谁,没有人能够说出来。也许,整个悲惨的人类吧。
“来吧,小伙子们,”他不停地说,“我们福大命大。来吧,来吧,小伙子们。”
然后,他们要是能入睡,可以睡觉。哎,这种场合,他们像猎狗一样睡过去了。克里斯蒂·摩兰后来经常把这次睡觉说成“赶到硅恩奇村前我们享受的一次小酣睡”。
他们这时来到了一个吵闹、荒凉、贫瘠的地方,糟糕得无以复加,人的眼睛很难看清其真实面目,看清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从战术角度讲——按照谢里登上尉的口吻——他们在被占领的德国战线上运动,先穿过吉列蒙特村,为了战役打响而钻进远处的战壕里。但是要穿过战壕的第一道防线,他们不得不跨过一片约二十英亩的田地。这在威利看来好比战斗的心脏,这次也好那次也罢,哪次战斗都离不开它。勇士们还在地上,全都阵亡了,一个不剩。这好像一条硕大无朋的被子,灰色和土黄色相间;又像已经被热热闹闹翻过的土地,但是种下的是尸体的巨大种子。这里有英国士兵的一个军团,令人吃惊地和德国人交叉在一起。灰色的外套和土黄色外套,数以千计的钢盔分散在地上像遍地蘑菇,数以千计的背包多数还背在士兵的背上,如同恐怖的罗锅,死伤,死伤,这样的场面……威利和奥哈拉、乔·基尔蒂走在前边,克里斯蒂·摩兰和谢里登上尉殿后。谢里登上尉不停地用他的军棍敲打他的腿,连左轮手枪也没有拔出来。
谢里登上尉占用了一个地下掩体。士兵的健康状况、供给单报告、作战方面的回答、各种评估、给卡文镇的妻子的信、四封给阵亡士兵家属的信、向师部索要士兵奎格利的家庭地址、战壕状况的报告、向军需署长要求食品和军需物质,特别是士兵洗脚用的肥皂。
“日你自己吧,”奥哈拉说,在佛兰德斯开这种最烂的玩笑,他们都开心地笑起来。这玩笑像小小的布道一样有好处。
他把这些都写完后,通讯兵送来了一道命令,要他们凌晨四点钟进入备战状态,四点四十五分炮击开始,他们的目标是硅恩奇村,要在下午十五点三十分赶到,尽可能准时到达,赶快取得联络,等等。
“要是你不能吃它,那你就日它吧。
“当然,”他自言自语道,“我们不是在这里挖战壕。我在想什么吗?在想可口的乱炖呢。”
“这些粗糙的秆子上面有一些黄屎一样的黄点点吧?我看不能吃,我的伙计。”
凌晨四点钟他们准时准点醒来,进入阵地。战壕比通常要长一点,因此他们与自己同伴以及别的营队的同伴一下子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感觉。那就是士兵数量不够密集,应该再添一些兵员。
“哦,我不知道,该死的,你能吃这东西吗?”另一个人问道。
威利·邓恩,像别人一样,依靠在胸墙上,枪支和背包随身携带。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参加一次名副其实的攻击战。这不是一种欣喜若狂的想法。前方的田野还一片黑暗,尽管每隔几分钟德国阵地上就会发射一排炮弹,把前面的地面照得格外清楚。现在队伍里有几名新来的小青年,一个名叫约翰逊,另外三个好像都来自都柏林加德纳大街,他们的名字威利还没有听说。他们看上去真的像小男孩。他们直接来到了这里,这是他们第一次理解战争,威利自己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对他们感到心痛。是的,心疼他们啊。可他又想,他对自己有什么感觉呢?天哪,莫不是该死的尿又在膀胱里捣乱吗?他都快憋死了。他靠在用枝条整齐地护住的战壕墙壁,紧紧抓住了一架漂亮的德国攻击梯子,他竭力把梯子抓住不放,他做到了。突然,大炮在一条广阔的战线上的一些地区轰然响起来,声音听起来比较远,接下来大口径炮弹飞出来,从他们头顶越过,在后面田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他们一定怀疑有什么东西在走来,正在试图接近英国大炮的射程,因此希望把炮弹打在吉列蒙特村那边已经突破的地段,或者通过炮击扫清障碍,进攻顺利,有效。啊,威利·邓恩这时祈祷他自己没有障碍,进攻顺利。老天保佑没有障碍,进攻顺利,我向你祈祷了,赐予我勇气吧,老天啊,别让我今天就一命呜呼,让我平安回家,在你赐予的幸福时光里见到格蕾塔,亲爱的老天,佑护我吧。他祈祷的声音高出了他过去能听见的别的声音。奥哈拉在炮弹爆炸的间歇,小声对他说:“新型大炮,威利——大家伙,是吧?威利怀疑他瞬间的直觉。也许,这些大炮就是他们过去听到过的那种新型迫击炮,炮管在他们看来像下水管一样粗大,血红的大家伙,如同全身盔甲的没有存在过的怪物。那泡尿终于喷射出来,把他的裤腿泡湿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是什么庄稼谁在乎呢?”
“你尿裤了,小样儿。”奥哈拉友善地说,用胳膊肘子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你快带上你的甜菜一边去吧。”一个威克洛口音说,带了善意的揶揄。威利自己也见过在威克洛的九月一道两旁都是成堆的糖甜菜。“甜菜长在地里像萝卜。”
“老天爷啊。”威利·邓恩说。
“是甜菜吗?”另一个人问道。
这时,德国的大炮找准了过去是他们自己的战壕的射程,前面的地面被打得稀烂,可怕至极。毫无疑问,你无法指望谁会带着自己活生生的人皮,在这样狂轰滥炸的炮击中冲锋吧?不对,不对,是他们自己的大炮,因为大量的炮弹倾泻开始向前转移,在一片宽阔的田野上推进,在泥土上炸出了成千、成千个弹坑,以后在上面行走将困难重重。
“哪里会是麦子呢,”乔·基尔蒂说,“扯到哪里去了。”
“啊哈,操蛋,”奥哈拉说,“啊哈,操蛋。”
“是麦子吧?”一个声音说。
威利瞅了一眼左边的乔·基尔蒂。乔·基尔蒂回头看了看他,很沉着,还冲他友好地眨了眨眼,点了点头。他没有算在机枪小组里,因为他把自己的手划破了。乔·基尔蒂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他甚至在威利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紧接着大家还来不及干任何事情——撒尿、喊叫、心惊胆战或者一命呜吗——谢里登上尉就向他的队伍下了命令,克里斯蒂·摩兰也向他的小伙子们喊出同样的命令,像一声回音,大家立即爬上了梯子。
“是的,没错,是的,”乔·基尔蒂说,“不过种的是我们的石头。我们喜欢我们的石头。
威利面前突然出现了开阔的地面。东方,日头在升起,寒冷,红彤彤,碧空万里。地平线上好像到处都是树林,但是近处却没有一棵树,只有这光秃秃的、狂轰滥炸的景象。他紧紧抓住枪的两个地方,猫起腰向前冲。谢里登上尉一副十足的谢里登神气,看上去无所畏惧,用他的指挥棒向他们一挥,依然没有拔出他的左轮手枪,冲他们大声吆喝,可谁也没有听清楚。他一马当先,冲在他们前面三十码远,他们庄严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他们训练的那样保持队形,连新来的小伙子也干得很漂亮,尽管弹坑累累。他们自己的炮弹就落在上尉的前面,大约五十码,他们知道必须努力跟上队伍,不被落下,因为一旦落下,天哪,他们便会暴露在空旷地带,落入混乱状态或者落入德国人的手中。但是,火力网就在他们前面,就在谢里登上尉前面,连几辆轻型坦克都没有在后面掩护,一辆轻型坦克都没有。
“你们那里种石头吗?”军士长温和地说。
然而,他们所向披靡。火力网干得很漂亮,把敌人的铁丝网炸烂了,他们轻易地穿了过去,突然间威利的胸间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勇猛、真实、年轻。那是一种接近爱的感觉。那就是一种爱。他的腿上有了力气,尽管携带着枪支和背包。他这时好像在梦中,看见乔·基尔蒂在一边,奥哈拉在另一边,都令人敬仰地向前冲去。整排队伍都在向前冲,整个队伍都是爱尔兰人,他想,是的,是的,他们真是好样的。
“我不知道,军士长,”乔·基尔蒂说,“你在梅奥看不见这玩意儿。”
他们火力网转移到了前面一片乱糟糟的矮树林一带,说时迟那时快,机枪在模糊不清的前进路上响起来。谢里登上尉被打中,像一尊雕像一样倒了下来。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在一行晃动的人流中,两个来自加德纳大街的新男孩从队伍里掉了出去;有一个在后面惊叫不已,但是没有人能够停下来帮助他,这是禁止的。威利向后望了一眼,看见一行接一行,他的营队都跟上来,几十名、几十名士兵在张牙舞爪、嗷嗷怒吼的炮火下倒了下去。一个机枪小队抬来了他们自己的机枪,在一堆血淋淋的尸体上架起来。接着,一汪浓浓的血在他面前喷发出来,因为现在迫击炮炮弹落在他们中间,有的士兵瞬间被炸得尸首全无。然而,他身边的士兵们还在前进,谢天谢地,他的幸运的伙伴们,乔·基尔蒂和彼得·奥哈拉。威利几乎没有感觉到,但是他一直在哭泣,留下了奇怪的泪水。他向前冲去,义无反顾。他们经过了谢里登上尉身边,他还活着,坐在地上像一个六个月的小孩子,看上去全然懵了,他的整条左胳膊看去都是子弹打穿的伤口,他的胸膛上还有一个大窟窿,大量红血在往外流。谢里登太太,谢里登太太,谢里登太太啊,这些莫名其妙的词儿在威利的喉咙里蹦出来。前进,他们在前进,他们在走,在跌倒。
“这他妈的庄稼是什么?”克里斯蒂·摩兰问道。
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队伍秩序的混乱,因为威利能够清楚地听见克里斯蒂·摩兰严厉的声音在向士兵们喊叫,要他们跟上队伍,跟紧队伍。每个士兵都能多少感觉到机枪在干什么活儿,仿佛他们都只有一个身体,有士兵倒下了,他们都倒下一会儿,倒下又站起来,奇迹般地向前走。然后,好像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他们到达了下面就是敌人战壕的地面,威利看见一个轰炸小队走在前面一点,开始把他们的米尔斯炸弹往下扔,随后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也许老天保佑他们架起了机枪开始扫射,而且不管是什么武器,反正他们能够继续前进,接着转眼之间他们就冲到了战壕跟前,如同一次发疯的军事训练,他们不管不顾地跳下了战壕,威利首先感觉到的是他的喉咙被一个人的手卡住了,正如在一个疯狂的梦中所发生的一样,他的喉咙被死死卡住,而乔·基尔蒂,温文尔雅的基尔蒂,手里拿着一个看上去怪模怪样的轭状物,一个圆头锤子,照准袭击威利的那个家伙砸了下去,然后他用那把锤子又砸在另一个士兵头上,射击声也响起来,拼杀得格外眼红,随后战壕另一部分的德国人走过来,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像猴子一样吱哇乱叫:“Kamerad,Kamerad!”以及诸如此类的喊叫,可是来自加德纳大街唯一剩下来的那个男孩仍然向他们开枪射击,不过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干错了,立即把他们赶在一起,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威利就不知道了,只是觉得整件事情好像一场热烈、黑暗、干渴的梦,他甚至感觉这种灼热把他裤裆里的尿都烤干了。
他听彼得的故事感觉到的恐惧,这时没有丝毫迹象了。
后来,克里斯蒂·摩兰命令他们组织起来,守住战壕,因为德国混蛋很快就会反扑过来,那些他妈的操蛋的东西很多,杂种们。他看起来非常野蛮,甚至让人胆寒,他那张脸煞白煞白,如同银光闪闪的月亮,如死人的脸一般空洞,但是奇怪的是,当他走近那些俘虏兵时,他并没有冲他们暴跳如雷,而是相当温和地要他们坐下,规规矩矩待着。
“我会的,彼得,我会的,只要我能做到。”
威利的喉咙干渴得要死,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躺在地上一整天都在喘息,喘息。但是那天反攻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供上来,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被俘虏的德国兵被领回到了吉列蒙特村。也许,他们倒是得到了一些午餐,威利想。可是疲惫不堪的爱尔兰士兵怎么办?
“是这话,威利,你让我们精神振奋。”
他们是英雄还是癔症还是别的什么?他们躺在地上喘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们只能喘息。快到黄昏时分,十六师的另一个营上来了,才把他们换下阵地,他们按照命令愉快地返回,现在由克里斯蒂·摩兰负责,因为谢里登上尉受伤了,而在他们后面率领连队的另外两个中尉也都阵亡了。
他说这话时流露的是最鼓舞人心的口气,奥哈拉因此张望过来。
疲惫,饥饿,干渴,他们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他经过了他们认识的士兵和他们不认识的士兵,都是在冲锋的路上阵亡的。他们如同涂抹在田野上的画点。威利能看出来机枪扫射出来的那个拱顶,倒下去的士兵尸体堆出来的一个镰刀形状。奇迹,奇迹啊,他们竟然没有全部倒下去。他们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穿过去的。他向他的上帝祈祷,祈祷,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居然灵验了。
“我就喜欢听这个,乔。我就盼望着听到这样的话。”
他们回到另一道战壕附近,一个可恶的真相是谢里登上尉已经死了,有人正在把他往担架上放。威利和其他人好像都被那个担架拽了过去,他们跟在担架后面,穿过了那些开始进攻的战壕组成的迷宫,一路一直跟到了吉列蒙特村。他们经过时,他们营队的其他连排目送他们走过,甚至还向他们送来了欢呼声,因为走过去的这些小伙子和他们阵亡的头头在一起。好事传遍阵地,他们都听说硅恩奇战地已经拿下,十六师的士兵们正在穿过硅恩奇村,其实那地方只是一块夷平的地面,上面有几处白色的斑点,那是早已经夷为平地的砖和灰浆房子。这样看来,他们多多少少算是硅恩奇的英雄了,包括威利·邓恩和他的伙伴。然而,在他们心中,他们是幽灵。人们尽管对他们欢呼,给他们荣誉,不管什么事情在发生,他们甚至顾不上去看。因为他们什么都知道,因为真正应该得到荣誉的士兵都不在队伍里,他们排至少死掉了四个人,连队死掉了三分之二,营队阵亡了一半,另有三分之一士兵受了重伤。可怜的奎格利死了。战地医院对付不了洪水般涌来的伤病员。这个世界被士兵的伤残挤压成了成千个碎片。谢里登上尉成了一具懒洋洋的尸体。他们的头颅都在尖叫,脑袋里面在尖叫,这些硅恩奇战场的英雄们啊。
“别着急。”乔·基尔蒂说,他毕竟二十五岁了,不再是童子鸡或者一惊一乍的小鸡了。“我们会没事儿的,我敢肯定。”
注释
“哦,原谅我,乔,”他说,用那把笨重的钳子把铁丝网铰断,“我不知道我在念叨什么。”
比利时西部边境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双方激战最凶的地方。
“你在念叨什么?”他身后一个声音问道;问话的是乔·基尔蒂。
爱尔兰一地名,中世纪多个王国所在地。
他们来到了一道带钩的铁丝网前,这里堆起了过去的尸体,有些地方高达三英尺多,又是爱尔兰人摆出了上百种可怕的姿势。威利知道死者在师里留下的缺口要补起来。更多的都柏林人及其周围的人应召登上了拥挤的船只,然后坐上火车,再坐卡车穿越令人迷惑的乡村,插补进战壕,接着走进这些地方的金字塔似的地狱。这种思想吓得他更加害怕,仿佛他在对所有的事情负责,对死去的士兵和很快会死去的士兵负责。他想要死者活过来,而让活着的士兵回家去。这场战争只有一次战斗,但是军队却不停地变换,像一根管子在上面清空,在下面注入,因此没有哪个士兵,他想,知道什么在进行中,没有人感觉到自己干了什么事情,只是恐惧来了往自己的裤子里撒尿。现在,威利感觉到恐惧的冰冷的手卡住了他那没有价值的喉咙,他开始嘀嘀咕咕起来,不像往常一样祈求上帝,而是祈求格蕾塔:亲爱的美丽的大屁股的格蕾塔,保护我吧,救救我吧。他拼尽全力把铁丝网铰断,他们大家都在铰断铁丝网,他们必须像灵活的兔子一样,尽快穿过这道死亡的猫的摇篮。
十八世纪中叶爱尔兰乡间反抗租税什一税的地方反抗组织,以头戴白色的头罩为特色。
现在,他们在惨白的月光下站起来,十分反常地走进一块高高的玉米田,脆弱的玉米秆轻轻地拂打着他们的脸,而因为威利个子矮小,他不得不拉住前面军士长摩兰的衣服,要不他会掉队,在这块料想不到的庄稼地里迷失方向,乱闯一气。那些荒唐的炮弹虔诚地跟随他们落进了田地,在黑地里爆炸,无烟火药的臭味以及别的化学成分把古老的干燥的玉米味儿压住了。威利听见有人惊叫,他在磕磕绊绊地穿过横祸随时飞来的小地段,他帮助不了别人,只能通过自己眯起的眼睛,这里那里看见一张残破的脸,或者脚下绊在一条胳膊或一条腿湿漉漉的枝杈上。士兵们是多么容易被肢解;士兵们身体的各部分是多么容易被分离。战争所需要的,威利想,是士兵们做成的轮子,战争在这样的轮子上进行,因此一旦这样的轮子爆裂成了碎片,哀悼者在家里不用哀悼,没有极度的心痛。他从奎格利身旁走了过去,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不过他的一条胳膊从肩膀炸掉,血从新伤口里汩汩往外涌。他的脸被炸弹削掉了一半,因此他那可怕的腭盖露出了赤裸裸的黄牙齿。
希腊一地名。
炮弹现在到处降落,如同产业生产规模宏大。可悲的是,这些是他们自己的炮弹,是他们身后自己的炮兵从数英里外发射的,因为大炮的测量仪和瞄准器用得太狠,炮弹发射得要不太近,要不太远——当他们背着沉重的军用物资磕磕绊绊行走时,炮弹发射得就太近了。他们这时经过刚死不久的尸体,他们自己同伙灭绝的形态,威利尽力把自己的眼睛半闭半睁着。他不想看见他熟知的士兵像这样横尸野外。他希望他变成一匹道路上的骏马,长了一身油光水滑的皮子,干有用的事情。
应指《圣经》中描绘的公元前200年至前150年的善恶大决战。
眼前这条战壕是一条臭烘烘的排水沟,填满了一层挤压的死人。威利感觉得到,破烂的军装里那摧毁的肉体在吸纳他的靴子。这些生命的肉体脱离了他们自己的人性,变成了极端的状态,与人类的作为和人类的世界已经不搭界了。他们也许就是腐烂的动物,被屠宰场从后墙扔出来,随时准备埋进坑里,一刻也耽误不得。他在什么生命、什么名字、什么爱上行走,他是再也无法知道了;这些扁平的尸体再也发不出婉转的口哨声和人性的种种含义了。
相传为耶稣出生的地方。
与此同时,前方的爆炸似乎把星星都炸碎了,剧烈地毁灭它们,把那些怯生生的星光点点抹掉。
都柏林城里最有名的教堂。
威利听任自己思想这番话的种种含义,他领悟到了,他长了这么大一直禁止自己思想这些含义。他注视身边其他士兵的脸:奥哈拉在那里守着他的秘密,克里斯蒂·摩兰像一个乡下人那样一条腿跪在地上,尽管他来自金斯顿;乔·基尔蒂平和的脸表明他做梦一样的全神贯注。乔看上去像一个放松的入睡的婴儿。威利说不出来他聆听巴克利神父的话究竟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突然而确切地推敲语言到底是什么。当然有声音和含义,但是还有某种别的东西,一种解释人心或者无心的自然的音乐,语言像钢铁一样坚硬,像空气一样软和。他觉得他那烧灼的头很清醒,他的肩头轻松了,他的腿有力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奇怪,如同眼前的死亡景象。他希望神父的话会对死者产生作用,会对死者给予安慰。
都柏林城里另一所著名教堂。
巴克利神父再次请求圣母马利亚佑护士兵们。这位有点驼背的神父面相丑陋,在月光下和炮弹爆炸升起与降落的光亮映照下,显得温柔而年轻,开始念诵《万福马利亚》:“万福马利亚,gratia plenis...”士兵们竭力听清楚歌词,尽管他们从很小很小的孩提时代就对歌词了如指掌。这里没有礼拜天男人在乡间教堂后面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淡。威利·邓恩和其他士兵们拉起手,感觉到了神父祈祷带来的猛然间的安慰。母亲的概念在他脑海里闪现,清楚而崭新,仿佛他过去从来没有听见过“母亲”这个词儿,或者不知道存在这样的东西。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活着时平平常常的力量,仿佛第一次领悟生命的无常和绝境。“我们活得好好的便会死去,”巴克利神父说——这话里有一种悲惨的真理,他们站在那里,此时此刻用做儿子的耳朵听出来了。
《圣经》人物,据传他在带领妻子逃离即将毁灭的城市所多玛时,他的妻子因为回头观望,即刻变成了一根盐柱。
确实,仿佛连死去的人都在聆听,神父也在对死者讲话。很显然,很真实,十六师夺取吉列蒙特村的其他营已经被划分成了三个部分,如同恺撒的高卢之战:受伤的士兵已经住满了每一所战地医院,现在塞满了沉闷的特龙树林,一片哭叫和呻吟声;活着的士兵,疲惫不堪,精神委顿;死去的士兵,就待在这战地上了。
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随着士兵们长出一口气,蜡烛摇晃和抖动起来,仿佛士兵们方才在努力倾听神父的每一个词儿时一直屏住呼吸,好像按照某种奇怪的方式,他们竖耳静听之际就是死了都深感满足。
威利是威廉的昵称。皇帝在原文中大写,一般指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后来一些皇帝也用这个词儿。英国历史上有过叫威廉的国王,因此英语国家叫威廉的男孩很多。这里写英国军官对爱尔兰士兵的歧视,从一个侧面反映英格兰和爱尔兰之间不平等的地位,从而带给普通士兵的苦难。
“我想对你们大家平等地讲几句,”巴克利神父说,“队伍里你们许多人都是新来的,可以看出来这些经历是需要的。我想让你们放心,我们的主和你们在一起,看护着你们。你们是受惊人群的一部分。我看出来你们士兵中间的不同凡响的虔诚。你们尤其对我们的圣母马利亚忠诚信服,勇于献身。你们在进行一次圣战,不仅保卫比利时的天主教人民,而且还为了争取爱尔兰的自由和民族存在,因为爱尔兰作为独立的、自豪的、忠诚的民族还需要确实的毫无争议的资格。我们大家之所以团结起来,是我们确信上帝真诚地赞美所有人的福祉,祝愿你们心想事成,安然无恙。你们当兵会立功,做人会腾达。他理解你们的恐惧,惊叹你们的勇气。士兵们,你们知道,不管你们到哪里,我都会跟随,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在你们需要的时候赶到你们身边,不仅作为基尔代尔郡来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神父,还作为上帝在这个地球上的影子,会在你们耳边倾诉你需要聆听的话。因此,我的好朋友们,什么都不要害怕,因为仁慈的上帝与你们同行,在你们身边,向你们的心中吐露不可触摸的欢乐和爱。”
指德国士兵;德国军队一直是灰色军装,后面多处写到这种颜色。
但是,巴克利神父必须有个地方对士兵说几句话。他把蜡烛分发给几个士兵,拿到蜡烛的士兵把蜡烛点上,营造出了一个礼拜仪式的场所。
原文“Lord-Lieutenants”,1922年前联合王国驻爱尔兰的总督的专有名字。
他们走进了一个死亡地区。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巴克利神父为他的战前小小仪式能够找到的唯一一块地方是十天前打过恶仗的战地上的一个小土坎。威利所属营的几百号人乘夜赶到了这里。眼前仿佛是一场马戏杂耍正在进行,令人惊奇的跑马道在夜色中拐来拐去,一些壮观的焰火腾空而起,取悦观众。但是,远处炮击的声音却没有节日的气息——炮弹打得很沉,一拨又一拨,如同重拳击打肚皮。他们把武器和背包放下,四下张望。整个战地横陈了阵亡的士兵,通过死者的穿戴和零碎,他们知道死者都是爱尔兰人。有些士兵像机器人一样躺在地上,仿佛他们原本打算整体在地上步步推进,以缓慢的舞步进行攻击。机枪子弹把活儿干得令人生畏,打烂了脸,把肮脏的军装打得血迹斑斑。
原文为拉丁文。
但是,正是有了这次新近的死亡惨重的胜利,威利·邓恩和他的同伴才又回到了这条战线,用谢里登上尉的话说:“巩固这次胜利并希图向吉恩齐推进”,吉恩齐是另一个神秘的没有村民的村庄。用克里斯蒂·摩兰的话说:“把狗杂种们打回柏林去。”
马季耶维奇伯爵夫人(Constance Gore-Booth Markievicz,1868—1927),爱尔兰革命家和政治家,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主要策动人,被判死刑,但侥幸活下来,后又参加了很多政治活动,是爱尔兰著名女性人物。
他们,协约国军队,守住了这个地方,那是当年的二月,战地开始变干,无法耕种,令人吃惊地遭遇反击。吉列蒙特村至少已经被炮击过三次,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穷人——来自单纯参战的各民族——都没有被刺刀和垂死的反扑赶回去,坚守住了这块血污的战地。
士兵因在潮湿的战壕里蹲守,脚上会出现不同的疾病。
刚刚不久,他们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好消息,说他们自己的团已经收复了一个与可怕的排枪射击抗衡的目标,一次次榴霰弹脑袋开花似的轰炸过的目标。几天前,他们经过一场屠杀,终于把夷为平地的名叫吉列蒙特的村子夺回来了,不过他们损失了几百号都柏林的小伙子,还有几百名士兵被子弹打坏了,有的没有了脸,有的没有了胳膊,躺在医院里呻吟。也许,看见自己的伙伴横陈沙场,搅得做梦不安,谁都不能说取得了胜利,他们只是紧步后尘,又来坚守同一块伤害和死亡肆虐过的战地罢了。
《圣经》里描写善恶大决战的场所或者时间。也当“大决战”讲。
现在损失惨重的不仅是三十六师的北爱尔兰士兵了。苏格兰高地联队士兵(威利注意到,很奇怪,其中一些来自加拿大)、非洲黑人、大量干着活儿就被炸成灰烬的中国劳工、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忠诚地穿越战地,用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接受机枪的子弹,比如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脑袋、他们的面颊、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腿、他们的肚子、他们的耳朵、他们的喉咙、他们的背(比较少见,除非德国人从背后偷袭)、背部的细小部分、膝盖的细小部分、心脏的细小部分。人体结构上没有可以把子弹射进去做试验的那种城镇或村庄——如果可以把人体当作一个国家的话。
特指英国利物浦每年举行的一次野外赛马,见前注。
他们大家都知道,战争最黑暗的年份正在葡萄牙至沿海的战线上持续。但是特别是在索姆河一带,死亡之神已经露出满意的微笑了。很多天里,报纸上战士阵亡名单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三大栏,专门用红色表明死亡日子,你可以说,红色就是成千上万士兵的红血。
一种身体瘦长的狗,善跑。
然而,这些都写在军事手册里,军士长必须忠实执行这样的规定,如同一个不可知论的牧师。上苍知道,一旦理智和仁慈远离了这个世界,就只有军事手册之类的东西了。令威利始终想不通的是,军官们好像对清规戒律总是热情满腔,他总能看见谢里登上尉每天待在他的临时办公室里,修改上千张写了字的纸,那个卡文人的手不厌其烦地在上面画来画去,一行接一行。通信员们跑进去又跑出来,或者当那些信文修改好时他打电话大声吆喝一通。
相信基督一千年后复活的基督教教徒;因基督出生在耶路撒冷,他们相信基督复活会在不同的地方,所以后文有“新耶路撒冷”之说。
“一定要做到位,”他反问那些士兵道,“可是蹲守在他妈的战壕里把左腿向后抬高,等你的蛋子悬垂起来,你觉得这有什么用吗?”
原文cat's cradle,意思是挑绷子游戏;这里照字面意思译出,似更形象。
他们开拔了,他们大多数都开拔了,两人一排行军,行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每走一步就离开后方部队那临时的天堂远了一步。早上听不见鸟叫,不再干那种累死累活的苦差事了,平地和挖地,在阅兵场上正步走以及那些“他妈的没完没了的俯卧撑”,一如克里斯蒂·摩兰温和地对它们的描述,尤其“那种他妈的花式俯卧撑”,你用自己的两条胳膊把自己撑起来,然后“像他妈的芭蕾舞演员”把一条腿抬起来,先抬左腿,后抬右腿。
一战期间,协约国军队穿的是土黄色的军装,德国军队穿的是灰色军装。这里形象地描写双方争夺军事要害的激烈程度,文字冷峻而震撼。
什么事情都能随着士兵的行李带进战斗来,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有多么令人生气,多么有破坏性,多么令人振奋。不得已啊;忧愁和恐惧能够留在身后。它们丢掉就丢掉了,背负起来却像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