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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为什么,彼得?”

“哎,好吧,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也许这事儿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影响。来想一想这事儿吧。你看看,你的伙计在那里执行枪决,让我想到我已经被枪决了,也许是正当的命令,而且罪该如此。”

“唉,在那些日子里,这场战争比现在更公开一些,公开一点点,你知道,可以到处走动。你能在一块田地的边上躺下来,看见他妈的德国鬼子穿过麦地什么的,从事这类活动。正是大炮和军队转来转去,才他妈的弄出这些他妈的战壕,他妈的这世界从南到北都在挖战壕。但是,在那时候,情况很不一样。你可以待在一个德国人几天前还驻扎的地方,德国人也可以待在你几天前驻守的地方。士兵都是老手,粗糙的小伙子,已经在印度见识过严峻的旧时代;我们动不动就会死于痢疾和疟疾等等疾病。我们好像他妈的自大的猪在外面遭受酷热,患热病。待在比利时可要好多了!那天我的小分队受命去搜查一个小村子,很小的一个地方,就像爱尔兰他妈的小村庄一样,我们进了村,吓得像兔子一样,但是,你知道,还是很愿意去的,为了几口吃的和那份朗姆酒啊,你知道吗?哎,威利,不用说村子里没有人影。当时德国兵他妈的扫荡过了,他们见什么杀什么,什么出现在他们面前,就毁掉什么,他们杀不掉的东西,就吃掉,或者更恶劣。更恶劣的事情,就是我要讲下去的。你听说过修女吧,你知道,没有了,你知道,你听说过婴儿吧,嗯?——可我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些东西,我们走进去的这个小地方像我说的,那里什么都没有,有几个人躺在地上都死了,我还记得几条死狗,可是到了村子中间,有一所小建筑物,也许是当小教堂用的吧,但是建筑物很简陋,倒也便利,我不知道。我和同伙们走进去,那里有一个女人,一个姑娘,捆绑在那里。哦,她被拦腰捆绑在一个通常用来架鞍子之类东西的轭架上,是被用绳子捆在上面的,她身后的裙子全都掀起来了,她穿了一条大黑裙子,她可怜的屁股都暴露出来了,我发誓屁股红彤彤的,整个看上去像一块甜菜根。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向她赶过去,你知道,想着给她松绑。我是第一个走到她前面的,瞧她那张脸,耶稣·基督啊,看上去成了一件吓死人的东西,虽然我们那时已经打过一仗,看见过士兵被屠杀的景象。有人把她的舌头割掉了,你能看见那个遭殃的东西扔在草丛里,像一个什么玩意儿,一个婴儿的嘴,你知道,没有毛,全是血,她的脑门上有人用刀刻了“德意志’这个词儿,就是‘德国’的意思,威利,一个伙计说:‘等等,彼得,’他跟我说,‘那个词刻在她脑门儿上,是因为她给德国兵带路带错了,或者刻在那里是因为她背叛了她自己的人民了,要不刻那个词有什么意义呢?’可我说:‘刻了那个词是因为他们把她强奸了,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强暴了,我们现在应该把她的绳子砍断,给她松绑,帮助她。’但是那个小伙子说:‘唉,算了,彼得,我们不了解情况,’可是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的中尉说:‘救助这个女人,我们回去报告。’就这样,威利,我们把她的绳子割断,不用说,她脑子里发晕,她不能讲话,她疼痛难忍,她哭啊,发出了一种呜呜哝哝的呻吟,像你没有舌头时发出的声音。那样子真是他妈的吓死人啊。这个小伙子说:‘我们怎么办,长官?我们保准不能把她带回去,’可那中尉说:‘当然我们可以带回去。’发号施令的这个中尉大约十九岁的样子,我不说谎,他要是见过一个女人裸露身子,更别说还被割掉了舌头,我愿意和你赌一百万英镑。唉,我这个遭罪,我们穿过村子回去,一路帮助那个姑娘,哦,她又踢又呻吟闹个没完,不是那么容易帮助,血又开始从她那张破嘴里往外流,我们从来时走过的茬子地穿行,刚刚走到田地的中间,我们右边那边树林里的一个他妈的家伙用机枪开了火,那个中尉立时倒下了,因为那时候军官们还穿军官服装,个个都像癔症,不过我们怎么知道会遭暗算,其他几个小伙子也倒下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我们只顾和那个疯姑娘奔跑,呼哧带喘的,跑进了田间小路旁的沟里,像火烧着的狗一样。我说到过的那个小伙子吓掉魂似的,用拳头打了那个女人的脸一下,骂她是一只丑陋的德国母狗,可是她不会是德国女人,本来就在比利时中部嘛,但是那小伙子给吓坏了。然后,我们等着。树林里没有传出声音,也没有尖叫。我们等待了十多分钟。啊——你怎么——说呢——一架飞机从头上飞过去了,那时候这还是稀罕景象,这让我们又一阵紧张,那架飞机的机翼上有那些好玩的标记,所以我们知道那不是我们的小伙子驾驶的皇家飞行团。不过当时你从来没有听说从飞机上往下打枪,或者扔炸弹,他们只是往下看,不过往下看也够糟糕的,所以我们就想,在我们身后追击我们的一定全都是各种德国兵,可我们距离我们想到达的地方至少还有半英里远。因此,那个拉着那个女人的小狗杂种就把她的裙子撩起来,开始趴在她身上干她了,就在那个路沟里,我是说,那才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事情了。”

“说什么?”威利问道。

“你在干什么,彼得?”

接下来,他不说了。威利还在听,但是奥哈拉不说了。

“这才是要命的事情,你看。我没有干什么事情。我帮助按住了那女子的肩膀。耶稣·基督啊。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啦,这就对了,威利。人们来当兵,哦,他妈的,威利,是因为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好干啊。可是,像你的那位小伙子,你的伙计,昨天被枪决了,可他是一个志愿者,名副其实的志愿者啊,你可以这样讲吧。可是,一个人出于自愿来打仗,你认为,他们总该对待他们有所不同吧。你明白吗?只是因为他突然决定不想再帮助你了,你就会向一个曾经自愿帮助你的人开枪吗?嗯?不。你不会的。不管怎样,我正要说下去的事,是这场战争早期的岁月——”

奥哈拉现在看上去悔恨交加,深感惭愧。这是明摆着的。但是,威利·邓恩不是神父。远处的大炮的炮击声,很像大南墙下大海的呼啸,那是深冬时节,他们在行军途中,和曾经是军营的半月游泳俱乐部接了火,那时士兵们还穿着红色军装。威利静静地躺着,像一只躲在屋子角落里的受惊的耗子。他看着映在破碎的月亮光下的奥哈拉的脸。他怎么也有二十三四岁,威利想,按某些标准来说他是一个老人了,可按另外的标准说他还是一个很年轻的人。

“我听说了。大批老枪手都被打死了。”

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么恐怖的故事。他看见过各种恐怖的事情。他掩埋过杰西·柯万。他见证过帕斯里上尉的死。然而,现在他听说了一个故事,他满心眼里看见的都是格蕾塔;格蕾塔穿着那条深蓝色裙子,那个愚蠢的、邪恶的小青年像一只狗一样牢牢地掌控了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一下子坐在床上,靠近奥哈拉,狠狠地向他的脸上打了一拳。奥哈拉的脸惊恐地往回躲了一下。奥哈拉还来不及说话,他握紧拳头向那张不知所措的脸上又打了一拳。奥哈拉的嘴唇被这一拳打破了,立即流出血来,在黑地里黑乎乎一片。但是,奥哈拉没有吭声;只听见远处的大炮如同发疯的、冥界的马,在石头土地上拉犁。

“呃,你是一九一五年来打仗的,对不,威利?但是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来得更早,那批老枪手。哦,战争开始时我们在印度驻防,不得不被船只转运到这里。你也许听说了开始的几个星期我们吃了多少苦头。我们很多士兵都被打死了。那是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日子。”

“你这个黑心杂种,”威利·邓恩说。

“怎么讲?”

“你把声音放低些好吧,”奥哈拉嘘道,“你想让我也吃枪子吗?”

“我是说不服从命令,就把一个人生生地枪毙了。我就这意思。这样干更让人受不了啊。”

“你活该,你这个杂种。”

“你这话什么意思?”威利问道。

“我只是因为你的伙伴枪决了,我忍不住给你讲了一个故事而已!”

“他们在这里把你处决了,他妈的太可怕了,”奥哈拉说。他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低。他侧身躺着,他那团团脸在八月的黑夜里,正对了威利自己的脸。遥远的地方,他们能听见大炮的连续不断的吼叫,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了。至多早上五点钟的样子。也许,炮轰在法国人的防线上推进了,他们喜欢在四点半打炮。不过,这事可能在任何地方发生。

“你讲什么不好偏要讲这种事情?你以为我想听你这样可恶的该死的故事吗?在这种黑地里?”

威利心想:是的,太不像话。

“当然,你干的事情高尚,他妈的是警察的儿子嘛!”

“这他妈的太不像话了。”奥哈拉躺在自己的床上,说。

进行这样的一种谈话,压着嗓子说,还不能把别人惊醒,简直是受罪。威利为什么觉得有必要把嗓子压低说话,他也不清楚,或者他认为这种事儿只能私下说说吧。

可怜的杰西。他几乎不了解他,但是他在这件事情上感觉到了兄弟情分。他把赞美诗的诗句都唱了。月亮在八月的云彩里或隐或现。威利·邓恩不是一个傻子,他知道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不再是原来那个威利·邓恩了。

“你他妈快告诉我那个故事不是真的,彼得;你快告诉我那是不是真的。”

那天夜里天黑风高,威利·邓恩偷偷溜到那座墓前,对着杰西·柯万消失的身影唱了一支《万福马利亚》。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支歌是他经常唱给自己的父亲的,因此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别他妈的自充正义了,兄弟,你这混蛋。你几星期前别他妈的跟我去和那些妓女鬼混啊?嗯?你以为你有多么神圣吗?”

然而,这个故事在他后来的生活中,一直悬在他的心中。

“那不是神圣,那不是神圣,你在谈论谋杀!”

哦,这在威利·邓恩听来,像一个寓言,不是一番真实的叙述。听着这番叙述,他很想把这个讨厌的神父一枪打死,那悲苦的叙述的声音让他受不了。威利不想让这个故事在他以后的生活中一直悬在他心中,哪怕为了上帝的爱。

“我们他妈的没有谋杀她。我们把她带回来交给上尉了。被打死的是那个中尉,还有那几个小伙子。自打参军打仗,我们就一直在他妈的被谋杀。谁他妈的把我们放在心上了,威利?没有人。我们是死是活,谁都不放在心上,我们死了总还有其他愚蠢的杂种来补缺。”

杰西的母亲,凡妮·柯万,来自科克沿海谢金岛。她的娘家人是千禧年信徒,来到谢金岛等待新耶路撒冷。然而,到头来这一教派的人数越来越少,他们中间没有人能把凡妮·柯万娶走。凡妮只好和帕特立克·柯万前往科克城,而帕特立克·柯万是一个平印工人,天主教徒,可小杰西的爹爹一去不复返,对凡妮造成了伤害,也对凡妮的父亲造成了伤害。凡妮的教派有规定,在选定的家族外,没有人能再娶她,如果他们结了婚,不管多么相爱,他们都必须出走,永远不得再返回来。在新耶路撒冷失去了她的地位,只能在自己家里抚养自己的孩子。巴克利神父说,她只生养了一个孩子,他们还把他埋在了这地下。

“她后来怎么样了,彼得?”

然而,巴克利神父一心想把这种可怕的快速死亡缓解一下。也许,他想唱一曲歌颂灵魂的歌,让灵魂向天空飞去,一切发生得如此反常。杰西在黑暗的禁闭室里一定和神父说了一些很想说的话;多余的琐细的事情。

“谁呀?”

巴克利神父当然也在场。他在悲伤中不停地诉说。轻飘飘的尸体放下坑去长眠,寒光点点的铁铲把土又填到坑里,巴克利神父在一旁对威利念叨起来。威利想,巴克利神父不诉说会憋坏的。他对威利诉说的事情,威利听了并没有什么好处。他听了深受伤害,仿佛杰西·柯万正往他跟前走得越来越近,好像一个兄弟。他想止住自己有福的耳朵,不听巴克利神父的诉说。

“那个比利时女人啊,彼得,那个你们——就像那个德国人虐待过的受难人,就像那个我们在许多故事里听说的受难人,彼得,他们到底怎么处置那个女人了?”

威利挖坑时,禁不住想到脱下柯万身上的军装,寄给他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看着那个血迹斑斑的窟窿会怎样感到迷惑。他的父亲和母亲会如何紧紧抱住他们儿子不在里面的军装,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想起。

“别装得比你本来的样子更神圣,威利。你也在干同样的事情。”

威利·邓恩获准加入为他挖坑的小分队。真实情况是,在后来的几年中,那块土地被翻腾了四五次。杰西·柯万被炸出了他安息的地方,在弹坑累累的土地上碎尸横陈,随后再次被炸,被炸碎得片片落落,最后他碎尸万段,化入空气,全然消失。

“她到底怎么样了,她到底怎么样了?”

在倒下的尸体后面挺立的树丛里,鸟儿们开始鸣叫起来。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一条生命的存在从来没有正当的理由,仿佛所有的故事和图画都是谎言,都是废话。仿佛热血只是灰烬,生命之歌只是婴儿啼哭的痛苦延伸。他的母亲是多么爱他,他出生时带来多少欢乐,喂养他又是多么愉悦,无人知晓。那个时刻,他好像在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任何回声。

奥哈拉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他们举起了他们冷冰冰的来复枪,当斯托克斯少校的军官指挥棒往下一挥,他们便射杀了杰西·柯万。

“行了,行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好像还是不能讲下去。然后,他点了点他挨过拳头的脸。“她遭了那么多罪,死了。她一直在流血,流了那么多个小时。她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她他妈的被撕成碎片了,不是吗?她死了。我们尽力救过她。”

有人在他的胸口心脏处围了一块白布,好像一种军人的装饰。又仿佛他的心正在参与什么不可思议的投降活动。当然,他是一个信仰并不复杂的人,是一个推理直接的人,然而一颗来自宪兵队的子弹击碎了他的心。

“你认为救过吗?”

那个早晨非常冷,人们能够听见西边正在酝酿的雨。

“这只是一个故事,威利,一个战争的故事。”

当他被带出来站到柱子边时,他们不得已把他捆绑起来,因为他在长期禁食之后没有力气站立了。他瘦得像一只灵

“你可以记住你的故事,彼得。你可以记住它。”

按照惯例,一个士兵在黑暗和黎明相交的时刻被处置。他自己营的十二名伙伴被挑选出来和他告别,引以为戒。但是,杰西只有机会轻轻地触摸他的伙伴士兵。他们都不认识他,因为杰西的思想转化得太快了,没有时间作为普通一兵和他们相处,一起撒尿、拉屎和开玩笑。

威利仰身躺在床上,浑身发抖。这时,大炮安静下来了。他想象那些法国军队从他们的战壕里钻出来,在那片讨厌的土地上向别处转移。毫无疑问,所有那些遭受蹂躏的地区,成千上万的人已经遇害,像那个女人的女人们,老人和他们的女人们,比利时的儿童,都在战争的大血口里被吞噬了。如果奥哈拉和他的同伴在战争开始时就干出那种事情,他现在还能怎么样?威利自己又能怎么样?他们难道不是彼此的镜子,镜子后面的镜子,床后面的床,连后面的连,营后面的营,团后面的团,师后面的师,遍布了这块毁灭的地方吗?这样的心与灵是什么样的?这样的灵守得住善、这样的心守得住善吗?奥哈拉还是个被扔进血泊与破损的灵魂中的孩子吗?如果杰西·柯万是他的兄弟,那么奥哈拉还算是吗?人类家庭本身就是敌人吗?在这个邪恶的地球上,没有剩下友好的军队吗?

进入八月,天气刚刚恶化,杰西·柯万被处决了。不是斯托克斯少校表现得特别不通融。事实上,作为战地最高军事法庭的庭长,他宣判得很有分寸,充满仁慈和怜悯。但是,他们都陷入军法的各种束缚之中。巴克利神父竭尽全力说明柯万的性格。威利·邓恩在开庭时没有获准作证,甚至不允许他出席审判,因为他不是军官,因此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场合。巴克利神父在法官们面前都觉得无所适从,很不自在,无法适应法庭上的气氛。他长久以来只习惯和单个士兵相处。然而,他有一说一,把他所知道的全说出来了。他私下里忍不住思忖,让那个英国国教随军牧师出庭辩护,未必不如他好,虽然斯托克斯少校对他极为客气。但是,囚犯本人似乎完全不知悔改,而且尽管他还能坐在指定位置的椅子上,但是他显然病得厉害,非常虚弱。斯托克斯少校别无选择。全世界都在打仗,不管是招募的士兵还是自愿参军的士兵,面对残酷的挑战,他们都必须尽到他们的责任。解放这个词儿自顾不暇。斯托克斯少校说这番话时面容整肃,字斟句酌。他提醒法庭注意,战争的第一年六百名法国士兵因为懦夫行为而被枪决。国王陛下相比之下是宽厚的。然而战争进入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新阶段,纪律现在就是纪律,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