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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他妈的什么事儿呀。我们在挨德国鬼子的枪子儿,对吧,伙计,这位老兄在这里自己心里犯糊涂,满腹牢骚,自个儿装神圣。我想的是他的父亲母亲。如果他们把这个糊涂蛋儿枪决了,他的父亲母亲怎么办呢?”

“不会的,长官。”

“我不知道。”

“庭长,响当当,军事法庭的庭长。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啊,你的伙计关在这里,他一直在求我,求我,那还是五月的事儿,可你知道,我什么话都不能说,千万不能开口,但是一天晚上——好吧,我觉得对不起他,那是五月中旬的样子,也许我自己有点,有一点点烦恼,像所有的小伙子们一样,听到了来自家乡的那些消息,可是他活该,这里在打仗,所以我站在那里,站在黑地里,我念叨那些名字,你知道,五月八日,肯特、马林、科尔伯特、休斯敦,等等,等等——是啊,我怎么一下子记起了他们,我也不知道,哦,他妈的脑子里就是火烧火燎的,我说出了那些名字和日期,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好像我他妈的把他们枪决了。我因为这话够得上上军事法庭了,所以,千万别到处说这件事儿啊,列兵。”

“他自己不再做主了,”他说,随后用一枚六便士打旋儿,“不过他是一个好小伙子啊。”

“斯托克斯少校这次担当什么角色,长官?”威利问道。他对那个人记得很清楚。是那种脱缰的疯子,一点没有错。

过了一会儿,巴克利神父伸出了他那光溜溜的脑壳,对威利打招呼。他冲威利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按他一贯的方式,点了点头,跨进了接待室,让威利走进去。

“不会。我他妈的会欢呼呢。狗杂种们。我和他只讲过一次话。他一直求我告诉他事情的发展。五月份左右,他们第一次把他关在这个地方。我相信,他来到这里就在坐牢了。要么是战场禁闭。现在要往回转移了。这次情况更坏。斯托克斯少校,真的有点鸟人劲头。枪决爱尔兰人他从来不手软。他说我们都是他妈的造反者。我呀,从来不会在错误的地方跨过那条他妈的界限。”

这间小囚室相当黑暗,只有一个角落里有一线光亮,是从一个小窗子透进来的。也许这就是他们选中它做禁闭室的原因,因为威利看不到任何出口,除非通过门外那位看守哲学家。他觉得不管怎样,他要和一个他这辈子认识的人谈一谈,一件咄咄怪事儿,因为他只和他见过一面。

“不会吗?”

在墙角一张狭窄的床上,杰西·柯万躺在那里,一头麦黄色头发。他瘦小的身上穿的军装,整洁得令人惊讶,仿佛这个瘦小的人一直没有活动。不管怎样,他都看上去不像一个造反的人,一个拒绝服从命令的人。他看上去像一尊小石头雕像,出自很久以前一个不是特别有天赋的雕塑家之手。他头边的凳子上放了一个铁制水杯。凳子上还有一碗闻起来不错的乱炖,碗里放了一个勺,但是碗里的食物没有人动过。

“我听说,他们在都柏林开始枪决那些混蛋时,他变得烦躁起来。”看守说,“可是,我不会因此感到烦躁。”

旁边还有一大块黑面包,威利真想掰一块吃。但是,他径直走到了小窗前,站在那里向下看。

“是啊,哦。”他说。

他的眼睛渐渐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可以把杰西·柯万的脸看得更清楚了。他皮肤的灰白色变得很黄,很潮湿,威利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可是,威利现在不再明白到底好不好了。他猜测应该是不错的。

“你还好吧?你过得怎么样?”他问道。

“是啊,哦,很好,不是吗?”

足足过了一分钟,杰西·柯万才扭过来一点头,斜视了他一眼。

“呃,都柏林,长官,威克洛。你知道的。离都柏林不远。”

“喂,是你吧,”他说,“你是威利·邓恩,对吗?因为这衰老的视力不像当年了。”

“不,你从爱尔兰什么地方来的?”

“是啊,是我。”

“第二营,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的。”

“我在都柏林大街上的老伙伴。”

“他们也不想让你受到影响,听他说些你会后悔的话,因为,哎,这离军法判定的死罪不远了。你从哪里来的?”

“是啊。”

“呃。”威利说。

“不,我是早就想见见你的——呃,不用说,他们要把我枪决了。不过我不知道,我们在都柏林度过了堂堂正正的一天。”

“,我不准和囚犯交谈。那是不允许的。”

“巴克利神父要我来见见你,要你别不服从指挥,要你悔罪,要你明白过来,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枪决你了。”

“你和他亲自交谈过吗,长官?”威利问。

“不,他们一定会枪决我的。我想让他们枪决我。”

“是啊,是一个不错的人——你知道,他在心里捉摸事儿。是那种很害羞的人。应该有人和他沟通一下。如果他现在表现得像个明白人,哦,他们会放过他的。”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想让他们枪决你呢?”

“呃。”威利说,摇了摇头,仿佛说没关系。

“反正是一回事儿,都是耻辱,威利。他们怎么也会在我的死亡通知单上写上‘重伤而死’或者‘阵亡’,连同我的军装一块儿寄到家里。”

“我只有一把椅子。”他说。是爱尔兰口音。

“为什么你想要他们这么做呢?

巴克利神父等待看守把一扇小铁门打开,躬下瘦小的身子钻了进去。看守打量着威利,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因为现在一个爱尔兰人不能打这场战争了。那些小伙子一个个被执行后,爱尔兰人不能打这场战争了。不能,真的。”

“好吧,先生。”威利说,原地站着像一匹小马。

“你的父亲和母亲怎么办?”

“我过去先和他谈谈,”巴克利神父说,“看看他过得怎么样。你和看守在这里等着。”

“他们会理解我的,如果我能对他们说明白的话,可惜我不能了。”

严格说来,这也许不是一个厕所,或者在天下太平的日子里,是一个厕所。不消说,门上有一个写明“人”的铁牌,但是他和巴克利神父走进去时,小便和大便的地方都没有。不过,有一名士兵,有一把像公园音乐会上你会得到的那种折叠椅——或者斯蒂芬公园里那种绿色的铁管椅子,在夏日躺在老鹳草和水田芥铺垫的华丽的黑铁床中昏昏欲睡的那些星期里,椅子所有者把这种椅子摆出来收几个小钱。那个士兵看见巴克利神父进来,一骨碌站起来,一张战报从他的怀里掉下来。他向神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把胳膊抬得很到位,把手停留够应有的时间。

“既然没有人能知道原因,什么事儿都不了解,以死相拼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为什么要把杰西·柯万关在这样一个地方,威利真是想不到。然而,威利·邓恩又知道多少事情呢?这些日子他在想,知道的东西实在有限。

“啊,是的,这是一个私人问题,只有我和我的守护天使知道。明白吗?不过瞧瞧,一切已成定局。我就是想再见见你,这样,就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牛头三下五除二便割了下来,沉甸甸的前腿,庞大的后腿,小小的阉割过的蛋子,尾巴,内脏,一一剥离下来,分拣手把不同的部分收集起来,扔进如同庞大的驳船似的大铁皮车里,急急忙忙地推上走了。

“你想让我去见见你的父亲吗?”

威利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见公牛这样叫唤。然后,屠宰手进来,用一个铁钩把公牛的大腿肌肉钩住,公牛吊了起来,屠宰手把公牛从中间划开。帘子般的血像尼亚加拉大瀑布泻下来,泼溅在屠宰手的黄色工作服上,飞过他们的头顶往下落。你以为他们可能把公牛挂起来,把血流净了,但是那种紧迫感十分丑陋。那么多营,那么多师,都在等肉吃。

“不,不,不要做这种事情,威利。千万不要。有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就行了,足够了,所以我要求见见你。唯一一个活着的人。呃,他们问我有没有人会跟我说说话,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谁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可是,不知怎么的,你的脸和名字出现在我眼前了。我希望你别在意好吧,威利?”

杰西·柯万关在运作中的屠宰场的厕所里。威利和神父穿过一座水泥大棚,几十头公牛在这里关在铁栏里。威利看见一头公牛穿过一些铁栏杆,一根铁棍子捅得它磕磕绊绊沿了栏杆向前走。一个帅气的俊美的家伙用一把眩晕锤向它砸去,猛地一下砸在了它的脑门上。公牛顿时跪下,宛如一头祈祷的动物,像一个演员一样倒在地上死了,没有台词,只是一声短促的嗥叫,像一条狗一样令人肝颤。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不过,田野上阳光明亮,法国农场主希望在夏末到来时,有一个好收成,只要战争向另一方面发展,转向德意志那边。白色的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在欢快地哗哗作响;鹅群站立在水边,如同臃肿的鸭子。

“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个野蛮的消息到来的七月三日那天,威利和巴克利神父前往后方线的后方,杰西·柯万坐禁闭的地方,一种地狱下的地狱。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你为什么还要出来打仗呢,杰西?”

那曾经是一场天昏地黑的厮杀,战事的消息撞击着他们的心扉。他们对勇敢的北爱尔兰士兵怀有奇特的爱;针对那种爱,一个人能干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干,只能因为爱而暗自思考,哭泣。在那些动荡的混浊的战争日子里,一些士兵,许多士兵,也许对该死的北爱尔兰士兵冲锋陷阵无动于衷,也许什么表示都没有。也许是这样的。

“我原来以为,出来参战是一件好事情。那时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好事情。可是,现在这不是一件好事情了。我不是小题大做。军队认为我是一个难解的谜。这正合我的意。我知道我没有别的出路。我为当兵打仗签了字。可是,那些穿军装的小伙子把另外那些小伙子打死了,我不会穿了这同一种军装服役。我不能。我现在吃得很少,这样我就抽缩了,身体和这身军服的布料就不接触了,你知道吗?我打算让自己尽快消失掉。”

北爱尔兰的许多村子这下没有男人了。他们再也回不去扶犁耕作,再也不能礼拜天到教堂里诅咒教皇,实在令人心痛啊。

这时,杰西开始浑身发抖。这也许是由于他的身体太弱了,但是看上去像真正的惧怕。威利看见那种惧怕都心里发毛,如果那是惧怕的话。这个瘦小的人继续发抖。也许,他甚至在抽噎。

然而,奥哈拉看着威利·邓恩,威利看着德莫特·史密斯,史密斯看着基尔蒂。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他们懂得两千具尸体看上去什么样子,那才是事实。

“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威利说。

待在舒适的营房里的十六师,听到了可怕的勇敢的消息。两千名士兵在交火中阵亡和重伤而死,另外两千或者甚至三千名士兵受了伤。一些部队的士兵冲到了敌人的战壕前,但是没有后续部队支援他们。大炮和一次次反击把他们全部吃掉了。

“你瞧,实际上,威利,我想要一个见证人见证我的处境,而不是一个见证人以后会对这事说什么话,我知道你能办到这事儿。”

六月一日开赴前线的是三十六师北爱尔兰兵。

“你想要我在军事法庭上讲话,对性格说些诸如此类的话吗?”

终于,军队和军队交火了,不过这次他们没有置身其中。

“那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要是去了,我不会计较。你知道,你可以出庭作证。但是,他们还是会枪决我。这是军纪。一件事情导致另一件事情。”

疲惫的神父冲着疲惫的士兵笑了。于是,威利知道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却答应了神父的请求。

“呃,我能说几句我才会出庭。可是我说什么呢?”

巴克利神父拉住了威利的左胳膊,用一种友好、平等的姿势待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他的胳膊,向威利点了点头。威利看见,巴克利神父长了一张嘴,满嘴都是长长的黄牙。那些牙,上下两排,在油灯的光亮里闪闪的,像两排小铜围栏。那两只严肃的受伤的眼睛,如同逮住的鲑鱼一样黑。

“说你看见我在都柏林大街上哭了。你当时认为我害怕了吗?我没有害怕。我在想啊,他们把一切事情都毁掉了。现在,我们没有国家了。现在,你、我和其他人努力干任何事情都没有用处了。当时我也许能够擦干眼泪,坚持下去。但是,他们却开始朝穷人开枪,朝穷人开枪是很卑鄙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当志愿者,威利?”

但是,威利说不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这时也不说话了,不过毫无疑问,不是杰西·柯万的那种不说话。他正在努力回忆杰西·柯万当时关于他自己说过些什么。他连一件事情也回忆不起来。但是,那张窄条的脸和有趣的弄坏的鼻子,以及他在蒙特大街哭泣的样子,令他惴惴不安地再现了。他确实大发脾气,当时一下子就向威利的喉咙蹿上来。但是,威利还是怎么也不理解,他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会拒绝服从命令呢?说到底,命令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种让事情向前走的方式,向前进的方式。也许,命令不是一个合适的词儿。

“我不知道。”

“那么你愿意去和他谈谈了?”

“啊,好。”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威利说,“毕竟,坐禁闭的不是我啊。

“因为我一直没有长到六英尺。”

“我知道我是在寻求你的同情,威利。”巴克利神父说。

“这叫什么话,威利?”

警察署署长的儿子。拦住他的当然不是这点。啊,他父亲恰恰是劝他去做这种事情的第一个人!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哦,他没有准确的词语说明这点,不过真实的情况是他在自己的精神上疲沓了。他的精神清空了,变薄了,他觉得他力不能及。他身上的一个部分疲惫不堪,只是他的骨头和肌肉还完好如初。他努力把那些乱炖吃下去。他可以一口气挖三个小时的战壕。然而,他真正上心的地方是——他父亲真正从心里赞赏的那最早的事情,威利不知道怎么用那个词准确地说出来。因为他真的想把他的格蕾塔娶过来,和他姐妹们在一起打打闹闹,为邓普希修建房子。他不想去他们的禁闭室里拜访面相冷酷的科克人。他不愿意做这件事。可是,可是,巴克利神父使用了一个短语,威利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那是他的老管家祖父经常和他说的短语,尽管那时他只有五六岁——伙计亲爱的。

“理由啊。”

“我不指望这里的人成为圣人,你会指望吗,伙计,亲爱的?威利,我们经常明白,你也看见了,这里跟地狱差不多。在战争这事儿上,我的职业是把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只要我能够,让他的灵魂升华,我可不认为上帝指望我们大家现在成为世俗的圣人。”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威利。”

威利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他陷入了困惑。

“我知道。”

“瞧瞧这事儿,威利,”巴克利神父说,“我能充分理解,作为警察署署长的儿子,让你做这样的事情,有点勉为其难,毕竟一个士兵受到了指控。可是,说句痛快话吧,我需要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帮助他。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到法庭上为他辩解。”

“把这一切都记在你军帽下的脑袋里,如果他们让你上军事法庭,那也好。”

威利只从拴在大炮上的士兵身边走过去一次,那是一个看上去饱受摧折的英国士兵,像一个被人折磨的基督徒。但是,你只能把脸扭向一边,避开那种生不如死的耻辱。

“好吧。”

“他们可能枪毙他,威利,最起码人家会让他坐大牢,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好吗?”杰西·柯万问道。

威利·邓恩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好的。”威利·邓恩说,就要准备走了。但是,一些东西留住了他;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害怕走向下一个时刻,害怕历史,害怕未来。硬币的两面旋转——什么呢?——也许是罕见的友谊,就发生在这荒凉的屋子里。

“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不过我可以和他说一声。你想要我去说吗?”

“瞧瞧,威利,”杰西·柯万说,“数以百万的小伙子在这里死去了。也许,还有数百万小伙子将会死在这里。我们成堆成堆的尸体。我会承认我的错误,威利·邓恩。我原来认为,听从约翰·雷德蒙的话会是一件好事情。我原来为了我母亲,为了她温和的灵魂,为了我自己的孩子们,我可以出来参军,拯救欧洲,这样我们可以在爱尔兰最终实行地方自治。我出来为一个不再存在的国家打仗,所以,威利啊,记住我的话,别以为我因为听了那些消息吓傻了。我知道你不会像我这样思考。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把你带到这里的。也许你认为爱尔兰正像它应有的那样好,你为这个在打仗。嗯,威利伙计,两年前你出发时一个爱尔兰也许是存在的,但是我怀疑它会存在多久。”

“我不知道,先生。你问过我的军士长吗?你和他打过招呼吗?”

“难道你不能像我们大家一样,吃下你的军用食品,杰西,和爱尔兰永远在一起,不管这个爱尔兰还是那个爱尔兰?你说这番话,让圣人听了都头疼,伙计亲爱的。难道你不想成为‘野外障碍赛马’的赢家吗?这才是我们应该交谈的。”

“哦,因为,威利,他把他们军士长的头多多少少咬伤了,我只知道别的小伙子们对他感到绝望了。不管怎样,你愿意去和他谈谈吗?谢里登上尉说这是可以的。”

“我想过,我想过吗?我从来没有想过去看一看赛马。老天爷,我希望我还是要一份判决书吧。”

“我知道,神父,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到我的名字。他为什么不说他们军士长的名字,或者他们连队别的士兵的名字,或者和他亲近的人?”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谈话。你别的话都是不沾边儿的废话。”

“很快,他们就要他上军事法庭了,”巴克利神父说,“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只是想,人家在战时是要拿士兵问罪,杀一儆百。你知道,已经有两个爱尔兰兵团的士兵因为开小差被枪毙了,我只能跟你说,威利,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认识他们两个,其中一个来到这里一年了,在霍赫从大火里死里逃生,真的大火呀,他的整个连队都被那场大火毁掉了。另一个士兵留下了三个孩子,我一想到这事儿就受不了,三个小家伙,再看看我们身边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一个能忍则忍的绅士。我是从我父亲那里学到这个习惯的。就是一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事情搞复杂、胡思乱想的人,你永远碰不到的。我父亲曾经是一个手风琴手,传给我一个手风琴。你不知道吗?连带手风琴,也传给了这支歌,这种鬼话,这种谈论自由的折磨。我知道这个习惯到头来会让我吃苦头!”

“嘿,也许他指的是另一个威利·邓恩呢,”威利说,“因为我认识他只一天工夫啊。

“好吧,杰西,说中听的话吧,等到我们再见面,你想怎么对爱尔兰胡说八道,随你的便。现在别乱说了。”

“是的,他整天牢骚满腹,我听说,他对连队的同伴们说些很不明智的话,什么解放啦,自由啦,等等,还有反抗呢;我还听说,他还在暗地里自言自语地用德语嘟哝几句这类事情,仿佛他的脑子出了毛病。他死活就是不听命令了,什么命令也不听。我还听说,他对他的指挥官大骂出口,那是一个都柏林郡富人区来的年轻人,也许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听见过骂人的话呢。现在,他不好好吃饭,对谁都不愿意说人世间常说的话。在他的禁闭室,我跟他交谈了一个小时,那是一间人家给他准备的小黑屋子,就在一个屠宰厂附近,他就是不开口说话,后来我问他有没有人他愿意说说话的,他这才说了六个字‘列兵威廉·邓恩’,巧了,巧了,威利,正好我就认识你,在整个国王的军队里我正好认识你。”

但是,杰西·柯万只是对他疲惫地笑了笑,伸出来一只颤抖的手。他把威利的右手握住,很友好地摇了摇。

“我敢肯定,他过去不是这样的!”威利·邓恩说。

“很好,”威利说,“喔,我给你带来了这个。”

“人家指控他不服从命令,威利。他身上发生了很要命的变化。他拒绝,威利,拒绝继续服役。他坐禁闭就是因为这个。后来,人家让他干什么,他都不干,甚至他连军士长的话也不听,还公开说他不当奴隶了。他的朋友们不得已把他捆起来,强行拴在了大炮轮子上。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大喊大叫,对路过的士兵嚷嚷。他不被捆绑的时候,人家要求他清扫营房,倒掉尿壶——”

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一本莫德给他准备的小《圣经》。

巴克利神父一脸憔悴,憔悴得很厉害,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那样憔悴。如果曾经有过光鲜的时候,现在也早成了历史了。然而,威利认为巴克利神父顶多不过四十出头,当兵也许太老了——但话说回来,他不是士兵。他帽子下的头发看上去像陈旧的铁丝,缠绕在一起,没有用处了。

“我把里面夹的信和照片取出来了。”

然而,眼下一个士兵被关了禁闭,是因为有些事情很模糊,在后方的城镇里发生了糟糕的行径,姑娘们累坏了,遭到了无赖之徒的暗算,而且因为战争正在进行,男人们也发生了扭曲和变态行为。经常听说,劳工团里的中国人看你的工夫就会把你的喉咙割断,在服役期间他们一直从事鸦片的兜售,这也是他们能把那些分配给他们的苦差事完成的原因。他听说谋杀事件的奇怪的闲言碎语,甚至对囚犯大开杀戒的阴险行为。心灵变黑了,如同被宰杀的牛的心脏,鲜血凝结成了一种夜间性格。因此,也许杰西·柯万已经变成了这种群体的一员,可是即使真的如此,威利·邓恩也深感吃惊——尽管他认识他只有一天的工夫。

“我有一本《圣经》,威利。”杰西说,但是他把威利的《圣经》接过来了。

一般情况下,你听说一个士兵坐禁闭,是因为和军官说话不规矩,或者开小差。要么,宪兵队发现一个癔症闯进了镇子或者村子的某个禁区,或者干了军队不允许的若干愚蠢的事情,比如没有向军官敬礼啦,在错误的地方说了错误的话啦,等等。因为,在上帝的满目疮痍的田野,不管什么重大过错发生,军队都会从严按军纪处罚,统统交给那些没见识过战斗、不理解战斗中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许就不想见识和理解战斗的参谋们来处理。前线军官只知道那些枯燥的绘画和前线的糟糕的音乐。

“是的,很好,这本《圣经》上面没有我的尿渍。”

“可是,我认识他只有一天多的时间啊,”威利·邓恩说,“也就是整整一天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神父?”

然后,威利·邓恩走出来,又回到了好奇的神父和好奇的看守身边。但是,他没有和他们说话。他觉得他的血液里挤满了虱子;他的两条胳膊很不舒服。有那么一会儿,他曾经想拥抱一下杰西·柯万,就好比他是一个孩子,但是他忍住了,因此他的两条胳膊很不舒服。

入夜很久了,巴克利神父来到军营找到威利,进行了这番私下交谈。他问了问威利他父亲过得怎么样,威利说他父亲很好。随后,他问威利是不是还记得一个从科克城来的名叫杰西·柯万的人,威利不得不想了一会儿,那个矮小的人才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想起了在都柏林所经历的可怕的事情。巴克利神父说,柯万列兵被看管起来,等待军事法庭过堂,巴克利神父应指挥官的要求已经和他交谈过。他问起柯万列兵军队里还有没有他认识的人,能够说明他的性格。柯万列兵于是把威利·邓恩的名字说出来了。

巴克利神父和他走回了营房。战争的常规活动在他们周围进行;士兵们排成了不见头不见尾的长蛇阵,把一车车军火搬下来。某骑兵团撤回来安营,上千匹马戴上马鞍,准备就绪,在一片宽阔的田野里站成了看上去不见首尾的两行。它们很美丽,如同神话里的动物。右边远处平静的树林高高的黑色树干清晰可见,空气清新纯净,像一本故事书的魅力。

“可不,按我们的正确理解,这就是一级战地惩罚啊。好在一天就只有两个小时,连续三天。我说只有两个小时,可是我体会得到那种耻辱。”巴克利神父说,“威利,这还只是已经发生的,他面临的情况更坏。”

“他知道耶稣爱他,他跟我说的,”巴克利神父说,“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当然,是皈依新教的信徒。他和你说了些什么,威利?我们还有机会救他吗?”

“你是说他们把柯万军士长捆到了大炮轮子上了吗?”威利问道,“要让他在野地里待一个月吗?”

威利在那条砾石路边站住了。有人刚刚在路面上撒了碎石子,对付这场反常季节的大雨造成的泥泞。也许是那些工兵,或者是中国苦力。不过,七月的日头现在晒得很凶,很猛。这场景本身看上去像一首乐曲。一次祷告。

英格兰年轻人的床空了,他们都出来参战了。那些鹅毛被子、素净的浆洗过的床单、北爱尔兰农舍的羽毛枕头,现在没有人躺在上面做梦了。北爱尔兰的城镇把它们生龙活虎的儿子送出来了。都柏林那些老旧的肮脏的居住区也把好好的儿子送出来了。不消说,这两派儿子正好在路上擦肩而过或者营房里不期而遇,免不了因为各种结果争论起来。北爱尔兰的一派认为南方的孩子们都值得怀疑,都是地方自治者或者更坏的人,咄咄逼人的说法多不胜数。然而,大批的军队到处集结,大批集团整装待发,因此一个人只是繁星当空中的一闪即逝的亮点。前线一定有重大行动,所有的士兵都同意这点。法国的男孩们在凡尔登的大洞穴里淹死了。成千上万的士兵把成千上万的士兵往回驱赶。德国皇帝把他的大量男孩儿送上了战场,英格兰的国王把他的大量男孩儿也送到了战场上。大批妇女也接踵而来,包扎伤员,增援军队,掩埋尸体。整个英格兰,所有的老牌帝国大英帝国啦,奥匈帝国啦,普鲁士帝国啦,贫困的、饥饿的帝国啦,悲伤的国王们和平民百姓啦,等等,统统走进了这同样的迷雾之中,渴望消息,群山躲开,爱尔兰成千上万的寡妇在胳膊上系上了黑带子,人们都好心地对待她们,小声地表示同情,说一些离谱的话。这是因为智慧语言的盒子正在清空。

不管怎样,威利看了看巴克利神父。不消说,现在他答应下来一种承诺,什么都不说。做了一个奇怪的见证人,却什么都不见证,什么都不说。为了什么呢?

不过,也许哈米吉多顿不像爱尔兰那样遥远。

威利突然很想喝几盅,很想快快活活地逛窑子,很想干任何事情,就是不想干眼前的事情,和这个忧郁的随军牧师走路,看他那张不苟言笑的相当丑陋的脸。他不理解杰西·柯万。怎么说,他也只和他相遇过一次。可是到头来为什么他应该为他操心呢?在过去不久的日子里,在那条灾难多多的河边,数千士兵死掉了。仅仅三十六师的爱尔兰士兵就阵亡了两千多。他想到杰西·柯万完全缠绕进了他自己拧成的绳结里。他在自己心灵的林地为自己挖了一个陷阱。他是罗网,是兔子,也是猎人,三者集于一身。

被枪决的人或者受到诅咒,或者受到赞扬,或者受到怀疑,或者受到蔑视,或者要他们承担责任,或者遭到诽谤,或者受到责疑,或者为人哀悼,在战场这边,一切都陷入混乱,纠缠不清。

“为什么他就不能认真对付差事,把事情看开,然后回家,像他现在喜欢的那样思考问题呢?”威利说。

那些名字从爱尔兰源源不断地传来了,每隔一两天至多三天,就枪决几个,把一些都柏林人送进了异常焦虑之中,他们不由得想到哈米吉多顿会降临他们没有保护的家乡。士兵心烦意乱,他们六七岁孩子的面孔以及他们的孩子们所有的运气和宝贵的货物,折磨着他们,呼唤他们回家。然而,他们不能回家。

“但愿他能这样。也许,眼下不是这样做的时候吧。各种人有各种见解。也许形成见解需要时间吧,威利。死亡无处不在啊。唉,我们为他祈祷吧。上帝是慈悲的。”

同时,路旁长出了新绿的枝叶,生长得简直过分艳丽,记忆中的颜色应有尽有。傲慢的日头洒向路边,来去不定的春雨见缝插针地落下来,在田头、小径和道路被忽略的边缘地带,留下了无数个清洗过的痕迹。甚至在某种灾祸极有可能已经把那些小树毁掉的田野里,漫山遍野的花儿也已经长出来了:一群群黄黄的花骨朵,金黄的花骨朵以及蓝、红和艳绿的花骨朵。那景象如同一个突然降临的天堂。鸟儿欢快地追寻这些去处,它们会在整个夏天把它们的力量奉献出来,英雄一般的马丁鸟和燕子从它们了解的葡萄牙和非洲飞回来了,又把它们的信仰留在了佛兰德斯,在佛兰德斯寻找安全。威利不知道整个冬天一所所房子了解它们多少,家庭和孩子是不是把它们当成了自家人。它们离开受到侵扰的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到荒凉的沼泽地和贫瘠的林地求生了吗?现在,它们回来了,不消说,它们不会打听战争的消息;它们在屋檐下用唾液和泥,筑起泥窝,在黄昏的天空倏然掠过,像没有箭棍的旧箭头。他想起了许多没有看见的动物在树林灌木丛中互相寻找,蝌蚪在每一个狭窄的水塘里抖动出了成群的黑乎乎的小逗号。

威利摇了摇头,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在那个罕见的星期里,预备区出出进进的道路的沟沟坎坎边上鲜花盛开。威利和他的连队遭受了无法诉说的疲劳袭击。壕沟挖掘出来再也派不上用场,他们像疯子一样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聆听讲座,如何保护他们的脚,如何避免战壕足,如何在他们的野战锅里煮蔬菜,尽管他们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过真正的蔬菜了,以及敬军礼的深层知识和站岗放哨的紧张仪式。他们已经知道了一百种事情,如果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么他们认为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