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是啊,我知道,”威利说,“我知道。这点肯定要写在他们的报纸上。听说是欧洲勇敢的协约国,不是吗?”
“他妈的起义者啊,威利。”
“就这个意思,不管受得了受不了,我们成了他妈的敌人了。我是说,我们都成了他妈的起义者眼中的他妈的敌人了!”
“谁,彼得?”威利问。
“可不是吗,多少都是了。我正是这样理解的。”威利说。
“荒唐不过的是,”奥哈拉说,“荒唐不过的事情是,他们希望他妈的德国人会帮助他们。”
“你看,我认为这真的是荒唐至极。”彼得说。
那天晚些时候,在小卖部里,只有奥哈拉和威利两个人。
“是的,很荒唐。”威利说。
“三个怎么行。”奥哈拉说。
“我是说,不管你怎么拐弯儿,我都还会相信,我无论怎样都会相信,我们在这里所干的事儿,是有道理的,把德国鬼子赶回去,哪怕是没有道理也应该赶回去。”
过了很久,乔·基尔蒂说一口梅奥地方话,“彼得,但愿处决三个就行了。”
“我知道。”威利说。然而他并不完全知道。
“皮尔斯、克拉克和麦克多纳,”奥哈拉几乎在自言自语,“真想不到。”
“所以呀,我们怎么说好呢?”
威利从营房的窗户往外望去,远处的田地和树篱历历在目。树篱生长得蓬蓬勃勃,现在周围一带没有人能给他们理发。
“我不知道,彼得。”
“我想我老妈的心都操在外面,坏就坏在这里了。”奎格利嘟哝说,“你没法让她待在家里。”
“可是,我们的位置放在哪里呢?”
瞬间,谁都没有说话。乔·基尔蒂和米拉库勒斯·奎格利又专心打扑克了。
这正是杰西·柯万曾经问过的问题。威利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认为,他现在知道怎么回答了。
“对,乔,像小麦一样被扫射倒了,”奥哈拉说,“谢谢你,基尔蒂先生。总之,他们要在基尔门哈姆枪决最早的三个人。行刑队,短麦秸,蒙上眼睛,等等。我跟你们说,写文章的这人可真逗。你想不起来说他什么好。不过他是对的,我认为他是对的。”他停下来一会儿,“这件事情很好玩。”
“待在这里,彼得,就是我们的位置。”他说。
“像小麦。”乔·基尔蒂说。
“像一个个癔症。”接下来,彼得·奥哈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过,我希望他们不要把那些人统统枪崩了。”他几乎是小声嘟哝了一句。
威利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是不想说话,把他在蒙特大街亲身经历的场面描述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仿佛他希望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亲眼看见那些事情发生。他不愿意随时回想那些肮脏的事情,这本身够肮脏的——乱七八糟,可怕的事情。他很肯定他已经和奥哈拉讲过这件事儿,但是也许没有。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即便说过,也从奥哈拉脑子里跑掉了。他们的脑子里的各种思绪还很平静,真是不可思议。脑袋被轰鸣、恐惧和可怕的死亡搞昏了,搅乱了。
“和你说实话,我也希望他们不要滥杀,彼得,”威利说,很吃惊这种转变,“可是,这会让我们有什么下场呢?”
“是啊,威利,”奥哈拉说,“你父亲手下的几个小伙子给打死了,还有一些皇家爱尔兰警察部队的士兵也给打死了。我在报纸上看到,在蒙特大街有几十名普通英国兵被扫射,被扫射。瞧,就刊登在这里呢。肩并肩前进,像什么一样被扫射来着?一捆一捆的玩意儿。”
“充当更大的癔症吧!”
“耶稣·基督。”威利·邓恩说。
有点晚了,爸爸。我们现在得到消息,那三个头头被枪决了。有些士兵认为这是件好事情。我自己呢,我说不清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多么希望现在就回家,能够和你说说这些事情。我希望他们看出来枪决他们并不合适。这事ㄦ怎么感觉都不合适。我不知道为什么。约翰·雷蒙德对这事儿怎么说?我走过都柏林时,亲眼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在门口被打死了,他是一个起义者,我为他感到难过。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大不了多少。我希望他们看出来,枪决那三个头头是不合适的。我在都柏林也是这样想的,尽管那里不是发生坏事情的地方,我为此感到不高兴。看在老天的分上,爸爸,我希望你看了这封信不要生气。我为穿上这身军装感到自豪,更为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感到自豪。请把我的爱转告莫德、安妮,并且告诉多莉我看见了一只黑鸟,也许是一只乌鸦,就在昨天,看见它正在一个烟囱上搭窝。烟囱直立在空中,就它自个儿!那座房子就剩下一个烟囱了,那鸟儿仍然不离不弃地收集小树枝,小绳头还有别的什么,为它的妻子搭窝。我希望我那天没有以那种方式穿过都柏林,一直待在佛兰德斯就好了。
“不,不,说得对,可是他们开火打仗了是真的吧。嘿,我是说,他们原来都是爱尔兰志愿兵,是从雷德蒙那里分化出来的,然后和别的派别联合起来,比如民兵团,原本是詹姆斯·康纳利训练的。我是说,老天爷,斯莱格当初到处都有志愿兵在军训,身穿曲棍球运动衣和他们母亲给他们缝制的制服。他们当时看去没有什么威胁。斯莱格的小混混还嘲笑他们呢。可是他们有三个人被枪决了。还有一百多号人在交火中被打死了,大约两百名我们的士兵和警察也被打死了。”
你亲爱的儿子
“得了,彼得,他们只有少数几个人,”奎格利说,“一小撮人,你怎么能说组成一个团呢。”
威利
“天哪,他们有的,”奥哈拉说,“有排,有连,不知道有没有团。”
五月四日
“他们当时有军官的什么吗?”奎格利说,口气轻松多了。
亲爱的格蕾塔,谢谢你善意的有趣的明信片,画上萨克威尔大街破败不堪——谁能想到这种事情啊——想你——这张明信片上是画家笔下穷苦的伊普尔——我们都喜欢叫它“抹布儿”——布塔等等——我全部的爱——很多个吻——威利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没有地方写了,这让他很惊慌,不过他总算把它们挤进去了,还希望它们很清楚。
“我们都很担心啊。”威利深有同感地说。
那天夜里,躺在狭窄的床上,他睡着了,梦一个接一个,都是幸福的明亮的童年的梦。
“哎,他们够幸运的了,”奎格利说,“我很担心妈妈会在双方交火时被打伤。不管合适不合适,她都会不管不顾地外出。”
他们驻扎在一个小工厂的遗址上,工厂是用来制造工作服的,那些早已消失的工人穿上这种衣服干他们的脏活儿,工作服用三层亚麻布缝在一起,阻挡过去炼钢炉前溅出来的火苗和钢花。他们的床安排在一间又长又窄的接待室里,在隔壁屋子里,工人们能够窥见一个奇怪的景致,一百多张薄纸图案,成排悬挂起来,形状就是工人们自己、上衣和裤子,一阵柔和的风穿过这无名的商号,从毁坏的窗户刮进来,吹拂和鼓动了那些形状,如同活生生的人影在游动。
“枪崩他们。”奥哈拉说,理所当然的口气,但是心下并不认为理所当然。“军事管制要了他们的命,所有的头头都签署了不够神圣的文件,几十份文件呢。他们会被军队统统枪崩,昨天早上已经拿其中三个开刀问斩了。我猜测,他们都是一些社会地位很高的人呢。”
军队没有把这些东西清理出去。也许,尽管它们一声不吭,却把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日子讲述得很清楚了。
现在,乔听见奎格利开口说话,开始审视自己手里的牌。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奇人,乔·基尔蒂也吸进了他的堂兄吸进去的那种黄色烟雾,可是他的肺就不把那玩意儿当回事儿,他的肺一定十分罕见,十分少有。现在,按照军队的交往,他们是患难兄弟。
在这个临时过渡的地方,威利·邓恩找到了一种和平。是的,远处狂轰滥炸的大炮让他们难以忘怀恶仗还在继续,一如恐怖的城市里的声声嚎叫。沉睡在英格兰沿海各郡的一颗颗心灵一定也听见它们了。不过,他在记忆的墙板之间躺下来,在陈旧的地板上睡得像一枚便士。他躺在满地的灰尘中,孤单单的,睡得很沉。
“那是什么?”奎格利列兵说,一个奇人,当初人事不省地离开,进了一家英国医院,又像及时雨一样回到了部队。他在和乔·基尔蒂玩扑克游戏,而乔·基尔蒂是一个再温和不过、再友好不过的人,至少在威利看来是这样的;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他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他是连队里最好的修建防弹墙的能手,有一手绝活儿,只要是乔·基尔蒂修建的木头防弹墙,除了炸弹轰炸,别的枪弹一概奈何不了。这些梅奥地区来的士兵像干果一样香甜。即便他在第一次瓦斯攻击中失去堂兄乔·麦克纳尔蒂后,他也表现得非常严肃,为他赢得了好评。但是,威利看见他在墓地里守着乔·麦克纳尔蒂的墓堆,念叨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他也是一个矮小的人,和威利一样,长了一脑袋黑头发,看上去像一顶王冠;他这个人过去不管风来雨来,都在外面活动,只因他是一个小男孩,总是跟在父亲身边,在卡娄湖区的梅奥一带的几英亩薄地上劳作。
在梦中,他发现自己真真切切的,简直如同在一个正常的梦中。他回到了什么地方的战壕里,没有使用折射镜,只用裸露的眼睛,看见炮弹炸得坑坑洼洼的田地。他软软的脑袋伸出战壕,看见了他自己,像一棵萝卜一样拱出了地面,但是他无法把它拔出来,它死死地陷在那里。近在咫尺,十分荒唐的是,一个德国士兵站在他们自己的战壕里,正在搬弄一个小盒子。德国士兵在往小盒子里放一些颗粒,或许就是运气不好的草籽儿。他把那个小盒子放在胸墙上,一束宽宽的、热热的、黄黄的太阳光洒满世界;一幕沉甸甸的暗灰色雨帘在远处地平线上泻落。微风在小块林地上吹拂,在那些树上挂了死去的士兵的纸尸体,那是他们耗尽的灵魂的图案。斑尾林鸽发出了熟悉的欢叫,一口气在林中发出十六个音符,威利小时候在基尔特根和凯尔莎的树林里扳着指头数过。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总是,威利,总是威利,总是,威利,鸽子一路叫去。他过去一直认为斑尾林鸽就是这样叫唤的,那时他待在祖父的领域里,七岁。怀特·麦戈本人,那些树林过去的管家。现在,这些鸽子在比利时这些树林里鸣叫,想象它们也许就是斑尾林鸽吧,还在梦中呢。在睡梦中,他的身体上出了一层汗,湿透了他的长内衣内裤。虱子在他的胳肢窝里跑动,尽管美美地洗过多次澡。然而,他感觉不到虱子。他现在在梦中瞭望呢。一只鸽子扑棱棱落在了那个德国士兵的小盒子旁边,在胸墙上歪歪斜斜地走动,把头伸进了那个盒子里。鸽子啄不到里面的颗粒,拼命地往里面拱,正拱得起劲时,那个德国士兵猛然站起来,用手把那只鸽子挡进了盒子,一把将盒子拿了过来。威利·邓恩差一点欢呼起来。他确实弄出了某种声音,因为那个德国士兵立即停了下来。那张长长的脸扭了过来,专注地张望着无人地带,一下子看见了威利的傲慢的脸。
“他们正在都柏林扫射那些混蛋呢。”奥哈拉说,一边浏览一张报纸。有趣的是,在爱尔兰的报纸上看那些广告,什么马鞍啦、肥皂啦、假发啦、猎枪啦、家禽啦、家具上光剂啦、洗涤室女佣啦、马夫啦、苹果啦,一成不变的爱尔兰生活的一切用品。新鲜东西就是阵亡名单,那些战士再也不会回家使用马鞍、肥皂、假发等等物件了。
威利知道那就是他的德国人,他杀死的那个小伙子。他想和他打招呼,跟他说他保存着那个小瓷马。那个德国士兵把鸽子从小盒子里取出来,两只手捧着。威利想,莫不是他要把鸽子杀了,吃掉吗?鸽子是小瞧不得的,如果他把鸽子在他使用的随便什么家什儿里炖上一两个小时,肯定不会为这种劳作感到后悔。只要把鸽子脑袋狠狠甩一下,那细细的脖子就断了,比杀鸡还要利落许多。
一九一六年三月
威利一心指望那个德国人会这样做。他可以尝一尝鸽子的深红的肉,品味肉中的林地气息和天气。杀死,吃掉,杀死,吃掉。
比利时
但是,他的德国人把胳膊伸向威胁的天空,把两手松开,那鸟儿像天真的天使一样飞了起来,如同一块灰色的碎布。
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
总是,威利,总是,威利,总是,威利,鸽子一路叫去。
谢谢你写回信,爸爸。我非常高兴大家都平安,非常高兴啊。这下总算松了一口气。都柏林市警察署接管了街道!读来令人不寒而栗,马季耶维奇伯爵夫人竟然在斯蒂芬公园向手无寸铁的新兵开枪射击。想到萨克威尔大街炸得一无所有,我心里难过。这里士兵轮流看那些报纸,我们都争着抢着看那些报纸,尤其现在我们回到了预备线,感谢上帝。在家乡,一些小伙子也许在与你和你的警察作对,找麻烦!这里,我不得不说,他们都争当好战士。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艰难困苦对付不了的,他们整天都在挖战壕,你可能想不到城市孩子能够长途跋涉,可他们都是长途跋涉的好手。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小伙子。他们说,长途跋涉不过就是在都柏林城里散散步而已,夏天走到谢里河岸游游泳而已。近来,他们经历了很多,很多。他们真的都是了不起的士兵。我先写到这里,明天再加几句,然后和别的信件一起邮走。
鸽子和它的伙伴鸽子们在树林里鸣叫。那是一种不和谐的叫声。他的德国士兵的两臂还高高举着,仿佛他把自己的胳膊忘掉了,而且他的德国士兵的脸还一直盯着他,雨中的光亮泻在他的脸上,把那一长溜阳光取代了。
亲爱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