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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然后,置身突然形成而且好像很有爱尔兰观念的唱歌聚会的氛围和样式之中,一个士兵站了起来。大家马上安静下来。谁都不需要别人敦促保持安静。

他们在参加一个聚会;聚会叫作音乐会,但是没有名副其实的演艺人员。他们得到了一个小小的能对付聚会的棚子,他们可以搭起演出台,摆放四五十把椅子。找不到座位的士兵,可以心满意足地站在后面,大多数士兵可以得到至少一瓶啤酒。

这位士兵把头一扬,摆成一个角度,把手伸到了脸部。样子非常怪异。也许,他是那种一般情况下在门后边唱几嗓子的人,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下亮相。一些最优秀的歌手都是在门后边锻炼出来的,威利在生活中已经观察到了这点。

“那是宗教歌,”威利·邓恩说。《万福马利亚》。他不想纠正军士长的错误。“《万福马利亚》是用拉丁文写的词儿。”

这个士兵开始吊了吊嗓子,激情满怀地唱了一首克里米亚时期的民歌。民歌非常苍凉、凄婉、残忍。民歌说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一个战士,一次死亡。听众安安静静,因为民歌里有些东西唤醒了他们自己关于往昔色彩和生活火星的记忆。往昔是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在这战争的毒素的沼泽地又是非常危险的。它需要一个安全盒子把它罩起来,而这个小小的屋子用来开音乐会,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地方了。

“快唱《万福马利亚》吧,干吗不唱呢?”克里斯蒂·摩兰说。

每个士兵都唤起了自己内心的思绪,一张张可爱的脸都留在身后了,各种争辩没有完成,成为遗憾的影子,青春的感觉没有消失,却在一片杀戮的海洋里若隐若现,在炸弹和子弹的酸血中浴血之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时,万物的万能的主,挥动他那高高的钓鱼竿——足足有钓起一个人的功力,把鱼钩甩进人的嘴里——他在这浴缸的水域把鱼竿四下甩去,把每个人钓上来统统吃掉,威利担心,在这地狱里吃掉一个再吃一个。

爱恋的分岔的路在延伸,田野蜿蜒向前,一位妻子肩膀的可爱的回转,她的两脚跨过卧室的床板,她的衣服扔在了椅子上。唱歌的孩子的嗓子,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尿壶里作响,儿子或者女儿无边无际的爱,柔软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争抢着寻找肉食和点心。对单身男人来说,歌儿唤起了他们对格蕾塔们的记忆,骂骂咧咧,甜言蜜语,爱情和胜利的词不达意的语言。不管人性多么缺乏,但是人性还是能够被唤醒,照亮生命的黑暗的地段。活着的关键和困难,全在于身在和平的地方还是战争的地方。

威利为了娱乐自己,在脑海里把那些浴缸重新摆放一下,把两排浴缸摆放成了一个圆圈,像一块一千多年前的爱尔兰墓石,这样一来浴缸里的人便像消失在水阀下的水。然后,他把他们安排成了一排缓缓游动的水池,这样一来他们又像一条河,他估计有一百四十码长,每一个水池里有一条大马哈鱼。

这位战士唱完了歌,现场出现了另一种安静,安静的战士们脑子里浮现了往昔的画面,他们的心里回忆起了往昔的思想,接下来是一阵热烈的掌声。然而,正是掌声之前的那阵安静,让唱歌的人感到无比的高兴。

他们哈哈大笑,上面鸽子似乎加快了它们走动的步子。玻璃上自然沾上了绿色的绿苔状的斑点,也许人们一抬头曾经可以看见蓝天,但是现在不再看得见了。他们待在一个有些黑暗的地狱,这是蒸汽完成的这个天地。

“这是一支美丽的歌,”克里斯蒂·摩兰说。“唱得好啊,列兵。”

他们,他们所有的人,每一个人,都大笑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这个笑话有多么可笑;这是因为过去的一个星期他们备受煎熬,实在是太过愁苦了。

克里斯蒂·摩兰自己渴望唱一支《游吟的孩子》,但是他被一阵恐怖和失控的惧怕紧紧抓住了。他长了这么大不知唱了多少次这支歌,这支歌十分和善,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低沉沙哑的音色,也没有抱怨他经常忘掉歌词,唱得磕磕绊绊。

“我不会给你的浴缸里捡玻璃,你这鸟人。”麦克瑙坦说,“你能够把自己浴缸里的玻璃捡出来。”

他想唱一唱这支歌,因为他突然强烈地渴望和他们的伙伴们交谈,渴望和这些受他指挥的士兵们交流他的感激之情,他的爱恋。过去,这种念头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想让他们站在他夫唱妇随的妻子立场上,看看他妻子棱角分明的修长的容貌和她那只毁掉的手,那是在他们家里的一次悲惨火灾事故中失去的。

“要是德国鬼子在我们头上扔下来炸弹,那我们就有了快活的时间,把玻璃碎片从对方的浴缸里捡出来。”史密斯坐在他的浴缸里说。

他想到,因为他不能对付这样的麻烦才出来参战,如今感到万分内疚。他妻子的苦难对他来说更不堪承受,是德国鬼子或者瓦斯的攻击无法相比的。他无法展望这样的事情的模糊不清的前景,尽管他在内心深处非常敬重他的妻子,然而内心的敬重却怎么也容不得一种他不能忍受的生活。

不消说,这些全都是胡说八道。这时,他们躺在浴缸里,安静得出奇,人人都表现得温和而平常,出奇的安静随之而来。他们都知道牛肉汁广告上写了些什么,这一事实似乎让他们感觉到了更加深层的满足。如果他们是在引用《圣经》的年轻牧师,他们也不会感觉到世界上万物中还有比这更需要的东西。

他突然希望能放下他现在的身份,对他的士兵诉说这些事情,唱一支对他来说非常特别的歌。

“谁能把这句金玉良言驳倒,给他一千畿尼!”连队军士长大喊起来,热水从他的浴缸里泼溅出来。

“的确是一支非常美丽的歌。”奥哈拉列兵说。

“一点没错!”史密斯扬扬得意地说。

奥哈拉有几分音乐家的身份,因为他的弟弟在斯莱格有一个乐队,名叫“奥哈拉管弦乐队”,他有空的时候就在乐队里充当钢琴演奏手,因为那个钢琴手患有肺结核病。斯莱格的海洋气候多雨而潮湿,对房屋不利,对患有肺结核病的人更不利。房间里总是湿漉漉的,像露水一样潮湿,患有肺结核的人会突然发作,咳血吐血。那个钢琴演奏手是一个身高马大的人,他能够走上马耶夫石堆的顶部,把他的石头放在别的石头上面,码放得无可挑剔,但是那些小小的病虫钻进了他的身体,让他患上了肺结核病,那些病虫就是喜爱潮湿的空气,寄居在一个身高马大的人的体内。这样一来,这个身高马大的人就不中用了,只能和他母亲待在家里,把自己的余生咳嗽掉,这样一来彼得·奥哈拉带着散页乐谱进了乐队,和他的弟弟演奏歌曲和民谣;他的弟弟是斯莱格郡最精明最活跃的人,头戴一顶草帽,一如一张饼子一样整洁。

“病人康复的灵丹妙药!”另一排浴缸里有人喊叫起来。

于是,奥哈拉这时站起来,如同王子,走进了自己的王国,从他的军装里掏出来一份乐谱,对克里斯蒂·摩兰的表演怀着友好的妒意,痛苦的友好的妒意,在这佛兰德斯寻常的地点,他把乐谱摆放在钢琴上,用近视的目光浏览一遍,唱起了一支士兵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新歌,尽管在英格兰所有的音乐堂里这支歌都是一种愤怒的发泄。这支歌名叫《皮卡迪的玫瑰》。这是一支由魔法师写出来的歌,威利想,能把单纯战士的心捅得粉碎。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克里斯蒂·摩兰说,“做汤的顶呱呱材料。”

玫瑰花在皮卡迪开放,

“一点没错,”史密斯说,“是女士们的浪劲儿猛增的好食品。”

却没有一朵花像你一样,

“生意人的补药。”麦克瑙坦说,他那袋子一样的长脸咯咯笑起来。

所有的玫瑰都在夏天死掉,

“‘危急’?咳,‘危急’就是牛肉汁的弟弟。”史密斯说。

而我们的道路也许万里迢迢,

“‘危急’这词儿说得好!”史密斯说。

可在皮卡迪还有一朵玫瑰没毁,

“‘危急’这词儿说得好。”威利·邓恩说。

那是我在我心中精心栽培的玫瑰。

“谁有本事把奥赫里姆的美妞弄来,劳驾啦。”有一个心满意足的声音说,“这里有她的地儿,这里足够她用的。其实,我认为我在危急时候也对付得了波希米亚姑娘。”

列兵奥哈拉唱得有板有眼,咬字清晰,歌词带着不温不火的强烈冲击撞击着他的伙伴们的心扉。他们过去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歌。许多士兵在演唱结束时公开哭泣起来。

“啊,没错,噢,没错!”士兵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我的天爷。”可怜的麦克瑙坦惊叹道。他用袖子抹掉他的眼泪,如同一个蹩脚的演员。他那面团似的大脸盘泪水涟涟,红通通的像一个红屁股。

“还有波希米亚姑娘,奥赫里姆的美妞。”列兵史密斯说。

史密斯打量一番麦克瑙坦,然后拍了拍麦克瑙坦的肩膀。这是一件不同一般的事情,威利发誓要记在心里。那情景,仿佛在听歌的时时刻刻他们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正当宣判,所有的怀疑和愁苦都烟消云散了。这个夜晚,奥哈拉干了一件难得的好事——就在皮卡迪。在皮卡迪,有一朵玫瑰没有死掉。

“呃,没错,一点没错,你们那个大名鼎鼎的木屐舞者,”克里斯蒂·摩兰说,“你是说丹·莱诺吧,你个混球。”

屋子里又出现了一阵长长的安静。这里也许有六十多个士兵,全部都是爱尔兰兵营来的。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许多士兵都看见过数百人阵亡,许多人已经阵亡;威利自己也杀过人。这支歌让他们想起了他们的出身吗?这支歌告诉他们仍然可能是平常人吗?到了和平的环境里,他们又能成为有爱心的完美的人吗?

“还有帕特里克·奥布赖恩那个手球投手大王,还有约翰·约翰逊那个拳击手,或有你们那个大名鼎鼎的木屐舞者。”威利说。

“呃,老天爷,”克里斯蒂·摩兰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经受得了,也不知道我们大家伙儿能不能经受得了,伙伴们,不过威利·邓恩,看在上苍的分上,把你的《万福马利亚》给我们唱一唱吧,请了。”

“谁?”克里斯蒂·摩兰问道,大笑起来。

“来吧,威利,”奥哈拉说,“如果你喜欢,我会把钢琴的演奏降低一些。”

“梵蒂冈的教皇,上帝的爱,乔伊·兰姆博特这个手球运动精灵。”

“好吧,”威利说,“不过这是一支宗教歌。”

“爱耶稣,爱圣母,还爱圣灵。”另一个人钻进水里瓮声瓮气地说。这本是奥哈拉加入这场游戏的话音,不过威利的头已经沉到了浴缸的水平面下边,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了那些走动的鸽子。

“是的,还是拉丁文的,我们都知道,”军士长说,“可是做该死的弥撒不也是拉丁文的吗?我们都多少知道一点拉丁文,不是吗,小伙子们?”

“圣母圣明,垂怜她所有的圣徒。”史密斯说。

“是的,来吧,威利,好伙计!”史密斯喊叫起来,也许是要转移一下他自己的感情状态。

“他妈的没治了。”麦克瑙坦说。

于是,威利开始唱《万福马利亚》。这支歌就是他参加歌咏比赛曾经唱过的那支歌,他的父亲亲自观看了他的演唱失败。但是,他已经听出了现在那种歌词中的委婉所在,他知道他准备好了,可以唱了。

“老天,美死了。”克里斯蒂·摩兰说。

“万——福——马——利——亚,”他用舒伯特的大长调开始唱起来,“无上荣耀。”

他们都爬上浴缸,急不可待地进了热水里,一开始往回缩,因为滚烫的热水接触到他们的皮肤,热灼灼,火辣辣,咬啮一般,他们不由得左一脚右一脚地来回试水,麦克瑙坦被烫得受不了,一下子跳脚出来,暂坐在了浴缸沿儿上。没有多一会儿,他们全都习惯了热水,躺进了这肥皂泡沫的世界。只有他们的脸露在肥皂沫外面,因为浴缸很深,很宽。热水把他们暖暖和和地拥抱起来,把他们的身体最深处的骨髓都烫得热乎乎的,倘若他们已经忘记了洗澡是怎么回事儿,而且其中一些人也许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洗过一次地地道道的澡,那么,他们转眼之间就像受到了上帝的土地上可以经历的最高级的奢侈了。他们会在各自的脑子里深深地记下这次经历。热水像母亲一样触摸他们,抚摸他们的背和腿,像情人长长的头发在他们的鸟儿上轻轻拂动。

这确实是他母亲对他满怀信心的东西。他唱歌的样子像一个天使,如果有一位天使蠢不可及,会给临终的人唱歌的话。他的嗓音很脆很高,但是算不上男声最高音。那似乎就是把一把刀子捅向了天空,音调非常清晰,非常强烈。像一个真正的歌手,他可以用力把歌唱得温柔,可以唱得高亢而不刺耳。然而,《万福马利亚》是主调,始终如一,坚定有力。拉丁文本身又让士兵们在始终听歌时紧紧抓住了记忆的纷乱缠绕。歌是全新的,是当下的。它似乎就是歌唱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孤独,他们在艰难困苦环境中努力建造一座把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连接起来的桥。这些桥是架在空中的桥。他们熟知“马利亚”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就是主的母亲。从母亲的膝盖前到现在,他们一直受到殷切教诲,听到的都是天主教信仰的各种许诺和告诫。他们的宗教信仰远比学校的教学更深入,他们的信仰深入骨髓,强过一切。他们把天堂当作下一站,毫不含糊。他们知道这点,是因为他们的母亲、父亲和神父们告诉他们的。

他把衣服脱下来,如同造化把他降生在这地球上一样赤裸裸的,他的伙伴也纷纷脱下军装,克里斯蒂·摩兰紧挨着他,接下来是奥哈拉,然后是卡文来的德莫特·史密斯以及其他人。不消说,他们中间有几个士兵是新来的,史密斯便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过去是一个在基尔纳莱克干活儿的农场劳工,而麦克瑙坦是另一个,有点傲气,有点瘦削,这人长了一张怪怪的脸,好像一个装满了布丁的袋子。

威利一次跳跃,跨过歌词之间的空白,没有一点磕绊。奥哈拉也没有听出来。如果当初那个狠心的评审现在能听到他唱歌该多好啊!一等奖,一条证明获奖的该死的缎带。

二十个大白搪瓷浴缸排成了两排。他们站在绿色石板铺成的地上,黄铜水龙头都雕上了精美的花饰,又肥大又厚实。所有的热水都知道如何派上用场,哗哗地喷涌出来,流得飞快,粗绳一样的水柱像拧起来的布。水龙头被水烧得滚烫,你用手掌一摸就会落下红红的印子。威利·邓恩说不清楚他们从什么地方抽上这种神奇的热水。

“万福马利亚”,无上荣耀,母仪天下,士兵中许多人都明白,就是用另一种语言唱出来的万福马利亚,是他们孩提时代的祈祷,是他们国家的祈祷,是他们内心世界的祈祷;这祈祷不能被分开,不能被亵渎,即使屠杀也不能让它变得没有意义,因为它是不能亵渎的核心,不可扑灭的火焰。

鸽子在玻璃屋顶上散步,踩出了轻轻的啪嗒啪嗒的声音,且咕咕——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不用说,一座玻璃建筑在这样远的地方存活下来,是一个奇迹。不过,这是一座很老的建筑物,经营很古老的营生,把过去创造熔炉渣的工人们身上的脏污清洗下来,因为他们把大地刨开,收获清清白白躺在那里的无烟煤。

威利唱啊,也许他真的就是个业余歌手,奥哈拉注意到他的气息起伏不匀,连接不畅,但是歌声里蕴含了对亡故的母亲的尊崇——的确,威利的脑子现在一闪,想起了,记起了,在达尔基一间屋子里对着他母亲唱歌的孩子的调子,那时母亲生下了让她难产而亡的妹妹多莉,他的父亲在洗涤室后面呆呆地坐着,而后突然走出家门在黑地里乱走,老天爷不知道去了哪里;十一岁的威利悄悄进去看母亲——直到唱歌的这一时刻他已经忘记的东西——和母亲待在一起,对着母亲唱这首歌,看见母亲的眼睛上面放了便士硬币,接生婆在前起居室清洗婴儿,卧室里没有别人,只有远处涌动的达尔基的大海,还有他的歌:“万福马利亚,母仪天下,主和你在一起。”而他母亲的脸没有聆听,没有聆听啊;他现在同样地在为这些毁坏的士兵们唱歌,为这些厄运临头的听众唱歌,而这些倒霉的傻瓜士兵背井离乡来参战却没有以他们国家的名义,只是英格兰的奴隶,一无所有的国王——用克里斯蒂·摩兰私下发狠的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