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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嗯?”少校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他们换防休整。”

“我刚刚得到阵亡的总数目。”第三个军官说。

“八百。”第三个军官说了两个字。

“爱尔兰人就善于干出这种事情。”斯托克斯少校说,但是威利很难听出这话是对这个民族的恭维或是别的什么。“谢里登对伤亡估计得有点悲惨。他在信上说,他的连伤亡了一半。他想让他的士兵换防休整。”

“一千二百人中死了这么多吗?”斯托克斯少校问。

“是的,很方便的事情。”

“是啊。”

“在战壕里拉的吗?”

“我的老天爷。”斯托克斯少校说。

“那就好了,非常好,太好了。”波士顿上尉说,看了一眼威利。

那张麻坑长脸现在开始审视威利。不过,很难说这个人就是真的是在看他。他显然在流泪,不过不是一个真的在哭泣的人的那种哭泣——那是一种表里不一非同寻常的哭泣。

“那边死了两百多个德国人。大部分都还待在他们自己的战壕里。他们看样子会在今天完成。没有迹象表明还有德国鬼子冲过来。”

“那些医疗清理站怎么对付?”少校说,这时他也开始发抖了,像威利一样。不过不是因为害怕才发抖,也不是因为他刚刚感到害怕了,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交易把他们的心灵之摆拨动起来,让他们无论怎样都得前后摇摆了。

“说什么?”

“他们只好穷于应付了,戴维。”第三个军官说,威利这时才注意到他也是一个少校。

“如果你喜欢,你可以给司令部回一个电话。”那人说。

“可怜的家伙们,他们只好应付了,”斯托克斯少校说,“瞎眼的该死的士兵排成了可怜的长队,更要命的是在整个足球场大小的地段长途奔跑。”

“那边有什么消息?”斯托克斯少校问。

“你说什么,长官?”威利·邓恩说。

第三个军官把电话放回了座机上。

“回到谢里登那里,回到谢里登上尉那里,列兵。告诉他,我会给司令部打电话,请求将军为换防做点什么。不过,他不得不守住那条战线,等待事情理出头绪。我会给他送去一群该死的苦力,把他的死人埋了。我还会给他送去几桶该死的热乱炖或者别的什么。你们爱尔兰人不就爱吃那种乱炖吗?如果司令部能够调换出一两桶朗姆酒,他还能得到朗姆酒。”

“该死的讨厌的战争。”他嘟哝说。

“听命,长官。”威利说。

斯托克斯少校这时正在凝视前方。在这个被摧毁的仓库的角落,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一个雕花瓶子,威利碰巧这时刚刚看见。瓶子里装了威士忌之类东西,还有三个小红玻璃瓶子放在旁边。那就像一股芳香从另一世界飘进了这种混乱状态。他搞不清楚那三个人之间在干什么,等他离去后他们会说些什么。斯托克斯少校把那封短信在手里搓得沙沙响,稍稍地挥来挥去。

“把你那个该死的屁股洗一洗,列兵。这是该死的军队,你知道。不是该死的都柏林贫民窟。”

“嗯,我看你倒是一个诚实的人。”波士顿少校说,“是的,很诚实。”

“是,长官。”

“怎么会不是呢,长官?”

“你叫什么名字,军士长——要写在报告上?”波士顿少校说。

“恐怖?”少校说,“你说是恐怖吗?”

“邓恩,长官,威廉·邓恩。”

“恐怖,长官。”

“小威利,是吗?”斯托克斯少校说,还处在痛苦中。

“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列兵?”波士顿少校问。

“不是,长官。”威利说。

“把屎拉到裤子里了,长官。”

“那个该死的皇帝的儿子,是吗?小威利。”

“什么?”少校说,仿佛被这句诚实的话横扫了一下。

“我不是,不是,长官。根本不是那个皇帝的儿子,长官。”

“我把屎拉到裤子里啦,长官,这就是你闻见的臭味。”

“啊,该死的,得了。没有人叫你小威利吗?一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叫了威廉这个名字。不是吗?”

“你这个该死的爱尔兰人是怎么回事?”少校又问道。

“不是,长官。”

威利·邓恩只觉得一阵麻木,四肢汗淋淋的。他在努力读懂那个军官的脸,没有听见多少话。这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但是那个德国士兵的死亡过程也在同时发生着。眼下,威利开始浑身发抖,不是出于他知道的什么感情,可他的两只手就是瑟瑟抖动不已,他只好把手贴在外衣上,把手稳住。

“啊,别说起话来好像受到了多大侮辱。你这是怎么啦?爱尔兰小矮子,满屁股都是屎。别这样看着我,好像你有一肚子该死的委屈。别这样该死的看我。”

“请你别打岔了,波士顿,”斯托克斯少校嘟哝说,“你一直打岔,我还能和这个士兵交谈吗?”

“别烦他了,少校,看在老天的面上。”另一个少校说。

这时,电话响了,第三个军官拿起电话听起来,只是含糊其词地回答着。

“是啊,是啊。好吧,列兵。对不起了。”

“别训斥这个可怜的家伙了。”那个银行职员模样的军官说。

“没有什么,长官。”

“我跟你说,你闻起来像臭粪坑,军士长。”少校说。

他确实也感觉真的没有什么。就算这新的世界主宰了万物。就算他本人,威利·邓恩,已经干掉了一个德国人。可是,你总不能扇一个军官的嘴巴子啊。

“他浑身都是血迹。”那个军官说。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你在银行柜台后面看见的职员,一半头发都白了,脸颊上有一片淡淡的灰斑,看上去好像把他的嘴唇挤成了两个鼓鼓囊囊的球体。

“是的,”少校说,“当然没有什么。”

“我怎么能知道呢?”

然后,威利转身准备离去。

“看在天使的分上,斯托克斯,你悠着点吧。你没有看见他和敌人搏斗了吗?”

“小威廉,”少校在他身后说,“这话可以吗?这话不是在侮辱你吧?你别在意啊,行吗?”

“什么意思,长官?”威利问。

威利不管不顾地离去,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又是一大批伤亡人员,”他说,“万能的上帝啊。”随后他的脸阴沉下来。“你们该死的爱尔兰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连一点瓦斯都对付不了吗?”

“这些该死的爱尔兰人。”少校在他身后又嘟哝道。

斯托克斯少校看着短信,威利看出来信的内容让他不快。他看得很清楚。这个人瘦长的脸上有一百多个麻子坑儿,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他把手放在了脑门上,食指在脑门上一下一下敲击。

“他们在那里遭了一天罪了。”他听见波士顿少校说。

“没有跟你说话,列兵。”他说。

他一路返回,穿过担惊受怕、越来越黑的夜幕,去和他的队伍的剩余部分会合。一颗灼伤的心在引领他,而且一个受到惊吓的灵魂,在这受到侮辱的地球的这些地区,看起来不是没有光亮的灯。

“什么,长官?”威利问。

死人都清理掉了。因为瓦斯的袭击,机枪手又没有坚持够一个小时,无人区并没有几堆穿灰色军衣的尸首,远处战壕里他们的兄弟士兵没有心情过来埋葬尸体。

“像马车弹簧一样弯弯曲曲的,谢里登,”斯托克斯少校说。

斯托克斯少校说话算数。他派人给他们送来了一些令人生疑的食物,装在盖了盖子的木桶里,也许是某种很好的乱炖,可惜煮的时间太长,什么都往里边添加,结果成了黏稠的红不红黑不黑的东西了。

“哦,是的,谢里登。没错,谢里登。”

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带来一小桶朗姆酒,尽管是酒都有邪恶的特性,可还是受到士兵如同孩子一般热情的欢迎。

“帕斯利上尉——不,谢里登上尉,长官。”威利说。

答应派来的中国劳工也到来了,在剩下的四百多个士兵中清理出来一份清单,所有的死者——德国的和爱尔兰的——都抬往战地后边,另外开辟出来一块小墓地。墓地上没有白色的灵棍、墓碑等等之类的东西。只有一排接一排的规则的小地块,如同一个穷人的蔬菜园,在这些肥沃的小地块里,躺下了那些死去的士兵。倘若他们僵硬了,活着的人们便把他们的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打断,整理停当,嘴里念叨一些抱歉的话。他们全都装在深色的军用袋子里,所有的零碎物件,比如钱包啦、画片啦、信件啦,统统精心地从满是尘土的口袋里和沾满血迹的地方掏出来,所有连排的指挥官保存好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写上身份编号和士兵注册登记,最后把它们寄给他们国内的母亲和父亲。许多士兵都是都柏林城的,据说都柏林城还在燃烧。另有许多士兵来自基尔代尔、威克洛和韦斯特米斯郡,那里的小农场和农夫的茅屋会在家门口接待脸色黝黑的邮差,收到一个详细说明的邮包,牛皮纸包裹了一个软木板盒子,麻绳捆得很结实,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分遗赠。这些邮件会被打开,检查,恭恭敬敬地重新包裹好,然后恭恭敬敬地存放在寒酸的房子里更安全的龛儿里。

“谁在那里?”另外一个军官发问。

威利·邓恩在成排成堆的尸体里找到了他打死的那个德国兵,为他挖了一个土坑。他在这个士兵的口袋里找到一本小小的破旧的《圣经》,当然是德文的,很精巧,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还找到一个棕色的马塑像,一定只是一个念想。马塑像是瓷做的,看起来不像是儿童的玩物,但是威利认为也许是出发前在家门口他的儿子或者女儿塞给他的。他还有一个皮夹子,威利打开时看到两小片方方的金叶。威利知道是金叶,是因为他在那些为城堡小教堂装饰的工匠的桌子上看见过这些东西,他们当时正在装饰会众面前竖立的爱尔兰历任总督的盾牌和头盔。也许,他的德国兵认为这种金叶可以是一种很管用的货币,也许戴在身上作为和平时期的职业徽章。谁知道呢?

“四连的战况,长官。”

头顶上的天空十分豁亮。一股清新的风从西边吹过来,清新的气味闻得见风儿带来的雨的味道。然而,附近的田野和树林沐浴在阳光里。不消说,他的德国兵还有念念不忘的照片,一个紧锁眉头的女人,一头茂密的头发,一身品相粗糙的裙装。她的脑袋很大,显得与身子不相配,那样儿简直没法和格蕾塔相比。另一张相片上有一溜孩子,七个站成了规规矩矩的一排,威利突然把两张照片放回原处,把所有小物件集中起来,放在一旁以便交给谢里登上尉。因为,谢里登上尉说了,即使是德国死人的所有物也要上缴,不得私下扣留。但是,威利还是本能地把那个小瓷马顺进了口袋里。

“这是什么?”斯托克斯少校问道。

七个孩子如同梯子的阶梯。

威利·邓恩差不多依靠本能找到了那个遗弃的仓库,他心下寻思一定是顺这条路走,走到了头,说也奇怪,那仓房就在眼前了。仓房拆去的那面墙用一根支柱马马虎虎支撑起来,挂了一块帆布遮挡起来当屋顶。三个军官坐在桌子旁边,看样子一定是从小酒馆里懒洋洋走出来的,整个人都整洁干净。他们的脸刮过胡子,其中一个还有老派的连鬓长胡须,尽管年纪不算大,在耳朵一带还长得很旺盛。威利以前见过斯托克斯少校,但是另外两个人威利觉得眼生。他走进去,把那张草草写就的条子递给了他们,那条子和他一样沾满泥土和血迹,当然也胡子拉碴的。

奥哈拉在二十码远的地方干活儿,口里吹着《哀悼的群山》。

部队指挥部设立在一个旧仓房剩余的房子里。仅仅相隔一英里远,你就很难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奇怪而黑暗的事情。运输官在冲马车夫大喊大叫,这种人在哪里、在什么时间都是这个样子。运输弹药的大马车正由漂亮的夏尔马拉着行走,它们强健得如同引擎,硕大的智慧的马头高高扬起。它们像舞场上的舞者一样抬起前腿,一起一落步调一致,煞是好看。它们简直漂亮得有点滑稽,如同一则故事里的奇迹,围绕在它们身边的全是身穿制服的大兵。

威利只是在挖坑,一心一意,把土坑挖得见棱见角,这下心里释放了很多。他好像在为一座房子挖地基。如同在邓普希指导下干活的样子,他还把石头分成堆儿,大一些的用来填墙,圆石头用来铺地面,小石头用来和泥浆填缝。不过,他知道这样做很可笑。这些石头到头来只会填进那些挖好的墓坑里,像一条凸凹不平的被子盖在那些尸体上,但是他知道他的德国兵不会在意这个,尽管他瘦骨嶙峋的样子。他把铲子插进土里,铲起半铲子土,像一个行家一样放在一旁。活像一个跳舞的人。城市的墙壁的根基要用各种各样的好石头铺成。他想到哪里去了?他想到,城堡的小教堂里一定是主日学校,他的父亲会把他和姐妹们送到小教堂,虽然教区长的妻子是一个新教徒。那十二扇门就是十二颗珍珠。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名叫达芙妮。他不知道他的都柏林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当然听说大炮已经调到了利菲河上,恣意朝倒霉的萨克威尔大街炮击。最近归队的士兵带来消息,说那些被炸毁的房屋,向天空裸露着,房屋里的一切都炸飞了,这个世界看到的只有山墙上的壁炉。那情景,泥水匠见了都会流泪,想到修建那些房子花了多少工夫,多么不容易。然而,威利想,工匠们还会再来修建它们的。都柏林还是不能和比利时的城镇相比。都柏林和伊普尔不差上下。我看见天堂开门了,看见一匹白马,那匹他骑上去的白马叫作忠诚和真理。这是整本《圣经》里他最喜欢的诗句。他并不认为这诗句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在亡灵成堆的国度,那是复活节的星期二。

想来有趣,一个人想起了一件事情,随后想起了另一件事情。然后,又想起来一件事情。这第三件事情到底与第一件事情有什么关系?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像一个磨洋工的工人依靠在铁锨上。邓普希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来。矮小的邓普希先生长了一张娃娃脸。“鸭子”邓普希,他的绰号,因为他长了一双扁平的脚,一个摇摆的屁股。然而,邓普希是竣工的先知,是和灰泥、垒石头的诗人。他知道砖的硬度,能够准确无误地告诉工人砌地窖每块砖应该怎么摆放。边缘上使用柔和的砖,中间要紧部分使用硬实的砖。硬实的砖用在房子的外墙,柔和的砖用在房子的内墙,让墙壁看起来笔直,让门窗拱顶看上去坚挺。老邓普希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屋顶工,专门修建营房的屋顶,爱尔兰的士兵因此没有挨过风吹雨淋。他领工修建了布尔战争纪念碑,凡是需要修建纪念碑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因为他的垒砖手艺是从别的农场锻炼出来的,一个建筑工一定要把屋顶修建得迂回曲折才满意,而邓普希要亲自清理地面,用钉子界定房子框架,再把钉子拆掉,然后在墙壁上把活儿干好。他七十岁了还在干活儿,风里来雨里去的。邓普希和他手下的工匠会把都柏林修建好的。威利对此深有把握。

威利·邓恩拉在裤子里的屎正在变硬,把他的屁股蛋子弄得奇痒难熬。

“你那点活儿干不完了,邓恩,”克利斯蒂·摩兰喊叫道,“别像一个磨洋工的,在那里做白日梦啊。”

然后,他像罗得的妻子一样,回头看了看瓦斯过来的方向。敌人这时很容易向他开枪。在无人地带,有几个倒地的士兵,看样子都是德国人。谁把他们打倒的,威利说不清楚。因为地面一溜下坡,他还能顺势看见他自己的呈“之”字形的战壕。那里也有一堆又一堆的死人。拥挤的交通壕里,瞎眼的、受难的战士组成的森森可怕的队伍在走动,前面一个士兵把手伸过肩膀——一个还有视力的骂骂咧咧的人排在最前面——带领他们走出战壕。一千二百名士兵中,还剩下多少人?如果谢里登上尉的伤势允许,今天夜里他要写多少封通报阵亡的信?别的战线的军官又要写多少封这样的信?多少颗心脏停止了跳动?多少个灵魂回归它们指定的地方?这些人群里又有多少士兵也会拥挤到圣彼得的门前?而这位圣徒怎能不纳闷儿,这些带有爱尔兰口音的人怎么突然蜂拥到跟前,祈求老天的怜悯?

“是的,邓普希先生,长官!”

他发现交通壕里挤满了受伤的、残废的士兵,有的哇哇大哭,有的疼痛得大喊大叫,有的待在暗地里昏迷不醒,坐以待毙。威利爬上了战壕背墙,在空旷的平地上行走。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叫我什么?”克利斯蒂·摩兰问。

谢里登上尉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右手拿着他的防毒面罩,他那张英俊的卡文人的脸,如同一个精心装饰过的软垫,伤痕又红又青,对称得令人难以置信。随后,仿佛这些士兵在等待一道无声的命令,上尉自己先振奋起来,把军士长叫起来,冲他点了点头,钻进了地下掩体,无疑去尝试打电话,汇报战况。他很快钻出地下掩体,剧烈地咳嗽,两眼泪汪汪的,因为迟迟不散的瓦斯喜欢沉落在这样的地方。他草草地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个字条,要威利跑回司令部把这封信送到,如果他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话。威利·邓恩不是通讯员,可是眼下谁又是一个通讯员呢?

挖好土坑后,他把他的德国兵拖进坑里,用一把斧子把他的胳膊从肩部和肘部砸断,尽可能把他的两条胳膊在胸部摆成一个十字。他知道巴克利神父会来到这个墓坑,来到每一个墓坑,履行他的职责,为德国兵说几句祷告,祝愿他的灵魂升向天国,不过即便如此,威利自己在预示大雨到来的阳光下,还是说了句“万福马利亚”。

巴克利神父在做战斗结束后的事务,跪在一个阵亡的士兵旁边祈祷。那个被干掉的德国士兵出现在威利的眼前,如同一个巨大的女人蜷卧在他的身边,不折不扣一个陪葬品。那张脸肿胀,开裂,下巴下面的那道伤口风干了,黑乎乎的。威利只是一个瘦小的人,像一只小灵狗。他按了按德国士兵的胳膊,那僵死的士兵好像全都是骨头和肌肉。奎格利正在被担架兵抬走,可奇怪得很,他看上去好像还活着,尽管他的肺脏一定如同某种稀烂的粥一样。

以这种方式,他们把摆放了士兵尸体的坟坑填埋起来,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兵营,把那片丑陋的死者之地撂在身后。

威利清醒过来时,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脸罩已经歪到了一边,眼睛窟窿对准了耳朵,让耳朵往外张望。威利惊恐万状,赶紧调整脸罩的位置,以为瓦斯这下准会要他的命了。但是,他把眼睛窟窿调整好时,模模糊糊看见克里斯蒂·摩兰坐在地上,如同一个凌晨时分喝得酩酊大醉的醉鬼,脸上没有戴面罩。克里斯蒂·摩兰就坐在那里,不时地自己跟自己点头,仿佛他是在对自己讲故事,而且被故事的情节所深深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