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
深爱你的儿子,
比利时
你在这次大乱中过得怎么样,你们都好都没事儿吧?我希望你写信来,告诉我情况。我在都柏林亲眼看见那场骚乱了,就在我回来的路上。我殷切希望你多加小心,留心观察。这里的士兵们对整个事情都很有看法。我们听说德国鬼子在明斯特的战壕对面竖起了一个大牌子。牌子上说,都柏林交火激烈,一片狼藉,英国人在杀戮他们的妻子和回家的儿童。哦,明斯特这边的士兵没有多想这些,他们只是都在唱《上帝拯救国王》的歌,我相信昨天夜里或者前天夜里他们趁天黑爬过去把那个牌子拔掉了。我的军士长说许多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志愿兵,热衷于地方自治,他可不想让他们知道《上帝拯救国王》的歌词,更别说把歌唱给德国人听了。我在祈祷你和姑娘们都安然无恙。我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日子,那时候我们都很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全爱尔兰没有哪个男人像你一样为爱尔兰着想卖力。谁都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少代价。我在想那些平常的日子,夜晚总是跟着你在城堡院子里到处走动。听我说,你像一个慈父把我们养大成人。虽说多莉没有母亲,可是她有一个比任何母亲都做得好的父亲,我真的相信这点。一有时间就给我写信来,告诉我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一九一六年四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爸爸:
第二天早晨做好战斗准备时,拂晓如同一排明闪闪的餐刀,一大片怪异的石板块灰色光亮和悄悄地透过一片片叶的树林映现的太阳光混合在一起,谢里登上尉宣读了来自司令部的一纸通讯,大意是说有根据怀疑一次瓦斯攻击即将发生。
现在已是傍晚了,他们待在他们的新战壕里。他们在黄昏来临之际钻进了战壕,一点也不知道周围一带战况究竟如何,当然只知道战火很猛烈,战场上的声音应有尽有。士兵们一如往常,只是在交谈,而且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餐,可惜没有吃饱。威利坐在战壕的一个角落,是某个有想法的士兵铲出来的一个整齐的栖身之处。无论如何,这是他给父亲写信的一个好时机。
这就是上级通报战情的措辞,不过后来上校亲临阵地,把战情讲述得更加清楚了。他说,敌人试图把他们像消灭老鼠一样赶出战壕,而且他们刚刚换下去的威尔士的男孩们昨天夜里也确实说过,几百只垂死的老鼠在他们执勤的时候跑进了他们的战壕,因此有理由怀疑一些瓦斯从敌方的储气罐里泄漏出来,那里恐怕就是德国人存放瓦斯、随时使用的地方。那些老鼠,成群结队地跑进战壕,如同人们期望得到救助一样,但是那些卡迪夫来的小伙子们把它们统统打死了,特别是用他们枪托打起来一砸一个准。这样看来,瓦斯就是另一种敌人了。
然后,他们向胡勒赫挺进。
上校不是爱尔兰人,据司令部回忆,爱尔兰人数月之前在圣朱利安及时撤退,躲过了第一次瓦斯攻击。威利和他的伙伴们很久以前就配备了据说最好的防瓦斯面罩。枷锁一样的东西架在你的头上,如同一个大袋子,鼻子部分特别怪异,两个大眼睛窟窿。那玩意儿颇像爱尔兰乡间“白衣团员”悄悄爬过去点燃干草垛时穿戴的那种装束,通常是去骚扰地主的。士兵们戴上这种装备,当然看去像鬼一样,令人害怕,不过戴上面罩的人并不觉得像鬼,也不觉得吓人。只是他的面颊会越来越灼热,脏兮兮的汗流进眼睛里热辣辣的。
“好样的,士兵们,”上尉大声说,“那就出发吧。”
但是,上校强调必须坚定不移,还说他知道他的小伙子们定会表现得坚定不移,不会让瓦斯恐惧再一次得逞。“再一次”这个词儿使聆听者感到毛骨悚然。谁都知道圣朱利安那次瓦斯攻击让多少人丧命,哪怕有些士兵是新兵,没有在那段地狱般的时间里亲临现场;在九死一生的严酷环境里,没有哪个兵会把这样的警告当作戏言。
“你看看,威利,”近在咫尺的军士长说,“你看看,威利。”
恰恰相反,那些听进去警告的士兵——即便不是全部也算得上大多数——纷纷跪在巴克利神父跟前,作了一次短暂的祈祷。当然,哨兵们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始终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些在他们眼前折射出一片空地的镜子。因为他们待在战壕里,而战壕每隔一百英尺左右必会拐弯,呈“之”字形,除了巴克利神父下跪的地方,不可能人人都看见他。然而,阵地上的一千二百名士兵却冥冥之中心心相通,有的下跪,有的低头,唧唧哝哝的祷告声升向天空。威利·邓恩祈愿上帝听见了士兵们的祷告。
这一天,他们开往胡勒赫,那是个星期三,不过战争中没有哪天显得神圣,即便复活节的那周也一样。消息终于传开了,起义者遭到了利菲河上炮舰的轰炸,士兵们站成四列准备开拔时,谢里登上尉宣布了这一消息,多数士兵听了欢呼起来,甚至包括来自义勇军的士兵,比如杰西·柯万,他们也许听到这个消息犹豫片刻,也许掉下了眼泪,可还是欢呼了。
巴克利神父只说了“我主在上万福马利亚”,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他没有打算布道,谆谆告诫,因为除了他身边那二十个人,谁都听不见他的话。
“呃,那就好,”克里斯蒂·摩兰仗义地说,“起码有个走运的杂种怎么想怎么做了。”
突然,敌人的大炮张开了肮脏的该死的大口,发射出来一批毁灭性的灾难性的炮弹。士兵们听见榴霰弹在四面八方燃烧,最大的炸弹一颗接一颗落下来,好像就掉在后边不远处的后备战壕里。但是,士兵们如针织的“万福马利亚”的祈祷,一针接一针般地连接在一起,安慰性的词儿说了一个又一个。
“呃,我不支持他,不过我知道有个人支持他。”威利有几分高兴地说。
随后,每个士兵都神秘地知道巴克利神父祷告完了。也许,这一仪式是由一系列无懈可击的中国式悄悄话完成的,或者中国式眨眼示意或者点头示意完成的。然而,这是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威利心想,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
“我不支持。”
当然,即使傻瓜也清楚,随军神父一旦走进战壕,就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如果他们举行规范的仪式,他们应该在后备战线的某个阵地集合起来,接受一次像样的弥撒,由神父亲口布道。
“你支持他吗,军士长?”
并不是神父不受欢迎。他名声在外,因为他到处露面,尽管他有点怪,在某些方面离群索居,但是士兵们都很喜欢他,也许把他当成了他们的一位可爱的大妈。如果真有这么一位无所畏惧的女人气儿的男人,那就只能是他了。因为他性情温和,说话软言软语,文绉绉的。
“因为他一心想在利物浦野外障碍赛马上赢一注子,就是那个讨厌鬼。”
他说话用词收锋敛芒之处,男人恰恰会锋芒毕露,而男人锋芒毕露之处,他恰恰要收锋敛芒,尽管他说话的确不像一个绅士那样有风度。有闲言碎语说,他被人看见私下里暗自垂泪,可是人们看见他在十几个战场上欲哭无泪地守护垂死的士兵,嘴在不停地默祷。他一向拒绝喝朗姆酒,但是他和大家一起吸廉价卷烟,因而廉价卷烟便成了他认识新兵的名片。他尽量避免讨论宗教,罪恶一类东西也不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不过你要是选择忏悔,你尽管去找他,他会让你得到他力所能及的深入内心的悔过,而且理由充分——那就是战争的理由。他建议大家可以接受的正派的品质,不过仅仅是因为对年轻人来说,一次淋病就能让他们害怕得无地自容。
“为什么,军士长?”威利问道。
威利认为巴克利神父是一个见识过各种战争直接造成的伤残的人,因为他在怀里搂抱过各种受伤的士兵。他一定对没有头颅的士兵默祷过最后的仪式;也对只剩下脑袋、其余部分被炸成百万碎片抛向天空的士兵默祷过最后仪式;他真切地感觉过一副温暖的鼓胀的内脏流淌进了自己的怀抱;他绝不会对一个垂死的士兵撒谎,只会让他坚强起来,随时走上不归路,如同一匹比赛在即、关在马厩的易惊的烈马。毫无疑问,他相信一个男人的灵魂会像鸽子一样飞起来,飞向高高的天国的鸽子窝去。他告诉士兵,他们的守护天使从孩提时代就来到了他们身边,默默地悉心地看护他们。他忍受那些吓得大喊大叫的士兵;忍受那些因为心疼自己而吱哇乱叫的士兵;他忍受那些说过慷慨大度的最后遗言的士兵,这也许就是他事后想起来暗自垂泪的原因;他听见过也许能把一个人从地狱敞开的大门边上救回来的心脏突然停止了。没错,他会离开军队几个星期,人们悄悄传说,他得到了一个星期的回家休假,因为他的精神恍惚,摇摇欲裂。不过,你早应该预料到这点。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牧师,是不能目睹那些好像这个世界行将结束的场面的,仿佛西方的军队和东方的军队一决高下,如同在罗马人统治下,在那个消失的世界的帕特莫斯岛上服苦刑的圣约翰见证过的那场狂野大决战,如此这般,一个区区牧师怎么让平心静气的头上的那几绺头发不受干扰呢?
“他们真他妈的混蛋。听我说的没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威利——比如说,你在都柏林的时候,你没有在‘全活儿’身上下点赌注吗?”军士长说。
即便情况如此,威利知道,每个士兵都知道,无需说话,无需交换眼色,各种情况都不外乎一种严酷的实质,因为上帝已经挑选出巴克利神父来和他们共生死了。
“我不知道。”
瓦斯妖气骤起,威利差一点因此灵魂出窍,脱离他的皮囊圣所。他身边的奥哈拉像一条狗一样跳了起来。他试图阻止瓦斯妖气,然而这一冷飕飕的、不友好的恐怖很快窜入他的脑子。一股甜腥腥的不协调的寒意在他钢盔下的头发里发作。每个士兵都手忙脚乱地戴上了那些讨厌的瓦斯面罩。这下有了设计制造的最好的防毒面罩,他们便一下子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把面罩戴上,而且你还总会担心没有戴严实,让毒气钻进来。谢里登上尉和克里斯蒂·摩兰骂骂咧咧地从地下掩体钻出来,看上去好像故事书里的妖怪。不过,他们所有的人看去都是故事书里的妖怪模样。军士长背来一袋子战壕武器,和中世纪时期使用的武器相差无几,钉了钉子的棍子,铸造粗糙的铁疙瘩,军士长把这些武器分发到个人。威利分到了一个像印第安人战斧的武器,他把它掖进了腰带里。
“呃,老天爷,我来告诉你,威利,他们是要从都柏林他妈的母亲们那里得到短暂的忏悔,他们他妈的想得到的是当上都柏林或者别的地方的国王吗?”
“一切就绪,伙计们,”谢里登上尉说,不过这些话从面罩里传出来含糊不清,瓮声瓮气。他把面罩一把扯了下来。“一切就绪,伙计们,听我说,看看这个,我们现在能够稳住这个,我们可以做到。我要你们万无一失,戴好面罩,把各人的面罩检查好了,伙计们。坚持下去,让这种要命的东西过去。不管什么原因,都千万不能摘下你们的面罩。瓦斯会飘落在我们这里,在这里迟迟不散。瓦斯散去,一场来势汹汹的攻击就会发起。这才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伙计们,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坚守在比利时这个地点,别让那些狗杂种前进一步。好了,士兵们,只要你们把心肠硬下来,你们就能把那些卑鄙小人活活整死。”
他真的无法向军士长描述蒙特大街当时是什么样子,他做不到。
这番话讲得很不坏,威利想。只可惜,上尉的声音有些发抖。可是,面对危境,你不得不对同伴们说点什么话。三个士兵站在了奎格利跟前,他今天上午刚刚报到,是和另外几个士兵一起来的。奎格利来自城市,一个高高的瘦瘦的小伙子。他长了这么大没有看见过真正的战壕,更没有想到经历这样他根本不知底细的攻击了。他怎么也系不上他那防毒面罩的带子,嘟嘟哝哝,摇摇晃晃。这时,一大片清晰的暗色的尿印子出现在他的裤子前面。
“我不知道。他们在都柏林见空就钻,对士兵开枪,我们也向他们开枪,我在的那个位置,是一个……”
威利很高兴他把自己的防毒面罩戴好了,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眼睛。那次在圣朱利安的记忆在他的脑子里一直吼叫。上百个画面在脑海里再现,令他胆战心惊。他痛苦得直摇头。老天啊,奥哈拉的腿碰到了他的左腿,也在瑟瑟发抖。他的整个身子都抖得像筛糠。突然,威利想起了那伙该死的人在都柏林干的事情,不由得骂他们,骂他们极端愚蠢无知,以解心头之愤。帕斯利上尉弯曲的身影分明在那里,却似乎躲到了他的眼睛后面。
“事情现在到了什么份儿上了?”
透过面罩两个讨厌的黑乎乎的眼睛窟窿,他打量这个战壕里蹲守的二十来个士兵。机枪手随时准备把机枪架在战壕胸墙上,一共三个蹲守待命的士兵。四个士兵按分配做手榴弹手,每个人挎了一圈儿米尔斯手榴弹。相比过去那些随时会爆炸的豆子盒要好得不知多少,他们习惯在一起跳来跳去,向凶恶的敌人扔手榴弹。那种场面也许有些滑稽可笑。不管怎样,大家都在同一个方向蹲守,有些士兵的脑袋低垂下来,因为这时德国的大炮正好能打到他们跟前,榴霰弹就落在战壕胸墙前面刚刚一英尺的地方。他们看上去像星期天爱尔兰乡下教堂后面的男人,按男人的跪地方式跪下了一个膝盖,教区的女人们都坐在凳子上,各就其位。但是,他们这时顾不上谈论牲畜牛羊,他们不是在等待他们的上帝,而是等待死亡之神的朋友们的阴森森的长影子。这里没有伯利恒的星象,没有圣贤也没有国王,只有爱尔兰可怜的士兵,街头巷尾的志大才疏的家伙以及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听说过英雄盖世的东西,因此他们虽然算不上也许在古希腊神话里读到过的那些英雄,可是不管他们多么微不足道,他们心里有英雄情结啊。男人来到战场,没有谁不想做出英雄的表现,暗暗企望可能做出如同他们小时候在故事里看到的英勇行动。眼下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破破烂烂的衣服,没有乐此不疲的游戏,没有熟悉的教堂尖顶,没有一层一层垒砌的石头,没有圣帕特立克大教堂,没有基督教堂。只有一道厚实的农耕沃土挖出来的壕沟,他们毫无作为地蹲伏在里面。这不是英勇杀敌的场景,不过在威利看来,尽管他担惊受怕,却有一种真实。这种真实还没有被转化成笑话,还没万无一失地编撰成一则逸事,还没有在报纸上写成一个故事,还没有由哪个智慧的人写成一段历史。在它诞生的荒凉背景下,包含了一种没有玷污的真实,这一微不足道的事件也许会让他成为一具僵尸,成为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好像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一件又坏又黑的事情。”
瓦斯像一个似曾相识的吃人妖怪腾云驾雾而来。威风凛凛的一副怪模样,滚滚烟雾扑向战壕胸墙的边缘,随后如同多头妖怪的脑袋,缓缓地漫溢过来,往下沉落,和那些等待的士兵搅和在一起。这些管用的防毒面罩,对奎格利列兵来说马上不管用了,因为他到底没有把面罩合适地戴在他那变形的脸上。面罩一边戴得很合适,可是他长了一个怪异的圆白菜脑袋,面罩的带子怎么都扣不好。巴克利神父赶过去帮忙,奎格利这时呛得咔咔哇哇直咳嗽,开始往下扯面罩。巴克利神父拼命地示意他别往下扯面罩。这时候,战壕另一头也有两个战士出现了类似情况,在他们的面罩后面咔咔哇哇地咳嗽,毫无疑问憋得满脸通红,像美好的八月里一个个熟透的苹果。
“一伙混蛋,”军士长说出了他的最初判断,“他们他妈的在干什么,在家里制造蛊惑重罪,我们却在这里他妈的为他们卖命。”
邪恶的瓦斯像床罩一样铺展在战壕里,而且瓦斯越来越多,终于把战壕填埋得满满的,然后漫过战壕向补给线和储备线蔓延,野心勃勃地进行各种精心的谋杀。奎格利已经倒在了肮脏的地上,像一条巨蛇又伸又曲,滚来滚去,面罩脱落了,他那圆睁的眼睛成了甜菜块一般的脸上的两粒黑黢黢的石头。他一边吭咔咳嗽,一边吱哇叫唤。他在呼唤,可是一张开口,威利便觉得自己首先尝到了那蜂拥而进的可怕的瓦斯的味道。一阵心痛袭来。是的,在所有的经历中,心痛袭击了上千次了,他简直对这样的心痛心怀感激了。巴克利神父还在手忙脚乱地救助,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仿佛他自己的孩子在遭受折磨。这时候,至少六个小伙子完全瞎眼了,谢里登上尉把他们匆匆忙忙挪到了战壕的背墙一侧,迅速挨个儿检查留下来的士兵,尽力把一伙人稳住。威利·邓恩刚刚把屎拉在了裤子里,他怎么都憋不住,正如同吊在绞刑架上的人不能不把硬撅撅的阴茎翘起来,展示给看热闹的人群一样。
这件事儿匪夷所思的那部分,其他爱尔兰小伙子谈论的人并不很多。威利估计,这消息还没有完全传开,也许会被认为是战争故意蛊惑人心的重罪中的不大不小的一种呢。
“呃,天哪,”他跟自己念叨,“呃,老天爷,保护我们吧。”
威利也许不大容易向克里斯蒂·摩兰讲清楚都柏林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就更难了点儿。那个科克来的伙计杰西·柯万竟然一直哭泣,真够要命的,让他的心上下翻腾,他亲眼看见成百号人死掉也没有这样难受过,他很希望克里斯蒂·摩兰能对这事儿做出一个冷静的判断。
他希望他的父亲带领一批警察及时冲上来,拔出警棍,把这可怕的肆无忌惮的瓦斯驱散,把它从这个世界的表层赶走。
那天夜里,威利·邓恩坚守所谓的兵营,就是一所低矮的小土屋,屋后有一道高高的长满春天花朵的斜坡。路边很远的地方,爆炸的炮弹隆隆作响,清晰可闻,而且他还听得见大型迫击炮由日耳曼炮手推往卢斯,特大炮弹正在缓慢的转运中,因此第二天看来是有好戏看了。
“爸爸,爸爸呀。”他说。接下来他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画面:那是他祖父在莱萨里尔那座房子宅第的大门口,穿过两根粗壮的大圆柱子走进随时欢迎的院子,发疯的母鸡在铺砌的石头上走动,他的祖父留了一大把雪白的胡子,一个地地道道的威克洛老人。“爷爷,爷爷啊,”他悄悄地说,“保护我们吧。”
“他妈的奇了怪了,他得到了任命,”克里斯蒂·摩兰说,“在这个他妈的军队里,他们是不会他妈的任命天主教教徒的。他一定是一个皇族他妈的血统或者别的什么,威利。他妈的塔拉的国王都姓他妈的谢里登吗?”
两名机枪手还没有受到瓦斯的影响,他们在战壕前面把机枪架在平地上,开始向瓦斯扫射。这是要让别的士兵放下心来。
还好,他发现军士长自己就有冷嘲热讽的本性,尽管帕斯利上尉死了,不过这位新来的上尉是那种快活的卡文人,叫谢里登,经历过桑德赫斯特战斗,什么事情都见识过,但是他本人看上去不过区区十九岁。他高高的个子,一个面带笑容的人,带有很明显的卡文口音,不是那种完全英国化的类型,就是你在军队里有时碰上的那种叫了有出息的爱尔兰名字的人。
这时,在消散开的瓦斯顶层,瓦斯弹壳在他们上面跳动,爆炸时发出瓦斯弹特有的令人揪心的声音。他们身后的炮兵也在开火,他们能听见他们自己的大快人心的炮弹飞向对方阵地,你能想象到它们敏捷得像圣马丁鸟儿一样,这有点振奋人心。空中无数炮弹在嗖嗖飞行,它们没有互相碰撞在一起让人感到奇怪。接下来,机枪声听不见了。他们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已经让机枪安静下来。一名机枪手溜回战壕,手里还提着那个冷却机枪管的水罐子,如同一个快要死去的园丁之类。
他在一个名叫胡勒赫的地方附近,找到了他的驻扎待命的团,不过他听说第二天就要开赴前线,想到自己家乡城里已经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让他很不受用的震动。
然后,好像一声令下,德国鬼子那边的炮弹停止了轰炸,不过他们自己的大炮还在射击,一拨接一拨,一拨接一拨。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炮击也停止了。即便在行动不便的瓦斯面罩后面,士兵们还是瞪起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弄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一双双受到惊吓的眼珠从面罩往外张望。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奎格利躺在地上,依然像一个沉睡的流浪汉。这次的瓦斯一定比上一次的瓦斯还厉害,威利很清楚,因为这么快就把一个大活人活活呛死了。另外那几个受到瓦斯攻击的士兵,正在从防毒面罩下面流淌罕见的黄沫子,在胸前沥沥拉拉弄湿了一大片。他们摇摇晃晃,七倒八歪,巴克利神父看上去像一个顾了东顾不了西的母亲,尽力照顾他们。他也许还在竭尽全力,让他们走上生存者的道路。上帝知道,一个可怜的杂种从你身后的上方跌跌撞撞地闯来,不是一件即将面对的好事情。
他发现自己现在渴望那些实在的词儿,渴望可靠的思想,渴望平实而率直的表达,克里斯蒂·摩兰能做到这些,因而渴望他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谈谈看法,因为他也许渴望一个父亲来说说这些事情。他不得不和自己进行严密的交谈,应付他内心升起的恐惧,一种担心他的姐妹们也许会在谁都阻止不了的某种大灾难中被吞噬的恐惧。
现在,战壕里出现了一阵不是寂静的奇怪的寂静,因为威利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如同抽水机,他的心在跳动,抱怨胸腔里没有空气了。整个世界都在收缩,像一张大帆布在覆盖下来;他的四肢疼痛不已,简直就像一剂毒药本身。除了防毒面罩,这时到处都是一股恶臭,他的面罩里发臭,他的血液里发臭,他觉得好像眼珠子给剜出来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往上看,只见战壕的墙直上直下。他的背上被捅了一下,他稍稍转过身来,看见军士长慌慌张张走过去,示意他们赶快站到射击脚跺上。克里斯蒂,摩兰一定看见战壕上方出现了什么情况,因为他刚才露出头去看了看那挺该死的机枪是怎么回事儿。他在这烟雾缭绕的烟雾中能看见什么呢?
田野里的花儿刚刚出现;轻雨把心旷神怡的田野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一带,农夫们看样子已经拿定主意,他们也许准备播种一场丰收了。小小村庄似乎都不可思议地抱有乐观情绪;也许,人类的心灵和比利时的鸟儿所受到的影响一样吧。太阳把光线普照在物体上,一副满不在乎、一视同仁的慈祥,也惠顾到了枪管和犁头。在这万物复苏的景色的边缘,战争就像一场宏大的梦境,某种又远又近的东西可以把儿童的生命摧毁,也可以把老人的生命摧毁,一种可以把灵魂变成干燥的粪土的灾难。战争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看样子只能无所作为,要么离开,要么继续。即使在伊普尔,据说居民们都试图坚持下去,为每颗炸弹哀悼,为每家遭到破坏的花园的每一棵苹果树哀悼,为每一座修建良好的房子哀悼,为每一撮天生的爱恋之火的灰烬哀悼。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变化,只是他发现了自我——这是横跨大片平原的不折不扣的变化。什么都没有改变。然而,威利·邓恩内心发生了一些变化。
一个灰色的大怪物戴了防毒面罩跳进了他们的战壕。他看上去是一个庞然大物。到底他是不是庞然大物,威利其实也不清楚,但是他看上去块头很足,像一匹大马。他站在威利跟前,威利一时发懵,只是想到海盗来了,就是那些袭击爱尔兰城镇的凶猛的海盗。那一定是学校课本里的一幅图画。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见过一个日耳曼士兵。有一次,他看见过三个垂头丧气的德国俘虏,脑袋压得低低的可怜兮兮的俘虏兵,正被押送着穿过预备区,前往战俘营去。他们看上去很凄惨,很瘦小,甚至没有人会想到嘲弄他们。他们倒是打扰了周围的安静。但是,这个家伙不像他们。他把两只手搭在了威利的肩膀上,威利马上想到他要把他的防毒面罩扯下来,赶紧本能地用双手护住了面罩。说时迟那时快,他自己实际上还没有想起那把好玩的战斧,他的左手却早已把它攥在了手里,他的手往上一抬,短把子头上那锋利的斧头便一下子气势汹汹地捅到了德国人的下巴里。这个家伙这时用手去捂自己的下巴,让威利大吃一惊的是他把救命的面罩掀下去了,那面罩看上去可比威利他们的设计得好看多了。这时,威利再次本能地用斧头照那家伙抡去,一下子把他的脸砍开了口子,从嘴的一侧豁到了眼睛上面。但是,这样一道伤口也许纯属多余,因为他们自己的瓦斯现在攻击了这个身高马大的家伙,这个硕大的士兵顿时双膝跪在了地上,因此他的脸距离威利的脸还不到三英寸。他在不停呜哇乱叫,喊叫的全是德语。
如同打了盹儿,刮了一次胡子,转眼之间他就按时返回了佛兰德斯,过去的日子里他经历或者没有经历过的那些事件都是一回事,却都足以让他头脑晕眩。杰西·柯万被送往驻扎在别处的他自己的部队,而威利·邓恩见他离去心里很难受,可是还能怎么样?身不由己呀。
这时战壕里还有三个冲进来的士兵,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仿佛受到威利制服德国兵的启发,爱尔兰同伙们都在短兵相接中试图把攻击者的防毒面罩扯下来。一个爱尔兰士兵用一把刀子捅进了对方的肚子里,那德国兵像情人一样抱住他不松手,军士长摩兰用一把铁锤一下子把他的后脑勺削下来半个。德国兵的两只手立即往脸上脖子上抓去。谢里登上尉早已被挤到了战壕的墙上,一个德国士兵赤手空拳地向他面罩后面的脸猛击,一拳又一拳。这个德国士兵被一个新兵在惊恐中用枪打中了他的后背。于是,德国兵直挺挺向后倒下,沉重的头颅正好撞在了威利的脑袋上,威利浑身冰凉,昏厥过去。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