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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接下来,他完全拾掇利落时,他的父亲伸出两条长胳膊,搂住他,把他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好像演员在舞台上演出。

然后,威利的父亲为他取来了一套他自己的干净的长内衣裤,他穿上不得不把裤腿和袖子卷起来;然后威利把以前他去修房盖屋时穿的工作装穿上了。他的军装晾干需要时间,毕竟是用厚厚的布料做成的。

这样的事情在实际生活中确实不多见,他父亲的脸上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表情,如同许多年前别的场合下那样,也许他们仍然住在达尔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然后,他客客气气地要他的儿子跨出浴缸,自己赶忙去洗涤室的架子上取来那条大单子,把儿子一圈又一圈地围起来,把他身上的水吸干了。

但是,他现在是一名士兵,很快就十九岁了,尽管如此,他依然高兴他父亲的胳膊把他紧紧地抱住,那感觉很奇怪,奇怪而舒服。

于是,詹姆斯·帕特里克,一个六英尺六英寸的男子,站在他儿子威廉,一个五英尺五英寸的男子跟前,帮他跨进热气腾腾的锌皮浴缸里,这自然是威利小时候母亲干过千百次的事情。一件十分罕见的事情,瞧瞧那个警察把一条现在还专门用来给多莉洗澡的斜纹布围裙围在身前,把一块大海绵和肥皂拿到浴缸边上。他用肥皂往海绵上使劲打呀打,然后把自己的儿子从头到脚用肥皂沫打了一遍,再用水把上上下下冲洗得干干净净。虱子一定从威利·邓恩身上飘落了,如同萨克威尔大街上那些穷人躲避警棍那样溃逃;很快,洗澡水上漂了星星点点的虱子,小小的蠕动的白色寄生虫。威利透过肥皂液或者虱子看见他的皮肤到处都是红红的圆圈斑点,因此他猜测也长了金钱癣了。那些虮子一定还在他的头发里,因为待在这热腾腾的水里,他的头现在奇痒无比。头发刚刚理过,如同总督府的草坪上的草一样短,因此那些虮子没有多大机会和他父亲的篦梳对抗,只见父亲像一个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一样挥动篦梳,把那些虮子刮了下来。

“来吧,戴上一顶帽子,威利,我们走,我们走!”多莉·邓恩说。

“我们还不能进去吗?”安妮故意逗弄道,父亲向她吼了一声,好像她是一只耍赖的母鸡,不顾主妇的反对要硬往家里闯去。

他的休假一天天过去了,好像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他和格蕾塔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找地方散步,格蕾塔对他真的非常友好。格蕾塔的父亲想从军队逃走,这是格蕾塔亲口说的。反正格蕾塔的父亲不想去法国。

然后,他把两个大姑娘赶了出去,威利脱下军装和长内衣裤,他父亲把它们装在袋子里,打开后门,扔给了莫德和安妮,让她们用生姜煮。多莉坐在一把旧椅子上。那把椅子雕刻得很漂亮,只是椅子很细长,那是他母亲在卧室里专用的椅子,一把化妆椅子。多莉开心地看着他们忙乱,两条小腿摆来摆去,如同一只钟表在疯走。

威利的最后一个晚上和自己的父亲坐在火炉边。他本来打算到路那边去约会格蕾塔,但是他更渴望和父亲高大的身躯多待一会儿。不管他对父亲有多么想不通的念头,但是他对父亲的爱没有减少一丝一毫。眼下,他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两把椅子都对了壁炉;火炉里四五块木料慷慨地燃烧着。那是一座石板砌的壁炉,通体深蓝。

“你们当然要去。”他父亲说。

“木柴是从休姆伍德弄来的,”他父亲说,“老爷子给我送来一大车,这是最后一批了。”

“我们等一会儿就到杜菲的商店去,多莉,看看她有什么大个儿的棒头糖卖给我们。”威利说,有点难为情。

想到火炉里的木头是在休姆伍德的树林里长成的,威利感到很舒心。

“我看他一定没有机会干这样的事情吧。”他父亲说,“快放过这个小伙子吧。”

父子俩一时间没有话说。一股安闲的热气儿蹿出来,钻进了他们的骨头里,尽管已是四月天了。壁炉右边那片旧墙纸上,仍然看得见量体高的旧记号,那时候他父亲经常把他推到墙前,好像一个士兵在黎明前被枪决那样,把爱尔兰轻歌剧的小册子压在他的头顶,虔诚地用警察用的铅笔粗头把高度的记号画上。在他的脑海里,他仍然能看见父亲用舌头舔一舔铅笔芯,瞄一瞄新的记号,高兴或者不高兴,全看量的高度的增长速度。现在,就是在这昏暗的火焰下,他仍然能辨认清楚那些记号,即便墙纸的颜色发黄了,可铅笔的画痕看上去是使了很大劲儿画出来的。不过这是好多年的事儿了,不消说,他们放弃了这种仪式。最后几个记号看得很清楚,两三个记号是在不同的时期画上去的,但是有一画最终压在了另一画上面,威利的生长停止了。最后那几画,有一种愤愤不平的样子。

“威利,威利,”多莉说,“你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我再有几年就要退休了,威利,因此我们在这城堡住不了几年了。”

“啊哈,威利,”他说,“给你写信是我的荣耀。”

威利想到父亲用不了几年就要退休,感到不可思议。人要老去也许是自然规律。但是,威利还无法想象。

“我收到不少,估计全部收到了,你想到给我写信,想得真周到。”

“还有多少年干头,爸爸?”

“我也希望你收到我所有的信了吧?”

“四十年,威利。直到近些年,还是一种很好的生活。”

“你好吗,爸爸,我很想念你。我希望你收到了我所有的信了吧?”

“什么意思,爸爸?”

“啊,威利,威利。”他父亲说,还是那样高大伟岸,宽宽的腰带系得紧紧的,一如往常,“真正的英雄回来了。”

“唉,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现在出现了各种各样新鲜的腐化堕落现象,你怎么都适应不了。”

“你回来了,多莉,”威利说,“你终于回来了。”

“你会回基尔特根吗,爸爸?”

多莉挣脱了父亲的手,什么话也不说,朝威利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威利脏兮兮的两腿。威利抚摸着多莉的头,轻轻的,深情的。多莉又把她那两只幸福的耳朵贴在了脏兮兮的军装上。

“回去,当然。”

这时,他的父亲从院子里走来了,手里牵着小多莉。

“姑娘们会喜欢的,安妮尤其会喜欢。”

他私下琢磨,他站在父亲的住宅里,不可能不重温这段往事。他觉得,他真是一个叛徒

“她会的,除非我把她抢先一步嫁出去!”

威利记得那天夜里回家,进了这间屋子,他父亲一个人坐在黑影里,还穿着警服。威利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了,却没有得到回答。黑黢黢的屋子的寂静让他感到迷惑。这寂静让他心里害怕。

“你会吗?”威利问着,笑起来。

泥水匠邓普希不消说从来不雇佣工会会员,他们在大罢工期间一直在干活儿,因此可以说他们具有工贼的种种性质了。现在,回首往事,这也成了威利的一桩闹心事儿了。

“哦,一定,为什么不呢?她也应该嫁出去呀。”

拢共四个人遇害了。不可思议的,拢共四个人却意味着很多东西,可现在他已经看见很多很多别的人阵亡了。但是,拢共四个人却意味了很多东西。

的确,的确,你永远不要对驼背这点毛病在意,永远不要挑剔。

哦,威利了解整个过程的细节,它们像火炭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烧燎,让他备受伤害。更深入的细节是他从格蕾塔的父亲那里得到的,不消说,已经相当糟糕的、黑暗的、生硬的细节不仅进入了他的脑子,而且后来不断成长,蔓延。

“等战争结束了,你自己也会喜欢去那里的。”他父亲说。

他的父亲走进了萨克威尔大街的一家商店。他让他的警察集中在奥康奈尔纪念碑前,他打电话给总部,请示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因为成百上千人从各条后街走了出来,到处乱转,其中有几十个颇有身份的人物,还有儿童,试图从那些陌生的人群里走过去。总部告诉他,街道实行戒严。

“啊,那是。”他说。

他的脑子不由得回到了一九一三年,那时候他的父亲面对着萨克威尔大街的游行人群。

接下来,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威利几乎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自己的父亲,打量那张严肃的大脸。父亲两眼突然盯住威利看时,威利不由得挪动了一下。

威利站在那里,各种他不欢迎的念头开始让他感到不安。

“那里很苦,是吧,威利?”

很快,水烧热了,浴缸拉到了那面大窗户那边,正好看得见警察署署长办公室的那面无窗的墙,不过他家这面大窗户透进来一片阳光,像火炉一样温暖。他想,幽暗,深邃,丰富的都柏林阳光,如果你逗留,就会把你的后背烤得热乎乎。因为玻璃窗不能把四月的轻风放进来;玻璃只认阳光。那个盲目的行星高悬在都柏林城的上空,你千万别凝视它,这是他父亲多年前教给他的,那时候他常常对太阳是什么感到费解。但是,他父亲的想法却是平常而固执的,充满活力的,他认为用科学的态度看,太阳就是也许会伤害他儿子小眼睛的光芒。

“那里吗,爸爸?”他说,“你是说比利时那里吗?”

“没错!”安妮叫道。

“是,我是说那里。”

“他多会儿都是虱子虮子的大王。”

“很苦。”威利承认道。

“谁来给你搓洗呢?我的天,我得让人去叫爸爸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叫来呢。你身上那些脏东西,你自己搓不下来啊。他对付那些虱子虮子可是高手。”

“我听说了,是啊。大家都在说那里很苦。”

“我不唱,安妮,”他说,“那些歌太糟糕了,再说你也听不懂。不唱也好!”

接着,一时间无语。

“哦,天哪,你回来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呢,看你笑的,你今天晚上要唱歌儿,唱那些战争的要命的歌儿,不是吗?”

“我总想这事,威利。我总想这事。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为你祈祷。”

“我要,正求之不得呢!”他说,哈哈大笑起来。

“我会没事儿的,爸爸。”

“就让你像那样站在那里,”安妮说,很失望的样子,“也不能亲吻。不过我会到洗涤室烧热水的。你想要一个莫德做的面包夹上一大块可口的乳酪吗?”

“当然你会没事儿的,当然你会的。”

安妮还是小女孩时患上了脊髓灰质炎,留下了一点驼背的影子,但是这点毛病算不得什么,大家都希望她能够嫁一个好丈夫。

“我希望你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是写信。”第二天上午他和格蕾塔说。他陪着格蕾塔向开普尔街走去,格蕾塔在那里上班,做缝纫工。

“我说也是这样才好。”他说。

“我写信不行,”她说,“我现在进步不少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威利。晚上下班回家我很累,还得做晚餐,然后我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幽灵,要不就躺下睡了。”

“哦,我们赶在多莉下学前把你洗干净,要不你就不能把她抱起来了!”

“我要是能睡在你身边该多好啊。”

“别碰我,安妮,我脏死了,只有老天爷知道脏成什么样子。”

“哦,有那么一天,也许,威利。”

“威利,威利。”安妮叫道。她冲了过来,伸出两臂要拥抱威利。

“我们之间,应该达成一种理解,一种约定,格蕾塔,你明白吗?”

“安妮,亲爱的,你赶快去烧些洗澡水,我们立即把威利洗一洗。”

她在桥边站住,也把威利拦住,然后把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令人意外地冲他摇了摇手指。

莫德卷起袖子,走下那个后楼梯去取下面楼梯平台上摆放着的锌皮澡盆。她在门口差一点儿和安妮撞上。

“我们不得不等待,威利。”

“安妮,安妮!”莫德喊叫起来,“安妮会帮助我们的。别着急,威利,我们会把你彻底清洗干净的。”

“等待什么呢?”他问道,有点沮丧。

莫德吓得直往后退。

“等待战争结束,你回家来,你知道了你的想法。士兵的婚礼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威利。”

“我想在你亲吻我或干别的什么之前,莫德,你最好还是为我把澡盆添满水,给这身军装好好处理一下,如果你有什么东西把它们消消毒,那就更好了,我也不例外。”

“我知道我的想法。什么事情都没有这件事情重要,格蕾塔。我愿意做你的丈夫。”

在预备线上走了很长行程,穿过英格兰,越过爱尔兰海,即便他出发时身上干净,眼下也一副邋遢相了。但是,他出发十天前在战壕里的状态,仍然会留在身上。

“我也愿意做你的妻子,都柏林所有的小伙子我都不稀罕。全爱尔兰的小伙子也不稀罕。就送到这桥边,威利。”

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莫德把他拉进了冲洗过的屋子。到处都是擦洗过的地板,有一个蓝白色相间的食具柜,他想,屋子真的非常整洁,完全算得上井然有序。

“为什么?”

“哦,我的天,可怜的小威利啊,哦,快进来,快进来。”

“我不想让老板凯西先生看见我们。他看见他的女员工谈情说爱,会变得像一个主教。”

“是我,莫德——威利。”

“好吧。”

不消说,莫德没有认出他来。

“别看上去一副苦巴巴的样子。我今天夜里去兵营大门前看望你,祝你一切平安。”

“什么事儿,你想要什么?”她问道,威利见了大笑起来。

“我真的很爱你,格蕾塔。”威利说,一时间觉得郁闷,不开心。

威利敲响了他父亲住宅的那扇熟悉的门。等了好一会儿,莫德才把门打开了。莫德看上去情绪很不好;她的脸没有因为看见他而喜形于色。

“我也真的爱你,威利。”她说,不消说他瞬间又变得很开心了,他怎么能不开心呢?

城堡大门的守卫用守卫应有的眼神目送他走进去,好像他是战争的幽灵。不消说,守卫穿了同样的军装,不过干净得不知多少倍。

晚间,格蕾塔说话算数,来到了兵营,在大运河沿岸那些大杨树下亲吻他,这里是兵营的大门。那一刻像在天堂里休假,他也亲吻了格蕾塔。然后,格蕾塔把他拉到了更加黑暗的地方,直到他听见了河水哗哗的流淌声以及河水散发的轻微的臭味。他们像幽灵一样一起躺下,像漂流的灵魂一起躺下,在发绿的暗地里,格蕾塔把她的裙子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