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都柏林明火枪团
你的威利
比利时
我希望这封信能找到你,发现你很好。我希望圣诞节期间你过得幸福,安宁。一年又过去了!我坐在预备战壕里,风刮起来,在佛兰德斯上空呜呜地鸣叫,像一大群古老的幽灵。我们前方有一个非常平静的战区,很少炮击或者没有炮击,我想这是因为大家都开始厌战,变得死气沉沉了。不是我们想听炮响,而是我告诉你一听军用罐头不像一个朋友,一天接一天地吃这玩意儿,闻到那味儿就让人倒胃口。不过,我们在这里至少有像样的茅坑,我们在战壕里习惯的那套节奏因此发生了变化。但是,你不会想听我说茅坑。我希望我能给你写信,说玫瑰,说花朵,说爱情,告诉你我会永远回到家里。我们都希望这场战争赶快结束,尽管我们面对德国鬼子的疯狂进攻无论怎样都不能犯错误。我真的觉得我把战争看透了,在这里要像一颗干果那样挺得住,一好百好。替我向你的父亲问好。今天夜里风呜呜地刮。我希望你能看见这里随处可见的冰冻的雪,不经意间从胸墙抬头望去,那是另一番景象,当然抬头是非常愚蠢的行动,因为狙击手无处不在,不过我们前面还有前线的保护。不管怎样,我们好像要过一段相对和平的时间了。土地在冬季被冻得硬邦邦的,将军们按规矩等待春天,设想进一步的攻略。我们一天接一天地打发日子,我的朋友奥哈拉和我像神经病人一样瞎聊,打发黑夜的时间,而当我们不得已在无人区在黑夜里干这干那时,我们俩总是尽量摽在一起。他是一个很好的伙伴,来自斯莱格,你要是见了他会喜欢他的,我希望战争结束后你可以见到他。他是我们原来那个小分队大难不死的一个。他有一条很不错的嗓子,在白天他喜欢和我一起唱歌。我们不放哨的时候几乎能够睡着,但是实际上不能整个白天都睡觉打发时间,我们醒来时就修补战壕,这是我在战壕里唯一喜欢的事情,因为干这活儿让我想起我和邓普希在一起的日子,为安装管子刨沟什么的。有时我们挖战壕,奥哈拉阅读他的士兵手册,还喜欢在他的军锅里煮东西,一直把所有东西都煮得没有了颜色。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一个星期都没有好好洗个澡了,老天都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洗个澡,因为听说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要上前线了,那时我们就彻底远离洗涮了。连前线的军官都满身怪味儿,像那些旧衣服一样。这一带都是农场,这里那里看得见石头农舍,我们在战壕的拐角和裂缝处驻扎。我挖出来一个温馨的小龛儿给我的姑娘写信。那个姑娘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我希望,格蕾塔,我想起你来就有词儿表达出来。你好像很高很高,如同高高的蓝天上的一个天使。好走运啊,我在梦中能看见你,那么鲜亮,就是你本人。我感觉你梦中亲吻了我,经常亲吻,我是多么高兴啊。你梦到我了吗?我现在要停下了,我就是让你知道我总是在想你。
一九一六年一月
亲爱的格蕾塔:
他觉得“你的威利”听起来不够好,于是画掉,写上了“你亲爱的威利”。然后他又画掉,写上了“你亲爱的,威利”。当然,他总是在信的结尾遇到麻烦。
他们回到营房时军士长醒来了。他对他们俩没有说什么。他躺在自己的军床上,向窗子外张望。
这是一封长信,每写几句话他就想到是不是应该说一说亚眠那个堕落的女孩。
他们冲出小酒店,走进了寒气逼人的夜色。亚眠大雨如注。叮叮当当的战争物资在路上一步一步前进,军队的士兵像河流一样行军。军车后面露出许多新面孔,从海上一路过来仍然白白的,对战争无知而傻乎乎的。他们的眼睛在车篷下闪着棕色、蓝色和绿色的光。
过了几天,威利和彼得·奥哈拉一起上茅坑。可怜的奥哈拉一边撒尿,一边嗷嗷地叫。
“好吧,彼得。”威利说。
“天爷,天爷,老天爷啊。”奥哈拉嚷嚷道,脑门上立时出现了一层油亮的汗点子。
奥哈拉身边的那个女人的大腿内侧有一条粉嘟噜的皮疹。威利从她那撕裂的袜子看见了。她冲威利浪笑一下,仿佛在打主意:他是不是下一轮的小伙儿。
“你怎么回事,彼得?”威利问道。
“我们回他妈的营房,忘掉这破地儿吧。”奥哈拉说,“到处破破烂烂的。”
“这就像——哦,妈妈的——就像有人把一把剃刀忘在了我的肚子里,那狗杂种一直试图把那把他妈的剃刀通过我该死的鸟儿取出来——啊,妈妈的老天爷,救救我吧。哦,妈妈的老天爷啊。”
“你干吗叫威利?”那个美艳的姑娘问着,咯咯笑起来。
“你需要请准假去看看治病的护士,彼得。”
“我们走吗,威利?”他问道。
“啊,是啊,非去不可,威利,我带这病去见那些护士啊。善良人家的爱尔兰姑娘。她们只会耻笑我。一定的。我早想到这个了。”
那姑娘完事后待在角落里,叉开胯对着一个豁口的搪瓷盆撒尿。威利觉得仿佛他的脑子在脑壳里不知去向了。奥哈拉看上去非常阴郁,疲惫不堪地坐在那种可怕的垫子上。他现在盯住威利看。
“哦,彼得,那你可怎么办呢?”
他想,他感觉对这姑娘满怀柔情,刻骨铭心。他一时间对她产生了爱意。他试图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两只眼睛,但是她似乎不是那种盯得住的姑娘。他来了高潮时,他觉得好像脊梁骨里噗噗遭到点射的那种滋味。
“我得跟军士长说说,让他帮我把这事搞定了。”
她微微一笑,把裙子放下,威利立时感到一阵热气向他扑过来。她把威利的裤带解开,把裤子松开,随后把裤子和衬裤三下两下拽了下来。威利向下瞄去,他那扁平的阴毛露了出来,他那鸟儿歪向一边,不过毕露无遗。他突然害怕奥哈拉看见他赤裸裸的样子,可是他大可不必担心奥哈拉。奥哈拉沉潜在深度的快感之中,呼呼喘气,还小声地喊叫着。眼前的姑娘美艳,罕见,像一朵黑玫瑰,又一次把她的裙子提起来,一骨碌趴在威利的身上,把脸贴倚在威利的脸上,软软的脸颊把威利贴得紧紧的。她把威利的鸟儿捏住塞进她自己的身子,威利一下子感觉到了软酥酥的热流。
“帮你搞定了?”
“乖乖。”威利说。
“他帮我把需要的药物搞到啊。”
他朝那边看奥哈拉,看见奥哈拉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已经爬到那个妞的身子上了。他那裸露的屁股一进一出地撅,可是他的贴身格子呢裤只脱到了膝盖上。他的屁股蛋看上去像两坨小猪油蛋蛋。另外两个角落里,也有两个士兵在一片模糊中干同样的好事。眼前这个妞弯下身体,用她那棕色的手把她的裙子边儿提起来,又慢慢地站直身子,她的奶子活蹦乱跳了一小阵子,一下子把威利的鸟儿刺激得硬撅撅的,不停地在他的内裤里乱动。她站直了,裙子边儿也撩起来了,她的大腿裸露出来,皮肤白白的像鸡蛋,然后她两条腿中间的那团沥青一样黑的阴毛也暴露出来了。
军士长听了大笑不已,说这些女人都是些很危险的妞儿,从巴黎和鲁昂以及别的地方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被赶出来。“不过,她们不是非常漂亮的姑娘吗?”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先令,”她说,“该死的先令有吗?”
“行了,”威利说,“哦,这就好,彼得。”
“嗯?”他反问一声。不过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她咧开小粒的尖利的牙齿,把话说得非常清楚。
“他妈的小母狗们。我非回去亲手把她们的喉咙割断不可。不用说,不用说,他妈的好运威利长了个好运鸟儿,你就一点事儿没有。”
“有钱打洞吗?”她说。
“啊,别把我也卖了。”
不过,拉他跳舞的那个姑娘倒是够漂亮的。说实话,她确实很美。他躺在那张陈旧的床上,打量她。她穿了一件宽松的衬衣和一件像怪怪的铁片儿的裙子,他匆匆瞄了瞄她那丰满而硬挺的奶子,生怕她会因为他多看几眼而感到生气。从她的头上掉落下来的头发,像黑暗的角落一般漆黑。是的,她长了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比夜色还浓,一双清澈的、机灵的眼睛,仿佛喜鹊身上的深蓝色羽毛。我的老天,威利想,这妞像一尊女神。在威利看来,她是他长了这么大见过的大美妞,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
“我朝我他妈的长内裤里看了看,看见我的腿上长了一片皮疹,那形状像他妈的英格兰地图,知道吗?”
他们跳舞,奥哈拉和他自己,旋转进了一间里屋。威利一下子躺在了一个使用多年、有些破烂的床垫上——床垫上有一些可怕的裂缝,大把大把的马尾毛钻了出来。屋子里一股浓烈的扑粉味儿,有点像油脂掺和了其他奇怪的味儿,多种很冲的味道。
“啊,天哪,”威利说,“真够倒霉的。”
这小酒馆怎么旋转得像一个巨大的轮子呢?歌放了一轮又一轮,笼罩在星星和颜色组成的巨大的彗星拖尾光里。这小酒馆还算是有味道的。奥哈拉正和一个妞儿在跳舞,跳得很带劲,很尽兴,接下来威利也被拽起来跳舞。“不,不,我不想跳,我不跳,要不得,要不得。”但是他大笑不已,真实情况必须说明:他体内激情澎湃,表面便又笑又叫,格蕾塔在他疯狂的脑海里和帕斯利上尉跳舞,笼罩在星星的银闪闪的光辉里,笼罩在彗星的拖尾光里,对这世界承诺天堂,对万物承诺美好目的,对上帝承诺热爱的吟唱。
战事在继续,因此士兵们只能好自为之。
现在,屋子里有一层颜色,仿佛这屋子本身就是一杯令人怀疑的啤酒。那些咔叽军装涂上了长长的拖尾形,狂笑的嚷叫的脸上也有拖尾形,好像彗星的球体预示不好也不坏的东西,空空的兆头,可怕的空心人。
威利的连队按照规定不久便开到了前线,不过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一切都很安静。一天有四五个士兵会被狙击手暗算。
也许这种温乎乎的酒水中有毒药。也许有比毒药还糟糕的东西,也许死去的士兵们被摧毁的梦磨成了粉末,撒在了这些苦涩的玻璃杯子里了。
刚刚进入阵地的一天早上,一个来自奥格利姆的小伙子把鼻子露出了胸墙,离威利只有三英尺远。威利·邓恩正在喝军用铁杯里的浑浊的茶,因此也没有在意,他正试图把幸存下来的茶叶精髓喝进肚里。想象茶叶来自中国,却在佛兰德斯煮得烂熟。奥格利姆来的小伙子和他们在一起刚刚一天;他是从增援部队里过来,补充战争中所谓的自然消耗的。威利印象中他的名字叫伯恩,还打算过一会儿向他打听帕斯利上尉家庭的消息,因为奥格利姆距离帕斯利上尉的家所在的蒂纳赫利只有几英里。
威利的头在往前旋转。
威利喝茶的工夫,对面一颗子弹射过来,列兵伯恩顿时原地待着不动,然后倒在了战壕的地上。威利瞬间停下来喝茶。接着他看见那小伙子的左眼,好像是眼睛的正中间,一片血红,好像玫瑰的花骨朵。然后,那个红骨朵开始往外猛烈地喷涌,好像一个画家试图涂抹视觉效果,一个殷红的圆锥形状呈现出来。
帕斯利上尉那张变形的脸高高悬起来,像一轮月亮。月亮里的那个人就是帕斯利上尉,扭曲的胳膊,晃动的手。
皇家军医团只能缓慢地到来,一两个小时后,那个男孩仍然躺在他倒下的地方。他还活着,不停地尖叫。但是,威利一时没有对眼前的事实反应过来。他一开始仍然待在他的小龛儿里。过了一会儿,他才对那种尖叫反应过来,赶到那个小伙子身边,跪了下来。但是,谁都没有吗啡,那只受伤的眼睛一定疼得像火炭烧灼。威利能做什么呢?他倒希望他还平静地待在他的小龛儿里,喝他的茶。他一点帮不上那个小伙子的忙,他当然也救不了他自己。
“多喝啤酒,多喝啤酒!”威利回应道。
茶早已经冷了,记不得喝进了他的肚子里,只是看见那个军士躺在担架上,消失在战壕的拐弯处,抬担架的人一路走一路骂。这个来自奥格利姆的小伙子将被一路颠簸地抬到救助所,如果还活着,然后再抬到医疗后送站。然后才能到达医院,如果那颗子弹还没有要他的命,再转移到英国的医院,成千上万的伤员和断胳膊断腿的士兵都这样转移到了伦敦。士兵们有的掉了半个脸,有的掉了胳膊腿,有的成了不折不扣的废人,然后那些受伤比较轻的士兵回到了他们温暖的老家,他们因为受伤会暂时躲离战争,也许永远离开战争。
“多喝啤酒,威利,多喝啤酒!”奥哈拉嚷嚷道。
但是,威利目送那个担架消失,只有冰冷的绝望。现在没有了痛苦,同情帮不了任何忙。现在需要那些带枪的人,把受伤极为要命的士兵打死,如同把废马打死一样。你永远不会把一只眼睛的马留在这个世上;你也许觉得难过,难过得要命,但是你会把马打死,免得让它受苦受难。威利想,战壕里应该有一个新的前线指挥官,如同一个兽医,因为这样的痛苦尖叫和煎熬太让人受不了。太让人受不了,受不了啊,眼看一个人在地上尖叫三个小时,这不是爱,沾不上爱的边儿。这不是爱,也说不上参战,这他妈的就不对。
不过,这个地方,他是不能把格蕾塔带来的。他从内心深处希望格蕾塔能够经常拿起笔来——哪怕一次,为了耶稣的爱——给他写一封信。也许格蕾塔已经写信了,可是都丢失了,不管什么信都可能丢失在那些战壕的陌生的“街道”和“林阴道”上的。他第一次看见她,就看见她在写东西,因为他知道她在认字,在学习;当然她会写信,她的脑子很好使。
克里斯蒂·摩兰后来的几个星期里喜气洋洋,表现奇怪。他们回到了预备线,在一所又冷又破的农舍的某老汉家驻扎,而不像在亚眠驻扎在他们很喜欢的老妇人家。
“挺不赖!”
“我想他们计划放你几天假,威利。正当的假期,探亲休假。”他说。
“挺不赖呀!”威利嚷嚷说。
他说这番话时兴致勃勃,好像在谈论他自己的休假。
“什么?”奥哈拉问道。
“天爷,什么时候,长官?”
“哦,彼得,挺不赖!”他冲奥哈拉嚷嚷说,压过了小酒馆里的喧闹。
“一两个星期之内吧。”
然而,他像其他士兵一样,他喜欢借酒浇愁,缓解心头的块垒。他喜欢啤酒那种温乎乎的大口痛饮、下到肚子里的灼烧以及喝酒引发的思绪。
“哦,那是天大的好事。”
在威利短短的生命中,他还算不上一个会喝酒的人,不过他最近几个月每天都会领取他那份呛人的朗姆酒,因此喝起啤酒来好像白开水。
“那就尽量活下来,威利。”
威利·邓恩和奥哈拉一天晚上从他们的营房出来,看看能有什么见识。太阳像一个燃烧的火人,正在世界边沿缓缓下沉,军士长好好地叮嘱了一番,他们还得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条街道的名字,他们按纸条说的来到了亚眠最好的小酒馆,至少对一名列兵来说算得上最好的。小酒馆里挤满了士兵,来自不同的兵团,威利和奥哈拉看见他们都很眼生,不过从身影看来显然都在参加同一场战争,又不算是陌生人。这地儿供应的饮料是一种屎黄色啤酒。
“尽量,尽量,长官。”
他们遭受了一次瓦斯袭击,上级认定吃了点苦头,接下来便让他们留在战壕里休整,在亚眠彻底休息一下。总共不过几天时间,他们一定要充分利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