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坐在晨室里的长沙发上,旁边是那台老留声机。骑警们坐在椅子上。他们和我心目中的骑警不一样,年纪太老,腰也太粗。其中有一个还算年轻,但他不管事。中间的那个发话了。他说,在这种困难时刻来打扰我们,他们深表歉意,但事出紧急,不得不来。他们想谈谈亚历克斯·托马斯先生的事。他问劳拉是否知道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激进派颠覆分子,曾在救济营中煽动人们闹事?
“陪我一起去吧,艾丽丝,”劳拉接到传唤后,低声对我说道,“我不能一个人去见他们。”她看上去弱小而又苍白。
劳拉说,据她所知,他只是在教人们读书认字。
当皇家军团控制住局面之后,皇家骑警来了。三名骑警出现在前门。他们礼貌地敲了敲门,然后站到门厅里。他们锃亮的皮靴踩在打蜡地板上嘎吱作响,手中托着硬邦邦的警帽。他们要和劳拉谈谈。
骑警说,那是他的一个方面。但如果他无罪的话,他自然不必躲躲藏藏,请他出来他就会出来的。这点难道她不同意吗?他这些天可能藏哪儿?
第二天,加拿大皇家军团的部队开进市里来恢复秩序。这是大战时父亲曾经服役过的军团。他看到这些士兵镇压他们的人民——他自己的人民(他认为这些工人是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难看出,这些工人不再和他同心同德,他心里也很难受。他们过去是否仅仅为了他的钱而爱戴他呢?看来是这样。
劳拉说,她说不上来。
吃晚饭时,劳拉说她不饿。她说,她暂时不想吃,但要留一份,待会儿再吃。我看着她端着托盘上后楼梯去了她的房间。那份托盘里的每样食物都是双份的量:兔肉、南瓜、煮土豆。平时,她可是把用餐当作一件烦心事——坐在餐桌旁用手摆弄刀叉,还要听别人谈话——或者当作每天不得不干的一种杂活,就像擦银器一般。对她来说,用餐就是一种乏味的维持生命的例行程序。我觉得纳闷,她什么时候突然对食物产生这么大的好感了。
问题用不同的方法又重复了一遍。这位骑警产生了怀疑:劳拉是否愿意协助查找这名罪犯——他放火烧了她父亲的工厂,还可能杀死了一名尽职的员工?如果目击者的证言是可信的,那么就是这个人。
有人看见两个人逃走。他们是否被认出来了呢?说不准。但据传,其中一个就是劳拉的男朋友。瑞妮说,那不是劳拉的男朋友。劳拉没有男朋友,那只是她的一个熟人。希尔科特太太说,不管他是谁,很可能就是他放火烧了工厂,并且狠敲可怜的阿尔·戴维森的脑袋,把他敲死了。如果这个人还知道好歹,最好别在这个镇上露面。
我说,目击者的证言不可信,因为他只看见了罪犯逃跑时的背影,而且当时天已经黑了。
他们终于把火扑灭了,但房屋损害惨重。这只是初步的报告。接着,希尔科特太太来了,气喘吁吁,带来了干净的衣服;她得到了警卫的允许才进来的。她说,有人纵火,因为人们发现了汽油罐。守夜的人躺在地上死了。他头上遭了致命的一击。
“劳拉小姐?”骑警没理会我,继续问道。
“我只是去了一趟暖房,”她说,“我在祈祷。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
劳拉说,即使她说得上来,她也不会说。她说,除非证明一个人有罪,否则他就是清白的。她决不会把人往火坑里推——这也违背她的基督信条。她说,对于守夜人的死,她感到难过,但这不是亚历克斯的错,他是决不会干这种事的。然而,她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你去哪儿了?”我问道,“我们该乖乖地呆在这儿。父亲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你别到处乱跑。”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腕;我能感到她在剧烈地颤抖,就像铁轨震动一样。
那天夜里,钮扣厂失火了。火焰从底楼的窗户里蹿出来。从我的房间里看不见火焰,但消防车当当地开过,赶去救援。我自然又惊又怕,但不可否认,我心中也有窃喜。当我在倾听消防车的当当声和远处的叫喊声时,我听见有人从后楼梯走上来。我以为可能是瑞妮,但却不是。那是劳拉。她穿着出门的衣服。
那名管事的骑警还说了些关于妨碍司法公正的话。
主街上那些拒绝停业的商店被砸破了橱窗。接着,那些已经停业的商店的橱窗也被砸破了。过后,又发生了抢劫,事态完全失去控制。报社被侵占,办公室遭到破坏。埃尔伍德·默里遭到殴打,印刷间的设备也被捣毁了。只有暗房逃过一劫,他的照相机却未能幸免。他伤心了好一阵子。这些都是我们后来多次听说的。
当时我说,劳拉才十五岁,不能像成人那样负责。我还说,她对他们说的话当然属于机密;如果这些话出了这个房间——比方说捅给报社——父亲定会知道谁捅了娄子。
骚乱是在市政礼堂外的集会上发生的。一开始举行了演讲,其中提到了雇用的流氓和公司的打手;接着父亲的形象被制成纸人,戴着大礼帽,叼着雪茄烟(他可从来没叼过雪茄),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被焚烧。两个穿着粉红色褶裙的布娃娃也被浇上煤油,扔进了火里。瑞妮说,那代表我和劳拉。人们取笑两个布娃娃,说它们是小骚货。(劳拉和亚历克斯一起在镇上逛街也没逃过人们的眼睛。)瑞妮说,这是罗恩·欣克斯告诉她的;他认为,她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说,我们俩目前不应该去市中心,因为外面群情激愤,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最好待在阿维隆庄园,只有那儿才安全。他说,那两个布娃娃的事真是奇耻大辱,他真想把干这事的人抓起来。
骑警们笑笑,起身离开;他们的态度不失得体与温和。他们也许看出了这种调查的不当之处。尽管父亲身处困境,他仍然有一些朋友。
第二天,镇里的主要街道上发生了骚乱。出现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人;即使有人见过他们,也不会记得他们。谁会记得一个流浪汉呢?然而,有一些不是流浪汉,而是伪装的外国煽动员。同时,他们一直在做密探。他们如何这么快就到这里了?据说是趴在车顶上来的。他们这种人都是这么流窜的。
他们一走,我就对劳拉说道:“好吧,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家里了。你最好告诉我他在哪儿。”
瑞妮说,他们是侦探。一定是的。怪不得他们整天穿着大衣,因为这样可以在腋下藏枪。那是左轮手枪。她是从各种杂志上得知的。她说,这些人留下来是保护我们的。如果夜里我看到花园里有形迹可疑的人——当然不包括这三个人——我们一定要尖声叫喊。
“我把他藏在冷窖里了。”劳拉回答说。她的下嘴唇不住地颤抖。
理查德·格里芬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他离开时,开走了两辆车。第三辆留了下来,有三个大个子也一起留下来。他们待在车库楼上,我们家原来的司机房里,并不引人注意。
“冷窖!”我惊呼道,“真是个蠢地方!为什么要藏在那儿?”
当天的午后,理查德·格里芬驱车来到阿维隆庄园,后面还跟着两辆汽车。这是三辆大轿车,车身低矮,亮光光的。总共五个人,有四个是大个子,身穿深色大衣,戴着灰色软呢帽。理查德和他的一个随从跟着父亲去书房。另外两个随从则立于房子的两个门口,一前一后;剩下的两个开着其中一辆豪华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和劳拉躲在她的房间里,隔着窗户观看外面的车来车往。大人嘱咐我们避开客人,实际上也不想让我们听见他们的事。当我们问瑞妮是怎么一回事,她看上去很担忧,说她也猜不出来。不过,她一直在留心外面的动静。
“这样的话,遇到紧急情况,他也会有足够的食物,”劳拉一边说,一边哭起来。我搂着她,她靠在我肩上抽泣。
劳拉为亚历克斯·托马斯担心。她说,他多多少少卷进去了。她知道他会的。照他的思想,他非卷进去不可。
“足够的食物?”我说,“有足够的果酱、果冻和腌菜?劳拉,亏你想得出来。”接着,我们大笑起来。等我们笑够了,劳拉也擦去了眼泪,我说道:“我们得把他转移出去。万一瑞妮下去拿罐果酱什么的,无意中碰上他怎么办?她会发心脏病的。”
所以,不是这个人。瑞妮说,他不是幕后策划者,因为他没有这个脑筋。这后面有黑势力在操纵。
我们又笑了一阵。我们心里却十分紧张。后来,我说阁楼不错,没人会上去。我说,我来安排这一切。她最好上楼去睡一觉;很显然,她的神经一直绷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像个累坏的孩子,然后照我说的做了。她心里揣着的这个烫山芋一直令她紧张不安,现在交给了我,她总算可以安心睡觉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工会号召全体罢工,以表示与钮扣厂工人团结一致。有命令说,所有的商店和生意都必须关门。电话和邮政也必须停止营业。没有牛奶,没有面包,也没有冰块。(谁在发布这些命令?没人认为命令是由他们同一战线的人发出的。此人自称是本地人,就住在镇上,曾经被认为是个巨头之类的人物。后来才弄清楚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看他这种做法,他也不可能是本地人。他算是哪个家族的?)
我是否相信自己这么做是在为她解难——同以往一样,总是在帮助她、照顾她呢?
瑞妮是高兴还是难过?难过。她不喜欢卡莉,但已经习惯了她。而且,卡莉曾经一度真心对父亲好过。谁会来代替她呢?也许是另外一个荡妇,反正也好不了多少。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卡莉来看望了父亲。她说,她为父亲感到担忧。她担心父亲垮下去。她的意思是指道德上垮下去。他怎么能这样傲慢而吝啬地对待他的工人?父亲要她面对现实。他说,她是一个帮倒忙的好心人。他又问道:是谁把你扯进来的,你的左派同志吗?她说,是她自己想来的,是出于爱,因为父亲尽管是个资本家,原本还是个体面的绅士,但现在她发现他已变成了一个没有心肝的财阀。父亲说,一个破产的人不可能是财阀。她说,他可以变卖资产。他说,他的财产并不比她的屁股值钱;照他看来,不管哪个男人要,她都可以免费奉送。她说,他从来没嫌弃过她的“免费奉送”。他说,这不假,但他暗贴的代价也是够大的了——首先是在他家里为她的艺术家朋友提供饮食,接着是他的身体,现在则是他的灵魂。她骂他是反动资本家。他骂她是社会寄生虫。至此,他们俩已在相互大声对骂。接着,传来几声砰砰的门响,一辆汽车沿着门前的砾石路急冲冲地开走了。两个人就此不欢而散。
我等着瑞妮收拾完厨房,上床安歇。然后,我走下地窖的台阶。那里面阴冷昏暗,潮湿不堪,还有蜘蛛网的气味。我走过煤窖和上锁的酒窖,来到冷窖的门口。门关着,而且上了闩。我敲了几下,打开门闩进去,听见一阵急促小跑的声音。里面自然黑暗,只有从走廊透过来的光。苹果桶上放着劳拉端来的食物的残渣——兔子骨头。那桶看上去像一个原始的祭坛。
最好不要发起动乱。最好保持沉默。那样就好多了。
起先我没看见他;他躲在苹果桶的后面。后来我认出他来了——他的一只脚。“没事,”我轻声说,“是我,就我一个人。”
仍然有一些人对父亲忠心耿耿。在集会的时候,我们听见有反对的声音,后来声音提高了,再后来发生了扭打。工人们脾气一个比一个大。有一个人被踢中了脑袋,结果进了医院,查出是脑震荡。他是罢工者中的一员——他们现在自称“罢工者”。但是这种伤害只能怪他们自己:一旦发起这种动乱,谁能预计产生什么后果呢?
“噢,”他用惯常的语气说道,“忠实的姐姐。”
瑞妮说,可以看出这些所谓的工会组织者是外面来的人。当我们围着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的时候,她向我们叙述这一切。(我们已不在餐厅里吃饭,因为父亲不再来用餐了。他把自己封闭在塔楼里;瑞妮用盘子把饭送上去。)这些粗鲁的工人不懂什么叫体面,把我们俩也卷了进去。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不相干的。她叫我们别当回事,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嘘。”我说。电灯开关是从灯泡上垂下来的一根线。我拉了一下开关,灯亮了。亚历克斯放松了神经,从苹果桶后面爬出来。他蹲在那儿,局促不安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人在做坏事时被逮个正着。
父亲宣布停产后几天,工会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工会本来就有一批骨干分子,而现在希望人人加入。他们在关闭的钮扣厂外面集会,号召所有的工人参加,因为听说父亲再开工时会大幅裁减工资,而给他们的钱还不够糊口。在这种艰难时期,父亲会像别的厂主一样把钱存进银行,坐视不管,直到工人们被榨干,变成穷光蛋;而他却乘机用工人的血汗养肥自己。父亲和他的一大家子,以及两个宝贝女儿都是喝工人血汗的寄生虫。
“你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说道。
以后是什么时候?我很清楚,我们以前曾谈论过:那就是等我们死后。
“我想,你是来把我赶出去,或者来把我交给当局的吧。”他笑着说。
“你以后就知道了。”劳拉答道。
“别犯傻,”我说道,“我才不想让别人发现你在这里呢。父亲是经不起丑闻折腾的。”
“上帝会管吗?”我说,“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他也根本不会管的。”
“‘资本家的女儿帮助布尔什维克杀人犯’?”他说,“‘果酱罐旁私筑爱巢’?是这类丑闻吧!”
“我要为他祈祷。”劳拉说道。
我朝他皱皱眉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他一定感到自己辜负了工人。他失败了。他对此无能为力,这事已经够他受的了。
“别紧张。我和劳拉什么也没干,”他说道,“她是个大孩子,但她还是一个正在修炼中的圣徒。再说,我也不是个拐骗少女者。”此时他已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父亲宣布工厂停产。他说这只是暂时性的。他希望很快就能恢复生产。他说,这叫以退为进。他要求工人们能谅解和耐心等待,而工人群众报以警惕的沉默。宣布完之后,他回到阿维隆庄园,把自己关在塔楼里,喝得酩酊大醉。一些东西被摔破了——无疑是瓶子。劳拉和我坐在我房间的床上,紧握双手,听着头顶上面的悲愤的咆哮,就像是屋内的暴风雨。父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生气了。
“她为什么要帮你躲起来?”我问道。
数学进入了我的生活——它有那么多长腿、那么多脊骨和脑袋,还有由零构成的无情的眼睛。它告诉你:二加二等于四。但如果你没有二和二呢?那就没有四。确实没有四,我也没办法;我无法让账本的赤字变成盈利。这令我十分不安,似乎是我个人的错。夜里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账本上那些数字在我眼前闪动,在钮扣厂我的橡木方桌上排成队——这一排排的赤字就像机器毛毛虫大口吞噬剩下的那点钱。有一段时间,蔡斯父子公司钮扣的售价还够不上成本,这时候赤字就出现了。这就是数字的恶劣表现——不讲爱心、不讲公正、不讲仁慈——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数字就是数字,它也别无选择。
“出于原则。我一旦求她,她非答应不可。我恰好就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
九月里父亲让一些工人停工回家,其中包括一些年龄不大的人。根据他的说法,他们还年轻,能自己谋生。他还让留下的工人每天缩短工时。他解释说,这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活让工厂的全部生产能力运作起来。顾客们不买钮扣,或者说不买蔡斯父子公司生产的那种钮扣,而公司靠的又是薄利多销。顾客们也不买便宜、耐用的内衣;他们把旧的缝缝补补,将就着穿。当然不是人人都丢了工作,但那些有工作的也感到没信心保牢饭碗。他们自然就想省钱,而不是想用钱。这也不能怪他们。你若处在他们的境况,你也会这么干。
“哪种人?”
关于煽动者和厂里有麻烦这两件事,都作为谣言被公开否认了。可人们对这两件事都深信不疑。
“我猜想,”他回答说,“是那种最不相信基督教义的人。”我觉得这话是在嘲讽。接着,他说碰上劳拉也是巧合。他在暖房里遇到了劳拉。他在那里面干嘛?显然是在躲藏。他说,他希望能够和我谈谈。
据说,父亲的厂里有了麻烦。
“我?”我说道,“为什么是我?”
煽动闹事的是些流氓和雇来的罪犯(希尔科特太太如是说)。这些煽动者不仅是外来的人,还是外国人,这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更加令人惊恐。那些留着短须的矮个子亡命之徒,用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誓死战斗到底。他们会发动暴乱,肆无忌惮;他们会安放炸弹,会在夜里潜进来,割断我们的喉管(瑞妮如是说)。这就是那些残忍的布尔什维克和工会组织者的斗争方法;他们的本性都是一样的(埃尔伍德·默里如是说)。他们谋求性爱自由,毁灭家庭,枪毙任何一个有钱人——哪怕他只有一点点钱,或者一块手表,或者一枚结婚戒指。听说,俄国就是这么干的。
“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办。你看起来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你妹妹有点……”
一九三四年的十月,人们一直在议论钮扣厂发生的事。据说,当时有外来的煽动者在活动;他们激起事端,特别是挑动那些容易冲动的年轻人。人们说起劳资谈判、工人权利以及工会的事。工会肯定是不合法的,或者说只雇用工会会员的企业的工会是不合法的——真的不合法吗?似乎没人搞得清楚。总之,这些人都窝着一股火。
“劳拉好像处理得已经够好的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喜欢别人批评劳拉——说她头脑不清,说她愚蠢,说她不负责任。只有我才有资格批评劳拉。“她是怎样帮你蒙过门口那些人的?”我问道,“怎样进入我家的?我是指蒙过那几个穿大衣的人。”
一条狗过来了;我给了它半只炸圈饼。“请便。”我对它说道。当瑞妮抓到谁在偷听时,她总是这么说的。
“穿大衣的人有时也得撒尿啊。”他回答说。
谁在乎,谁在乎——年轻人总是这样说。我当然在乎。我在乎人们怎么想。我一直是在乎的。不像劳拉,我从来没有坚持自己信念的勇气。
我对他的粗俗感到吃惊——这和他在宴会上的彬彬有礼判若两人——但这或许就是瑞妮所预料的孤儿式的嘲讽。我决定不予理睬。“想来火不是你放的了。”我说道。我想带点讥讽的意思,但他并没有感觉出来。
我对自己说:谁在乎人们怎么想?如果他们愿意听,那就请便。
“我不会那么傻,”他说,“我不会无缘无故去放火。”
我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个涂巧克力的炸圈饼,带到外面,放在店家提供的长椅上,紧挨着垃圾箱。我坐在依然温暖的阳光下,活像一个晒太阳的乌龟。不断有人从我面前走过:两个肥胖的女人推着婴儿车;一个瘦一点的年轻女人穿着黑色皮上装,上面有一些银色钉饰,鼻子上也嵌了一颗;还有三个身穿风衣的古怪老头。我感觉他们的眼睛在盯着我。难道我还是那样声名狼藉,或者我还是那样一个偏执狂?或许是因为我不停地对自己大声说话的缘故?我不清楚。莫非我的声音在不经意间像气流般涌了出来?这种空洞的老人低语好似冬日里葡萄藤的婆娑,又好似秋风瑟瑟地吹过枯草。
“人人都认为是你干的。”
昨日,我一整天都懒洋洋的——我的心脏不舒服,几乎离不开沙发。然而,今天早晨吃完药后,我感到精力出奇地充沛。我兴冲冲地走到圈饼店。在那里,我看见洗手间的墙上又新添了一句话:如果你说不出什么好话,那就干脆别说。后面一句是:如果吮不出什么好东西,那就干脆别吮。知道言论自由在我们这个国家还在大行其道,真令人欣慰。
“可那不是我干的,”他说道,“不过,某些人很容易产生这种看法。”
我就是这样对米拉说的。她的生意正红火,卖橘黄色的矮蜡烛、黑色的陶制猫、缎子缝的蝙蝠,还有穿着漂亮布衣的巫婆——她们的头是用干苹果做的。她听了我的话噗嗤一笑,认为我在开玩笑。
“某些什么人?为什么?”这次我在催他说;我猜不出来。
空气冷飕飕的;天高云淡。一捆捆的玉米堆在前门,门廊上挂着的南瓜灯在笑眯眯地守夜。往后的一个星期,那些一心想讨糖果的孩子们会跑到街上去,打扮成芭蕾舞演员、僵尸鬼、外星人、骷髅、吉卜赛算命人,或者已故的摇滚歌星;我照例会关上灯,假装不在家。这倒不是讨厌他们,而是出于自我保护——万一哪个小不点不见了,我可不想被控告引诱他进来,然后吃了他。
“用用脑子。”他说。然而,他不愿意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