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把他送到镇上的某个地方。”我说道。
“现在还不行,”劳拉说,“他们还在铁路上查人。”她对这事可是有发言权的,因为她仍在教会的施食所帮忙。
“哪有啊?没有别的地方了。这是个最好的地方——他们永远不会想到来这儿查的。”
“我们得把他送出城去,”我对劳拉说道,“我们不能再这样干了。他们肯定会发觉的。”
亚历克斯说,他不想被困在这儿。他说,在阁楼上过冬会把他逼疯的。他就要精神失常了。他想沿着铁路走几英里,然后跳上货车——那儿有一个高坡,跳车比较容易。只要到了多伦多,他就能躲起来——那儿有他的朋友,有他们的朋友。然后,他设法去美国,那样就比较安全了。根据报上的说法,当局怀疑他早已到了那儿。他们当然不会再在提康德罗加港搜寻他了。
如果我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的话,真不知会出现什么后果。然而,无论是什么后果,至少对我是危险的。我会自讨苦吃,会听天由命,会等来意外。我再也不敢独自和亚历克斯在阁楼里了,也不敢告诉劳拉个中原因。那样的话,对她伤害太深,因为她是永远无法理解的。(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他对劳拉干了同样的事。不,我无法相信。她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不是吗?)
到了一月初,我们觉得送他安全离开的时候到了。我们从衣帽间的最里面偷来了父亲的一件旧外套,又为他包好一份午餐——面包、奶酪和一只苹果——然后送他上路。(父亲后来想起了那件外套,劳拉说她把它送给了一个流浪汉——这话也没完全说错。她的这个举动完全符合她的性格,父亲也没盘问,只是抱怨了几句。)
整个过程,我一言未发。当我走下阁楼的楼梯,理理头发,把衬衫塞进裙子,我有一种印象:他在我身后嘲笑我。
亚历克斯动身的那天夜里,我们把他送出后门。他说,他欠我们很多,不会忘记我们的。他像哥哥那样分别拥抱我们俩,抱的时间一样长。显然,他要丢下我们了。如果不是在夜里,他那个样子仿佛是要去上课。后来我们哭了,哭得像两个母亲似的。这也是一种解脱——他走了,离开了我们的怀抱。不过,这种感觉也像母亲一样。
总之,情况和瑞妮说的关于电影院的那种男人一样,当时除了我并没有感觉到冒犯之外,其余的则如出一辙:我呆呆的,不会动了,孤立无援。我的骨头也变得酥软了。在我能够清醒过来、挣脱逃离之前,他就几乎解开了我衣服上所有的扣子。
他留下了一本我们给他的那些廉价练习本。我们自然迫不及待地打开它,想看看他写了些什么。我们希望看到些什么呢?一封告别信,表达他心中永恒的感激?还是他对我们俩的美好感情?总是类似的东西吧。
如今,我们三人中只有我还活着,还可以回忆往事。
我们看到的却是这些:
我料想过吗?这是突如其来的,还是早有序幕——一次触摸、一个凝视?我有过什么挑逗他的行为吗?我压根儿就记不起来了。然而,我记得的事真的发生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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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料想他会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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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手中的香烟掉到被子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跪下来把它熄灭——对阿维隆庄园大火的景象我仍然记忆犹新。“没事了。”他说。他也蹲下来,同我一起查看还有没有剩下的火星。我记得,接下来的事就是我们俩在地板上;他抱住我,吻了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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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该如何宣布我的到来。“我来了。”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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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斯蹲在阁楼的椭圆形小窗户旁,正借着日光在干什么。他显然没有听见敲门声;他正背对着我,一条被子裹在肩头,似乎正在写什么东西。我能够闻到烟味——没错,他正在抽烟,手中夹着香烟。我认为,他抽烟不该离被子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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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劳拉出去了;现在外面对她来说不再危险,穿大衣的人和骑警都走了,街上又秩序井然。我决定独自去趟阁楼。我有一些东西要送——满满一衣袋的干果和无花果干;这些东西是从做圣诞节布丁的配料中偷出来的。我侦察了一下,看到瑞妮正在厨房和希尔科特太太聊天,看来很安全。于是,我走到阁楼的楼梯门外,敲了几下门。我们约定了特别的敲门声,一慢三快。接着,我蹑手蹑脚地走上通向阁楼的狭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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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明白这不是他的梦。这是我自己的梦。着火的是阿维隆庄园:地上到处是碎片——上好的瓷器、印有玫瑰花瓣的碗、钢琴上的烟盒。还有那架钢琴、餐厅的彩色玻璃——上面绘有血红的杯子、伊索尔特的破竖琴。是的,我曾希望远离所有这些东西,但不是统统毁灭。我曾想过离开家,但那应该是完好无损的家,以便我随时可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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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梦慢慢变成了追捕和逃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在梦境中,和他手牵手逃难:黄昏时分,我们从着火的房子里跑出来,穿过刚刚结霜的多茬的腊月畦田,奔向远处黑暗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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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当亚历克斯吃饱喝足后,我和劳拉便会谈起他:今天他的气色怎样、他是否太瘦了、他有没有咳嗽——我们可不想让他生病——他也许需要什么、我们第二天该为他偷些什么。然后,我们才各自上床。我不知道劳拉怎样,但我则会想象他在我头顶上方阁楼里的模样。他可能也在努力入睡,在床上发霉的被子里辗转反侧。接着他睡着了。再接着,他会做梦——做关于战火的长梦,梦见分崩离析的村庄和遍地的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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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小心翼翼地端着食物走上阁楼,像是在向寺庙奉献贡品。她又小心翼翼地把便壶拿下来,仿佛那是一个圣盒,或是一支快要熄灭的珍贵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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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亚历克斯的事一时把我和劳拉前所未有地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是我们深感不安的秘密,又是我们俩的一大善举——一件我们俩终于可以一起做的事。我们是两个助人为乐的小善人,把一个男人从水火之中救上来。我们俩就像圣母马利亚和她姐姐玛莎一样,照料基督——噢,不是基督,就连劳拉也不敢把亚历克斯比做基督。不过,我们俩扮演的两个不同角色却是显而易见的。我扮演玛莎,忙着干杂活;劳拉扮演马利亚,对亚历克斯顶礼膜拜。(男人宁愿要什么?是火腿鸡蛋,还是崇拜?有时是前者,有时又是后者,这要取决于他饿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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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他在写些什么?”劳拉问道。我们俩都想不出来。一篇囚犯日记,还是一篇自我辩护?或许是一封求救信。不过,他从来没要我们寄过什么东西,因此不可能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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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他问我们可否给他一些纸——写字的纸。我们有厄斯金先生留下的一摞练习本,于是给他送去了,还附加了一支铅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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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给亚历克斯送去剪报,还有一张通缉令——这是劳拉从电话线杆上偷撕下来的。他沮丧地看了自己的通缉令,然后说:“他们想要我的脑袋。”
“这些是宝石?”劳拉问道。
除此之外,警方还印发了对亚历克斯的通缉令,张贴在邮局以及其他公共场所。幸运的是,这张照片不太清晰:亚历克斯用手挡住自己,挡住了半张脸。这张照片是从报纸上复制下来的,那是钮扣厂野餐会上埃尔伍德·默里给我们三人照的合影。(我和劳拉在他两边的形象自然被剪掉了。)埃尔伍德·默里说,他本来可以从底片上印一张更清楚点的照片,可他找不到底片了。不过,这也不足为怪;当报馆被砸时,很多东西都被毁掉了。
“不是。它们的发音不像。”我回答说。
亚历克斯频频出现在报纸的社论里,不仅仅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据说,他是个纵火犯和杀人犯,更有甚者说他是个冷血杀人狂。他来到提康德罗加港,渗入工人们中间,散播分裂的种子。他得逞了,造成了全面的罢工和骚乱。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邪恶典型——一个聪明的小伙子,聪明反为聪明误。他的聪明由于交了坏朋友和读了坏书,变成了歪门邪道。他的养父,一个长老会的牧师,说他每晚为亚历克斯的灵魂祈祷。然而,他们这伙人属于邪恶的一代。当亚历克斯还是个孩子时,是这位牧师把他从战争的恐怖中拯救出来。这个事实不能忽视。他说,亚历克斯是从死神手里救出来的人,但带陌生人回家总是要冒风险的。言外之意在告诫人们:这种人最好别去救他。
“那么是一种外语?”
当亚历克斯在里面洗澡时,我和劳拉坐在各自的房间里,每人盯着一扇卫生间的门。我试着不去想里面在干什么。想象他那一丝不挂的样子令我难受,可那也没什么好想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些字母像是可疑的密码。也许亚历克斯果真像人们所指责的那样:是个间谍之类。
接着,他又抱怨说,待在阁楼上最不舒服的是不能保持个人卫生。他说,他的嘴巴臭得像个下水道。我们把瑞妮用来洗银器的旧牙刷偷来,尽可能地为他洗刷干净;他说,那总比没有好。一天,我们给他送去一个脸盆、一条毛巾,还有一壶热水。等到下面没人,他就把脏水从阁楼窗户里泼出来。天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的,泼水也没人注意。过了一阵子,看来没有危险时,我们就让亚历克斯从阁楼上下来,到我和劳拉合用的卫生间好好洗个澡。(我们对瑞妮说,我们要帮她一把,自己打扫卫生间。她对这事的评论是:怪事没完没了。)
“我们把它扔掉吧。”我说道。
起先,亚历克斯对我们感恩戴德。他说,我们是好同志;如果没有我们,他早就完蛋了。后来,他又要香烟——他犯烟瘾了。我们从钢琴上的银烟盒里偷出来一些,但告诫他每天只能抽一支——烟雾可能会被人发觉的。(可他不管这一套。)
“我来,”劳拉急忙说,“我把它拿到我的壁炉里烧掉。”她把这页纸叠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把它喂鸟了。”劳拉回答说。那倒是实话:以后她就这么做了。
亚历克斯走了一周之后,劳拉来到了我的房间。“我想这个还是由你来保存。”她说道。这是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影,是埃尔伍德·默里在那天野餐会上拍摄的。但她把自己的像剪去了,只留了她的一只手。她不能把这只手也剪去,否则照片的一边就缺损一块了。她没有给照片上色,却把她的那只手涂成淡淡的黄色。
“你连南瓜的皮也吞下去了?”瑞妮厉声说道。瑞妮做的饼,她从来不吃皮。没人会吃。亚历克斯·托马斯也不吃。
“天哪,劳拉!”我惊呼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瑞妮有没有怀疑我们?我想,她是怀疑的。她总能猜到我们在干些什么。她只不过是“非礼勿视”而已。我想,如果我们的事情败露,她肯定会说她不知道。有一次,她叫我们别老偷葡萄干了;她说我们像个无底洞——突然哪来这么大的胃口?有一回,一个南瓜饼的四分之一不见了,她生气了。劳拉说她吃掉了,因为她突然感到饿了。
“我印了一些照片,”她说,“那是在埃尔伍德的报社干活时印的。我还拿回了底片。”
我们在每天的早上和晚上两次去亚历克斯的阁楼。我们先去食品储藏室,洗劫全家吃剩下的东西。我们偷走生胡萝卜、火腿皮、吃了一半的煮蛋、夹有黄油和果酱的面包卷,有一次还拿过一个炖鸡腿——这是个大胆的举动。当然还有水、牛奶、冷咖啡。我们把空盘藏在我们房间的床下,等到四下无人时在卫生间的水斗里洗干净,再放回厨房的碗橱里。(这事由我来干;劳拉手脚太笨了。)我们也从来不用好瓷器。万一摔坏了怎么办?即使是一个普通的盘子,都可能会引起注意的;瑞妮数着呢。所以,我们对待餐具十分小心。
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吃惊。把照片剪成那个样子是一件很怪的事。劳拉的那只淡黄色的手,像一只闪光的螃蟹,爬过绿草,伸向亚历克斯。这个景象让我脊背一阵发凉。“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我们匆匆上楼时,我悄悄地说:“亚历克斯·托马斯一定就是挨饿的亚美尼亚人。”但劳拉并不认为这话好笑。她认为这话一点不错。
“因为这是你想铭记在心的东西。”她说道。她说话如此放肆,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直视着我;这种眼光出自任何人都会是一种挑战。但这就是劳拉:语气中既没愠怒,也没嫉妒。她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亚历克斯的第一顿早饭是我们吃剩下的烤面包皮。一般来说,我们不吃面包皮,除非瑞妮唠叨个不停——她仍旧会说别忘了那些挨饿的亚美尼亚人——但这次瑞妮来查看时,面包皮都不见了。它们都到劳拉的蓝裙子口袋里去了。
“没关系,”她说,“我还有一张,是留给我自己的。”
我们从来没谋划过万一被发现该怎么办。我们根本没做过这样的谋划。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那么我不在上面吗?”
每天早上,我和劳拉都要在她的房间里轻声开个会。议题无非是如何弄到食物和饮料,如何留神当心,以及如何倒掉便壶之类。我们俩有一个要假装在房间里看书,开着房门;从那儿可以看到通向阁楼的楼梯口。另一个则忙着取送食物。我们俩商定轮流望风或是忙活。我们的最大障碍自然是瑞妮。如果看到我们太鬼鬼祟祟的话,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没错,”她说道,“你不在。只有你的手。”这是我所听到的她对亚历克斯·托马斯最明显的表白。直到临死,她甚至都没用过爱这个字眼。
亚历克斯·托马斯点点头,说道:“好姑娘。真是我们的同志。我知道你是讲究实际的。”
我应该扔掉这张残缺的照片,但我却没有。
我下楼去,又拿上一个便壶,没说一句话,就把它放下了。关于瑞妮所讲的绑架的故事,我总有一个问题搞不明白——要大小便怎么办?关在地窖里是一码事,蹲在一个角落里掀起裙子方便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情况又回到原先那种惯常的、单调的秩序之中。仿佛有一种无声的约定,我和劳拉从此不再提起亚历克斯·托马斯。我们双方都还有许多意犹未尽之处。起先,我还常常爬上阁楼——里面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不去了,因为去也没意思。
“没人会来的,”我说,“如果有人来的话,你钻到被子里就是了。别走动,他们可能会听到脚步声的。也别开灯。”(同冷窖一样,阁楼上也有一只装着拉线开关的灯泡。)“早上我们会给你送些吃的来。”我补充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否履行这个诺言。
我们又埋头于日常生活,尽可能让自己忙一些。现在我们有一点钱了,因为父亲将获得厂房烧毁的保险赔偿。这点钱还远远不够,但父亲说,我们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支为断电而准备的蜡烛,把它点亮,领着亚历克斯·托马斯走出地窖,穿过厨房,走上后楼梯;接着,再爬上一个窄楼梯到达阁楼。我把他安置在三个空箱子后面。那儿有一只松木的衣物箱,里面装着几条旧被子。我把被子拖出来给他睡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