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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的士兵

商会勉强出钱买了四块青铜饰板,用于刻录阵亡战士的名单和战役的名称。他们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饰板的底部,但父亲一顿羞辱打消了他们这个念头。他告诉他们,阵亡将士纪念碑是为死者建造的,不是为那些活着的人,更不是为那些捞到好处的人。他这番话引来一些人的忌恨。

父亲在雕像的问题上拒不让步。他说,他们应该感到幸运,因为“疲惫的士兵”还拥有健全的双手和双脚,更不用说一颗头颅还在。如果他们不防备的话,他还会赞成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而这雕像应该是由腐烂的身体各部分组成——他在战场上踩到不知有多少了。至于铭文,并没有自愿的牺牲,因为死去的人并不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一个“王国”。他本人更喜欢“不能忘却”的铭文,这样就表明了罪责所在:我们自己的健忘症。他说,有他妈的太多的人他妈的太健忘了。他很少在公众场合说粗话,所以他说的话令人印象深刻。既然他出了钱,事情当然就是他说了算。

纪念碑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的全国“荣军纪念日”揭幕。尽管天气寒冷,还下着濛濛细雨,但是参加的人很多。“疲惫的士兵”雕像放置在用鹅卵石(建造阿维隆庄园的那种石头)砌成的方锥形基座上,青铜饰板边上滚着夹有枫叶的百合花和罂粟花的饰边。有关饰板也有许多争议。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说,这样的设计陈旧俗气——那些垂下的花朵和叶子是“维多利亚式”的——是那个时代艺术家的耻辱。她想要一些更朴实无华的、更具有现代感的东西。然而,镇上的人们喜欢这样,父亲说有时候也不得不作些让步。

关于阵亡将士纪念碑的事发生了一些争吵,不仅仅是由于有关父亲和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的传言。镇上有些人认为“疲惫的士兵”的雕像看起来太垂头丧气,太不修边幅了;他们反对他的衬衣敞开着。他们要的是一个胜利者的形象,就像别的镇上所立的“胜利女神”雕像——背上有一对天使的翅膀,长袍随风飘起,手里擎着一把三叉剑,看上去像把烤叉。他们还想在它的正面刻上“献给那些自愿作出最高牺牲的人们”的小铭文。

在揭幕仪式上,人们奏起了风笛。(“在室外奏要比室内好,”瑞妮如是说。)然后就是长老会牧师的布道。他谈到那些自愿作出最高牺牲的人们的铭文——小镇对父亲的一种嘲讽,挖苦父亲无法控制所有的事项,并说金钱是买不来一切的,最后还是定下了他所反对的这个铭文。接下来是一些演讲和祷告——许许多多的演讲和祷告,因为每种教派都得有牧师参加。尽管筹委会里没有天主教的份,但天主教的神父也来说上几句。这是我父亲力排众议的结果,理由是:牺牲的士兵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作出了同样的牺牲。

轻佻这个词让我联想起晾在绳上的、随风飘动的湿衣服。不过,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不像是那样的人。

瑞妮说,这是看问题的一个角度。

“什么是淘金女?什么是勾引?”劳拉问道。

“那另一个角度是什么?”劳拉问道。

“她是个淘金女,”瑞妮说,“她只想勾引他,事成之后就把他一脚踢开。”

我父亲敬献了第一个花圈。我和劳拉手挽手地看着,而瑞妮在一旁哭泣。加拿大皇家军团派来了一个代表团,他们从伦敦的沃尔斯利兵营远道而来。M·K·格林少校在纪念碑前献了花圈。接下来,献花圈的人可以想见——退伍军人团、狮子会、兄弟会、扶轮社、秘密共济会、奥伦治会、哥伦布骑士会、商会以及帝国女儿会等等——最后一位献花圈的是“阵亡战士母亲协会”的代表威尔默·沙利文夫人;她失去了三个儿子。然后,大家齐唱《与我同在》,童子军乐队的一名号手吹奏起哀乐《最后一个营地》,声音有点颤抖。之后,大家静默了两分钟,接着民兵鸣枪致敬。最后是“列队操”表演。

“我听说了,”希尔科特太太说道,“我以为是谣传。听起来不太可能。”

父亲低头站着,可以看得出他在发抖,说不清是出于悲痛,还是出于愤怒。他身穿军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一双戴皮手套的手拄着手杖。

“不能称它为脸皮,”瑞妮说,“她不值狗屁。”(瑞妮说话激动时,语法就出错了。)“你想听的话,还有一些事漏说了。她真是脑子有毛病。她一丝不挂地在莲花池中与青蛙和金鱼一起游泳——我遇到她时,她只裹着一条毛巾穿过草坪回来,真不知羞耻。她还点头微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也出席了仪式,始终站在不显眼的地方。她告诉我们,这种场合是不需要艺术家冲在前面、鞠躬行礼的。她身穿端庄的黑外套和普通的裙子,而不是长袍;一顶帽子遮住了她大半个脸。然而,大家对她还是议论纷纷。

“我可没有这种厚脸皮。”希尔科特太太说道。

仪式结束后,瑞妮在厨房为我和劳拉冲了点可可,让我们暖暖身子,因为我们在小雨里着凉了。瑞妮也递给希尔科特太太一杯,后者说她盛情难却。

“看她穿的那些奇装异服,她恨不得穿着薄薄的三角裤去教堂做礼拜。她的衣服薄得透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一清二楚。并非她有什么东西值得炫耀,她只不过是个轻佻的女人,她的胸脯扁平,像个男人。”

“那东西为什么叫纪念碑?”劳拉问道。

“人小耳朵长。”希尔科特太太提醒道。然而,瑞妮还是照讲不误。

“这是要我们记住那些死去的人。”瑞妮回答说。

“这不关你的事。”瑞妮回答说。她全然不顾我和劳拉还在厨房就这样讲个没完,这说明她在生气。(后来,我告诉劳拉什么是荡妇:就是那种嚼口香糖的女孩。不过,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并不嚼口香糖。)

“为什么?”劳拉又问道,“为了什么?他们喜欢纪念碑吗?”

“什么是荡妇?”劳拉问道。

“这不是为他们立的,更多的是为我们,”瑞妮回答说,“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劳拉总是得到这样的回答,她并不全信。她现在就想弄明白。她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可可。

“他的又一个荡妇,”瑞妮对希尔科特太太说,“无非是他一长串情人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天知道,这个名单已经和你的手臂一样长了。不过,他的夫人尸骨未寒,他是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家的,因为这有损他的形象。”

“我可以再来点吗?什么是‘最高牺牲’?”

我对卡莉斯塔有几分敬畏,因为她是艺术家。她待人接物像个男士,大步行走以及同人握手的样子也像男士,而且还叼着一个黑色短烟嘴抽烟。她还知道服装设计大师香奈尔的情况。她的耳朵上打过环孔,红色的头发用头巾包起。(我如今才明白,她的一头红发是用散沫花染剂染出来的。)她身穿松垂的长袍般的衣服,上面印着醒目的螺旋图案,有紫红、浅紫、金黄三种颜色。她告诉我,这是巴黎的款式,它的设计灵感来自白俄移民。她向我解释这些图案的含义,解释起来真是滔滔不绝。

“士兵们为我们大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真希望你不要嘴大肚子小。我再给你一杯的话,你可得喝光它。”

(劳拉想知道,在路边客栈父亲是否也跳舞了;很难想象他可以拖着一条坏腿跳舞。卡莉斯塔说他没有跳,倒是饶有兴趣地坐在那里观看。我却很怀疑这一点。如果你自己不会跳舞,光看别人翩翩起舞是不太有意思的。)

“他们为什么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想这样做吗?”

这些情况我们都是从卡莉斯塔那里听来的;她会毫不吝啬地对我们讲述细节。她告诉我们,父亲需要“注入活力”;这样做对他的身体有好处。她说,他需要轻松快活一下,更多地融入生活。她还说,她和父亲是“好伙伴”。她喜欢叫我们“孩子”,说我们可以叫她“卡莉”。

“不,但他们还是献出了生命。所以我们说它是牺牲,”瑞妮回答说,“够了,别再问了。这是你的可可。”

如果不举行家庭聚会的话,父亲和卡莉斯塔会坐着敞篷小客车(而非那辆小轿车)外出野餐。在此之前,瑞妮会毫不情愿地为他们准备一篮子食物。他们或者去河上航行。卡莉斯塔下身穿宽松的长裤,两手叉在裤袋里,看上去活像法国服装设计师香奈尔;上身则穿父亲旧的水手领紧身套衫。有时候,他们也会一路驱车去温莎城,在路边客栈歇脚。这类客栈的特色是鸡尾酒、疯狂的钢琴音乐和粗俗的舞蹈表演。酒类的走私黑帮也常常光顾这些客栈;他们会从芝加哥或底特律过境来与加拿大的合法酿酒商做生意。(当时美国禁止出售酒类,于是流过国境的酒水就异常昂贵。那些被砍去手指、掏空口袋的死尸被抛入了底特律河,最后漂到了伊利湖的沙滩上,于是就引发了由谁来承担埋藏死尸的费用的争论。)父亲和卡莉斯塔作这样的旅行会在外面过夜,有时连续好几夜。他们有一次去尼亚加拉大瀑布游玩,为此瑞妮颇为眼红;还有一次去水牛城,乘的是火车。

“他们将生命献给了上帝,因为这是上帝要的。就像耶稣,他是为我们所有的人赎罪而死的。”希尔科特太太说道。身为浸礼会教徒,她认为自己说的话具有最高的权威性。

父亲似乎比以前开心了,当然酒也喝得少了。他派人将外面的场地收拾干净,至少看起来像个样;他还让人将车道重新铺设一下;“水妖”号也被刮去锈斑,重涂油漆,整修一新。有时候还会举行一些非正式的周末聚会,客人都是从多伦多来的卡莉斯塔的艺术家朋友。这些艺术家(这些人的名气也许不为如今的人们认可)并没有穿小礼服或西装,却穿着V字领的套衫。他们在草坪上马马虎虎就餐,谈论艺术的精妙;抽烟、喝酒、争论,煞是热闹。女艺术家们在浴室中用了太多的毛巾,无疑是因为她们从来没见过如此舒适的浴缸——这是瑞妮的理论。而且,她们的手指甲肮脏不堪,还放在嘴里啃。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劳拉在峡谷中顺着卢韦托河边的小路散步。那天有雾,雾气从河中升腾起来,像脱脂的牛奶在空气中盘旋,从光秃秃的灌木细枝上滴下来。石子小路滑溜溜的。

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小姐不仅是位女艺术家,她还是个年仅二十八岁的红发女郎。她开始频繁地光顾阿维隆庄园,与父亲商量有关设计的事宜。他们会在书房里商量讨论;起先,是开着门的,后来门就关上了。起先她被安排在二等客房中就宿,后来就住进了最好的客房。不久,她几乎每个星期都来此度周末,她住的房间也被看成“她的”房间了。

突然,劳拉掉到了河里。所幸的是,我们身边这段河面的水流不急,因此她没有被河水卷走。我一面尖叫,一面沿河往下游跑,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的外衣。她的衣服并未被水浸透,但她还是很重,我差点也跟着掉进去。我设法将她拖到了一块平坦的岸礁上,然后把她整个人拽上了岸。她湿得像一只落汤鸡,我浑身也湿得不轻。我摇晃着她的身子。当时她一边发抖,一边大哭。

这尊“疲惫的士兵”雕像是我父亲负责的一项工程。它由女雕塑家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制作,因为她受到安大略艺术家协会战争纪念委员会召集人弗朗西丝·洛林的大力举荐。当时,地方上有些人反对菲茨西蒙斯小姐担当此任;他们认为女人做这样的雕塑不合适。然而,父亲的气势远远盖过了其他潜在的赞助者的意见。他反问道:洛林小姐本身不就是个女人吗?父亲由此也引来了一些不恭敬的议论。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这类话还算是客气的。父亲私下里说,谁承担费用,谁就可以拍板。别的人都是些吝啬鬼,他们要么把钱掏出来,要么就认输。

“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我说道,“我看到你是故意的!你差点淹死!”劳拉喘着粗气,啜泣不止。我将她拥入怀中。“你干嘛要这样?”

在草坪的左面也有一个牵牛花坛,花坛旁的一尊雕像同样也是一个虚构的人物:“疲惫的士兵”。他衬衫的上面三个扣子开了,脖子向前下倾,就像是准备挨刽子手的斧子似的。他的军服凌乱不堪,头盔歪戴着,身子靠在一支老爷枪上。他看上去永远年轻,永远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立在战争纪念碑的顶部,皮肤在阳光下泛出绿色的光芒;鸽子在他脸上留下的粪便仿佛是他的眼泪。

“这样的话,上帝就会让妈妈活过来了。”她呜咽道。

当年,帕克曼上校开拔他的部队,越过边界,为了纪念他那场失败的战斗而有悖常理地将我们这个镇命名为“提康德罗加”。(这也许并不少见,许多人对他们自己的伤疤有一种纪念兴趣。)这尊铜像中的帕克曼上校骑在马背上,挥舞着一把剑,大有要冲进旁边的牵牛花坛的气势:一个轮廓分明的男子形象,有一双坚毅的眼睛,下巴留着一小撮尖尖的胡须——雕塑家们所塑造的骑兵领袖的模样大多如此。没有人知道帕克曼上校究竟长什么样,因为他生前并没有留下有关他形象的图文资料。这尊雕像是到一八八五年才立的,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艺术的独裁。

“上帝并不想让你死掉,”我说,“你这样会让他很生气的!如果他想让妈妈活过来的话,他反正会这样做的,并不需要你投河。”当劳拉陷入这种低落情绪时,这是同她说话的唯一方式:你得装出知道某些她不了解的关于上帝的事。

从银行出来,我又去市政厅周围逛了一番。市政厅的钟塔是意大利式的;双色的砖墙是佛罗伦萨式的;旗杆看来需要油漆一下了;那门野战炮曾经在法国的索姆战场使用过。竖立在那里的两尊青铜雕像都是由蔡斯家族出钱制作的。右边的一尊是祖母阿黛莉娅请人雕制的,它的原型是帕克曼上校——参加过美国革命在提康德罗加港最后决定性一仗的老兵;这个地方现在属于美国的纽约州。我们不时会碰到一些糊涂的德国人或英国人,甚至是美国人——他们在镇上逛来逛去,寻找当年战场的遗址。最后,有人会告诉他们:你们弄错了地方,弄错了国家。你要去的是美国那边的提康德罗加。

她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鼻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银行大楼拥有数根古罗马风格的柱子,似乎在提醒人们:“恺撒大帝的东西应当还给恺撒”,就比如说那些荒唐的服务费用应该还给客户。对我来说,哪怕两分钱我都会把它放在短袜里塞到床垫底下;而这样做只是为了向钱这东西泄愤。但我想,当我死后一定会传出这样的消息:一个古怪的老疯婆被人发现死在一间陋室中,屋里堆满了几百只装猫食的空罐,还有夹在发黄的报纸中五元一张的数百万美元的钞票。不过,我无意成为当地吸毒鬼和两眼布满血丝、手指抽搐的外行窃贼的注意目标。

“你瞧——他让我救了你!明白吗?如果他想让你死掉的话,那么我也早就跟着掉进河里了。我们俩都会淹死的!好了,现在你得把身子弄干。我不会告诉瑞妮的。我就说这是个意外,我说你不小心滑了进去。不过,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了。好吗?”

在银行那种地方我感到受人鄙视,因为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也因为我曾经家财万贯。当然,我并不曾真正拥有过钱财。起初它是属于父亲的,后来又是理查德的。然而,人们却硬把钱财看成是我的,如同那些在案发现场的无辜者被看成罪犯一样。

劳拉不吭声了,可她让我领她回家。家里人免不了好一阵惊恐、紧张和责骂。他们给劳拉喝了一杯牛肉汤,让她洗了个热水澡,还为她冲了一个暖瓶。她的这次闪失被归因于她的众人皆知的笨拙;家里人告诫她以后走路要当心点。父亲说我做得好;我在想,如果失去劳拉,他又会说些什么呢。瑞妮说,我们俩至少有一个还有点头脑,这倒是件好事,可是我们俩究竟去那儿干嘛呢?况且是个雾天。她说,我本该是明事理的。

为了避开午间的酷热,今天一大早我就步行去了银行。我早去也是为了赶在银行开门的时候到达,这样可以引起银行职员的注意。我之所以要引起注意,是因为他们又弄错了我的结算单。我对他们说,我还能够做加减乘除,不像他们那些老是出错的机器。他们像餐馆服务员一般笑容可掬,但心肠却像在厨房里向你点的汤里吐口水的跑堂那样坏。我总是要求见银行的经理,可经理总是“会议”不断,而我最终总是被推给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年轻职员。看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他还真以为自己将来会成为大富翁呢!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两臂抱胸,缩成一团。我的双脚像石头一样冰冷,牙齿咯咯地打颤。我无法抹去劳拉在卢韦托河冰冷黑水中的那一幕——她的头发像烟雾一样飘散在旋风中;她湿漉漉的脸庞闪着银光;当我抓住她的衣服时,她两眼瞪着我。拽她上来是多么不容易!差一点我就松了手。